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池倾阳说了那句话, 谭落心事重重,做了一宿噩梦。
在梦里,池问海和李淑芳把她的东西打成大包小包,全都扔到了小红楼外头。
老两口很后悔, 说自己是引狼入室。
区区一个房客, 竟然对他们最疼爱的亲孙子动了歪心思。老两口决定把她扫地出门。
他们把这段时间收的房租都退了回来, 那些钱变成现金,漫天飘洒。像是农村送葬路上洒给亡者的纸钱。
谭落被吓醒了。
她惊坐而起,狼狈地喘着粗气,身体不住地发抖,后背全是冷汗。
她再也睡不着了, 两眼盯着天花板, 硬生生盯到曦光照透窗帘。
谭落只要闭上眼, 昨晚的情景立即在眼前浮现。
昨天的池倾阳浑身带刺, 她感到很陌生。可她想了想,又觉得那才应该是别人所认识的他。
锋芒毕露, 让所有想要了解他的敬而远之。
她想起他与自己面对着面, 他一言一语都充满了进攻性,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兽,冲猎物发出具有震慑意味的低吼。
如果当时她轻举妄动, 少年可能会做出她无法预测, 并且完全无法应对的行为。
那种压迫感, 不亚于猛兽即将咬断猎物的脖颈。
因此, 他说完话后,谭落立刻颤抖着嗫嚅道:“我错了, 我、我不该多嘴的……我再也不说了。”
你别因为这个讨厌我。
她语无伦次, 害怕说多错多, 之后便谨慎地噤了声,用眼神索求他的原谅。
池倾阳死死咬紧下唇,牙齿把嘴唇仅剩的那点血色挤了出去。
少年的胸腔剧烈起伏,喘息声很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慢而用力地闭上眼,同时,松开谭落的手臂。
他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说——算了。
“该道歉的是我。”他眸里染着些许哀色,“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说完他转身走了。池倾阳没有选择继续看电影,而是径直走上二楼,关上了门。
谭落听到他把门反锁。
“唉……”
谭落揉按着太阳穴,慢慢坐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任凭寒冷攀上她的双腿,卷走好不容易焐热的体温,她依然无动于衷。
她的大脑一晚上都在疯转,远超负荷,急需降温。
我惹他生气了。
谭落抱住胳膊,有些难过。
以前,她在池倾阳面前像个哑巴。如今,她像一只鹦鹉——废话特别多的那种。
明明应该像过去那样,保持好距离,做熟悉的陌生人。
仿佛在回应她的想法,屋外有几只麻雀叫了起来。
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响,它们一般都会落在三楼的窗台外檐上。
谭落有时候会往这里洒一把小米,这些小生灵很聪明,它们知道这里有吃的,经常带着亲朋好友过来讨食。
池问海也喜欢喂鸟,因此这座小院里的食物格外充足。尤其到了冬天,鸟儿们吃不饱,更愿意往这里飞。
冬夜的清晨本该静谧,然而这帮小家伙不停地叫着,它们像一个个小小的爆竹,噼里啪啦炸得没完没了。
今天的鸟叫声不太对劲,小麻雀们好像很愤怒。
怎么了?为了争吃的打起来了?
六点多,太阳都才刚刚睁眼,谭落怕麻雀们吵醒楼下的人,她轻手轻脚地换上衣服,拎着那袋小米,打算到院子里去喂饱这群麻雀。
下了楼,她把大门打开一条缝,冷风猝不及防地迎面灌来,她仿佛呛了一大口冰水,鼻腔和喉管都在隐隐作痛。
谭落躲在门后稍稍适应了一下,她缩起脖子,依靠毛衣的高领阻挡寒风。
她走到院子里,忽然,一道目光穿透空寂的薄雾看向了她。
池倾阳披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里面穿着白毛衣,纯黑与纯白形成鲜明反差,将他衬得特别高冷。
谭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气场阻隔在两人之间,仿若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她不敢贸然靠近。
他孤零零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脚边围着一群要饭的鸟。然而他手里空空如也,根本没东西可喂。
池倾阳颓然地坐在这里,也不像是有心思喂鸟。
怪不得麻雀们会生气。
少年背脊前倾,手肘压在膝上,支撑住身体。他方才似乎是在观察那些麻雀,但又看得不够认真,心不在焉的。
谭落认真看着他的眸子,看出那里面沉淀着寡淡的忧郁。像是被忘在角落里的黑色宝石,蒙了一层灰。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比如“早上好”之类的问候。
可她的声带不受控制,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二人无言地对视良久,最后还是池倾阳开口打破沉默:“你起得好早。”
她怔了半秒,点点头。
她五点多便睁了眼,却没有听见楼下的动静。
这说明池倾阳起得更早,难道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便坐在这里吹冷风了吗?
