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学生,却一直生活在贫困线上。
为了维持最简单的生活和学习,贫穷与命运的坎坷让他超越了人体的极限,他落下了一身的疾病,命运也随之骤变。都市的繁华与冷漠,使他从抑郁、沮丧中激越奋起,用智慧和精神之剑向命运宣战。然而,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死神解手可及……
生存或是死亡,惟一的选择就是握紧手中的抗争之剑。
责任与善良让他一次次面临绝境而又坚强、神奇地站了起来,永远抗争!永不放弃!
正文
引子
“大胆的奴才!”公主恼怒至极,扬手一巴掌打在张士心脸上,“滚开!”她咆哮着,一脚踢在士心肚子上,士心就被身后的钢索吊了起来,快速飞向湖里,砸破冰层,扑通一声落进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公园里的这座人工湖上结着厚厚的冰层,有几处还沉积着一些未化去的残雪。拍戏的这个地方湖面上的冰层事先已经敲破了,只冻上薄薄的一层,士心准确地落进了预定的冰窟窿,溅起一片银灿灿的水花。
一阵刺骨的凉意钻心而入,几乎让他**。身上的衣服瞬间就湿透了,变得又厚又重。他在水里挣扎了几下,脑袋浮了上来,他喘了一口气,嘴巴里嗖地吐出一口凉水,射出很远,人群里一阵哄笑。有人喊一声“喀!”,几个大汉就跑过去把张士心从冰窟窿里捞了上来。他已经呛了几口水,不住地咳嗽,身上就像针刺一样钻心地疼。一个脖子上系着花丝巾的男子走过来拍拍士心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辛苦了,小伙子!要不是你,这场戏今儿就拍不成了。快去换衣服吧!”他望望天,自言自语,“这鬼天气,看上去又要下雪了。”
士心冲他笑笑,牙齿格格打颤,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人带着他到了一间活动房里面,叫他脱掉湿漉漉的道具服装,换上自己的衣服。那人一脸胡子,笑呵呵地拍着士心的肩膀,指指不远处的电炉子,说:“小心着凉,烤会儿再出去领钱。我先去忙,一会儿你出去找我就行。”
从活动房出来,士心拿到了自己的酬劳,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另外还有当天当群众演员的三十块钱。虽然为这额外的一百块钱吃了不少苦,一大早就到了片场,等待了半天,还在冰凉的湖水里呛了一回,但这些他已经顾不上了,现在他觉得很满意,这一百块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吃一点苦也值得,所以当导演要找那个被踢进湖水里面破冰落水的替身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从片场出来,他默默地走在街上。冬天的街头人迹寥寥,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像虫子一样扭动着肉身子匆匆走过,口鼻里呼出乳白色的气流,远远望去每个人都像一头挺着牙迎风迈步的大象;但每个人都面色红润,大约是内心的幸福和满足把脸蛋烘成这样暖烘烘的酡红。
士心就走在这样温暖的人群里,他脸色苍白,内心也苍白。默默走在路上,忽然很想念家人,一种莫名的孤独瞬间就侵袭了他,淹没了他。几个月了,一直在忙碌的他几乎没顾得上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孤独,是不是想念家里;现在,这一个寒假的打工即将结束了,暂时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开始想念父母和妹妹了。
想念是一种幸福,想念让他感觉到一种浓烈的爱,这种爱让他觉得充满力量。在这个浮躁的城市里,每个人都缺少动力。士心来到这里的半年日子里,心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充满着爱和思念,这让他在孤独的日子里有了足够的勇气面对很艰苦的日子。
路过邮局的时候,他走进去填了一张汇款单,把身上所有的钱又很仔细地数了一遍,连同汇款单一起递给柜台里面的服务员。
“多少钱?”柜台里面问。
“三百八十块。”士心回答。这是他一个假期打工的全部收入,当然,他也给自己预留了二十多块钱,加上在春节之后他还能有两三次家教,能带来四十块钱的收入,这些钱足以支撑到寒假结束。
“添二十吧!”柜台里面说,“好算账。”
士心笑笑:“不,就三百八。”
柜台里面白了他一眼,开始噼噼啪啪地输入,随后抛出一张收据,冷冷地说:“小心收着,别丢了。回头凭这个查询。”
给家里寄钱之后,他决定慰劳自己一下。不远处的副食店门口有一个卖馒头的摊子,巨大的蒸笼里热气袅袅,满大街都飘着新蒸出来的馒头的清香。士心走过去花一块钱买了几个馒头,抱着热乎乎的馒头,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他满意地笑一笑,抱着馒头赶紧往学校跑去。
风夹着雪花很快就来了,一九九四年年关的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北京。士心快步走在雪地里,忽然觉得腿上很痛,挽起裤管看看,才发觉排戏的时候腿上被冰割破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浸透了衬裤,紧紧贴在皮肤上。他放下裤管,紧紧攥着手里的馒头,继续快步向学校走去。
来到北京念书之后的第一个寒假就这样悄悄地即将过去了,没有人留意走在雪幕里的这个年轻人,没有人知道他所经历的这几个月时光,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未来还要经历什么,连士心自己都不知道。
第一章
1
张士心来到北京这所著名的大学已经四个多月了,但他似乎还不怎么适应这里的生活。确切地说,他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里的生活。
四个多月之前他孑然一身到了北京,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成了一个格外忙碌的人,就连宿舍里面的同学都很少见到这个皮肤黝黑的小子,每天总看见他上完课就匆匆忙忙地消失了,很晚才回来,回到宿舍埋头就睡,仿佛总也睡不够。最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北京人,在外面有着很广阔的交游;但渐渐就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至少大家都知道,这小子每天外出就是去挣钱。入学两个月的时候忽然知道这个小子凭着一篇写自己周末生活的文章获得了北京师大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大家也就知道张士心这小子在每一个休息的日子里都跑出去忙着挣钱了。
大家估摸这小子口袋里一定有不少钱;但这小子奇怪得很,身上总是那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枯黄,看上去憔悴不堪,有时候靠近了还能看见他脸上卷起来的干皮,由此还可以断定这小子脸上连一点油都不搽。私下里还有一种传闻,说张士心的袜子上面补丁摞着补丁,这个说法大家基本上觉得不可信,因为在九十年代中叶的北京重点大学里,虽然到处都是贫穷的学生,但穷到这种程度的恐怕并不多见。
也有人猜测:天天出去挣钱,连一双袜子也舍不得买么?
刚刚进入学校的时候是在九月份,天气还很炎热,大家都穿着背心T恤,展示着青春和活力,但张士心却穿着一套灰白色的看上去无比厚实的中山装。那套中山装一度成为这所大学一道别致的风景,每次他汗淋淋地路过校园的时候,总能惹来无数目光,惊奇和迷惑弥漫成一片。
张士心还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在路上叮叮咣咣地响成一片。那辆车是他刚来的时候二年级的一个光头师兄带他到缸瓦市附近买来的,仅仅花了十块钱。师兄说这样的破车才安全,就是不上锁也没有人偷,果然一直平安无事。在这所大学里,最盛行的有两件事情,一个是谈恋爱,另一件便是丢自行车。两件事情都与士心毫无关系:车破没人偷,人穷没人睬。很多人并不关注这个经常骑着破车叮叮当当走过校园的小子,但常常议论他那一套不合时宜的中山装。因为这套中山装,也因为他的那一篇获奖作文,学校里很多人都认识张士心,但他却连自己班里的同学都认不全,因为除了上课和睡觉,他几乎没有在学校呆着。
2
那套中山装是考大学之前的那个春节母亲花了五十块钱特地给他定做的,这是他二十年里穿过的最昂贵的一套衣服,也是他惟一的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
考大学的这一年张士心二十岁。刨去从乡下刚刚到城里的时候在家里看孩子耽误了的那一年,士心已经整整念了十二年书,并且一直成绩优异。按照最保守的估计,他考上一所普通的师范大学没有问题,所以平常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除了上学,他的时间基本上就都耗在家里的那个小摊儿上,有时候妹妹们能替他摆摊儿,他就自己捣鼓一点东西到街上卖,卖过报纸,卖过煮玉米,卖过炒瓜子儿,到公园里卖过冰棍儿,也学着人家卖过那一段时间很流行的幸运带,用批发来的丝绸带子编织成可以绑在手腕上的小饰品,一天下来竟然能赚三五十块钱。但那样的好境遇不多,大多时候他还是守候在家里的那个小摊子前面,给人家称体重,然后每次收取几分钱的报酬。
士心本来有一套舅舅给他的浅绿色旧中山装,穿上去很精神,平常不怎么舍得穿,头一年夏天晾晒在院子里的时候被收破烂的偷走了。那是那个时候他惟一一件看上去很光鲜的衣服,为此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停地唠叨,到了年关,好几年不添新衣服的他竟然格外得到母亲的宠爱,给他订做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从此这件衣服一年多没有离开身子,只要外出,中山装一定穿在他的身上,就连高中毕业照片也是穿着这套中山装照的,站在最边上的他乍看上去如同那些老师一样有板有眼。
那个时候他多少还有点虚荣,刚穿上新做的中山装去学校的时候,连走路都觉得步子迈得特别开;但很快那种新鲜劲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年后不久,母亲就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让最大的女儿士莲放弃念书,全家人一致供她哥哥士心念书。士莲十八岁,同哥哥一样念高三。
3
士莲没有辍学。
母亲的决定第一次遭到了反对,反对的人就是她的儿子士心。
“妹妹不能不念书。”士心淡淡地说,准备去摆摊。
母亲在身后怔一怔,从腰里解开围裙,放在桌子上,随后跟了出来。在老远处冲儿子问:“谁供她?你么?”
