眼看着张辰的身影远去。

众学子身后,有苍老的声音道:“走吧。”

梁宽回头,见是刘玄机三位夫子,又因夫子的话而生出疑惑,“夫子?”

刘玄机看向长安,“去看一看。”

他杀皇帝,我们便去看一看杀皇帝。虽然圣人典籍告诉我们要忠君报国,但现在位子上的,早已算不上什么君,只不过一国贼。

······

金陵。

噗!

朱重三挥刀砍下一颗头颅,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看着就像刚从阴诡地狱爬出来的魍魉山魈。

但他低头看着断头台下的一双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回避,他们望着朱重三,带着烧穿了麻木的炙热。

那些在他们面前死去的人,是过去在府衙里发号施令的人,也是不久前让这里所有人都活不下去的官员。

百姓亲手将他们托起送上高台,他们从高台举起名为权力的屠,却反手砍向他们。

现在,这些刽子手终于被杀死。

他们看着高台上的朱重三,听他收起长刀,听他说:“以后,没有人会再拿刀对着你们了。”

说完,他跳下高台,策马远去,呼喊声渐行渐远,“儿郎们,随我去诛杀逆贼!”

人群里,有老人的呜咽,一开始零零落落,后面是振聋发聩。

褚轩驾马跟随在朱重三身后,他望着在前面奔腾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湿润,或许是因为那一句:以后,不会再有人用刀对着你们了。

褚轩的眼前好像又掠过极乐之宴那一夜的凄厉火光。

原野的暗淡景色从眼前急速穿梭过去,盔甲的撞击和马蹄的奔腾呼啸,一直到了前线。

朱重三下了马,随手接过一人递来的符印,等到听清楚了里面的消息,沉默着望向远方。

许久。

直到朱重三回了神,褚轩才低声问道:“将军,什么事?”

“张辰,去了长安。”

褚轩闻言,也立即望向远方。

那是长安的方向。

······

张辰走进长安,一步步走,每一步就是一条长街。

每一条长街,都有哭声不止,近在咫尺,又十分渺远。

走过北城时,他见街头有骨瘦如柴的尸体,或许是死在方才,又或许是早已经死了。

长安北城,出了名儿的奴仆场,年轻漂亮的早早被买去没了踪影,年迈衰老的日日等着买主,自长安大乱后,这些人便更没了盼头,于是遍地饿殍。

走过南城时,他见男男女女争着抢着互相搏命的,好像不久前发生在城上的巨大声势也和他们无关,总之比不上眼前的吃食和金银。

南城是出了名的赌徒街溜子聚集地,那些百姓口中深恶痛绝的混混儿帮会都在这里,现在这个光景,集市早散了,他们也就没了来源,也便只能互相抢夺。

走过西城时,在长安活了数百上千年的老长安人紧闭院门,只是悲戚的呼喊从院子里传出来,就在方才的魍魉阴云后,许多老人不堪其扰,就此死去了。

张辰最后,来到朱雀大街。

这条长街,两侧全是深门大户,从头到尾都是常人不能企及的权贵。

长街空空****,过去的琳琅车马不见踪影,门口本该守着的下人们竟也藏了进去。

只有在尽头处,一个中年女子站在一座府邸前瞧着这里,她望着张辰。

张辰一步走过去,微微躬身,“王妃。”

恭王妃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方才她也远远见了两条长街外菜市口的那道身影,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猜测是他,心想或许他会来瞧一眼,于是便等在了这里。

王妃的手上拿着一把小小的笤帚,笑着说:“你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说着话她在张辰身上扫了扫,张辰没有避讳,他知道这是长安的习俗,远归的游子,要扫去这一路的辛苦和灰尘,更重要的是那些霉运,这样舒舒服服进了家,才算安心。

张辰低头看着妇人,终于还是出了声,“我便不回去了······稍后······我去一趟皇城。”

王妃手上的动作不停,只是没了声音,一直到扫帚掠过了张辰的脚面,她才松了口气似得起身,“那就去吧,晚点儿回来,我让府上的厨子给你备着饭。”

张辰点点头,转了身向皇城去。

王妃就看着他的背影,于她而言,这一刻张辰的背影,隐约间好像和所有在外的亲人重合了,无论活着的,还是去世的,也无论他要去做什么,总归和她一个妇道人家是无关的。

张辰一步步接近皇城,心里想着的,是前朝极负盛名的一部话本,里面有一句他初次听闻时只知其中义,却不能明白其意的词,“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1】

「【1】:摘自《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