有一只麻雀胆子很大,它飞到池倾阳的膝盖上,啄他的牛仔裤。
池倾阳轻笑着问:“它们是不是想吃东西?”
语言功能慢慢恢复,谭落抓了一把小米洒在地上:“是啊。你坐在这里,又迟迟不喂它们吃的,它们都生气了。”
池倾阳想摸摸麻雀,那麻雀还很傲娇,不知道想摸它的是个大帅哥,一拍翅膀,飞走了,去抢着吃小米。
谭落站在边上,看它们吃得差不多了就再洒一把。鸟类基本上都是直肠子,上面吃,下面拉。不一会儿,地上积攒了不少脏东西。
等到鸟粪冻硬一点,谭落会拿扫帚把它们扫进袋子。李奶奶要拿去发酵成化肥,种花用。
她瞥向池倾阳,少年的耳朵和鼻尖冻得通红,她一阵心疼。
“你东西收拾好了吗?”池倾阳问,“别忘了今晚出发。”
“收好了。”
池倾阳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一点。”
谭落直接把那袋小米递给他:“你来喂。”
这些麻雀们全都是大胃王,那些小米像是洒进沙漠里的水,眼瞅着没了踪影。
“它们吃这么多,不要紧?”池倾阳有些担心地问。
“不要紧吧,”谭落也拿不准,“要是不放心,你就少喂点。”
“我爷爷说过,要是喂得太多,这帮麻雀可能会忘记该怎么过冬,会降低生存能力。”他笑了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总喜欢编谎话骗我。”
一袋小米转眼见底,池倾阳拍去手上残留的渣子,沉吟了下说:“我进屋了,你脸色很不好,再睡会儿。”
“嗯。”她乖乖应着。
最后,池倾阳深深望了她一眼,将冻红的双手揣进外衣兜里,徐徐走回小红楼。
谭落踱到石凳前坐下了,她出神地看着那一群麻雀,心头没来由地泛起苦涩。
她想,自己是不是和它们差不多?
她的生活本该和冬天一样难熬,只不过有人眷顾,赏赐了一方庇护,导致她也忘乎所以,快要遗忘苦难的滋味了。
晚上九点,池问海和李淑芳把他们送到高铁站。
李奶奶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给他们带了满满一大袋子食物,生怕他们路上挨饿。
“唉,总共去两天……这干粮都够吃个把月了,”池问海看着郁闷,对老伴唠叨了两句,“你说你,车上有卖吃的,你这东西死沉死沉,他们拎着多累啊。”
“属你话多,”李淑芳剜了老伴一眼,“车上卖那些又贵又不好吃,怎么能比呢?”
谭落主动走上前:“没事,我来拿。”
“不行不行,哪能让你拿?”池问海不让,抢下来转手递给孙子,“重活得交给小伙子干。来,阳阳。”
池倾阳老老实实接过去。
池爷爷又忍不住说谭落:“小谭呐,你别总是惯着他,都惯坏了,也让他干点活。”
“我没惯过他……”
谭落很不好意思,明明她才是屡屡受到关照的那个。
不过,她也没当真,明白池问海这话是说着玩的。世界上这么多人,他才是最惯孙子的那一个。
池倾阳看看时间,催促道:“我们该走了。”
李淑芳来回绞着手:“看好行李,别丢东西。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陌生人给的东西可不准吃啊。”
“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池倾阳无奈地吁气。
在李淑芳心里,孙子永远三岁。
她继续絮絮叨叨,最后,帮孙子系紧围巾,嘱咐道:“你千万得照顾好小谭,听到没?”