士心回头看看母亲,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
他供不了妹妹念书,但他很清楚而且很顽固地知道一点:妹妹一定要念书。于是当他在傍晚摆完摊回家,母亲说明天开始士莲不用去上学的时候,士心依然淡淡地说:“她一定要念书。”
母亲看看儿子,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面色酡红,态度很坚决。这是二十年来儿子头一次这样坚决地反对自己的决定,母亲多少有点奇怪,在她看来,儿子虽然一直懂事,但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不论是反对意见还是某一个决定,很容易就可以说服或者推翻。但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儿子非常坚决,他说:“妹妹上学。我劳动。我供她。”
整个晚上家里都没有人说话,士莲独自待在哥哥的小屋子里默默地哭。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即将面临的命运。母亲是善良的,深深地爱着每一个孩子,四个孩子便是母亲人生的全部;但一家人竭尽全力的劳动和忙碌换来的收入赶不上飞涨的物价,现在维持家里的生活已经非常不易,清贫的家庭能够供一个孩子念书都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士莲和哥哥都去念书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士莲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贫穷是多么悲哀,在贫穷面前,亲情似乎显得那样苍白。因为贫穷,她就必须放弃念书,从此开始过和父母一样早出晚归的平淡而辛苦的劳作日子。想到这些,士莲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在隔壁听见了,推门进来,骂一声:“嚎啥哩?我有什么办法?你在这里嚎,我也有一肚子的苦,我跟谁嚎啊?”
清贫的日子让母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常常动不动就发脾气。几个孩子已经完全适应了母亲性格的变化。母亲才刚刚四十岁,早几年的时候还留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看上去充满活力也满怀热情,在他们的眼里,母亲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天底下没有母亲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现在,一向倔强乐观的母亲却没有办法做到让两个高中即将毕业的孩子同时去上大学了。
“妈,妹妹一定要念书。”士心说着走进自己的屋子。家里就两间屋子,大的一间隔开了由父母和三个妹妹睡,另外一间很小的由士心睡。
这一夜谁也没有安睡。母亲翻来覆去地叹气,妹妹在被窝里抽泣,士心在隔壁听得很清楚。他很清楚,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不是好好复习,而是在高考还没有到来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很努力地赚钱,准备足够的钱来供妹妹念书。至于自己,把妹妹送进大学之后如果将来还有可能,再考虑上大学的事情。他很清楚地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希望有那么一天生活里出现一个奇迹,能让他走进大学里去。他深深地知道,在清贫中颠簸了十几年的家庭如果说还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可以期盼,那一定是他和妹妹们都能上学,不再像父母一样在社会最底层为了日子苦苦奔波,那样的奔波消耗了青春也磨灭了热情和信心,让日子变得没有未来。
母亲的眼前浮现着四十年的人生岁月,二十岁的时候已经下乡五年,并且成了当地一个农民的妻子和一个孩子的母亲;三十岁返回城里,没工作没有房子,只有五个孩子和自己身上觉得使不完的力气;四十岁的时候,最大的两个孩子要考大学,除了十年打拼得来的这两间屋子,家里依然什么也没有。如果说年轻的时候她还有着那么多的勇气,现在她身上残存着的除了劳累还是劳累,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对孩子们一肚子的爱,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白天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士心非常疲倦。母亲一声声叹息沉重地洒在屋子里,也洒在他心坎上。他很早就做出了自己劳动供妹妹念书的决定,但心底里多少还存在着一丝幻想,希望最好的结果出现,那就是他和妹妹都能念书;他甚至试探性地猜想母亲是不是在这些年里有那么一点点积蓄,他已经打听得很清楚,师范大学每年的学费也就六七百块钱,他需要的仅仅是这笔钱,到了学校之后他相信自己一定有办法养活自己。但从母亲愁苦的神情来看,这个幻想注定已经破灭了。幻想破灭之后,他在这个失眠的夜晚做出了自己辍学劳动供妹妹念书的决定。决定了之后他像是解决了一件大事一样,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甚至没有来得及多想,就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父母出去扫大街还没有回来,三个妹妹并头睡在大**。他做了一点简单的早饭,叫士莲起来吃饭,然后把书包整理好,放在妹妹肩膀上,很郑重地说:“好好念书,什么都不要管。有哥哥在哩。”
周士莲一夜没睡好,眼睛肿得通红,嘴角喏喏地想说些什么。士心拍拍妹妹的头,把妹妹的身子扳过去,在后背上轻轻拍拍,说:“去吧。什么也别想。好好念书。”
士莲出门去了,两个小妹妹并头趴在桌边吃饭,她们不知道日子的苦,一边吃饭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着发生在她们世界里的那些琐碎的事情,高兴得哈哈大笑。士心看看这两个妹妹,心里升腾起一阵强烈的责任感。除了马上要考大学的大妹妹周士莲,这两个小妹妹也要靠他才能走进大学,这是丝毫不需置疑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作出一个符合家里情况的决定似乎不需要经过思考。清贫的家庭除了爱之外,注定什么也不能给孩子们。一个孩子的成就一定会建立在另外一些孩子的牺牲之上,这就是贫穷家庭的定理,也是贫穷孩子结束少年时代之后的必然归宿。所以士心心里很坦然。在三个妹妹出门上学之后,他也吃了点早饭,收拾了碗筷,把给父母做好的饭放在炉子上热着,自己一大早就出去摆摊了。父母就要扫街回来了,他不想看见母亲愁苦的脸。出门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旧书包挂在门背后,他笑了笑,发觉脸上僵硬,那笑一定很难看。
4
夏日的太阳热情地舔噬着高原大地,正午的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只有苍蝇躲在柳树的阴凉里面嗡嗡地咒骂。张士心就在这样毒辣的太阳里坚持了很久了。阳光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他的内心,但他的脸上很平静,静静地等待着前来光顾的人,偶尔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书。现在他只能这样假装平静,除了挣钱和默默地看书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几天之后,他的摊子前面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是他的班主任王淑梅老师。王老师带来的是一个几乎令士心心碎的消息:他被保送到陕西师范大学,需要回学校参加师范大学的例行考试。
保送到重点大学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荣耀,但现在完全变成了一种痛苦。一直以来他担心的不是考不上大学,而是交不起高额的学费。当他离开学校十多天,几乎已经开始慢慢适应了在太阳底下慢慢等待客人光顾的日子的时候,大学这个词又意外地闯进了他的生活而且变得更加清晰,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
王老师从学生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茫然和苦涩。这全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眼神。她很清楚地记得,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就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自尊和倔强。当初集体购买校服的时候,全班惟一一个迟迟不肯缴纳服装费的学生就是他,既不交纳,也不做出任何说明,仿佛这件事情根本与他无关。那个时候王老师从一个母亲和老师的角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孩子的内心,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她觉得问题似乎不仅仅是她替这个学生交纳了服装费就可以解决这么简单,所以她在帮他交纳了服装费之后,心里反而忐忑不安。果然,在服装分发下来之后,张士心就拿着自己的校服找到了王老师,淡淡地说:“老师,我没买。”
“不,你买了。”王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的眼睛,尽量和蔼地说,唯恐一不小心刺伤了这个孩子的在她看来很脆弱的自尊,“我帮你买的,你将来还给我。”
张士心紧紧攥着校服,看看老师,点点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从那一天开始,班里的事情几乎没叫王老师操什么心,冬天学生到来之前教室里的火炉子一定已经把教室烘烤得热乎乎,夏天无论什么时候教室里都喷洒着凉水,黑板也从来都干干净净,同学的学习和一些生活上的问题也都根本不需要王老师来操心。几年时间里,似乎士心不仅仅是她的一个班干部,更像是一个最得力的助手。
现在,这个助手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
“明天来学校,我等你。”王老师说。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她也知道,说这些就足够了。
5
王老师没有说更多的话,留给士心一套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王老师让他有时间的时候看看这本百万字的书,别的什么也没说。至于保送陕西师范大学的事情,老师仅仅说了一句:“去考吧。为了证明你自己。”
望着老师远远离去的身影,士心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的老师马青。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一座只有几间破旧的泥土房子的学校里,马青老师常常坐在窗口的阳光里给学生们削铅笔,有时候蹲在太阳底下将自己从县城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废电池一枚一枚地砸开,抽出里面的碳棒让娃娃们在地上写字。就在士心离开家乡的那个烟雨蒙蒙的清晨,他还看见马青老师一大早披着白色的塑料布蹲在县城桥头的垃圾堆里寻找城里人丢掉的电池。眼前这个渐渐远去的老师在过去的几年里也给了士心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了他很多信心和勇气,如果不是这个老师一直鼓励着他,也许早几年的时候他就放弃学业帮父母挣钱养家了。老师给他的是关心,也教会他坚强,教会他知道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心里的希望破灭,怀着希望走下去的人生一定能够看到阳光灿烂的时候。老师对他影响至深,所以士心的理想就是考上师范大学,不仅可以节省求学的费用,还可以让自己将来做一个和自己曾经遇到的老师一样受学生尊敬和爱戴的人。
