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眼里, 池倾阳是一块钻石。

和他比起来,其他人只是普通石头,无法与之争光。

钻石那么坚硬,从不为任何人动摇。正如青中大部分学生的印象, 他是不可一世的存在。

遇到谭落以后, 池倾阳的心不再坚硬, 而是变成了一株野草,稍有风吹,他便惴惴不安地颤动。

晚上九点四十六分,池倾阳再打给谭落,发现她的手机关机了。

池倾阳打给爷爷奶奶, 他们也都不接。

只有池天恒给他发了消息, 说社区附近在检修信号塔, 通讯受了影响。刚才, 工人在检修过程中不小心伤到电缆,导致那一片大范围停电。

电缆和信号塔, 这俩东西毫不相干。

池倾阳不傻, 他没那么容易上当。

发觉情况不对,他立刻联系江澈,麻烦去自己家跑一趟, 确认谭落的安危。

半个小时后, 江澈回复他:[你家一个人都没有]

[池倾阳:停电了吗?]

[江澈:没, 邻居家都点着灯]

忧虑盘踞在心上, 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呼吸困难。

池倾阳忍无可忍, 他给父亲打电话, 逼池天恒实话实说。

池天恒讳莫如深:“等你回来再说。”

听后, 池倾阳想象了许多可能。在他的想象中,每一种糟糕情况都能被挽救,因为他对自己足够有信心。

山川注定有残缺棱角,人生少不了遗憾。

在那个夏天,池倾阳天真地以为,他得到了一位甜美爱人。

他那时候觉得,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是世界上最奢侈的幸运。

在北京比赛期间,池倾阳抽空做了不少攻略。

他想让喜欢的女孩子拥有完美约会。

他计划得很周全。首先,去吃谭落喜欢的食物,然后去逛几个没去过的地方。现在是夏天,要注意不能中暑,最好是凉爽的山岭或者有空调的室内。

若想得到一朵粉玫瑰,先用温柔和深情浇灌,等她愿意绽开花骨朵,他要在那时亲吻她的花瓣。

女孩每一次主动向他伸出手,美妙的幸福感令他目光失焦,涣散摇曳。

他期待对方更多的触碰,从女孩细腻的皮肤纹理中,他体会到温暖和柔软,以及含蓄流淌的爱意。

在年少轻狂的十八岁,接吻,是少年最肆无忌惮的性幻想。

这份幻想终究彻底破灭,化作荒诞的黑色喜剧潦草收场。

他渴求的那朵玫瑰无情干枯,变成他桌上薄薄一封诀别信。

信上有几处水渍,洇湿了秀美的字迹。这些仿佛是在提醒他,玫瑰确实曾经存在。

女孩的离去太过仓促突然。

池倾阳独自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旖旎美梦,梦醒后,爱情被两条平行铁轨上驶过的火车碾压,猩红一片。

他走的时候如何能够预料,自认为唾手可得的永恒,竟比蜉蝣更命短。

池倾阳改了机票,提前半天回到南玡。

在市立医院的特护病房,池天恒告诉他,谭落的母亲回来了,要把她接到国外。她终于有了渴望已久的家庭,重新得到了亲情。

“你应该替她高兴。”池天恒说。

池倾阳叫他爹少放屁,这种鬼话他半个字都不会信。

池天恒劝他:“谭落已经走了,她能立刻放下你,证明她对你的感情只是玩玩而已,只有你还在扮演情种。”

池倾阳看向爷爷,池问海肯定知道隐情,可他苍老如枯木的手掌掩住了脸,一滴浊泪挂在他的颌角。

池倾阳又看向病**的奶奶,李淑芳做了开颅手术,目前昏迷不醒。

他不过是离开了三天,怎么回来就是这般情景?

池天恒从道德层面向他施压:“儿子……你爷爷奶奶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你奶奶半只脚还在里头陷着,他们都需要休息。”

“池倾阳,你都长大了,稍微懂点事,别闹。”

别闹了。

这简直是大人嘴里的万金油。

当年,池天恒带着小三和私生子回家,对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池倾阳哪里有气跟他闹?他只想把精力全都拿去找人。

父亲无法一手遮天,从邻居和小卖部老板的口中,聪明的少年拼凑出那天的真相。

谭落连夜离开时,陈叔看到她走。

根本没有什么母亲,她独自一人上了小面包车,面包车上贴着搬家公司的标志。

陈叔还问了一嘴,小谭这是要去哪?

