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醒了?”
“我看他眼皮动了……好像睁开了一点点……”
“方安虞你干嘛?扒他眼皮干嘛!”
“没扒。就碰碰——你干嘛那么大声。不知道他脑子不好受不了刺激?”
“医生说这种情况会持续一段时间……可以听, 有力气的话是能睁眼的,但什么时候彻底清醒不好说……”
“要多久啊……这都快半个月了。再这么躺下去还能起来吗?”
“……”
“……”
“能的吧……梁叔几年都起来了。”
“……”
“……方安虞,闻京那个问题可以不回答的。”
“哦。好的原曦。”
“……”
一道极其刺眼的白光。
随即, 极重的呼吸声充斥在耳边。
时舒也不知道自己的呼吸为什么这么重。好像每一下都要花费全身的力气。
有三个人围着自己, 是谁就不用说了。
但不知为何,那一晃而过的视线里, 每个人的面容始终看不太清, 只有熟悉的轮廓。
也许是好久没有接触自然光线,睁开的那瞬间,眼珠子疼得格外厉害,生理性泪水很快从眼角渗出。
“流眼泪了……”
方安虞凑近,伸出手指很轻很轻地碰了碰时舒眼角,抬头对原曦和闻京说:“你们看。时舒哭了。”
他还没说完, 原曦和闻京一左一右凑过来。
很快, 时舒感觉眼角被戳了下。
闻京盯着自己手指头:“确实。”
原曦:“……”
三个人都没继续说什么。
时舒感觉昏昏沉沉, 身上一点力气没有,十分的困倦, 又十分的疲惫。
直觉有一件极其紧要的事需要他关心, 可就是回忆不起来。意识仿佛陷在一片泥沙里, 混乱不清,思绪也好像被一片漆黑笼罩,跟着泥沙不断地下沉。
忽然, 耳边传来一声抽泣,将他即将沉睡的神志唤醒些许。
紧跟着, 椅脚被人拖动, 因为动作太大, 不小心磕上病床边的金属围杆, 发出一点碰撞的动静。
时舒身体也跟着动了下,下意识就要睁眼,可眼皮好像千钧重,怎么都睁不开。
闻京语气慌乱:“原曦,你别哭。时舒肯定没事的。”
“之前那么多次都抢救回来了……说明老天爷不要他。肯定会没事的。”
“对。原曦,别哭了……医生不是说情况会有转机吗……刚刚我都看见他睁眼了……真的……”
只是方安虞安慰着,语气也变得哽咽。
抢救?
时舒抓到这个词。
他想起来了,是梁培在抢救,但是没救回来。
后来呢?
后脑传来一阵剧痛。
“……梁圹还没下落吗?”
过了会,方安虞问闻京。
“嗯。但我爸问了人,说是肯定没出江州,抓得到……”
“到时候怎么判?”原曦问。
“倒推的话……一、袭警。二、故意伤害,再算上……挟持人质?三、小沽河的项目。虽然他哥死了,但是那么大笔工程款,他也得好好交代,跑不了……数罪并罚,死牢里起码……”
时舒想起来了。
他被梁圹拽下楼梯。
他们一起滚下楼梯。
最后一眼,时舒看到梁圹慌慌张张站起来,冲了出去,袭击了一个刚进楼的警察。
再次睁开眼,就是刚才方安虞碰他眼皮,观察他有没有醒。
闻京原曦和方安虞坐在一旁,还在说梁培梁圹两兄弟的事。
“……法院判决快要下来的时候,我爸就说梁培肯定会有动作……谁知道他搞这一出……”
“他们家里人都好疯啊……”方安虞小声嘀咕:“做人还是应该冷静一点。”
原曦抽了张纸巾,说:“你们那晚不是还一起打壁球吗?怎么会这么突然……”
“当时梁培家里人打了好几通电话想让梁径出手帮忙。行不通。他们就想用苦肉计,吃安眠药,骗梁径过去,想让他心软——怎么可能啊,梁径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的意思是,梁叔是三岁小孩?”
闻京:“……方主编,思维不要太发散。”
原曦终于笑了一声。
闻京又说:“只是谁都没想到,苦肉计没演成,反搭了条人命。”
“加上梁圹之前一直求嘛……这个怨气就……就这么……”
原曦恨声:“自己犯的事,怨什么别人?早知今日……”
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时舒还想听,可是他的脑子不允许。
渐渐地,黑暗和寂静再次淹没了他。
不知道过去多久。
有人拿着手电筒真的在扒拉他眼皮。
时舒很想抗议,因为他的眼睛真的好疼。
手电筒的光就像凶器,几乎要刺瞎他。
可比眼前的刺痛还要明显的,是身体里一阵接一阵的寒冷。
有几秒,他觉得自己快要冻死了。
突然——
“……他才二十八岁,医生……我儿子才二十八岁……”
舒茗的声音悲伤至极,她好像哭了很久很久,嗓音低微、嘶哑。
“他小的时候也差点不行……磕磕绊绊的……但这些年一直很健康——医生,我儿子一直很健康……”
“舒茗……”时其峰叫了她一声,语气哽咽。
“他不会就这么走的……医生,我是他妈妈,我知道他。他不会走的。他不愿意。”
“你再救救他……出事前一晚他还在打球呢。医生,他身体一直很好……”
“求求你……求求你……”
时舒从没听舒茗这样说过话。
即使在最悲情的剧里,舒茗也没这么演过。她的嗓音近乎破碎,每一声都含着泪、含着歇斯底里的绝望。
只是这种绝望在一片没有回声的死寂里越来越平静。
舒茗好像被迫需要接受一个事实。她喃喃地说了好多“求”,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之间那么多次都熬过来了……这次肯定也可以……”时其峰的声音变得像个孩子。话都说不清楚。
突然,丁雪决断又冷静的声音传到时舒耳边。
“医生,可不可以直接手术?”
