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知牵着谢春风慢慢往秦府回的时候,鸡叫还未至。

天刚蒙蒙亮,主街和巷子里都是无依游**的怨魂。一个个面上麻木,残留着死前惨状,成千上百地无声游**。和白日里摩肩接踵的活人一样,呈现一个熙熙攘攘又死气沉沉的热闹。

谢春风察觉秦不知的手心有些潮,几次路经模样可怖的怨魂,他的手都要紧一紧,加快脚下的步子。

在秦不知拉着她绕过漂浮在主街当中的一个头,又绕过一个追着一个球被马车削了半边脑袋的小鬼后,谢春风没忍住,还是出声道:

“鬼魂无形,穿过去也不碍事。”

其实没必要特意避开。

秦不知浑身的紧绷有过一个短暂的松懈,但又捏紧她的手。

“你平日里见到的都是这些?”秦不知问。

谢春风没言语。

如今这个被勾走了一魄的秦不知,和以往那个不一样。以往那个总是同她并排走的,如今这个,爱走在她前头半步,一副前方若是有什么东西袭来,他要用身子给她挡似的。

没听到她的回答,她前头半步那人回过头,“嗯?”了一声。

谢春风抬眼看他整肃眉间微微隆起的一个“川”字,他低垂着眉眼看她的时候,面皮不动,神色是冷的,只有被长睫半敛的眼里有点波动的光。

那光来自他手上持着的灯笼。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草药铺的灯笼里头用的蜡烛,据说是混杂了驱邪祟的药草。李寻意的伙计将灯笼给他们的时候,特意说明了的。

那光瞧着确实跟别的普通烛光不同,燃得更亮,荧荧散着不显著的紫光,柔柔散发淡淡草药香。

或许真是里头的草药发挥了效用,光晕范围内没有怨魂靠近,光圈恰好将他们两个人包裹在其中。

无风,烛光动,秦不知站住了,半回身子,坚持要等她一个回答似的。

谢春风不得不应了一声,囫囵道:“差不多。”

秦不知面无表情,再看她半晌,才又拉着她前行。

“进了宫,先去源安宫一趟。”

秦不知道。

谢春风不置可否,没走两步的人又停下来,再皱眉看她。

“怎么不说话?还是你想先去普昌宫?”

谢春风诧异,“您是府尹,是卑职上官,您说了什么,卑职只管照做就是了。”

秦不知拧眉瞧她,放开她的手,不发一言转身往前走。

谢春风莫名其妙,捉摸不定这没有情愫外露的人是在生气还是怎么的,匆忙跟上他。

按照方才文内官的招供,四皇子玄黄的“疯癫”,是因在普昌宫曾见过僵尸。说是那夜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四皇子玄黄生来有梦游之症,那天夜里不知怎么的,宫里伺候的竟然没瞧着他又发着梦走了出去,这一走就走到了普昌宫。

文内官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将玄黄找着的,就在源安宫附近,双目翻白,口吐白沫,宫中太医施针才叫玄黄转醒。醒来的玄黄像只惊弓之鸟,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冲撞过李皇和宓妃。

自那以后,玄黄更是终日浑浑噩噩,魂不守舍,也就是宫中秘传的“疯癫”的状态。

文内官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玄黄郑重其事将他带去普昌宫,去看躺在普昌宫的女人,并同他说,他梦游至普昌宫那夜里,是他们初遇的日子。也同他说,那一夜他在普昌宫见着僵尸,还被僵尸追赶,魂飞魄散之中慌不择路逃窜,跌进了某一处冷宫的废井之中。

谢春风那会儿没来得及同秦不知说的,这会儿想起来,便加快了两步,和秦不知并行。

“按照文内官的招供,四皇子因僵尸疯癫那夜,曾跌进某一处冷宫的废井之中。年前大人在宫中遇僵尸,卑职也是在源安宫附近的冷宫废井里头,将大人拉出来的。”

秦不知“嗯”了一声,语调平平。

谢春风小心觑看他的神色,想着他大概是不记得当夜发生的事情了的,只得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道:“文内官虽说四皇子记不清是在哪儿的废井,而且后头自己回到了源安宫附近。但卑职猜,或许四皇子跌进去的废井,和大人跌进去的废井就是同一个,并且,是有人故意要将你们丢进去的。”

秦不知放缓了脚步,抬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皱眉回想道:“倒是能想起一些细碎的片段,有人扛着我走,还唱着歌……”

想到这儿,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索性垂下手来,不发一言走路。

谢春风没注意他情绪上的转变,仍旧只是跟在他身侧,想文内官今夜的供述。

按照他的说法,四皇子玄黄因撞见美人和僵尸罹患疯癫之症后,近一年的时间里也曾瞒过源安宫上下的人,时不时地在夜里去探那被他情根深种的美人尸的。他到了夜里神智就清楚一些,也知道自己在行什么事情。

他带文内官去看那美人那日,是八月初一,天上无月,也就在那天,主仆俩在普昌宫又碰见了僵尸。

“碰见了僵尸之后,四皇子就死了。按照文内官的说法,是程家诺传了陛下的秘旨,赐死四皇子玄黄,免得他日渐更癫,败坏了李家的名声。等到他两个奴才发现并没有这样一道旨意,程家诺早就把他们卷在其中,稍有不甚就是株连九族的罪名。”

而四皇子被当做是自刎身亡的,并处置得十分妥当,苟且偷生的两个奴才此后自是不敢将事情张扬出去。按照文内官的说法,他们只知道有人杀了四皇子,但是什么人,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的,并不十分清楚。

谢春风有意再觑一眼秦不知,“大人您年前在宫中碰到僵尸之后,被人投入废井之中,约莫也是要被……灭口的吧?”

秦不知略一沉吟,说出口的却是,“此处就你我二人,不必叫我大人。”

谢春风微微错愕,没预料到他这一句,下意识应了一声。

秦不知叹口气,手往旁,又捏住了谢春风的手,也不转头看谢春风,目视着前方问:“鸡叫之后,这些东西可会退散?”

谢春风不暇思索:“会。”

“那他呢?”

秦不知扬一扬灯笼,指一指前头。

谢春风顺着那指点看过去,街道当中,站着一个穿新郎衣的少年怨魂,面上笑意盈盈,专程等着二人似的。

四皇子,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