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协议书”五个字与手印处的戒指首尾呼应, 简括了他和她短暂的半年。
商宇欠身够到,看也没看,两张纸重叠撕成数条, 烦躁揉成一团, 掷向垃圾桶——
哦,偏了。
若是能自如活动,说不准他早起身,一脚踢开。
现在,他只能干瞪着纸团。
元灿霓有过离家出走的成功经验,这次连箱子也没拉, 直接拎包走人。
他腿脚不便,她便挑战他的极限, 逃远远的让他追不上。
商宇立刻打开“发现”App。
元灿霓果然不是吃素的, 不知几时关闭了定位分享, 从地图上彻底消失。
商宇叫来文叔, 让送去绿道公园。
文叔哪能料到还有晚间特别任务,早洗澡换上睡衣,整装耗去一些时间。
晚间交通相对便利, 元灿霓若是打车,估计早就到达家门口。
依旧没让文叔跟着上楼, 商宇一个人停在熟悉的入户门前。
扶上把手, 拇指敷上指纹校验处——
叮咚。
密码键屏幕闪红灯。
校验失败。
商宇以为角度偏差,微调拇指。
叮咚。
提示音类似敲门。
他收手蹭去细汗, 干燥着再度试验。
叮咚。
叮咚。
他的指纹大概被删除了。
元灿霓已经收回他的访问权限。
商宇不甘按了两下门铃,急促的声响类似错误提示音, 元灿霓显然不可能给他开门。
或许, 她压根没回来, 随便下榻一家酒店,跟当初的无房预设一般,彻底在这座城市隐身。
无法前进,商宇便不得不考虑自己的退路,立刻打电话给文叔。
“在哪了,回来一下。”
文叔默了默,声音带着谨慎的滞重:“老板,我还在地库,没走。”
“……”
商宇咬了咬下唇,划着轮椅等货梯下负一层。
小区停车场对外来车辆30分钟内免收停车费。
迈巴赫离场时没有花一分钱。
商宇给元灿霓发了一个常用的表情包,还好,成功,没被拉黑。
“不见我没关系,起码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隔了半小时,元灿霓不知道特意拖拉,还是忙着洗澡,一直没有回复。
商宇再试探一个问号。
好了。
有回复了。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商宇差点摔了手机。
并非第一次跟元灿霓爆发这么严重的矛盾,当初天台上他强吻了她,然后一走了之——机票改期提前了。
他们唯一善后的经验便是各自舔伤,自我疗愈。
显然不适合现在。
商宇不记得从何处看过一段话,大意是,剧烈的争执不可避免,也并不可怕,关键是双方还有灾后重建的意愿与努力,这段关系就还能历久弥新。
受伤刚醒来那段时间,整个人禁锢在病床,二便失禁,四肢失调,未来折进黑暗里,他会时不时冲桂明姗和许卓泓发脾气,气消便懊悔情绪失控,然后展现一种勉强的乐观,暗示他有在努力调整。
而亲友也体贴他,当做没发生,默默忍下去,或者发泄到其他地方。
这种过程周而复始,旷日持久,直到他学会忍耐,发作间隔越来越长,规模越来越小;直到他学会低头认错,就如现在……
他在轮椅上捧着脸,深深呼吸,试图缓解体内紊乱的秩序。
元灿霓已经对他关上心门,他起码得主动敲开,亲口的问一问,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修复。
-
元灿霓的确没有回绿道公园,怕商宇杀上门,或者赖着不走,让她迫于无奈开门。
她容易心软,尤其对着一位残障人士。
更怕他只是为了发火,曝出更恶劣的真心话。
她选择公司附近一家连锁酒店,开始出差似的酒店生活。
平常不认床,只是有些抗拒味道刻板的酒店床品,舒适度尚可,但没有归属感。
因为要定点退房,感觉像躺进一个带倒计时的被窝,有一种时刻的紧绷感,时间一到,窝没了,流离失所的感觉接踵而至。
次日,元灿霓打着哈欠走路上班。
园区有东西南北四个出入口,酒店刚好在平常那个门的对面,元灿霓没看到醒目的迈巴赫。
她不否认昨晚的决定有冲动嫌疑,即便深思熟虑一个晚上,断尾求生依然是最优路径。
元灿霓茫然地开锁办公电脑,按部就班开始工作。
午点时间,她照旧去茶水间接杯冰水醒神。
冲着杯子,忽然接到被大数据标记为外卖的陌生来电,说一楼邮件中心有她的外卖,没写明楼层,是否需要替她送上楼。
“我没点外卖啊,是什么东西?”