谭落对他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陈叔,我走啦。”

池倾阳求遍了他能找的人。

他问江澈,让江澈向狱警表哥打听。谭落的爸爸既然还在监狱里,谭落总不可能永远不去看望他。

他问王翠星和苏汀,她们既然是谭落的好朋友,谭落肯定会在某些时候与她们取得联系。

他问李睿,谭落要去读大学,学校必然会得知相关的消息,只要知道她在哪,他就可以去找她。

那时候,池倾阳坚信,她只要活着,他有一万种方法把她找出来。

然而一转眼,九月,大学即将开学。

无人得知谭落的行踪。

她没和朋友联系,没去监狱探望父亲,也没有拿走A大的录取通知书。

她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自己从这世界抹除,想让所有人都忘却自己,把自己从他们的生命中彻底消去。

她没留下别的东西,只留下一道池倾阳解不开的难题。

池倾阳再也打不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不论什么时候,听筒尽头只有冰冷的提示音。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他明知这个结果,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拨打。

李淑芳的开颅手术还算顺利,可老太太做完手术,话少了许多。

医生推测,可能是伤到了掌管语言系统的区域。许多患者在开颅手术后罹患失语症。

池问海说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他家老伴像只小鹦鹉,要是不说话了,他可得无聊死。他警告众人,这话可不准讲了啊,谁讲他跟谁急。

老头开玩笑般,说说笑笑,最后躲去没人的地方哭。

八月,一无所获的池倾阳去了趟监狱。

他见到谭落的父亲,期望谭永德说出女儿的去向。

就算没有一个明确的地点,他身为父亲,至少能猜出女儿会去哪里吧?

池倾阳怀揣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谭永德望着初次谋面的少年,伸出两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夹烟的姿势:“我想抽根烟,你能给我留点零花钱吗?我很久没有抽过烟了。”

池倾阳愣住了,他不懂监狱的运作体系,不知道这里面居然还能抽烟。

他说一会儿问问狱警,看怎么才能让谭永德抽到烟。

“我给你烟抽,你告诉我,谭落去了哪里。”

谭永德咧嘴笑,露出黄牙:“死了吧。”

男人的指缝里卡满黑泥,他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态度冷漠:“她上回看我,说过,让我当她死了。”

池倾阳离开前,谭永德念念不忘地喊:“别忘了我的烟。”

抽烟?做梦吧。

要不是有防弹玻璃挡着,池倾阳想替谭落抽死他。

毕业典礼后的几天,池倾阳收到了班级合照。

照片正面,有三十一名学生。

照片背面,也只写了三十一个名字。

那张合照成为了王翠星的黑历史,因为谭落没来,她一直在哭,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桃子,不得已,顶着红肿的眼睛拍了照。

照片上,一贯笑容灿烂的江澈面无表情,他试着去调动情绪,不想用一张丧脸为高中画上句点,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池倾阳剪掉照片的塑封,他在自己的毕业照背面补上了谭落的名字。

就写在自己的名字旁边。

要债的人再没来过小红楼。

仿佛有人与他们取得了联系,表示自己愿意承担一切,求他们别再去伤害那无辜的一家人。

池倾阳原本想着,债主这边也是一条线索。

因为他了解谭落,那个女孩一身倔骨,平生最讨厌亏欠。她不会逃避,肯定会选择还钱。

他爱她倔强,也最恨她倔强。

若不是临行前那晚,她亲口暗示了他。

若不是他亲自确认过女孩缱绻的眼神。

池倾阳一定会误以为,她对自己的感情只是玩玩而已。

她的离别太过无情。

有些小姑娘明明身体那么温软,怎么偏偏长了一颗比冰更冷硬的心脏?

电话打不通,池倾阳坚持不懈地给她发消息,期盼她能看到。

[谭落,你安顿下来了吗?]

[你住的地方安全不安全?有没有人欺负你?]

[你要记得好好吃饭,你吃得那么少,身体很容易出问题]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玩捉迷藏]

[我报了A大。如果想我了,就来A大找我]

[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我不放心]

这些文字是投进汪洋的沙砾,半点水花都激不起。

池倾阳离开南玡去上大学的那天,连续半月的晴空突然阴云密布,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地浇下来,泥泞了他离家的路。

到了A大,他在美术学院的报到处守了一整天,引来无数人假装路过,实则偷看。

他把谭落的名字写给负责签到的人:“学长,如果这个女生来学院报到,请你马上联系我。”

戴眼镜的学长扶了扶镜腿,狡黠一笑:“学弟,这是你女朋友?”

