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这样熟睡了。

以至于睁开眼看到异常灿烂的阳光, 梁径都有些恍惚。

明媚斑驳的光影带着一点热度照在手背。窗外暖风袭人,高高的玉兰已经开了一波,雪白丰润。栀子花的香气却还似有若无。

下秒, 梁径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正趴在桌上。眼前是一张没写完的生物卷子。

耳边传来有些熟悉的嘈杂、桌椅磕碰的动静, 还有肩膀不断被人推搡。

“梁径……梁径……梁径!”

“再睡就变成猪了!下不下去啊?方安虞他们都下去了……梁径!”

是时舒。

梁径猛地坐起来。

时舒被他吓了一跳:“醒了不起来!快点!今天要测跳远!”

明明自己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眼角还挂着打哈欠的眼泪水。但瞧着十分机灵, 冲人说话的时候, 眉眼朝气蓬勃的。

梦境之所以是梦境,是因为当这个人出现后,此前所有的背景都变成了空白的一片。

只剩眼前这个人。

梁径一瞬不瞬地注视他。

好像第一次见,又好像见了无数次。

时舒摸不着头脑,可上课也实在来不及了。他一把拽起梁径,“走!”

脚下倏地变成附中的楼梯。

他们一级级往下奔。

两侧的墙壁, 跟随他们的步伐, 不断朝前伸缩、波动跳跃, 明亮光线里,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绮丽和梦幻。

他们很快来到操场。

但这里空无一人。

时舒环顾四周, 疑惑道:“记错时间了?可铃都打了……”

他站在跑道上自言自语。身旁, 梁径还是非常专注地看着他。

梁径心底很清楚这里为什么一个人没有。

因为这是他的梦。

在他的梦里, 只有时舒。

时舒扭头对他说话:“梁径,怎么办?”

梁径不作声,还是看着他, 似乎要看到地老天荒。

“干嘛不说话。”

相比找不到同学和老师,时舒觉得始终沉默的梁径更可疑。

绿茵场上青草芬芳, 刚浇过水的土壤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湿润气息。

“不说算了……”时舒的好奇心在他的梦里减弱不少。嘟囔着说完, 时舒移开眼, 继续在操场上寻找。

忽然, 注意到什么,梁径上前,握住时舒左手。

时舒不解:“干嘛?”

随即,梁径就笑了。笑容俊朗。

他举起时舒左手。不知何时,无名指上,戒指微光闪烁。

时舒困惑:“咦,这是什么——”

嘴唇被吻住。

画面变得柔和。像是下着雨的黄昏,暮色旖旎。

在他的梦境里,时舒没有抗拒他的亲吻。他们在附中的操场上亲了许久,久到日落月升,田径场上的灯都亮起。

只是等再次睁开眼,他还趴在桌上,面前还是那张没写完的生物卷子,背后推他肩膀的人却不见踪影。

张开手心,一枚戒指很安静地躺着。

梁径一点点握紧戒指,扭头埋进自己臂弯。

很快,肩膀轻轻颤动。

他的记忆里存有无数个关于时舒的瞬间,永远阳光灿烂,永远芬芳恣意,但此后,也会有这样的短暂时刻:恩爱绵长,悲伤也绵长。

“梁径……”

“梁径……”

有人在叫他。

耳朵好像被人咬了下。

还挺重。

疼得他皱眉。

睁开眼,教室与阳光通通消失不见,病房里十分昏暗。

一双眼在黑漆漆的夜里瞧着他,神色担忧,眼含泪光。

“梁径……”

时舒慢慢靠近,抬起头亲了亲梁径额角:“别哭。”

“我没事了。”

他小声说:“不会离开你的。发誓。”

顿了顿,时舒又往他耳边凑,哄他:“骗你是小狗。”

和小时候一样。

梁径不说话,伸手轻轻抱住他。

两个人抱了会,时舒却在他怀里呜咽起来。

“你刚刚坐在这里哭,我好难受……”

梁径很小心地摸了摸他后脑勺,没说话。

“后来你睡着了,我睡不着,我就看着你,你又哭了……”

“流了好多眼泪……我给你擦,你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你怎么睡着了都在哭啊……”

眼泪浸湿梁径的肩膀,时舒被他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想起小时候的梁径,想起小时候因为丁雪病情难受得也在梦里哭泣的梁径,顿时心头大恸。

“梁径……”

他们两个轮番哭。

梁径哭完时舒哭,时舒哭完梁径哭。已经说不清哪个更可怜了。

总之都很可怜。是天生一对的可怜。

等时舒这边哭累了睡着,后半夜,医生过来例行检查。

情况朝着乐观的方向发展。

颅内淤血不像之前那样凶险万分,时刻压迫脑神经,而是有了消散的迹象。

“等血块面积缩小、散开,手术也得尽快。”

梁径:“好。”

“梁先生,您不必太过忧虑。”

省人医的宋主任朝他宽慰一笑:“后续我们会安排非常细致的全面检查。”说着,他看了看病**泪痕未干的时舒,笑着建议:“最好还是不要让病人情绪波动太大……照这个哭法,指不定又要晕过去。”

梁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天色将明的时候,时舒醒了过来。

这一晚哭来哭去,眼睛肿得不成样子。

舒茗昨天半夜得到消息,说醒了,今早就带了一罐核桃要给他吃。

“妈,哪有人早上吃核桃的。”时舒捧着罐子,拿了一块放嘴里一点点嚼,都没什么味道。

舒茗也瘦了好多,脸色憔悴,抹着眼泪对时舒说:“早上就应该吃核桃,提神补脑。”这些天心力交瘁,她做事都有些六神无主。一想起过去的事就要哭,母子俩眼睛肿得差不多。

这会,舒茗看着时舒,还感觉有些不真实。

时其峰坐一边也跟着掉眼泪。

接到消息的时候,病危通知已经下了一轮,他握着手机直接在机场跌了一跤,吓得秘书脸都白了,以为他们大老板中年丧子,白发就要送黑发。

这对父母,和时舒一样,也算死里逃生。

丁雪带着清粥早点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便有些好笑。

“时舒这些天都没吃什么,光打针了,这东西过一阵吃吧。胃受不了。”

