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铮没想到沉鱼会如此, 一时不防,面具便被她掀了开来。他心下一惊,赶忙避过头去, 向后退了一步。

沉鱼想要上前,却猛然听得有人唤她。

“姜二娘子!”

沉鱼一回头,只见卫不疑正站在房门边,他身上着了常服,倒不像被严刑拷打过的模样。

沉鱼赶忙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道:“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吗?疼不疼?”

卫不疑摇摇头, 道:“我没事, 请二娘子放心。我只是方才睡着了。”

他说着,指了指卫铮房中的床。想来方才睡在**的并不是卫铮,而是他。

沉鱼见他没事, 这才松了口气。

“姜二娘子, 偷袭可不是君子所为啊。”卫铮笑着走到她近旁,脸上重新戴上了面具,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沉鱼咬了咬唇, 道:“是我一时心急,抱歉了。”

卫铮笑笑, 道:“现在人找到了, 可以进去喝杯茶了吧?”

他说着,便大步走了进去, 点燃了房中的灯烛。

那光晕像是一个个火球,很快便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沉鱼和卫不疑相互看了一眼, 微微的点了点头, 便一起走了进去。

桌上早已备好了茶, 卫铮在桌边坐下来, 轻轻的抿着茶盏,道:“府上的丫鬟、小厮皆是我从边境带来的,不懂长安的规矩,二娘子尝尝,这茶可能入口?”

沉鱼警惕的看着他,故意坐得离他远些,道:“将军早知我要来?”

卫铮笑笑,道:“也不算很早。”

他说着,指了指卫不疑,道:“这位小公子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二娘子也在我府上的。”

沉鱼垂了眸,道:“今日的确是我唐突了,还请卫将军见谅。”

卫铮看了卫不疑一眼,道:“姜二娘子也是关心则乱,不算唐突。今日已晚,外头已经宵禁了,只怕现在出去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不若二娘子和小公子在此凑合一夜,明日一早卫晟会送你们回侯府去。”

他说着,补充道:“卫晟是我的心腹,绝对信得过。二娘子可以放心。”

沉鱼抬眸看着他,目光之中满是探究,道:“卫将军就这样轻易放我们离开?卫将军可知道他是谁?”

卫铮道:“自然。”

“我想问卫将军一句,卫将军当真是卫家的人吗?”沉鱼冷声道。

“二娘子,卫铮哥哥是好人!”卫不疑突然开口。

沉鱼没说话,只幽幽的望着卫铮,在等他的解释。

卫铮笑着揉了揉卫不疑的发顶,道:“别担心,二娘子是自己人,这世上所有人都可能背叛卫家,只有她不会。”

沉鱼听着,眼眸一寸寸的冷下去,道:“你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他抬起头来,迎上她的目光,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沉鱼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也罢。”

她说着站起身来,看向卫不疑,道:“明日一早我们动身离开。”

卫不疑点点头,道:“好。”

她正要走,卫铮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与她凑得这样近,近得她几乎听得到他的心跳,她刚要推开他,他却突然俯下身来,在她耳边道:“我会为卫家平反,一切都交给我。”

沉鱼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却只是勾唇一笑,道:“二娘子今日睡在这里吧,被褥都是新换的。”

他说完,便拽起卫不疑,道:“你跟我走。”

卫不疑道:“去哪?”

卫铮道:“我们去外间打地铺。”

“啊这……”卫不疑垂丧着脸道:“好。”

*

外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沉鱼躺在**,只觉得神思清明,完全没有睡意。

她脑海里不时响起卫铮的话,想起他身上的气息,想起他和她说话时的神色,他……究竟是不是他?

她颤抖着睁开眼睛,朝着外间看去。

月光之下,那里影影绰绰的,只隐约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伴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

今日卫不疑在,她不便多问,他自然也不会多言。等下次有机会,她一定好好问问他,看看他面具之下的脸。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卫铮缓缓睁开眼睛,他坐起身来,朝着里面看去。

帷幔如轻纱般随着月光流淌着,他看不清她的脸,可他却笃定她定是睡得很香甜的。

他不觉唇角上挑,微微一笑。

“沉鱼……”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只在唇齿之间,却已辗转反侧了千回。

*

翌日一早,卫铮便命卫晟驾着马车将沉鱼和卫不疑送回了侯府。

沉鱼他们进入院子的时候,侯府中的人们都还未起身,算得上神不知鬼不觉。

姜落雁和傅维昭见她们回来,几乎是绝望之中看到了光明,都忍不住流下泪来。

卫不疑低着头,道:“殿下,我再也不偷偷溜出宫了,再也不闯祸了。”

傅维昭点点头,抚着他的肩膀,道:“只要你平安就好了,我不怕你闯祸,只怕你出事。若是你出了事,我可如何与你哥哥交代啊!”