他郑重地点点头:“知道,我会的。”
谭落默声垂了眼,脸上发烫。
池问海一挥手:“快走吧,祝你们马到成功。”
“池爷爷,李奶奶,谢谢你们送我来,”谭落对他们鞠躬,“我走啦。”
说罢,她小跑着跟上池倾阳的步伐。
软卧车厢是四人间,上下铺左右相对。
南玡站是经停站。谭落和池倾阳上车时,三个年轻男人在车厢里聊得正欢。他们是前几站上车的乘客,显然互相认识。
那三人均坐在下铺,其中一个坐在属于池倾阳的位置。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池倾阳先请那人站起来,然后回头问谭落,“下铺给你睡?你睡上面,我怕你半夜掉下来。”
“……都行。”
车厢内本就不宽敞,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想挪个身都困难。谭落退了两步,安安静静站在过道里,等池倾阳把东西归整好。
刚刚那三人聊得很起劲,这会儿突然不讲话了,谭落察觉到异样,看向右边,发现那三个男人都在盯着她。
她套着一条米白色拧花毛衣裙,版型宽松,长及小腿,更显得娇小可爱。头发没扎,柔顺乌黑的发丝披散下来,整个人散发出文艺恬静的气质。
三个男人的年纪也不大,可能是周末出来玩的大学生。他们窃笑着交头接耳,时不时斜眼瞄过来。
那种轻佻的眼神让谭落很不自在,她下意识低了头,不想再和那些人对上视线。
动车启动了,池倾阳扶着上铺的栏杆,侧身给谭落让出一个地方:“你进来坐吧。”
“好。”
谭落把包放在床尾,直挺挺地坐在床沿。池倾阳没往她的位置上坐,他把充电器插好,就倚着门框站在那,给手机充电。
这时,对面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话了:“妹妹,你们是去哪的?”
谭落没抬头:“下江。”
另一个脸型尖瘦的问:“你今年多大啦?”
第三个胖点的说:“我们是下江大学的学生,出来旅游,想多认识认识朋友。”
戴眼镜的呵呵笑:“要是能认识女朋友就更好了。”
这话一说,他的朋友们都心领神会地齐声大笑。
谭落簇起了眉心。
她也不是没遇见到过搭讪的人,以前去参加书法比赛,跑来跟她搭讪的手下败将还真不少。
可今天这几位,搭讪手段未免太低级了。
面对那几个大学生的调侃,谭落当做没听见,一言不发。
大学生以为她是害羞,不但没有适可而止,还进一步发动攻势了。
那个戴眼镜的说:“妹妹,你到了下江要是无聊,我们可以带你去玩。”
他起劲地讲述下江的酒吧文化,描绘花花世界里的男男女女。
“喂。”
登时,池倾阳冷若寒霜的声音从高处坠下来,打断了他们的话,大家闻言都仰头看他。
手机被他扔到上铺,他在谭落身边坐下,傲然扫视对面的三个大学生,说:
“这是我女朋友。”
谭落抖了个激灵,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在蒸腾着热气,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转红。
池倾阳的声音并不大,语速平稳,仿佛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而,连她都从中听出了满满的敌意和威胁。
她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在帮自己解围。
他们要和那几个大学生在一个车厢待上好久,对面若是一直纠缠不休,实在太要命了。
听到池倾阳这么说,三个大学生愣了神,面面相觑。
“女朋友?”戴眼镜的男生不太信,嘲弄地笑道,“可你们俩看着……挺分生啊,你女朋友好像也不黏你。”
面对这明目张胆的挑衅,池倾阳不怒不恼,极其淡定地解释说:“是,她今天生我气了,还没哄好。”
那些人幸灾乐祸:“吵架了呀?看来你们的感情不太好。”
“感情好也难免吵架,”池倾阳说罢,冷冷讥笑了一声,“你们没谈过恋爱,不懂很正常。”
三个大学生被他怼哑了。
胖的那个很快回过神,再次阴阳道:“啧,这话不对,总是吵架,说明俩人根本不合适。对吧姑娘?”
谭落不愿保护她的人受委屈,脱口而出:“合适的。”
她捏住池倾阳的袖口,目光怯怯地抬眸看去,声音有些发颤:“我没跟你生气,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她一半是顺着池倾阳在演戏,一半是在说昨晚的事。
不知他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中话,池倾阳翻动手肘,握住她的指尖,语气轻柔:“我们不闹别扭了,好不好?”
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谭落点点头,露出微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