那罐核桃这才从时舒手里拿下。

丁雪看了眼坐一旁不吭声只盯着时舒的梁径,走过去低声:“警察那边有了点线索,待会和你爸过去看看。”

闻言,梁径垂眼,转了转左手戒指,“好”。

今年的圣诞节对时舒来说比较特殊。

他在省人医过了一个颇有仪式感的圣诞节。

一大早就接待了自己工作室的一帮同事。莱维和蔺嘉带着童小羽蒋毅川他们来看望。WonderWing第二季的预告做得差不多。翅膀小人在屏幕上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画面里,山涧溪水波光粼粼,青苔岩石层层叠叠——看得出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家都很用心。

工作的事时舒还是想跟进些,但梁径没允许,他脑子里还有颗定时炸弹,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心的。

不过时舒也不是说不通。他知道梁径心底的忧虑,虽然着急工作,但表示一个月的时间也是能忍忍的。

跨完年,检查一做,他就要正式准备开颅手术了。

“是不是得剃光啊?”闻京啃着苹果,扭头问一旁翻看公司文件的梁径。

梁径没抬头,“嗯”了声。

“圆梦了啊。”闻京乐了。

时舒无语:“什么圆梦?”他正捧着舒茗给的第二罐核桃吃。

方安虞笑,他在给时舒吃的苹果削皮,开口说了个关键词:“显云寺的木鱼。”

话音刚落,梁径难得笑了一声。

时舒想起来了。

在方安虞和陈若对阵万分艰难的时刻,他偷偷拿了寺里小师父念经的木鱼,想要在比赛的时候靠念经帮方安虞取胜。当然没成功——木鱼刚摸到就被逮住。小师父教训了他好久。画面十分好玩。因为小师父和时舒一样大。也因为这样,时舒憋屈死了,被和自己一样大的小人训半天,气得晚上踹被子。第二天还跑去理论。结果大师父出来主持公道,说你不是小和尚,不能碰木鱼。时舒扭头就走,火冒三丈的样子,下了山嚷嚷要去剃光头,把一路勤勤恳恳跟他后头的梁径吓得不行。

他小时候很能来事,永远雄赳赳的,梁径有时候真是拿他没办法。后来时其峰和舒茗离婚,他才稍微收敛点,有恃无恐的劲头歇了不少,主要还是心里难受,觉得没人疼了。不过后来上了初中,气焰倒是更加嚣张——这边刚跟梁径大吵过,扭头还能去闯个小祸。

“原曦呢?”时舒问闻京。

“回去了啊。”闻京:“你都没事了,不回去干嘛。人家学业很重的好吧。”

时舒:“……所以回来是因为我快不行——”

“不行”两个字还没说完,梁径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段时间,梁径话少得几乎没有,有时候只有一个眼神。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和不怒自威的梁老爷子也越来越像。

时舒很知趣,轻轻“呸”了一声,往嘴里塞了块核桃闭紧使劲嚼。

方安虞苹果削完,时舒接过来吃,朝他眯眼一笑道谢。

他最近是体会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莫大好处。

就说时其峰,时舒不在Phoenix的这段日子,都是时其峰在帮他筹备资金,各方调节,准备WonderWing第二季预告的全平台上线。

还有舒茗,恨不得喂他吃饭。有时候快睡觉了,还会给他拧毛巾擦脸、擦手、擦脚。时舒被擦得满脸通红、手脚通红,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宝宝似的被摁进被子躺好。

有两次被前来探望的闻京瞧见,闻京简直啧啧称叹。

时舒被子盖到下巴,一张脸抹了舒茗的明星贵妇润肤乳,要多白嫩有多白嫩,瞪着闻京:“不行啊。”

闻京无语:“我说什么了吗?”

时舒:“你出去。”

闻京耸肩“切”了声,“稀罕”,说完拍拍屁股走人。

等人都走了,时舒不好意思起来,骚扰一旁工作的梁径:“梁径……”

梁径抬眼。

时舒拍拍床边:“过来。”

梁径走过去坐在床边。

时舒:“你躺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梁径就在他身边躺下。

“下次别让我妈来了。”时舒小声:“太夸张了。”

梁径弯起嘴角。离得近了,他能闻到时舒脸上馥郁的玫瑰精华香气。

梁径不说话。

“听到没啊。”时舒凑近问他。

梁径盯着他掀动的嘴唇,刷完牙的口齿也十分令人迷醉。

“梁径。”时舒又张嘴叫他。

“不来谁给你擦香。”梁径逗他,说完,他屈指碰了碰时舒格外柔软的面颊。

时舒脸一下红了:“你好烦。”接着,很不好意思地小声:“你擦不行啊。”

他脸红起来,愈加的唇红齿白,先前那股子恹恹病气消退不少。

梁径没说话,干渴至极地吻上时舒嘴唇。

这个吻没太久,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时舒被他亲的嘴唇微肿、水光泛滥,短短的时间呼吸就有些喘。

亲完两个人眼对眼。

时间太久了,时舒还想要,他凑近贴着梁径嘴唇:“再亲一下。”

谁知梁径火速起身,头也不回,冷淡道:“明天再说。”

时舒砸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