她一头雾水叫道。
“好像是咖啡,”外卖员要赶下一单,声音很急促,“加密号码的确转到你手机了啊,元女士没错吧?”
元灿霓哑然一瞬,“我真没有点,要不你帮我喝了吧?”
外卖员求饶似的,想赶紧结束通话:“美女,我们不能拿客人的东西啊!可能是别人点给你的吧,你要不要送上去?”
她只能无奈告知楼层,“麻烦你帮我送上来吧。”
大学时偶尔有些追求者会执意点单给她,都提前打招呼,邀功环节必不可少,从未见过一声不吭的。
想来也只有昨晚“吭错声”的那位。
拿到外卖,里面是楼下咖啡店包装完好的拿铁和点心。
单子的备注栏还留着两个看似密语也或许打错的字母:For。
元灿霓更加确定是商宇的“杰作”。
许是咖啡的功效,元灿霓当晚继续失眠。
午点时分,秘密下午茶依然按时抵达,依旧是无糖饮品,备注栏换了新的“门牌号”:gi。
“喝这么多咖啡晚上不会失眠吗?”隔壁同事笑着问。
“正合适加班了。”元灿霓咬着吸管头自嘲。
从周二到周四,下午茶一天不落送到元灿霓的办公桌。
四张小票的备注栏终于拼凑出一句有意义的英文:Forgive me。
元灿霓盯着发呆许久,哀哀一叹,叠在一起揉成团,精准掷进垃圾桶。
然后拎着挎包下班,明天周末终于不用收外卖。
隔壁同事难得和她一块下班,乘同一趟电梯,G层抵达,看她没下,便好奇:“你家车不是经常停在地面吗?”
这几天元灿霓都穿过负一层美食街,绕到另一个门去酒店。
“有时也停地下……”
同事兀自笑了笑,“是吗,这一周我天天看到停地面,双色迈巴赫错不了吧。”
负一层的提示声救了她。
元灿霓尴尬扯了扯嘴角,“我去买点东西。”
这样逃避下去不是办法,总有一天要互相面对,哪怕是坐在民政局的接待椅上。
元灿霓经常会有自欺欺人的幻想,假设某件事没有发生,能回到过去的时间点。
假设妈妈没有猝然离世,她还住在琳怡美制衣厂的老旧职工宿舍。
商宇没有提前出国,她还有机会“偶遇”他,或许会听见一个不同的解释。
那晚没有吵架,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不久便会忘却,他们的感情一天好过一天。
她没有后悔的权利,但可以用假设疗养自己。
那么,就让对峙的这一天晚一点到来,多年无法疗愈的伤,只能再度冷冻麻痹。
-
每天训练完毕到元灿霓下班这段时间,商宇有时会跟许卓泓见面。
地点依旧在燕灵湖的家中,配合使用康复脚踏车,双线程开工,既不耽误工作,又不妨碍复健。
临近元灿霓下班时间,商宇准备和文叔出门接人——或说蹲点。
起初空车而返,商宇在文叔面前还有些不好意思。
文叔小心翼翼建议,要不要他打电话问一下太太。
商宇故作沉思,以免显得过分焦虑,片刻后才作风轻云淡状:“打吧。”
漫长的忙音过后,文叔尴尬地说:“她没接。”
“可能在开会或者赶进度……”
商宇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太太真是热爱工作。”
文叔干巴巴接一句。
接下来的几天,日渐严重的烦躁顶破伪装,商宇索性放弃借口,沉默不言。
“要不问一下太太的闺蜜,在医院工作的那位?”