王老师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所以在这个时候送给他一套书,而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士心也太了解老师了,所以在摆摊的几天里天天看那套书,夜里也不睡觉,全然没有了困意,深深地被书吸引了,沉醉在书里面描写的黄土高坡的那一个贫寒但充满爱和坚强的穷苦人家的生活中。那是他看过的最好的一本书,也是后来对他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一本书。他知道,王老师叫他看那本书,一定有着深深的含义,这含义似乎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叫他无论面对怎样的清贫和艰难也不要轻易放弃。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士心没有去摆摊,按照老师的要求和另外两个同班同学一起参加了陕西师范大学的保送考试,并且按照那所大学派来招生的老师的要求用铅笔很认真地答完了试题。考场就在其中一个同去考试的同学的家里,试题也很简单,他几乎没怎么思索就用半个小时做完了所有的题目,然后一脸轻松地离开了那个同学的家。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一定是同去考试的三个学生中考得最好的一个,即便出现了意外,他也没有任何负担和压力,在他看来,这次的考试仅仅是一个形式,或者仅仅是他人生的一段经历,以后回忆起来或许会因为参加了这样的考试而觉得有一点点骄傲,因为这样的考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参加。至少在这所省级重点高中里面,仅仅只有一个保送名额。
考试的结果大大地出乎士心的意料,但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生活,他依旧每天外出摆摊儿,晚上回到家里看会儿电视,给妹妹士莲辅导一下功课,几乎没有去想自己参加保送考试为什么仅仅得了二十多分。当这个结果传到王老师耳朵里的时候,老师反而有点担心了,她担心的不是士心要面对的高考同样失败,而是这次的保送考试会对士心的内心造成怎样的影响。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次的考试对士心来说真的仅仅是一个形式,同去参加考试的一个学生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干部,无论如何士心也不可能考出那么低的成绩,无论如何士心也不可能最终走进陕西师范大学的校门。
两年以后,士心贫病交困,再次碰到同去参加考试的那个同学,才明白那次的保送考试中为什么主持考试的人要求他用铅笔答题。但到了两年之后士心明白事实的时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保送考试就那样结束了,除了同学们在私下里小声地议论这件事情之外,当事人张士心每天依旧去摆着家里的小摊,没有来学校上一堂课。对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来说,毕业前的每一堂课都很重要,都能学到很多和高考直接相关的知识,但是张士心错过了这一阶段的每一堂课。王老师开始有些担心已经很久没有来学校上课的学生张士心能否在高考中考出一个很好的成绩,她很希望这个一直成绩优异,尤其是在语文方面有着天赋的孩子能在高考中考一个语文单科状元,那不仅仅是孩子自己的荣耀,也会是王老师的骄傲。如果张士心因为这一段时间没有来上课而影响了最后的高考或者干脆不参加高考,那不仅是这孩子一生的遗憾,也会是王老师教书生涯中的一个重大遗憾。张士心不是她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但这个倔强的孩子却是王老师二十年教书生涯中遇到的最特别的孩子,也是最让她牵肠挂肚的一个学生。
无论如何,这孩子都得参加高考。王老师这样想着,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找到了在大街上提着大笤帚打扫卫生的士心妈妈。她没有问家里对士心上学的态度,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很清楚。她只是对士心的母亲说:“您能不能劝士心参加考试?仅仅是劝一劝他,让他没有任何顾虑地去参加考试。哪怕他考不上,也让他试试看。”
士心的母亲望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但看上去明显比自己年轻很多岁的老师,犹豫着点点头。她没有主见,穷困使她无论什么时候仅仅担心家里的生计,其余的事情根本顾不上考虑,甚至连孩子生病的时候也仅仅是吃几片药硬生生扛过去,从来都不去医院看看。刚来省城的那一年,最小的儿子脚上生了冻疮,一整个冬天小脚丫都肿得如同一块番薯,不停地往外面流着脓血,除了涂抹一点红霉素软膏之外,她没有在意,依旧每天忙着扫大街,摆那个给人家称体重的小摊子。直到那一年春节刚刚过去的一个傍晚,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儿子张士心抱着弟弟站在小巷口上等待娘亲回来,小儿子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小半截舌头露在嘴巴外面变成了绛紫色。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出门摆摊,她的小儿子在冰凉的床头躺了一天,身子底下尿了一摊很大很大的尿。那孩子五岁以来第一次尿床,也是最后一次。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抱着孩子疯了一样冲到车站,在开往城区的惟一的一趟公共汽车车站上连天价号叫,希望那些疯狂挤车的人能让她先上车,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的女人。第二天清晨,她和丈夫抱着已经死去的孩子走过冰雪飘飞的长街,走向火葬场,泪水冻结在脸上,一点都不冷,心如同被绞碎一样痛得她呼吸困难。孩子太小了,烧掉之后连一丝骨灰也没有剩下,剩下的只有清晨火葬场上空凄厉的哭声和一缕白烟。那孩子死于败血症,脚上的冻疮最终夺走了孩子的命,也榨干了母亲所有的泪水。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决心再也不耽误孩子的病,但在清贫的生活面前,这样的决心同样软弱无力,小女儿士萍有一阵子天天发烧,坚持了一个多月之后奄奄一息,她又呼号着把女儿送到了医院。如果再耽误一两天,肺结核就夺走了士萍的命。现在,面对孩子上学,在本来就艰难到了极点的生活和孩子前途面前,她不知道怎样选择。实际上,就算她很明白该怎样选择,她也没有办法做出一个本来应该做出的选择。她不能随随便便给孩子一个承诺,因为她作为母亲,不能把给孩子的承诺变成现实。
孩子上了十二年学,除了最初的那几年,之后就连铅笔也不曾朝母亲要过一根。一管钢笔从小学用到高三,不知道是否还能很顺当地用,但她不止一次看见那支散头钢笔在儿子的中指上垫出了一个厚厚的茧子,漏出来的墨水常常把孩子的手染成蓝色。她从来没过问孩子的学习,也不知道高中上学每年还要交纳几十块的学费,儿子没要过,她也没问过,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敢问,她害怕学校没完没了地收钱。
但她深深爱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从十九岁有了第一个孩子,二十年过去之后,儿子都二十岁了,她几乎没打过孩子,连责骂都很少有过。除了唠叨,她就只会默默付出。她不认为那样的付出是一种高尚的品质和行为,在她看来,那仅仅是自己的本分,一个母亲的本分,一个妻子的本分。
“去考试吧!”她对儿子说,默默望着儿子的脸。一段时间不间断地摆摊下来,儿子明显地黑了很多,头发也长了。但在儿子脸上看不出任何关于他内心世界的蛛丝马迹。“我知道你不甘心,娘也不甘心。去考吧,考完了再说。”她说。
儿子点点头:“嗯!到时候我去考。现在我摆摊,妹妹一定要上学,我也想上学。”
6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就连这个地处青藏高原的小城市也弥漫着热滚滚的气流,空气就像每一个要考试的孩子的心一样沸腾着。张士心就在这样焦灼的空气里参加了高考。他的中山装口袋里还装着一支弹弓。这支弹弓是他在摆摊的时候花了两天时间做好的。那一阵子母亲气管炎犯了,天天不住地咳嗽,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吼吼声。士心不断地催母亲去看看,母亲坚持不肯去。士心专门询问了周末在街头义务咨询的专家,听从专家的意见给母亲买了一点蜂蜜和陈皮,熬成糖水给母亲喝,但似乎没什么疗效。后来还是王老师告诉他,在一只母鸡的肚子里装上鸽子,鸽子肚子里装上几只麻雀,再加上几味中药材,炖出来喝汤就可以治疗气管炎。所以在考试的时候,他的口袋里就多了一支弹弓,他要利用从考场出来的那点空闲的时间打几只麻雀给母亲治病。
十几年的学校生活里他已经习惯了考试,也根本没有把高考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次决定人一生命运的考试跟平常的小考试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他很快就交卷出来了。在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自己根本什么也考不上,那样就没什么好埋怨的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他需要做的全部的事情就是埋头劳动供三个妹妹念书。如果三个妹妹都能够顺利地上完大学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对他来说就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在写作文的时候,他忽然摸到了自己口袋里的弹弓,那个瞬间就想起了往昔很多很多事情,想起了几年前还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的母亲,想起了今天已经佝偻着身子在大街上挥汗如雨地打扫卫生的母亲,想起了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想起了年幼但是很懂事的妹妹,也想起了因为贫穷耽误了治疗最终因为脚上的一枚冻疮而早早死去的弟弟。20年艰难的人生岁月点点滴滴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忽然觉得很感动,有一种想趴在桌上哭一场的冲动。清贫什么也没有给他,却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爱和感动。他收住了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用那支正从裂缝中往外渗着墨水的旧钢笔写下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爱,自己对大学的向往。没有料到的是,这一篇文章在当年的高考中成了全省惟一的一篇满分作文。连续两个多月没有去学校上课,但他仍然取得了语文单科全省第二名和全省文科五十名的成绩。
考完语文出来,士心在学校门口的一座花园里打麻雀。不多时间就打到了四五只,已经足够给母亲炖一锅汤了。他提着麻雀走出花园,看见王老师坐在花园边上的长椅上等待她的学生考试结束,身边还站着几个提前出来的学生,都低着头,似乎在接受老师的批评。
王老师果然在批评那些学生,但士心走过去之后王老师就什么也不说了,看看他手里的麻雀,老师就明白了。
“也不急于一时啊!”她笑着说,“考完了再打。”她本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考得好么?”