卫不疑像是听到什么刺耳的声音似的,突然抬起头来,道:“难道殿下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哥吗?若是他在,殿下还会在乎我吗?”

傅维昭急道:“好好的,你怎么又犯傻气了?我既答应了你哥哥,自然要守信……”

卫不疑不等她说完,便恨恨道:“我出去等殿下。”

言罢,便转身出了门去,只靠在廊柱旁等着。

傅维昭摇摇头,道:“不疑年纪小,我会好好规劝他的,你们别见怪。”

姜落雁柔声道:“不妨事,只要大家都能平安回来就很好了。”

傅维昭道:“沉鱼,你可见到苏建和卫铮了?不疑没做什么吧?”

沉鱼安慰道:“不疑很好,卫铮也没有怪他的意思,放心吧。今日之后,不疑应该都不会做傻事了。”

傅维昭虽不懂她的意思,却也足够安心了,道:“那就好。”

外面天已大亮了,沉鱼不敢再留他们,便命人偷偷将他们送回宫去了。

*

解决了此事,沉鱼总算安心了。

她躺在**,想着好好的补一觉,也不辜负这春光。

说是春天,此事其实已离夏日很近了,外面的葡萄架上开满了花,配着绿油油的叶子,煞是好看。

“咚咚咚!”窗子传来响动。

沉鱼一惊,坐起身来,道:“谁在外面?”

窗子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传来男子醇厚的声音,道:“未知姜二娘子安睡,打扰了。”

沉鱼挑眉道:“卫铮?你怎么在这里?”

卫铮笑着道:“葡萄架下,恭候二娘子。”

言罢,他便消失不见了。

沉鱼无奈,只得将衣裳穿好,款款走了出来。

院子里日头正好,确实不是睡觉的好时候。沉鱼被他唤醒,心中倒也并不恼怒,反而觉得很是安闲,她伸出手来,挡住刺眼的阳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卫铮坐在不远处的葡萄架下,虽戴着面具,却不掩俊俏好看的侧颜。他转过头来,冲着她浅浅一笑,明亮更胜过春光。

沉鱼不觉有些怔怔,这笑容……

“姜二娘子!”他轻声唤她。

沉鱼走过来,在他面前坐下,冷着脸道:“卫将军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卫铮笑着道:“这次是要紧事。”

他见四下无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来,放到沉鱼面前,道:“这件事还请娘子帮忙。”

沉鱼接过那信笺,上面清清楚楚的列着苏建的罪责,从贪污腐败到此次兵败之过,事无巨细。

她讶然道:“这是何意?”

卫铮道:“二娘子的长兄在御史大夫府任职,找几个御史上书此事,不难吧。更何况,我早听说御史大夫府一直在查找苏建的罪状,我想这也正是二娘子的手笔吧。御史大夫府之所以没有上书,是因为缺少实证,如今便有了。”

他说着,指了指信笺,道:“里面有卫家军相关人员的供述,他抵不掉。”

“你想我帮你?”沉鱼望着他。

卫铮勾了勾唇,道:“我还以为我和二娘子已是同盟了。自己人帮自己人,不算帮忙,算协作吧。”

他见沉鱼眉间微蹙,便道:“娘子放心,此次我有十足的把握能将苏建拉下水,绝不会害大公子为难,更不会让大公子身处险境。等苏建认了罪,供出当年之事,为卫家翻案便有机会了。”

沉鱼思忖道:“苏建有舅父庇护,只怕不会那么轻易认罪。”

卫铮笃定道:“他一定会认罪的。”

他说着,站起身来,揉了揉沉鱼的发顶,道:“有劳姜二娘子,告辞了。”

他眼底带着笑意,一时间,沉鱼竟忘了推开他。

她只是怔怔的望着他,像是穿透时光,看到了别的人。

“相信我。”他轻声道,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得不像话。

“可……”沉鱼还未说完,他便消失在了沉鱼的视线里。

沉鱼这才如梦初醒,攥着手中的信笺,又打开仔细看了起来。

苏建,他真的会乖乖认罪吗……

沉鱼的心剧烈的跳起来,她站起身来,朝着姜子彦的院子走去。

*

“这上面的东西若真是事实,卫家的事便有希望了!”姜子彦将那信笺放在桌上,细细勾画着。

沉鱼道:“这上面的事我未曾查证过,还请长兄费心。”

姜子彦道:“这个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咱们筹谋了三年,如今总算看到些希望了!”