文叔再度小心建议,但商宇以沉默作答,估计丢不起这个脸。
文叔看不得商宇好不容易养好的气色一点点流逝,精神漏气般空瘪。到底多吃十来年米,便以过来人的身份好心劝解:“老板,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具体哪里出了错,但只要不触及底线和原则,男人该认错时就好好低头,都是两口子,哪里有丢脸不丢脸这一说法。”
商宇轻击一下扶手箱,急道:“我要认错也得她给机会,面都见不到,我找个庙跟佛祖面壁忏悔么。”
看来问题严重,形势严峻,文叔爱莫能助,汗颜道:“老板,你读的是国外名牌大学,比我聪明得多,道理都不用我特意说,没有机会,我们就创造机会上啊!《游击队之歌》怎么唱来着,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哎比喻有点不伦不类,意思是那个意思。”
商宇听得头皮发麻,文叔难得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
商宇自认跟白映晗一向一清二白,心底一直抗拒“出轨”的判词,不是没有冤屈与憋闷。
但比起元灿霓离家出走的失落,他的心情几乎可以忽略。
目前还是先把人哄回家再从长计议。
临别,商宇下了大决心般问许卓泓:“你最近跟姜婧有联系吗?”
许卓泓唇角闪现一抹微妙的笑,转瞬即逝:“经常啊,怎么了?有什么事找她帮忙吗?”
“嗯……”商宇艰难应声。
“让我猜猜,一定跟你老婆有关系。”
许卓泓不知从何时开始,戒掉了“霓妹妹”的调侃性称呼,可能元灿霓与“商宇老婆”的身份越来越重合,和商宇终于有了夫妻的气场。
“话说回来,每次我来都见不到她,加班那么严重?不会是晚上还有活动吧——”
商宇狠狠剜他一眼,纸包不住火,但还想用赤手空掌多包一会。
许卓泓哈哈大笑,掩饰心虚,后悔无意伤了兄弟。
“你老婆跟她表姐一样有魅力,你确实该紧张了。”
商宇顿了顿,怀疑听觉:“我是不是听出点什么?”
许卓泓暧昧一笑,半真半假道:“哪怕多约几次我就会爱上人家,为了我兄弟的性-福着想,我也要把人帮你约出来啊。”
刚想客气一句,商宇只见许卓泓抬了抬手,阻止一般。
许卓泓补充道:“你知道医生很忙,我每次只能在医院门口跟她见面聊几句。她跟那个谁、警察、尹朝,说两个人难得休假碰到一起,有时想去爬山之类。你说宜市就那几座山,她一个本地人还爬不腻吗?——阿宇,你得先给我个名头,我才好名正言顺把人约出来。”
原来无论谁发起自己的牢骚,都情不自禁唠唠叨叨,又臭又长。
商宇跟许卓泓霎时多了几分难兄难弟的惺惺相惜,感情受挫的羞耻感弱化了几分。
他从未处理过如此棘手的纠葛,拿不准是否该把事情扩大化,将两个人的矛盾升级一场有亲友陪审团的庭审,徒增元灿霓的压力。
当然,她才是法官。
他是活该坐老虎凳的嫌犯。
但如若不求助她的闺蜜,继续像这周耗下去,没准又留下一个空等的消极印象。
许卓泓敛了敛笑,正经道:“你们吵架了?”
终于还是露马脚。
商宇苦笑,同时有一种有处可以发泄的片刻轻松。
“离家出走。”
许卓泓瞠目结舌。
商宇往轮椅扶手支着额头,不掩饰叹息,“快一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