“嗯,我把女朋友弄丢了。”

此言一出,弄得A大表白墙连夜挂出一条置顶公告:

【医学院池姓大一新生有女朋友!请大家不要再投稿相关内容!墙墙坚决抵制一切挖墙脚的行为!】

谭落没去A大。

池倾阳托人打听了每一所设有书法专业的院校,大家都说没有谭落这个人。

他开始购买书法相关的期刊杂志,关注各种书法比赛的获奖名单。

还是没有。

他拿着放大镜到处看,始终找不到谭落的名字。

也许,她换了个名字,所以他才毫无收获。

为了确认这种可能,他着手研究谭落写过的每一幅字,想通过辨认字迹去认出她。

时不时地,王翠星和江澈会叫他出来吃饭。

三人互换信息,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四快要结束时,三人组聚在一起吃饭,各自聊着未来的打算。

王翠星打算留在北京,江澈也差不多。

池倾阳说,他打算去南方。

王翠星以为那边有什么好机会。

池倾阳解释道:“我没仔细找过南方。谭落怕冷,我猜她可能在那边扎根了。”

王翠星哑了半晌,好心劝他:“池倾阳……你放下吧。你再找下去,要找到猴年马月啊。”

小星星不似当年那么乐观,她说了两句重话:“我们找了这么久,一点结果都没有……我有时候在想,谭羲之真的还活着吗?”

“星星!”江澈示意她别再说。

池倾阳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酒。他喝得烂醉,江澈开车送他回出租房。

上了大四,实习变多,池倾阳搬出了宿舍,一个人住。

他勾着朋友的肩膀,意识不清,唯有那个人的面容烙印在眼前,挥之不去。

“哎,江澈。”

“说。”

“我想问你个问题。”

在江澈的印象里,挚友无所不知,很少向他提问。

“你问。”

池倾阳说:“你能忘掉谭落吗?”

过了四年,江澈也变得圆滑了不少。

他的答案不重要,江澈看穿了问题的本质,反问一句:“你忘不掉,对吗?”

池倾阳短促地呵气,酸涩苦笑:“是啊,我试过了,我忘不掉。”

那个女孩短暂地途径了他的青春,她的发尾抚过他的唇,在他心上写下一首墨迹斑驳的未完长诗。

高中三年,他所有浓烈的记忆都与她相关。在那之后,他再未见过那么娇艳的狂花。

如果不曾见过阳光,或许还能忍受黑暗。

可他见过了自己的阳光,叫他如何接受这惨淡收场?

“江澈,再陪我喝点吧。”

刚才碍于王翠星在场,男人们不敢放得太开。

江澈没说废话,直接叫熟悉的酒吧送来两箱啤酒。

“成,陪你喝。”

一夜宿醉。

东方既白,曦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他的眼帘上。池倾阳睁开眼,头昏脑涨。

江澈昨晚打车回去了,池倾阳的出租屋太狭窄,他没地儿留宿。

屋里一张单人床,两排书架,一排是各类医学著作,一排是书法相关的典籍和杂志。

这些单调乏味的东西,组成了池倾阳的大学生活。

他打算吃片药,缓解头疼。掀开被子,才发现身体起了生理反应。

学医四年,池倾阳对这种事没什么羞耻心。

他刻意忽视某个不太舒服的器官,摸过床头的手机想看时间。

屏幕由暗转亮,那个女孩在手机里对他微笑。

池倾阳许多年没换过屏保了。

他找不到谭落,于是把过去的她囚禁在手机当中。

这张照片,他拍摄于高三夏天。那天,谭落在院子里帮李淑芳修剪盆栽。

她穿着他认为最好看的一条白色吊带裙,露出线条突出的锁骨,白润的肩膀,纤细的手臂。

在郁郁葱葱的盆栽架前,谭落手里捏着一朵盛夏绽放的三色堇。

池倾阳倚在玄关门口,他莫名觉得那一幕很美,于是掏出手机,把摄像头对准了女孩。

恰好,微风配合地吹来,花童一般牵起她的裙摆。

谭落下意识回望着她,发觉自己被人偷拍,她一点也不生气,而是软糯地唤他的名字。

谭落说到最后一个字,他按下拍摄键。

阳。

为了发出这个字的音,女孩嘴角挑起,双唇张开,仿佛在爽朗甜笑。

他抚摸屏幕,冰冷、坚硬,感受不到女孩柔软的皮肤。

池倾阳刻意压抑的□□莫名地越灼越旺。

他干脆放纵了一把。

逼仄的空间,一如他没能亲吻女孩的那个雨棚。

他死死咬着嘴唇,隐忍低喘。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纵容自己的思念,呼吸破碎凌乱。

欲望泄闸而出的那一刻,他没有任何满足感,反而被铺天盖地的空虚淹没。

天寒地冻的腊月,他去洗了个冷水澡。

洗完后,男人湿着头发坐在床边,又给那个从来没有回信的人发消息。

[谭落,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过得不太好]

他寻思,他再装得惨一些,谭落是不是会心疼他?

心疼他的话,或许就会有回信了。

[这么久了,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我吗?]

[可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