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芳自知元力不占优势,因此索性将自身剑意的锋锐发挥到极致。

这不仅是面对张辰这么做,而是他深知乱世将要来临,那些曾经似乎少见的四境人物,终将在战场上随时遇到。

许多人都说他是四境以下第一人,这里面自然是不包括李璇的,许多年轻人也将他当做想要超越的目标。

只有他自己知道,人人都说他是四境之下第一人这件事,实则更像在时刻提醒他和四境之间的差距。

大监司曾告诉他,四境和三境之间最大的差距是势,这种势实则也是一个人气海之中的元力足够磅礴,已到了能够影响某个区域,而非局限在自己本身。

张辰的赞叹有很大一部分也来源于此,一个人能知道自己的缺陷而扬长避短,本身已超出常人许多,更何况这个人是自幼就被人夸赞的天才。

天才当然是骄傲的,这种骄傲也是他明知不敌也要挑战张辰的原因。

而现在,张辰回敬这种骄傲的唯一法子,就是尽力胜过对方。

他手中的长剑早已经震颤不已,只是这一次的震颤绝不是以往那种粗鄙的插科打诨,可见无论什么样的无赖,遇到值得尊敬的人都一定会收敛一些。

只是这柄剑绝不肯承认自己是个无赖罢了。

······

这座山于荒野屹立多年,除去附近村镇偶尔有百姓上山采摘药草,极少有人烟出没,更不必说在入夜之后。

今日却和以往不同,当斜阳完全钻进城池线条的怀里,当那些在地面的金黄色被黑暗一点点侵吞,星辰的光亮又不足以展现这个世上所有的光彩。

一道道闪烁的光明就在此时出现,紧随其后的就是因兵器之间的剧烈碰撞产生比闪电更刺耳的尖锐摩擦。

张辰和叶芳的身影都成了夜幕下激进湍急的线条,从山下去看时,转瞬好像缠绕了无数圈发光的绳索,在绳索的最中心处,不断爆发一圈圈海胆似的亮光。

黄昏时分见了山上异象的狍子又一次跳过来,微斜过头去看山顶闪烁的光芒,漆黑的瞳孔里写满了好奇和懵懂。

它已经忘了黄昏处所见的那一幕,但这时候还是决定去瞧一眼。

甩开了屁股上短短的尾巴,狍子跳上了山。

只是等它刚刚上了山腰,山岭间不断闪烁的光彩忽然停了下来。

狍子站在原地呆了半晌,经过片刻的疑惑,“我上山来是做什么呢?”

它转个身,甩着屁股和尾巴又跳下山去。

······

最后的败者当然是叶芳,哪怕张辰并未动用元力,但光长剑本身的灵性和他自己所知的术法,已不是叶芳能够相比。

叶芳对此早有预料,掌中长剑不知在什么时候碎得彻底,那些单独拎出来不可见的粉末,在月光下闪烁了粼粼波光,有些像阳光下沙滩上那些海水刚刚退去后的透明沙砾。

在距二人近百丈的山崖,芷安支起耳朵去听见两个人的对话,她实在很想知道,当号称年轻一辈中最强的人物,而且恰是大监司看重的年轻人,今日会不会死在这里。

“这一剑,当得起一条新路否?”这是叶芳的声音。

“自然当得,总之我从未见过,而且,你远比我强得多。”张辰道:“当初你以瞳术瞧了我的所谓法相,那一刻你所见的极致,其实并非是我,那是过去世上千万年历代剑道先贤。相比起来,我不过是窥探了他们的路,你却是真正的开创者。”

叶芳露出笑意,“我生在唐初几大世家之一的叶家,自幼人人都说我是剑道行天才,就连大监司也因此让我进入承剑司,只是我从未因此觉得荣耀,总去学别人的手段有什么意思?

大监司曾说你或许生来就知世上所有的典籍术法,如今你这一句话,已比过去那些所谓第一人要强得多。”

他这番话算是遗言,和当初张辰在金陵城所见的那个女子一样,他过去穷极二十多年的所求已经达成,那么就死而无憾。

张辰却挥了挥手,“你走吧。”

叶芳微觉诧异,“你不该是这样会放走敌人的人。”

现在世上人人都知张辰一路走来,手下的人命已不知道多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一时心软?

张辰道:“我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过杀你,江湖这一路,常听人号称名宿,却难见纯粹的人,或许是因为纯粹的人通常都骄傲,所以更容易死去。但如果几十年后江湖遍地都是贪生怕死圆滑世故的蝇营狗苟,未免太过无聊。”

张辰说到这里略微停顿,“而且,我也想瞧瞧你的这条路,二十年后又该是什么模样。”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叶芳的神色和眼睛都有刹那云过见天光的明亮。

朝阳自峡谷的缝隙投落了万丈的光,那是多年追逐得到反馈后的希冀。

“是我欠你一次。”

这是叶芳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

等到叶芳远去,芷安才一步步近前来,她有些不解,“他这一走,等真到了来日,毕成心腹大患,对于敌手,何必宽恕?”

张辰摇头道:“这不是宽恕。”

芷安没有等到张辰后续的解释,明白这是张辰不想再说,转而问道:“他方才的手段,真就是这世上从未有过的吗?”

张辰摇头,“我如今已被封印,如何能瞧得这么清楚,唯一能确认的就是我不曾见过罢了。

更何况,就算真是过去的我,瞧了这一幕也一定会觉得新奇,那位承剑司的大监司未免太看得起我。

我只是生而知之,并且知道得多一些,但是绝不是无所不知,否则我不会在长安见到你的蛊虫术法时也要赞叹一声了不起。”

芷安笑道:“想不到你如今也学会了场面话。=

张辰仍旧摇头,“我并不是说场面话,只是那一刻忽然想起在长安时听过的一句话。”

芷安好奇,“什么话?”

“如果有一天我问起你,你最爱的人是不是我。

无论你多么不情愿,都一定要骗我。”

芷安有些意外,“这是哪本野史传记?”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像那些酸儒写出来哄骗那些公子小姐的话本。

张辰想了想,“其实这句话用在这里实在不很应景,但我当下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于叶芳而言,他那一刻想得到的,也未必是我不知道这四个字吧。”

芷安明白了张辰的意思,但她心下想的却是:既然你说自己不是无所不知,但你现在却知道这种听来就十分矫情的啰嗦话语,也就是说,你曾经一定仔细瞧过那些话本,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张辰。

张辰不知道芷安的心思,两个人只在夜色下一步步接近远方地平线上隆起的朦胧虚影,那代表百姓的聚集地。

他们却不知道,这将是他们度过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