沉鱼点点头,又嘱咐道:“长兄,千万注意安全,保全己身。”

姜子彦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吧。”

“对了,听说傅博之身子好了,淮南王已派人送了他回去。等西域各国朝贺之后,淮南王和傅灵也会离开了。”姜子彦说着,又道:“此事一了,落雁也可另择夫婿了。”

沉鱼笑着道:“是啊,这桩亲事沉在长姐心头这么多年,总算是了却了。”

姜子彦道:“这次多亏了你。”

沉鱼笑笑,道:“长兄不必说这样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也舍不得看长姐嫁给傅博之那个混蛋。”

姜子彦重重的点点头,只觉喉咙微涩。

从前他一直觉得这个妹妹骄纵而不自知,待他们总是冷冰冰的,实在亲近不起来。如今却觉得她温柔和煦,做事大方周全,她心里有他们,而他们心里也把她当落雁一般疼爱。

*

三日后,两名御史上书呈送苏建的罪状,弹劾苏建贪墨军粮、临战退缩、构陷卫伉等罪状,更有卫家军中军士们联名上书,皇帝大怒,朝野哗然。

皇帝命廷尉府重审此事,将苏建投入天牢,以备候审。

*

转眼便到了各国使节入宫朝贺的日子。

一大早,整个堂邑侯府都忙碌了起来,唯有沉鱼的院子里静悄悄的。

沉鱼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手中的书信,眉头不觉蹙起。鸢尾和桔梗帮她梳妆着,知道她有心事,便都不敢搅扰她。

“看来,舅父还是想护着苏建啊。”沉鱼心中想着,点燃了手边的灯烛,将那书信放在灯烛中烧成了灰烬。

“送信的人可还在?”沉鱼问道。

鸢尾点点头,道:“还在门外候着呢。”

沉鱼站起身来,从桌上取了信笺,写了一行字后便将那信笺封好交给鸢尾,道:“让他转告卫铮,要快!”

“诺。”鸢尾知道事态紧急,便也不敢多问,便将那信笺递了出去。

沉鱼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梳妆台前,她不由得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戴着卫皇后给她的镯子,据说,这是卫家的传家之物,但愿舅父能认得。

她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卫铮送来的书信,上面清楚的写着,“陛下有旨,不可对苏建用刑,故进展不大”。

如此,便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

宫门前早已堵的水泄不通,有各国使节、有朝臣、有世家家眷,大汉历经数十年,也终于有了万国来朝的气派。

薄太后坐在长定殿中,眼底终于浮现出些许笑意。

合欢走过来,在她耳边道:“这么多日子,总算见到太后娘娘的笑颜了。”

薄太后见陛下正和朝臣们说话,无心管这里,才低声道:“哀家这个儿子,守城之才而已,这么些年也就这件事做的漂亮些。”

合欢抿唇一笑,道:“这话让旁人听去,又是一场风波了。”

薄太后笑着道:“那就不让旁人知道。”

合欢道:“奴婢省得。”

她说着,又看向纷纷入座的人们,指着左边第一个位置道:“那个就是卫铮。”

薄太后皱了皱眉,道:“怎么还戴着面具?”

合欢道:“说是战场上受了伤。”

薄太后叹息道:“如此倒是可惜了,瞧着也该是个很周全的孩子。”

合欢点头称是,又道:“奴婢听说,他与姜二娘子似乎走得很近。”

“沉鱼?”

“是,有人瞧见他曾拦下姜二娘子的马车,娘子也并未恼怒。”

“这倒是奇了。”薄太后又不觉多看了卫铮一眼,道:“他这身形……瞧着倒有几分熟悉。”

合欢低声道:“据说他与先太子长得有三分像。”

薄太后心里“咯噔”一下,只仔细朝着卫铮看着,幽幽道:“这就难怪了。”

正说着,便见傅婠等人走了进来,他们在位置上坐好,偏沉鱼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卫铮正和朝臣们应酬着,似是顾不得这边,可薄太后还是发觉他眼角的余光一路跟随着沉鱼,一点也舍不得离开。

薄太后面上不动声色,只笑着招揽沉鱼过来,道:“这些日子你都没进宫来,可是宫外面好玩的太多了,顾不上哀家了?”