“还好。”士心淡淡地说,“能及格。”
第二天的考试结束之后,从考场出来的孩子们把手里的课本撕得粉碎,抛到半空中,破碎的书本纷纷扬扬撒下来,预示着这些孩子一个时代的结束。他们不知道应该欢笑还是应该流泪。但士心顾不上欢笑也顾不上流泪,尽管他知道妹妹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但他必须在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更加努力地赚钱,给妹妹准备足够的学费。所以他没怎么想就接着摆摊儿了。两天之后,妹妹接替了他,他通过同学的介绍走进了一个建筑工地,成了一个小工。
7
张士心劳动的开端开始于五岁那年冬天年关将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劳动,但他喜欢劳动带来的那种成就感。那一年他跟着村子里的几个大孩子到村外戈壁上捡拾动物的遗骨。地处青藏高原的家乡到处可以看见成群的羚羊和黄羊,每年都有很多动物死去,遗体就被戈壁上凛冽的风吹成一堆枯骨,孩子们每年都要到野外去把那些动物的遗骨捡回来卖给供销社,可以换回来很多糖果和家用的东西。那一年士心跟着大孩子们跑了几天,得到了一块六毛八分钱,他用这笔巨款给父亲买了两包“青松”牌卷烟,给母亲买了两把棉线,给妹妹买了一根扎头的红绸带,还给自己买了一包一百响的鞭炮,过年的时候噼噼啪啪地过足了瘾。母亲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他把小脸蛋笑成酡红,像一个小人书上的勇士一样挺着胸膛站在母亲面前,手上脚上的冻疮又痛又痒。
十五年之后的这一次劳动真正是他劳动的开端。需要的不仅仅是热情,还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因为劳动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建筑工地在火车站附近,他的任务是安装下水管道,就是要把一根根四五十斤重的铸铁水管扛到楼上,对接起来,用水泥和沙子封好接口,甩动大锤在楼板上砸一个圆洞,然后把楼上楼下的管道连接起来。
他的身体太羸弱了,在那些从乡村里出来的汉子们面前,他又单薄又没有力气,干活总是最慢,常常遭到那些嘴巴里叼着劣质烟卷儿的汉子们的嘲笑:“城里娃,孬啊!”
听着那些乡下汉子的取笑,士心一点也不生气,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孬。但就算最慢,他也一定能完成每天的工作,然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吃一点饭之后倒头就睡。家里谁都明白士心的苦,然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因为贫穷是改变不了的现实,要想在清贫中获得生存,家里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应该面对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在士心面前,家里人应该面对的事情就是保持沉默,尊重他现在的劳动和已经做出的决定。
最初的劳动让他全身都感到酸痛,手上已经布满了紫色的血泡;一段时间下来,渐渐习惯了工地的劳动,身体上的疲倦渐渐减轻了,虽然身上到处都痛,但骨子里却多了一些勇气和力量,精神也好了许多。他很满意现在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每天可以有八块钱的收入,一个多月下来就可以有三四百块,加上妹妹摆摊的收入和自己已经存起来的一百多块钱,保证妹妹顺利进入学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以后的生活,他相信,凭自己的力气养活爹娘并且供三个妹妹念书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汉子们干活累了就抽着烟开着粗俗的玩笑,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士心也夹在人群里哈哈笑。汉子们偶尔递给他一根烟,他笑笑,摆摆手。递烟的人就冲他“切”一声,把烟卷丢进自己嘴巴里。只有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人从来也没有递过烟给士心,也没有给别人。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掏出自己的烟点上一根,坐在沙堆上扑扑地吐着烟圈儿,不住地咳嗽。从来不跟人家说话,别人也不跟他说话。
起初士心并没有在意这个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茬的汉子,但他的咳嗽声时时刻刻传进自己耳朵里,时间久了,士心就忍不住了。
“少抽烟。”他说。
那个人望望他,猛吸了一口,把手里的烟卷儿在地上蹭灭,烟头装进胸前的口袋里,站起身来扛了一根铁管走进楼里。
再次休息的时候,那人竟然给了士心一根烟:“抽吧!解乏得很。”
本来想拒绝,但他真的很累。虽然从十岁那年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在节假日里摆摊贴补家里,每一个假日都必然在街头的人群里忙忙碌碌地挣钱,但现在这样高强度的劳动他还是第一次接触,疲劳就像生了眼睛一样钻进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他除了干活之外的所有时间几乎都在睡觉,但仍然赶不走身上的疲倦。他不知道烟卷儿是不是可以解乏,但至少应该试试看。于是他接过烟卷儿,就着那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立刻就吭吭吭地咳起来。那人哈哈大笑,抽了一口烟,吐出一连串很好看的烟圈儿。
“不抽了。呛死了。”士心把烟卷儿插进沙子堆里。那个人赶紧伸手过来,把半截烟捡起来,吹一吹,放进胸前口袋里:“别浪费了。过滤嘴儿的。”
士心笑笑,说:“这东西有啥好啊?你也少抽。把烟戒了吧。”
“戒个球!抽了半辈子了,戒不掉啦!”
“想到抽烟,就吃东西。买点水果糖带着呗!想抽烟就抿一颗,慢慢就戒掉了。”
那人呵呵笑,不说话了。站起来扛着铁管走进楼里,声音从楼里传出来:“你娃娃家啥也不懂,这烟就像女人,哪能说戒就戒掉哩?往后你就喊我老赵吧!”
士心也站起来,抱起一根铁管望肩膀上送,没有放好位置,就闪闪腰往上送一送。他突然感到肚子里一阵钻心的剧痛,忍不住蹲了下来,在他蹲身的瞬间,肩上的铁管滑下来落在沙堆上,身边立刻弥漫起一团尘雾。老赵听见铁管落在地上的声音,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士心没什么事,就笑着说:“城里娃,当心着点儿。石头砖头不长眼睛啊!”
士心笑笑,冲他摆摆手。老赵进楼去了,士心试探性地想要把那根落在地上的铁管扛起来,但肚子里面撕裂了一样疼痛,他一甩手把钢管丢在一边,抱着肚子在沙堆上蹲了下来,抬头望望天空,蓝天洁净得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鸟儿欢然掠过半空,撒下一串无忧无虑的明亮叫声。
8
短短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民工,吃着大锅里做出来的煮白菜,偶尔也抽着汉子们递过来的劣质烟卷,跟他们一起开着粗俗的玩笑,就连手掌也像那些民工一样长满了老茧和血泡。从头到脚都被一层灰土遮盖了,连眉毛里面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完全看不出一个月之前他还是一个坐在教室里参加高考的学生。惟一和那些汉子不同的是,他的肚子很痛,而且疼痛在一天天地加重,最近几天他连饭都不想吃了。
老赵很多天都没有抽烟,常常看见他丢一颗糖果进嘴巴里,吃得吧叽吧叽响,但从来都不肯给别人一颗。每次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士心总是看着老赵吃糖果的满意样子,浅浅一笑。老张就咧开嘴巴,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脸上的皱纹里面堆满了尘土。
忽然有一天老赵又抽起烟来。士心也没有问,独自在楼门口的铁架子下面往铁管的接缝处填沙子,老赵自己却跑过来了,拍拍士心的肩膀,说:“戒个球啊!吃掉的水果糖比烟卷儿还贵。烟卷儿这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我好像跟你说过的啊!不说了,说这干啥啊?你娃娃家懂个球啊--我婆娘死了十几年了,我还惦记她那白花花的肚皮呢!这烟就像女人,戒不掉啦!”他忽然骂了自己一句,“刚说不跟你扯女人的,怎么又扯上了?瞧我这张狗嘴。”
士心呵呵笑,什么也没有说,继续低头干活。他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像这些汉子一样辛辛苦苦劳作,但是他心里对这些用生命和双手创造日子的人充满尊敬,他跟这些人在一起如同和亲人在一起一样感到踏实和亲切。他在农村度过了生命里最初的十年,后来随着母亲到了省城。在农村的那十年里,他目睹了一个高原山村的变迁,也目睹了乡亲们为了改变生活付出泪水汗水甚至生命,他觉得天底下最值得尊敬的就是那些勤劳善良的农民。
士心埋头干活的时候忽然听见头顶上咣当当响,几乎在同时,自己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摔在一旁的沙地上,一声清晰的惨呼传进他的耳朵里。他茫然地翻身坐起身来的时候,眼前沙土弥漫。
灰尘渐渐散去,士心立刻惊呆了,他看见老赵半个身子压在从半空掉下来的一辆装水泥的铁车子下面,两条腿不停地**,血水正从他身子底下渗出来,顺着散落的水泥和沙土流成一片。士心觉得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接下来很多天,士心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老赵的遗体被人用毡布卷起来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被送到了哪里。地上的血迹被人用灰土盖起来,也就盖住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往事。工人们很快忘记了几天前的惨剧,依旧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抽着劣质的卷烟,用汗水换取未来。也许见得多了,只要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几乎都漠不关心。但士心根本平静不下来,每次走到那摊被盖住的血迹旁边,总要想起老赵那张沧桑的脸,那双**的腿,那一嘴巴的黄牙。这让士心很痛苦,在痛苦中扛水泥,装管道,拼命干活,希望能够借疲倦忘记心里的痛。
痛是岁月的痕迹,越是想要忘记就越发分明。
在这样的痛苦中,士心手上的茧子一天比一天厚,沉积在身子里的疲劳一天比一天浓重,他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疼得厉害,有一天他丢下手里的活,急吼吼地跑到草席搭成的茅房里上厕所的时候,看见自己身体里排出来的是殷红的鲜血。
他有一点点恐惧,但是这样的恐惧不能表现出来。他就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就起来出去上班,回到家里吃一点饭立刻就去睡觉。家里人都看得出他的疲倦,谁也没有在意。就那样勉强坚持了两天,张士心已经没有力气承受工地的劳动了,肚子里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抽肠扒肚一样疼痛,这样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放弃眼前的劳动,离开了工地。怀里揣着这一个月时间里挣来的两百多块钱走出工地大门的时候,他看了看老赵遇难的地方,眼泪瞬间便从眼睛里涌出来。这一段时间的艰苦劳动,让他目睹了生死之间的一线之差,为他带来了两百多块收入,同时改变了他未来十年的人生道路。
