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驮着老人走在文城。

老人的伤势正在恢复,这也是他和章程在交战中哪怕处于劣势仍旧能坚持这么久的原因。

文城不比长安,现在月光照耀下投落的阴影已经在向东侧拉长,哪怕不久前经历过那样一场大战,城内的街道上仍旧清冷,那些青石铺开的大道上偶有因为岁月腐蚀而形成孔洞,期间有蚂蚁忙忙碌碌,像极了小孩儿因为吃糖太多而形成的蛀牙。

有人悄悄拉开了院门,去看走在城内的那匹老马,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就好像微弱的鼓声,传得极远,偶尔掀起两侧院子里那些警觉土狗的犬吠。

而拉开院门的百姓,在看到老人的身影后,借着月光瞧得真切,忽然觉那个老人和自己曾在某本书上所见过的画像十分相似,一路小跑回去翻箱倒柜,终于将那一册书找到,翻开以后心脏都因此颤抖,“竟然,真的是那位王爷!”

一路穿过三条长街,经过一处拐角,老马转身时候停了下来。

就在数十步外,有人影伫立,一眼瞧过去约莫七八十,身上的盔甲倒映着冰冷的光,好像白霜,好像雪山上的湖,安静,幽深。

所有将士围拢的中间儿,一人站定,正是刘秀。

不久前,刘秀于是衙门里谈笑,不因自己的阶下囚身份而有任何情绪起伏,三两句言语虽十分平静,却让众人自惭形秽,那人还曾心想,如刘秀这样的人,就真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吗?

现在,他们终于看到了刘秀不能抑制的情绪。

长街之前,刘秀瞧着尽头处缓步而来的老人,见他一身血迹,见他直起了腰,见他双目倒影了四周的火光重重。

不久前看刘秀说如老王爷这样的人,绝没有老去的一天,那是身为江湖或庙堂的评价,是对那一场战斗胜负的预料。

现如今亲眼看到老王爷,刘秀忽然觉察了对面父辈的苍老,在整个恭王府,就算朱重三和老王爷之间的感情也无法相比。

当年他在老王爷麾下七年,整整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也足以让一切变得牢固。

现在,刘秀忽然觉得了老王爷的苍老,忽然就红了眼睛,“爹。”

老王爷轻拍一拍老马的脑袋,示意停下,他没有去看人群中的刘秀,只是看向站在最前方的中年男子,“说说吧,你摆开阵势,总不至于是要唬我一个老头子。”

中年男子因这句话而微觉苦涩,道:“老王爷,您真的想清楚了吗?您和大姑爷这一入长安,那一位一定会有雷霆之怒,唐国如今正因天宫一事有些动乱,值此重要的关头,实在不是个好时机啊。”

老王爷只将长刀缓缓抽出,刀光在一瞬间好像晃过了这里所有人的眼睛,他说:“我如果不曾想清楚,今天不会站在这里,你如果想要拦我,见生死就好,道理也就这么简单。”

男子沉默许久,神色变幻挣扎,最后全都化成一声叹息,他微微侧身,“老王爷,我对您有万分的敬重,又怎么敢拦您?只是,还希望您三思。至于这些将士,他们更不会拦截,他们站在这里,只是听闻老王爷入城,因此无论如何要瞧您一眼。”

他的话音一落,整齐一致的盔甲撞击声响起,众将士向老人做了一礼,每一双看向老人的眼睛里,都有极致的狂热。

常人根本不能了解,当今唐国将士对恭王府老王爷的敬重。

已经非高山仰止能够形容,而是心头树起的神明。

老王爷的目光从这些年轻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终于看向刘秀,“儿,我们走。”

这一夜。

八十将士瞧着老王爷单枪匹马带走府上大姑爷。

清冷的街道,清冷的月光,隐隐约约传来老人低声的呵斥,“别哭!你哭个什么劲?”

有人想起那个在牢狱中已待了不知多久的刘秀,想起他这些年来的巍然不动,低低地问:“原来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