也许是经历过梁坤生死一线的事故,这些年,无论是性格还是身体,丁雪都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闻言,医生叹了口气,说道:“和你们说过。如果没有摔下楼梯,后脑触地,那么情况会好很多,各项指标正常,按部就班接受手术就行。可现在……他脑子里长的东西不仅压迫到视觉神经,还有大面积淤血……”
“之前的几次抢救你们也在场……能不能做手术都是次要的,照目前这个情况,开颅就等于送命……”
“看看今晚吧。”
“要是能熬过今晚……淤血慢慢散开……”
所有人的声音忽远忽近。
有时候时舒听得十分清楚,有时候就只剩一片模糊话音。
好像在海底。
那些人在海面。
海水深不可测,海面波涛汹涌,他仰头望着,非常努力地听着,感到越来越吃力。
“妈让我跟你说说话。”
突然,一个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到耳边。
时舒心底万分惊喜:梁径!
只是过了好久,久到时舒渐渐怀疑那一声是自己的幻觉,梁径始终没再说第二句。
慢慢地,时舒感到困。
这种困和之前所有的困不一样。
似乎整个地心的引力都悬在了他的四肢上。
只等着他彻底落下。
“这些天,我就坐在那里。”梁径的声音再次响起。
说完,他还和躺**的时舒指了指对面窗下的沙发。
“你不知道吧。那天的雪下了半天就停了。后来再也没下过。”
“他们抢救你的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因为没下雪。要是下雪,你肯定起来。”
一口气说完,梁径很深地呼吸,然后,抬起双手重重抹了下脸。
但之后又是好久,他没再说一句话。
病房里只听得到医疗器械有规律的声响。
隆冬的深夜,寒风呼啸。
“我……”
再次开口,刚发了一个音,梁径还是停顿了很长时间。
“时舒。”十分缓慢地,他说。
“我很后悔。”
“后悔那天……带你过来。”
“这几天做梦都是这个。”
“一直梦。”
“一直梦。”
“做完接着下一个。”
“同一个梦。”
“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
相比之前连贯的叙述,这会,梁径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似乎每一个字、每一次停顿,都要花费他毕生的力气。
“醒过来都觉得是在做梦。”
“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有时候觉得梦里的更真。”
病房里只剩他的呓语。
时间久了,梁径不是很喜欢这种痛苦至极的感受。
他慢慢站起来,往前走了走。
走近了,梁径开始认真注视苍白毫无生机的时舒,注视他脖子上已经快要痊愈的伤痕。
好半晌,他伸手,指尖触碰时舒冰冷的脸颊。
“你说……”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鬼魅。
窗外风声愈大,树影干枯。
“你以后是不是一直就这样了。”
“一动不动。冷冰冰的。”
还没说完,似乎莫名觉得好笑,梁径语气里带上些许笑意。
但之后,他又是很久没说话。
他的指尖一点点描过时舒冰冷漂亮的眉眼、亲吻过无数次的嘴唇、还有光滑柔和的下巴。
“他们在给你选墓地。”
“墓地。时舒。”
“就是你游戏里那种黑漆漆、爬满虫子的地方。”
说完这句,他的指尖停留在时舒嘴唇上。
“但是我知道你肯定害怕。”
“你小时候胆子就不大……一个人不敢睡站在走廊里叫我名字。”
“记得吗?”
梁径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温和。
“所以你放心。”
“不会让你去那个地方的。”
风声敲打窗户。
好像催促。
“你真的好冷。”忽然,梁径说。
他收回手,不再触碰。过了会,又往后退了两步,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时舒。
不知为何,时舒好像能感受到他的视线。
那种带着无尽恨意的视线。穿透空气、直抵他的心脏。
好像恨极了他。
恨不得将他敲骨吸髓。吃他血肉。
这么想着,身体有了本能反应,时舒吓得抖了下。
只是梁径没发现,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疯狂却自洽的计划中。
“那带你回家好不好。”
“保存起来。”
“可你已经这么冷了,再冷点……是不是就生气了?”
“不要生气。”
“小乖会陪着你的。”
“我让它每天守着你好不好?”
梁径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就要被冷酷的风声淹没,但时舒却听得越来越清楚。
清楚到满头问号。
梁径真的脑子有病。
神经病。
被吓到的本能反应还在,但不是要逃离,是想骂人。
这么一想,想骂人的冲动愈加猛烈。
于是,梁径发现,时舒的气息不知怎么,突然急促了些许。
只是这种情况之前出现过许多次,梁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胸口微弱地起伏,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
时舒的声音真的发了出来。
只是一点模糊的气音。
瞬间,梁径以为自己做梦了。
他面露疑惑,盯着插着输氧管、面色苍白的时舒,还是没动。
接着,气音变得十分急促。
换做平时,这铁定就是时舒骂人时的正常呼吸。
只是这会,骂得有点气喘。
做梦似的,脚下悬浮,梁径走近,俯身——
他听见时舒骂他:
“……变……态……”
“大……变……态……”
“你是……大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