劳动结束之后,他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尽管成绩不够理想,但依然获得了全省文科五十名,考上了重点大学。同时,他的妹妹士莲也考上了大学。
9
士心拿着录取通知书买好了去北京的火车票,花去了三十九块五毛钱。士心没有提前告诉父母,所以赶去北京的那个早晨父母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出去扫街还没有回来,桌子抽屉里放着母亲码得很整齐的一沓钞票。那是全家人几个月辛苦挣来的一千多块钱。
士心口袋里还有王淑梅老师给他的五百块钱。填报志愿的时候王老师建议士心报考北京的大学,因为在北京打工比较容易,他可以不必依靠家里就能养活自己,完成学业。他听从了老师的建议,填报了师范大学,这样可以不用交那么多学费,据说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固定生活补贴。
收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之后,士心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虽然不曾很用心地念书,但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和荣耀。老师送来了五百块钱,很明确地说是借给他的。他没有拒绝,因为尽管考上的是师范大学,每年也要六百多块钱的住宿费和学费,家里几个月辛苦积攒下来的钱仅仅能够供妹妹念书,如果不接受老师送来的这笔钱,他根本不可能走进大学的校门。他相信,只要走进大学,他有能力养活自己;同时,他暗暗决心,在外求学的日子里他一定要努力地赚钱,他必须挣钱把妹妹供出来,周士莲上完学之后还有两个小妹妹等待他供帮上学。
几个妹妹还在梦中。士心看看妹妹们,忽然觉得很舍不得,他知道,随着他和大妹妹离家念书,以后在街头小摊上送走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假日的将是小的两个妹妹,她们还仅仅只有十多岁。士心从抽屉里的钱里面数出五百五十块,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把剩下的钱连同写给母亲的一封信放进妹妹的枕头底下,看了看妹妹们,背起行李走出家门。他在信里就写两行字:妈,您放心,我在北京会很好。妹妹也要念书,我会寄钱回来。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在忙碌着开始新的一天。士心也开始了新的一天。
第二章
1
离家赶往北京的时候,除了从小最要好的朋友建恒,没有人送士心,也没有知道他这么早就赶去北京,因为距离新生报到的时间还有些日子。但士心必须在这个时候出发,他的肚子很痛,很明显的一点就是这种疼痛一天比一天厉害,解手的时候他可以看见从身体里排出来的滴滴答答的鲜血。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让父母知道,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到火车站的时候,建恒已经在那里等他。距离开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士心和建恒站在车站前面的雕塑前面说话。从小学到现在一直都是同学和好朋友,尽管建恒一向都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除了喜欢足球之外最喜欢的就是打架,路见不平绝对会挺身而出,所以这一段友谊一直以来就遭到士心的每一个老师的反对。但他们的友谊是纯洁的,两个性格完全不同,家庭背景也不相同的学生从来都是同学眼里最让人羡慕的好朋友,如同亲兄弟一样。谁也没有想到,调皮学生刘建恒最终居然考上了云南大学。这时候距离建恒赶去云南报到还有一段时间,他就特地来送士心。
车站前面是一座很抽象的雕塑,一座女神雕像的身子两侧是两条奔腾的大河,雕塑正面写着名家书写的“江河源”三个镏金大字,大约是蕴涵着这么一层意思:这个省份是长江黄河的发源地。士心和建恒就站在雕塑前面,扶着栏杆说话。
以前在一起总有很多话说,但这个时候似乎没什么话语了。士心穿上了他的那套灰白色中山装,行李不多,但是用网兜拎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洗脸盆和一个铝制饭盒,这都是他在家里的时候曾经使用的,带在身边到了北京就不用另外购买了。
建恒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十元的钞票,硬往士心胸前的口袋里塞,士心怎么都不肯接受。建恒也不强迫了,笑着说:“老办法。你赢了我就听你的。”
士心也笑了。很长时间了,自己忙着为上学做准备,很少能和建恒在一起,但那个老规矩他依然清楚记得。以前有在什么事情上有了分歧,他们就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解决,最后一定能够达成共识,这天应该也不会例外。
雕塑不远处是湟水河。湟水是黄河上游的一条支流,河水不怎么混浊,河床也不宽,静静地从火车站前面流过。他们这时候站到了河边,扶着栏杆,建恒很用力地向河畔的沙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口水“扑”地落在沙地上,打出一个小窝窝。士心笑笑,也吐了一口,但显然比建恒吐得近多了。建恒哈哈大笑。连续吐了三次,士心都输给了建恒,于是没再坚持,接了建恒给他的一小叠钞票。
他正要把钱装进口袋,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中年人走过来,嘿嘿笑着,说:“别忙着装进去。盯你们半天了!公然污染环境,嘿嘿,罚款。一人五块!”士心和建恒相视一笑,没什么好说的,乖乖交了十块钱给那个人。那个人撕下两张票据递给他们,竖着食指一点一点地说,“你们这些小青年,半点公德心也没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火车开出两三个钟头,到了甘肃省境内的时候,想起在车站挨罚的事情,士心还觉得好笑。这么多年了,这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惩罚,而且还被人看成是一个不良青年。想着那个人说话的滑稽模样,士心浅浅一笑,这一笑是几个月里面唯一一次轻松的笑,没有半点勉强。
2
这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著名大学,校园古色古香,绿树参天。近代中国很多先驱和知名的学者文人大多都和这所学校有着一些关联。校园东面矗立着鲁迅先生的汉白玉雕像,黄花掩映下还竖立着一座纪念当年三一八惨案的罹难者刘和珍、杨德群烈士纪念碑。一幅巨型标牌上写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八个大字,是爱新觉罗·启功先生的亲笔。
走进这所大学,张士心没有兴奋,但充满着崇敬。
早晨刚刚下车的时候在北京站附近的地下通道里发生了一件让他实在很生气的事情。一个要饭的人缠着他非要他施舍,但就在他打算取一毛钱给他的一瞬间,那个人从他手里夺过十几张零钞撒腿就跑,消失在茫茫人流中。他怔怔地站在人群中立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没想到北京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辗转到了学校之后,他就完全忘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陶醉在那种浓厚的文化韵味中间。今后四年,他将在这里度过,让自己逐步成熟起来,成为一个像自己的老师王淑梅那样让学生爱戴的教师。但他也知道,今后四年伴随他度过的,不会仅仅是文化的熏陶,还有很多艰苦的日子,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他需要付出的不仅仅是热情,还需要勇气和毅力。他还没有学会坚强,但他必须坚强面对未来的一切。
开学的时间还没有到,所以学校里人不多,大多是暑假留下来没有回家的学生。对于这个在炎热的夏季里穿着一身中山装的小伙子,见到他的人似乎都充满了兴趣,到了宿舍楼之后很多人忙着帮他跑这个跑那个,就连中午的饭也有人给他买了回来。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加上肚子很痛,士心觉得很疲倦,就在一个二年级学生的**睡了一会儿,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窗外灯火通明,几个学生正光着膀子围在桌子边上打扑克,其中一个白白净净的学生脑袋也是光秃秃的,嘴里叼着一根烟,声嘶力竭地喊:“杀!杀啊!我添五分儿就上台了!”
看士心醒来,学生们暂时停止了打牌。那个光头歪着嘴示意士心看另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饭盆,里面是饺子。士心笑笑,说:“谢谢!”大家就哈哈笑起来。那个光头吸一口烟,说:“甭谢!吃吧。”
士心吃饭的时候,那些学生仍旧在打牌。眼前的情形多少有点让士心觉得意外。在他的意识里,大学生应该忙着学习,忙着做学问,而不是赤着身子打牌。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吃完了饭,赶紧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要让母亲知道他已经平安到达了北京。写完信,他问那个光头哪里可以买到邮票和信封,光头把手里的牌丢在桌子上,到自己床边的书架上开始乱翻,回头说了一句:“你们可别偷看我的牌!”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光头不耐烦了,冲士心说:“就在这书架上,你自己找。外面商店这会儿早关门了。你弄好了,宿舍楼外面就有邮筒,扔进去就成了。对了,枕头下面有饭票,你拿一点用着。”说完就蹿到桌边开始打牌了。
士心笑笑,抬头看见床边的卡片上贴着那个光头的照片,写着他的名字:马一。
把信投进邮筒之后,士心没有回宿舍,在学校里转悠了一圈。校园绿化得很好,到处都是小树林和草坪,蛐蛐在草坪里叽叽喳喳地谈情说爱,此外别无声响。由于是暑假,校园里人不多,偶尔两三个人影慢悠悠地走过,在路灯的光辉里拖出一道冗长的身影。这样的环境让士心喜爱,甚至开始有点激动。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在忙忙碌碌的环境里长大,自己也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他没有想到,清幽的环境竟然这样让人放松,就连夜色里的空气也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他喜欢这种新生活。他要在这样的新生活中开始他的新人生。
3
光头马一特别热情,帮士心安顿好了在学校的一切,基本上没有让士心费什么心思。只有一个要求没有办到:士心请他帮自己找一个工作,马一就嘿嘿笑了,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说:“别的都成,就这个不行。我啥也没干过,不晓得行情。不过我可以找人帮你。”
士心点头笑笑,问:“你暑假不回家,难道不是在这里打工么?”