沉鱼笑着道:“外祖母说的哪里话?沉鱼再贪玩,心里还是最惦念外祖母的。只是沉鱼是外人,再进宫来只怕不便。”

“什么外人?”薄太后道:“哀家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侯府是,宫里也是。”

沉鱼笑着滚到薄太后怀里,道:“那今日沉鱼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外祖母,好不好?”

薄太后笑着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说着,便朝着一旁的陈婕妤道:“让人把沉鱼的餐具拿到这里来吧。她今日在这里陪哀家。”

如今妃嫔之中就数陈婕妤位份最高,宫中之事皇帝便交由她管着了。

“这……”陈婕妤犹疑着道:“今日朝臣们和外邦使节也在,如此只怕乱了规矩。”

薄太后听着,眉头一蹙,正要动怒,却听得王美人道:“陈姐姐只管去安排便是,今日虽是国事,却也是家事,只要太后和陛下开心也就是了。”

“好一句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说得好!”皇帝眉眼舒展,道:“陈婕妤,就照太后说的做。”

“诺。”陈婕妤答应着,赶忙去吩咐宫人了。

王美人笑着道:“有二娘子陪着,太后今日定然开怀了。”

薄太后没说话,倒是皇帝开口道:“王美人聪慧懂变通,倒比陈婕妤强多了,这主理六宫的差事还是交给王美人吧。”

薄太后看了王美人一眼,见她微垂着眸,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不觉蹙眉,道:“这是大事,陛下还是三思而行吧。”

皇帝点点头,看了王美人一眼,正要开口,却听得沉鱼道:“依着沉鱼看,主理六宫除了要会变通,更要心中有尺,不仅要审时度势,更要有规矩、成方圆。陈娘娘虽行事刻板,却是世家大族的贵女才有的气度,虽不会忖度圣心,却足以规范宫人,于主理六宫之事而言,也不算坏处。”

她刻意咬重了“贵女”、“规矩”这些字样,虽未明言,王美人却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出身寒微、身处低位,却妄图凭着揣测圣意而夺得圣心,实在是不堪至极。若细论起来,只怕不仅无功,反而有过。

陈婕妤在一旁,望着沉鱼的目光宛如望着知己,道:“多谢二娘子执言。”

沉鱼道:“我并非帮着谁,不过就事论事而已。陈娘娘不必谢我。”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王美人一眼,虽未说什么,眼底却已冷了三分。

薄太后称赞道:“沉鱼说的正是世家贵女该有的教养。”

皇帝道:“母后说的是。”

他说着,又看向沉鱼,道:“沉鱼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些,是母后教养的好。”

薄太后笑笑,道:“她从小长在宫中,自然看得多了,见识也就不同了。”

沉鱼不动声色的将手腕露出来,还未开口,皇帝便道:“沉鱼,你戴的……可是吟秋的东西?”

众人听得“吟秋”这两个字,皆是一惊。这可是已故卫皇后的闺名,自卫皇后去世之后,世人都以为皇帝恨毒了她、恨毒了卫家,便再没人敢提她了。

只有沉鱼容色平静,道:“是舅母送给我的,说是很珍贵的东西。”

上一世时,卫家虽未平反,皇帝却总是和她提起,他是很怀念卫皇后的。那时他为了权力,偏要至她于死地,如今没了权力的桎梏,再回望过去,他最思念的反而是那份如平常百姓家的夫妻之情。

如今宫中的妃嫔虽敬他怕他,却再无人敢与他平视,也再无人如卫皇后一般真心爱着他了。

皇帝果然眼中有了一抹动容之色,感慨道:“朕见她戴过,是她的陪嫁之物。你戴着很好看,想来她也能放心了。”

他说着,有些内疚的看了沉鱼一眼,道:“去吧,好好陪你外祖母说说话。”

沉鱼道了声“是”,又不觉看向卫铮。

他已落了座,他手中握了只茶盏,见她看向自己,便冲着她微微的点了点头。

沉鱼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将手中的茶盏举起,与他遥遥相对,像是共同举杯。

他们冲着对方点了点头,一起喝下了茶盏中的茶,皆是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