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老人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神色愈发讥讽,“我曾听人说过,当今唐国的祸患非叛逆头目一人的罪孽,那么你便觉得,当今唐国的积弱,是我一个人放弃这个国家的缘故吗?”

听过了这句话,张辰一时微微怔住,只因如方才这番对话,过去其实发生过许多次。

在东如山时,朱重三说起陈戈叛乱引许多人死去的罪孽,张辰反问他你真认为这叛乱只是陈戈一个人的缘故吗?

此刻想想,这是何其相似?

只是现在角色转变,当初是张辰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讽当今皇帝的荒唐,现在是大监司站在王朝接踵的长河河畔,说一句唐国根本。

张辰甚至不需深思,也知大监司这句话的暗喻:如唐国这样,如此庞大的疆域,如此密集的人口,倘若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即使这个人真有庇护这个国度的能力,也显然是悲哀的。

大监司见他一时沉默,脸上的讥讽便愈发深刻,“你进入恭王府不过两年,就算对这个国度真有几分贡献,满打满算不过是东如山和北方荒野,可你知道,过去这一千年里,我又做了多少这样的事情?你说世人捧我做了神,倘若没有我,他们怎么能有一千年的太平,只需要在屋子里焚香?

我被这个国度被这些人祖辈传承束缚了上千年,如今我要更进一步,他们却成了我前行的路障,那么我抛下他们,岂非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听到这里,张辰微微皱眉,他终于明白这位大监司这番赘述中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你庇护唐国千年,当然是极大的功德,正如以往历史中的无数先贤,正如太宗圣祖,哪怕再过去万年,历史不断,后人便毕铭感其功绩。

你说自己因要更进一步,所以不得不抛开唐国,这本无可厚非,外人更没什么理由指责你,毕竟一个人难做圣人,而当今天下,论起功德无人能和你相比。但是”

老人正因这番话而觉得受用,没想到张辰说到了这里戛然而止,哪怕知道张辰后面的话未必听来舒坦,也仍按捺不了好奇,“但是什么?”

张辰道:“但你千不该万不该,

两个人的好聚好散尚且要遵循互不诋毁,更何况你现在一念便令千万人处于水深火热。

你本能做史书上第一等的圣贤,如今却终要遭后世的千夫所指。

从你过去的功德去看,现在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你,可当今唐国的混乱有你一部分的缘故,无数百姓又因你而死去。

你的过错当然不能抹消你过去的功绩,可你的功绩,也不能和你的罪孽相抵。”

这几乎是张辰出世以来说出最长的一段话,他掌中的长剑嗡鸣越盛,这是因为元力相比方才更纯粹了许多。

此时他的气海越来越稳定,那些漂泊的元力开始沉淀,其浓郁程度已从气变成圆润的水珠子,细细簌簌却似下了一场大雨,最后在气海中逐渐汇聚,成了溪流,成了大江大河,成了山峦之外和气海边际接踵的大海。

他对大监司道:“江湖上有这样一句话,正邪本就是一念之间,你方才对正邪的说法,终究是被野望迷了良知,无论你过去是如何正直,既一念之差做了祸乱百姓的邪魔,就该有人来做诛杀邪魔的刀剑。”

“我本以为一个人曾站在高处,便终究和常人不同,可你的长篇大论,无非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要出手杀死我的借口,恁得庸俗。”大监司因张辰一番话有任何深思,反愈发讥诮。

张辰又因这番话微微怔住,只因这番话他过去也曾对别人说过不只一次,当时便觉得人性实在有趣,无论本身目的是什么,都一定要先给自己找一个能站在道理制高点的山丘上,总之师出有名,借此隐瞒私欲。

张辰一时也觉复杂,“我如今的确越来越像一个人,原来当天道真灵被隔绝后,我终究也不过是个俗人。”

至此,二人都不再开口,只一人驭剑于悲鸣赞叹中吹落了闪电,一人以道法符印扩了天光日晕,令山野河水崩碎断流。

轩宗三十四年秋。

恭王府张辰,唐国大监司,于长安外千里的落羽山上大战。

一场大战历经清晨日暮往复三次,于第四日的清晨落定。

大战之后,有四境修行者前往交战的地界儿去看,只见山峰之外因齑粉缭绕笼罩,做了浓雾遮蔽视线,久久不能沉寂;山间野兽多跪地悲鸣,瘫软做了烂泥。

大监司和张辰,俱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