“打工?打牌还成,打工我不会。我不回家是因为没钱,回家还得干农活,倒不如在这里逍遥,连路费都省了。”
士心并不觉得马一说的有道理,但是凭直觉这个光头是个很实在的人。
“刚来就想打工,真少见!你就安心休息几天呗!我看你身板硬朗,但气色不好,怕是外强中干吧。”马一说话还真实在,有什么想法就直接从嘴巴里蹦出来了。
士心并不生气,呵呵笑着,说:“我就想打工。你帮我问问。”
马一很快就帮士心找到了工作。假期因为留下来打工不回家的学生很多,这些人都比较熟悉打工的事情,从自己做的活儿里面分出一部分来让士心做。
这是他到北京之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帮一个作家填选票。那个作家的作品参加当年的文学奖评选,选票刊登在读书报上,作家买了数也数不清的登有选票的报纸,雇了一群大学生专门给他填写选票。要求也很简单,每张选票上选出三部作品,作家的要求是选中的三部中只要有他的作品就可以了,其他的就随便乱填,然后把填好的选票集中起来邮寄出去就算完成了。填写一张选票可以得到一毛钱的收入,这让士心感到振奋和欣喜,头一天下来就填写了一百五十份,若不是自己分来的任务有限,他还可以填写很多。当天就拿到了挣来的十五元钱,这是士心到达北京之后的第一笔收入,虽然不多,但至少已经让他的心彻底踏实下来了,因为他已经确定,依靠自己的劳动来维持简单的生活和学习绝对没有问题。现在,他必须习惯和适应这样的生活,然后在这样的生活中完成学业,并且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家里,供三个妹妹念书。
拿到了钱,士心打算请马一吃一点东西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马一倒也没有回绝,就提出吃一碗一块七的牛肉面。学校里有一个牛肉面馆,据说是本校毕业的一个兰州学生开的,非常干净,面也便宜,所以生意很好,就连假期也总是坐满了客人,很多人还是从学校外面专门赶来吃面的。
“你这人挺热心。”士心说。
“那是。师范大学十大杰出青年怎么也得算我一个啊!”马一吞一口面,沾沾自喜,“我这个人缺点不少,优点不多。算不上十全十美,十全八美倒还有,缺了那么两美,不能不说是我人生的遗憾。”
士心疑惑地看着他。马一很正经地说:“就知道你要问。告诉你吧,我缺的两美就是外表美和心灵美。”
士心险些把嘴里的面条喷出来。但他喜欢马一的坦率,于是就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马一嘿嘿一笑,说:“当然要。我一般都吃三碗。”
两个人吃完每人三大碗面条出来的时候,饭馆里的人还在热热闹闹地讨论刚才看到的情形。桌子上六个空****的粗泥大碗险些把饭馆里的人震得人仰马翻。虽然六碗面几乎花光了今天劳动的收入,但士心一点也不觉得心疼,他知道这不过是偶尔的事情。事实上,未来那么多日子里,士心再也没有主动走进这个饭馆,每次用六个空碗震撼饭馆的时候,都是马一请他去的。士心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他根本没有钱。
4
真正的打工开始了。
一个多月之前,他交完学费之后,身上仅仅剩下十块钱。如果不是他在开学前的那几天里跟着别人赚了几十块钱,他身上的钱连学费都交不足。拿着交学费的收据,士心多少有点儿茫然,因为随着大学生活的真正开始,他要把很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了,不可能每天都出去工作,不出去工作就意味着连最简单的生活也可能成为一个问题。身上除了剩下的十块钱,就只有从马一那里借来的三十多块钱菜票。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安排好未来的生活和工作。
学校发放的七十九块钱菜票解决了他暂时的困难。这所师范大学的学生每个月都可以得到国家补助的七十九块钱,学校直接把补助款变成了菜票,也省却了再去购买菜票的麻烦。士心用这些菜票还了马一一部分,剩下的完全可以支撑一个月的生活了。从十几天的情况来看,他每一天的生活费基本上维持在一块多钱。早上的稀饭和馒头只要两毛钱,中午和晚上一份豆芽菜加上二两米饭,一顿四毛钱。士心原以为北京的生活费用会很高,但实际情况让士心放心了许多,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于是在开学一个月之后,他安排妥当了所有的事情,找到了一份送宣传报纸的活儿。
活儿也很简单,他每天抽出几个小时骑着马一带着他从缸瓦市黑市上花十块钱买来的破旧自行车,驮着一摞报纸,按照人家指定的区域投放到家家户户的信箱里就可以了。派发一份报纸的报酬是五分钱,他一下子就接受了三千份,这就意味着他要在短短几天里拜访三千户人家的信箱,当然,他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一百五十块钱。
下暴雨的这天是他开始做这份工作的第四天,还剩下最后的六百份报纸没有派发出去。他按照指定的地点到西直门附近散发了一百多份之后就赶往朝阳的一个小区。路况还不怎么熟悉,所以随身带着一张地图,走走看看,找到那个小区的时候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下午还有一堂课,他匆忙地从车上取下报纸,抱起来就往楼里面冲。楼门口有个值班的老头,看见士心冲进楼里,随后追进来挡在士心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干什么去?”老头凶巴巴地问。
“送报纸。”
“广告吧?广告就广告,年轻轻就这么不老实,这还得了啊?”老头说,“不能送。不但不能送,还得给你送到居委会治安处,罚你!”
士心一听就慌了。他全然不知道这个小区不让派发这种广告为内容的报纸,在之前的几个小区里没有人看守楼门,也没有人阻止他派发报纸。他怔怔地站在电梯门口,那个老人还攥着他的衣领。
“大爷,您不让发我就不发了。您放了我吧。”他说,几乎是恳求。
“放了你?放了你你还不得再去别的地儿发啊?那不成!”他看见士心眼巴巴诚恳地望着自己,就问,“你哪儿的啊?”
“学生。师范大学的学生。”
老人半信半疑,但抓在士心领子上的手松开了。士心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刚刚发下来的学生证,递给老人:“大爷您看看,我是学生。今年刚进的学校。”
老人看看学生证,沉默了一下,还给他:“知道自己挣钱,倒是个心疼父母的好娃娃。但是学生也不能乱发广告单啊!就算要发,你也得跟我打个招呼,是不?凡事儿没有了规矩,还成什么样子噢。”
“哎,哎。”士心应着。老人就笑了:“去吧。发完了赶紧走,别让人瞧见。我知道你孩子家也不容易。不过你不能走电梯,从楼梯上去吧。——让你坐电梯,你走一层停一下,那哪儿受得了啊?”
这座楼有二十多层,但士心顾不得了,感激地冲老人点点头,抱起报纸就冲进拐弯处的楼道口。给他一个很分明的印象就是,北京人话特别多,不管熟悉不熟悉,上来就通通通一阵乱侃,初来乍到,他甚至有点招架不住。
被老人这么一耽搁,再将上上下下二十多层人家派发完之后,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士心有些疲倦,同时心里觉得有点忐忑,刚刚上学就耽误了上课,多少不是好事情。他走出楼门的时候冲老人笑笑,老人看他手里还剩下几张报纸,就冲他喊:“小伙子,把你那报纸也给我一张,我瞧瞧。”
士心给了他一张报纸,把剩下的在自行车后盘上绑好,赶紧往学校骑。天阴沉沉的,像是大雨随时都可能倾泻下来。果然,骑着车走了一段,雨就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公元一九九四年的初秋,一场浩瀚的大雨袭击了北京城,把街头巷尾泼成一片汪洋,人们在大雨里呼号奔走,街边的浩渺的雨水中飘着几个碧绿的西瓜,连滚带爬,街头死角里的烟头纸屑和各种各样的垃圾都被雨水冲刷到街面上,随着水流浩浩****地奋勇向前。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张士心浇得通体透湿。
雨太大了,夹着一阵一阵的风扑面泼过来,他骑着车艰难地行进。全身已经湿透了,剩下来的一些报纸也湿透了,躲雨似乎没有必要了,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学校,赶在下课之前到达教室,能听多少算多少,就算完全听不上,起码也要让老师知道他不是故意逃课。逃课在大学里似乎很普遍,但他不想逃,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尊重老师也尊重知识的学生。
街上的水漫过了半个车轱辘,浩浩****地奔腾着,大滴大滴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积水中,激起一片一片的水花。身上的中山装湿透了,变得又厚又重,偏偏在这个时候肚子疼得很厉害。中午忙着发报纸,没顾得上吃饭,这个时候又累又饿,就连蹬车的也显得力不从心起来。但他必须坚持,他心里明白,越是艰苦就越要坚持下去,甚至可以说,在这个阶段,艰苦的日子对他来说是很必要的,只有艰苦才能让他慢慢变得有韧性,不再把艰苦看成是苦。他牢牢记着王淑梅老师曾经跟他说的一句话:多改变自己,少埋怨环境。人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能选择你随时可能遇到的各种环境,既然已经在艰苦中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微笑着面对。就算是内心充满着苦痛,那也要微笑着流泪。
自行车忽然摔倒了,张士心连人带车重重地栽倒在一片汪洋里。这里的路面上有一个很大的坑,平常骑车经过总能看到;今天急着赶路,大雨浇得他忘记了留意路上那个被雨水遮盖了的熟悉的大坑,陷了进去。
车上的报纸零零落落地散在雨水里,随着奔腾的雨水散开,铺了一地。士心掉在地上的一瞬间,一口雨水就涌进了他的嘴巴里,呛得他不住咳嗽。摔倒的时候车把顶了一下他的肚子,这时候肚子拧着疼起来,他坐在雨水里半天也没有站起来,耳边就传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车站上有一些路人在等车,大约是这样的雨天多少都让那些人觉得无聊,忽然看见有人连人带车摔倒在雨水里被呛得吭吭咳嗽,他们就找到了自己的欢乐,纵情笑起来。
士心已经顾不上在意别人的笑了。肚子疼得他一阵**,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他就孤独地坐在雨水里,浑浊的水从身边流过,身上的凉意钻透了心胸,激得他一阵战栗。雨水顺着他黝黑的面庞流下来,滑过身子,和街上浑浊的积水融为一体。
士心经过两次努力才压制住了疼痛带给他的脆弱,缓缓站起来,把自行车慢慢扶起来。车把已经摔歪了,他用两条腿夹住车把,用力地扳正,然后一瘸一拐地绕到自行车的一侧。已经没有力气骑车了,他推着车慢慢走在膝盖深的积水中,一股一股的水顺着脸庞流下来,眼睛热乎乎的,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流泪了,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流泪。于是用力挤挤眼睛,推着车往前走。车站上的人不笑了,怔怔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在他一瘸一拐的身前身后,雨水里到处都是一张张铺开了的报纸。车来了,人们尖叫着涌进车里。经过走在雨里的士心身边的时候,车上的人透过雨水弥漫的车窗玻璃,看见窗外那个一瘸一拐的孤独身影,有人叹了口气:“真不容易!”
