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浦东匆忙收拾了几件衣服,没有一点停顿地,我直接定了最近的一班飞机飞到了齐齐哈尔。

按照蒋济桥给我的地址,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得到医生的允许后,我穿上了隔离服,见到了在监护室的姑姑。

当时,她还有一点模糊的意识。

这是我懂事后第一次见到姑姑。

乐杨和她长得真的很像,尽管因为生病,她的双眼瘦得深陷了下去,但清秀的脸上还是依稀可以想象年轻时候漂亮的模样。

我走到她身边,心里五味杂成。

医生告诉我,姑姑原本得的只是急xing肾炎,没有认真治疗,一直拖着,加上劳累,转变成慢xing肾衰竭后,病情已经相当地严重。四年多来,她只能靠着血透生活,就是把全身的血液抽离出来,经过机器的过滤,析出毒素,再注回体内。这样的治疗,每隔三天要进行一次,一个月十次,每次的费用是四百元。

想到乐杨这些年来所承受的,我的心里一阵抽痛。

床边,姑姑的手微微撑起,伸向了我。

我不知道她认没认出我,不知道她眼里浑沌的目光是什么意义,我只能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也许她以为我是乐杨,也许她还有很多话想对乐杨说。感觉她的手并没有什么力气,但却仍然想要用力握紧。

我手上微微用了些力,回应着她。

她的眼角流下了眼泪,嘴张着却无法开口,只是那么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像有什么在翻涌。

“姑姑,不要走……姑姑,为了杨杨,请你不要走……我会离开,我会离开杨杨,你不要走……”这话说出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泣不成声。

不管她能不能听见这话,我跪在了床边,开始一遍遍地说着,仿佛罪人希望得到救孰般,除了虔诚祷告,别无他法。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被医生拖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意识都有点模糊。那种从心里感到的累,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越是这种时候,家属越是要坚强。”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我双手握在一起,放到了嘴边。如果是乐杨的话,会不会比我更坚强。

“大夫,我姑姑她……还能坚持多久?”几乎声音都发着抖,我向医生问到。

医生摇了摇头,“病人的肾脏功能衰竭情况近期严重恶化,似乎还受到刺**绪也不稳定,已经不能再进行血液透析,照现在的情况,最多只能撑过四五天。”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姑姑她……真的……只能活四五天?”四五天。我的心像被什么重重一击,浑身尽是凉意。

“唯一的办法是换肾,”医生叹了口气,“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肾源。”

“换肾?”

“是的,也就是肾脏移植手术。三年前,我们就考虑过这个方法,可是没有肾源。病人的儿子也因为心脏病不能做这个手术……”

“我呢?我的肾可以吗?医生,用我的,用我的可以吗!”像得到特赦的囚犯,我猛地站起来冲到医生面前,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浑身的热血全开始涌动。

“你确定?”那医生看向我,眼里有些犹豫。

“当然!我确定!医生,可以用我的对不对?我是病人的侄子,我们有血缘关系,我很健康,我的肾姑姑能用的,对不对?”我激动得抓住医生的肩,那白大褂被我扯得瞬间皱了起来。

“理论上的确是这样,但是还需要做一些配型检查……”医生推了推眼镜,“不过,你要不要再和家人商量一下。毕竟,这个手术是有风险的。而且,你会失去一个肾。”

我摇着头,不用考虑了,能有这样的机会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怜悯和宽恕了吧……

“用我的肾。医生,请你尽快帮我安排配型检查。我姑姑……还有杨杨,多等一天,对他们都是煎熬……”

如果,这是我唯一能为乐杨做的,不要说是一个肾,就算是要我的命又怎么样。

那医生看向我,眼里有审视,有疑虑,有同情,还有更多的竟是赞许,令我羞愧的赞许。

“你知道吗,你要做的事,是许多直系血亲也无法做出的牺牲。但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清楚。失去一个肾,尽管不会对你的健康有实质xing的影响,但这也意味着你以后不可能像一个正常年轻人一样操劳。万一以后你有肾方面的疾病,那会使你相当地危险。更重要的是,这个手术本身有很大的风险,麻zui、出血、感染……这些你都要有心理准备……所以,我希望你能和家人商量一下,再做决定,毕竟,这是xing命悠关的事。也许……不仅救不了病人,还会……”他看向我,没有再说下去。

我的脸上漾起一个笑,是这几天以来,第一次我发自内心的笑。“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去做。”