5
走到学校用了很长时间,他已经顾不上去想上课的事情了,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学校,换一身干衣服,喝一杯热开水,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他太冷了,也太累了,如果可以,他很想一觉睡到第二天。
回到宿舍,大家已经下课回来了。看见士心湿漉漉地推门进来,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大家就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宿舍里最小的杨得意没有笑。
“洗澡去啦?”东北小伙子孟令君笑呵呵地说,“连课都没上,过足了瘾吧?”
士心看看他,没有说话。他很想笑笑,但是一丝笑容也出不来了,就一瘸一拐地朝自己的床走过去。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他的腿脚似乎不太灵便,就都不笑了,忙着问他怎么了。一直没作声的杨得意忽然嚷开了:“那么虚伪干什么啊?刚刚谁还笑他来着?他出去发报纸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假惺惺问什么?”
大家捞了个没趣,都散开了。杨得意拿个毛巾过来丢给士心:“擦擦吧。那么拼命干什么啊?这个社会,你不心疼自己还指望谁来心疼你啊?”
士心接了毛巾,冲他笑笑,就不说话了,开始擦脸上的雨水。杨得意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推门出去了。随后又推开门,把脑袋探进来,说:“我抽屉里有奶粉,你在开水里面冲些奶粉喝。”
这个宿舍里有五个小伙子。除了士心、杨得意和孟令君,还有一个广西来的,叫做邓月明,特别喜欢吃辣椒,吃饭的时候就买半斤米饭,一点菜也不要,往米饭里面蒯两勺从家里带来的辣椒面儿,就呼啦呼啦地吃起来,吃得满头大汗;另外一个是山东小伙子王海涛,说话鼻音很重,总是昂昂昂的,惹得大家哈哈笑。刚刚聚在一起一个多月,相互之间还不熟悉,士心几乎从一开始就忙着在外面打工,很少留在宿舍,跟大家更加陌生一点。每天看见他上完课就驮着报纸骑车出去派发,似乎对北京非常熟悉,大家最初都以为他是北京人,后来杨得意说士心是他的同乡,大家才明白了。但心里依然觉得士心无论从外表到行为都是古怪的,因为在诺大一个校园里,再也看不到一个夏天穿着中山装的人,也看不到一个像他那么匆忙的身影。
大雨泡坏了刚刚发下来的学生证。士心开始后悔今天出门的时候带着学生证,虽然可以到学生处补办一个,但刚刚进学校就弄坏了学生证,老师的一顿埋怨和批评是免不了的。再一想,幸亏带了学生证,要不然今天那个看楼门的老人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冒冒失失闯进去发报纸的他。
喝了一点热水,换了衣服,身上暖和了许多,士心躺在**休息了一会儿。在这样的间隙里,他很容易就想起了家里人。这个时候正是傍晚,父亲和母亲应该正在街头度过这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候。到了傍晚,街上上下班的人很多,随意丢在街头的垃圾也就最多,母亲和父亲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低着头慢慢捡拾那些烟头和碎屑,把街道清扫得很干净。从乡下来到省城之后的十来年时间里,父母亲都是这么度过的。母亲当年热情高涨地插队去了乡下,等他带着五个孩子回到城里的时候,这座城市忽然变得空****的,没有一家人的容身之所,也没有一份工作可以让母亲不那么艰难地养大自己的几个孩子,除了打扫卫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父亲是农民,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整齐,除了一身力气,再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这个家庭。但在工地的那两年里连续受了两次重伤,最严重的第二次受伤让他腰椎折断,从此就算有力气没有办法使出来了,就拿起笤帚扫大街了,一扫就是八九个年头。
父亲不怎么喜欢说话,平常就是一个沉默的人。随着士心的长大,似乎跟父亲之间总有着一段距离,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因为除了默默劳动之外,家里的事情父亲几乎从来都不过问,母亲的每一个决定不管是不是合理,父亲不会表示出任何支持或者反对的意思,仅仅是默默地去做。从很小的时候士心就习惯了父亲的沉默,但他心里对父亲有着无限的尊敬,如同天底下那些最纯朴的父亲一样,父亲用单薄的肩膀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天空,并用最朴实的言语和行动诠释了父亲这个词语的全部内涵。在士心心里,总有那么一个位置留给父亲,无论什么时候他从这个位置仰视父亲的一生,心里都充满崇敬。他知道,父亲在平淡中到达的那种境界,是他这个念了很多书而且到了北京的儿子永远都不能够达到的。
但他跟父亲之间终究有着那么一层说不上来的隔膜,很多年里都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说过关于自己的点点滴滴。父亲似乎从来没有怪罪过儿子的叛离,依然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来。士心看见的从来都是一个一身尘土的父亲,一个一脸疲惫的父亲。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就算是父亲在工地受伤断了腰和腿之后,他看见大滴大滴的汗水从父亲的额头落下来,都没有心疼的感觉。他觉得像父亲那样一个人应该不会觉得痛苦。父亲至今走路都一颠一颠的有点瘸,那是辛劳的痕迹。
弟弟死去的那一年,他哭得死去活来,母亲也撕心裂肺地哭喊,但父亲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说一声“看着你娘”就扛着扫把出去扫街了。他当时心里甚至有些痛恨父亲,怨毒地看着父亲消失在夜幕里的身影。十多年过去之后,他身在北京,眼前却总浮现出父亲的脸,脸上出现的却是以前很少见到的那种憨憨的笑。想到这些,士心觉得很心疼。只有在远远地离开了父亲之后,他才忽然觉得父亲在他心里竟然那么魁伟,那么地让他牵挂。
想了很多,士心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大家都不在宿舍,桌上放着一个饭盒,里面是打好的饭菜。饭盒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是杨得意帮他打的饭,叫他起来以后吃。士心心里暖暖的。这个小老乡虽然性格有点怪异,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埋怨,似乎对一切都怀着戒心和排斥,但对他真的很好,仅仅认识一个多月,似乎处处都帮着他。到了北京之后虽然一直都很忙,但总有一些孤独的情愫,杨得意多少给了他一种温暖。
吃过晚饭之后,大雨已经停了,窗外传来蛐蛐的叫声。他想趁着这个时间去教室看看书,那第二天的功课预习一下,就起身出了宿舍。但刚刚到了教室不到半个小时,孟令君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叫他赶紧回宿舍区,说有很重要的事情。一路上士心问了几遍有什么事情发生,孟令君总是欲言又止,后来士心干脆不问了,两人一路小跑到了宿舍。
一进门就发觉气氛很不对,其他三个人都坐在床边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见士心进来,就一起闭嘴不说了。
“什么事儿这么急?我刚到教室,才看了半个钟头书。呵呵,就把我叫来了啊?”士心说,把书包丢在自己**,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也没什么,宿舍被偷了。”邓月明淡淡地说,“大家都被偷了。”
6
每个人的抽屉都被撬开了,里面都被翻得很乱。士心的抽屉也被翻乱了。
看到抽屉被撬开,士心心里一凉,一股寒意冲上了脑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抽屉里锁着的是这个月的生活费——那点菜票,如果被偷走了,他这个月的生活就要被打乱了。虽然他已经挣了一点钱,但按照他的计划,他要把这笔钱寄给家里,还要在寒假到来的时候还给王老师五百块钱。虽然这个目标有点遥远,但至少也要试一试才知道是不是可以完成。当他看到抽屉里剩下的菜票只剩下几张时,险些叫出声来,颓唐地坐在**。抬头的时候发现宿舍里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
“你丢了什么?”邓月明问,“我虽然就丢了十几块钱,但心里真他妈的不痛快。令君最惨,抽屉里的钱都不见了,好几百。海涛抽屉里什么也没有,没丢东西。杨得意……”他转身问杨得意,“你丢了什么?”