这并不是需要考虑的事,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医生很快为我安排了配型检查,我要做的并不复杂,只是配合着抽了一些血。

这些血据说要被拿去做各种检验,医生说的那些什么HLA、PRA术语我完全不懂,我只是希望结果能够快些出来。

我甚至不敢打电话给蒋济桥去询问乐杨的情况。至少,至少等配型的结果出来,至少等我能够对他有个交代……

等待的滋味很痛苦,医生说,因为情况紧急,他把检验的时间尽量只压到了两天。

可是,这两天,对我来说,也像是两个世纪般漫长。

为了保证能够有足够的体力迎接手术,我在医院旁的旅馆订了一间房,努力保证睡眠,强迫自己按时进餐。白天,守在医院里隔着监护室的玻璃看着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姑姑,怕她有什么意外,晚上很晚才回到宾馆匆匆洗漱睡下,对着房间里陌生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合上眼睛。

很想乐杨,却已经无法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

向设计院请了长假,已经顾不上会有什么后果,停职或是被开除我都已经无所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真的什么都显得太渺小。

也想到过爸爸和妈妈,想过是不是要告诉他们这件事。但其实结果我很清楚,谁也无法改变谁。配型没有出来之前,我只能隐瞒,因为不想受到任何阻饶,更不想让他们承受那份焦虑。

我只希望,这段像噩梦般的日子快些结束。

第三天上午,配型的结果终于出来了。

当医生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时,我的心里竟好象突然呼吸到新鲜空气般,异常轻松。

终于,终于我也不是一无是处。

按医生的说法,我和姑姑的HLA配型有五个位点完全吻合,手术顺利的话,姑姑的生命至少可以延长十年。

如果,我的一个肾能够让姑姑多活十年……不会再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我这辈子所能做的。那一刻,竟忽然发现这件事的本身已经远不是所谓赎罪的代价那么狭隘。

我是真心地想去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求得乐杨的原谅。事实上比起我所亏欠的,这并不能算得了什么。如果我能给乐杨更多。

所以,当医生接下来和我说了一堆手术的风险、失去一个肾的代价时,我基本上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到了现在,我只有感激的份了,我可以救姑姑,是老天对我最大的宽容。

当场签下了手术同意书,因为紧急,手术的时间被安排在了当天的下午。

七万元的手术费,用的是蒋济桥给我的那张信用卡里的钱。划帐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由地抽痛了一下,作为男人。我终究是该佩服他的吧,事情考虑得周全,对乐杨也是没话说,卡的密码是乐杨的生日。

感觉上,真的有那么点凄凉。

无论如何,这钱,我将来一定会一分不差地还回去。

如果,那将来会安全到来的话。

一切手续都办妥后,终于安定了心情,拨通了蒋济桥的手机,三天来我一直忍着没和他联系。

“乐杨妈妈的情况怎么样?”几乎电话一接通,那边就传来蒋济桥的声音。

“今天下午,我们会做肾脏移植手术。”我挺平静地跟他说。

“你的意思是,用……你的肾?”电话里蒋济桥的声音有些惊讶。

“是的,用我的。”

那边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他说,“谢谢你。”

我笑着叹了口气,“你谢我做什么,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杨杨他怎么样了?”我终于是有了问起乐杨的勇气。

“他……还好,情况已经稳定了。这件事……我也会尽量瞒住他。”蒋济桥的声音听来有些疲惫。不过,是他的话,我该放心吧。他原本,就是比我更成熟更周全的人。

“谢谢你。”不知不觉,竟和他说了一样的话。也许,他也和刚才的我一样吧,想着你谢我做什么,这是我该做的。毕竟,他也爱乐杨,或者比我更多。

还想再说些什么,那边却已经挂了电话。

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我有些失落。

其实,我很想再听听乐杨的声音,在手术前。

如果说我没有一点心慌,那是假的。

最坏的结果,我不是没有底,但我真的不敢去想。

如果是最坏的结果,乐杨要怎么承受?无论是姑姑,或是我……

爸爸妈妈要怎么承受?再加上爷爷奶奶,乐杨又要怎么面对那个残局?

我心里又是一阵苦笑。

终究,我所做的一切,即使尽了全力,也不能给乐杨一个安稳的保障。

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

下午两点准时,做完术前检查和化验后,我最后在麻zui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照医生的要求躺在了手术台上。

看着麻zui剂缓缓注入体内,心里竟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闭上了眼睛,心里默默地念着乐杨的名字。

给我一些力量吧,杨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