杨得意看看他,说:“我什么也没有,就什么也没丢。”
士心吁了一口气:“我的菜票变少了。没全丢。”
所有的人就一起看着他,那种目光就像刀子一样锐利。士心忽然就明白了孟令君为什么那么匆忙地找他回来。果然,邓月明走过来,拍着士心的肩膀,说:“真奇怪,居然还给你留下一部分。难道贼也知道你困难?”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被人怀疑做了窃贼的一天,士心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眼巴巴地看着邓月明。这个比他大一岁多的广西青年似乎要比士心成熟许多,不紧不慢地说:“士心,我们知道你有困难,知道你每天出去忙很辛苦,可是……”
“可是什么?”士心忽然就觉得受了一种巨大的羞辱,这种羞辱侮辱了他的人格。他不是一个优秀的人,但他很固执地认为自己的人格是完美的,是不容置疑的,于是他冲着邓月明嚷了一句,“你什么意思啊?”
“我什么也没说啊!你激动什么?”邓月明依然不紧不慢,眼神在士心身上游走,似乎要用最敏锐的目光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那贼对你还真好,居然留了一部分给你。”
士心沉默了片刻,立刻意识到如果沉默下去,自己一定会遭到会更深的怀疑,于是站起来,把手里的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大家都丢了东西,我去保卫处报案。”
邓月明突然就走到了门边,挡在门口。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句话:“没搞清楚之前,谁也别出去。”
士心心里腾起一片怒火,但他很快就压住了。慢慢地回到床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丢在床边的凳子上,只剩下一条**,翻身上了床,钻进被窝里。“你们去报案。”他说。
7
事情似乎成了无头公案,士心甚至担心这件事一定程度上将影响到自己和邓月明的关系。刚刚到了大学,要在一起生活四年,他不希望大家之间有什么矛盾,于是他翻身起来看看邓月明,但邓月明依然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他,他心里忽然就不舒服起来,翻身又睡下了。
谁也没说话就那样默默地坐了半天,杨得意坐在床头默默地翻看士心带来的那套王老师送给他的《平凡的世界》,时不时从嘴巴里蹦出一两个书里面的字儿。损失最大的孟令君似乎对丢失的五百块钱一点也不在意,靠在被子上,耳朵上插着耳机,手里拿着索尼单放机听歌儿,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我看昂,丢的钱也不多,就别告诉学校了昂!俺们刚到这里,人家知道了也不中听昂!”王海涛说。
“还是报告学校好。”士心又翻身起来,说。
这时候有人敲门,光头马一随后闪进来,喊了声:“这么早就睡下了?”就跑到了士心的床边,一屁股坐在士心的**,真的床不住地颤动。
听士心说了发生的事情,马一就哈哈大笑起来:“丢东西太平常了!尤其是你们刚来的新生。我刚来那会儿还丢了好几次呢!就算报告了学校,那也没啥用,最多就是进行一下安全教育,还不如自己看好一点。等过了这一年,到了二年级,看谁还敢偷你的!脖子给他拧断了!”
跟马一闲聊了一会儿,马一就走了。士心觉得很累,下午泡了大雨,肚子又疼,吃了几片止痛片之后疼得不怎么厉害了,这时候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知道更剧烈的疼痛就要来了,他必须在它到来之前睡着,不然就将迎来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于是闷着头睡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没醒来,就有人轻轻碰他的身子,他迷迷糊糊醒来,刚要开口问,那人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就惊醒了,一看是邓月明。月明用手指指杨得意的床边,他清楚地看见,杨得意的一只鞋里面的鞋垫下面露出菜票和钞票的角。
第三章
1
士心悄悄从杨得意的鞋里面取出那些钱和菜票,回到**躺了下来。宿舍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王海涛和孟令君的呼噜声震耳欲聋。杨得意起床之后穿好衣裤出门洗漱去了,邓月明开口了,大声地骂着要把事情公之于众,睡着的人都被他的骂声吵醒了。士心把钱和菜票分开,递到了每个人的手里:“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我想他也知道错了。”
他很希望事情就这么过去。学校在新生入校进行的教育大会上就说过那么一个例子,说曾经有一个新生入校之后偷窃了同学的钱,受到的惩罚是勒令退学。他不希望这样的命运不要降临到杨得意身上,不仅仅因为杨得意是同乡,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从那个偏远的地方到北京来念书,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那一年他们参加高考的录取比例接近十二比一,能考上重点大学的更是微乎其微,他希望杨得意能顺利完成学业,他知道,一个清贫家庭的孩子身上寄托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有这一家人的全部希望。
但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坏的多。老师不但知道了杨得意行窃的事情,而且当天就到宿舍里了解情况。老师是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人,半秃着脑门儿,脸上的皮肤松弛而白皙,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但说起话来总是和颜悦色。当老师问起的时候,大家基本上如实反映了情况和各自的损失情况,士心坚持说自己没有丢东西,这让老师颇为恼火。从他掌握的情况来看,张士心也是被盗者之一,但他不知道这个学生为什么要坚持说自己没有被盗。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士心,审视张士心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我什么也没丢。”士心看了看老师已经微微发红的脸,淡淡地说。
“包容不该包容的人,那就是包庇,是纵容。”老师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王海涛有点担心地问士心:“你这么公然撒谎,怕是要得罪老师的吧?”
士心笑一笑,摇摇头。他觉得这是一件小事,老师应该可以理解。如果能够保留住杨得意的学业,就算老师因此怪罪他,他也觉得值得。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他把事情的严重性看得过低了,几天之后学校的处理决定就下来了,杨得意最终还是受到了留校察看的处分。
“我知道你说谎。”为了补办学生证去开证明的时候,曾经调查情况的那个老师对士心说,“但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不希望学生不守规矩。维护错误的人和错误的事情,是很愚蠢的做法。我叫钱强。”他转而进行自我介绍,脸上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平静样子,“我知道你是一个不错的学生,入学的语数外水平考试你语文全校最高分,算是一个才子;不过以后要多注意,别分不清是非,要不然对谁都不好。”
2
很长时间里,杨得意都回避着宿舍里每一个人,宿舍里的人也不愿意搭理他。邓月明性情耿直,人前人后地不称呼杨得意的名字,而是将他称为小贼。孟令君表面上很宽厚,但是也作了自己的打算,让自己的父母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顺利调换了宿舍。据说这个来自东北的小伙子全家人有五个人在银行工作,其中还有两个是当地银行的行长。只有憨厚的王海涛什么也不说,每天忙着自己的学习,似乎宿舍里越来越不融洽的气氛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士心总是找机会跟杨得意说话,但对方根本不理会他,有时候还会送过来一个充满了埋怨的眼神,那眼神叫他不寒而栗。他隐约觉得杨得意心里对他充满着仇恨,但他不知道这种仇恨来自何处。如果不是他坚持说自己没有丢东西,杨得意很可能连学籍也保不住。他虽然不需要杨得意说一声谢谢,但起码也不需要这样怨毒的眼神,所以他很想积极地缓和宿舍里面紧张的气氛,于是叫大家一起去吃牛肉面,他也很长时间没有吃牛肉面了。但杨得意没有去,于是这一顿饭吃得很没有意义,士心为平白无故花掉的五块多钱郁闷了半天。
事实上士心几乎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管宿舍的事情。他的当务之急还是保持不间断的打工,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生活和学习,同时,在未来的大半年时间里,他还必须积攒一定数额的钱,这样才能保证大妹妹士莲下一年的学习不受到丝毫影响。他知道,父母的收入仅仅能够维持家里的生活,如果要在一念时间里挪出两千块钱给妹妹念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忙忙碌碌,没有什么改变,唯一继续改变着的是他的肚子的疼痛,几乎每天都在加剧。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担忧,但除了吃一点廉价的药片之外,不能表现出任何已经患病的蛛丝马迹。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肚子在进入学校之前就已经有了毛病,因为老师很清楚地告诉过他们:新生在入学三个月内发现患有重大疾病的,给予退学处理。
那些廉价的药片几乎不管什么用,唯一管用的还是止痛片。但他不敢吃那么多的止痛片,所以更多时候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很多时候忙碌起来就忘记了疼痛。这两个月里面,他已经去过学校医院两次,拿了一些免费的药回来,但他不敢告诉医生自己的真实情况,医生粗粗检查之后总是断定他是肠胃炎,只有他自己清楚,身体的问题远远不止胃肠炎这么简单。
这一天上午,连续上了三节课,到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已经坚持不住了,腰腹已经变得僵硬,肚子里像刀绞一样疼痛。他很想回到宿舍去休息,但是不敢不听课。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打工上,他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用来复习和巩固功课,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课堂时间来接受知识,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大学生应该有的学习方法。
他现在已经开始做家庭教师了。虽然第一份家教远在昌平,距离学校有三十多公里,他每次骑车去都要花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做完家教之后还要花两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学校,途中一点都不能休息之外,还必须飞快地骑车。但这份家教有着相对丰厚的报酬,每次两个小时都可以得到三十块钱,这在那个时候是一份相当理想的工作,一个星期去一次,一个月就可以有一百二十块钱的收入,这笔钱积攒下来,到了年底就差不多就是妹妹下一年的一半儿学费了。
除此之外,他还找了一个抄写稿子的工作,抄一千个字可以得到四块钱,他每天都可以抄写四五千字,虽然不是一个长久的工作,但收入很可观。
忙忙碌碌的生活似乎丝毫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他脸上看不到半点辛劳的痕迹,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忙忙碌碌的生活,只要能够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收入,那便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所以很多时候他也如同那些无忧无虑的同学一样,会在大家面前露出很灿烂的微笑,会在大家说说笑笑的时候插几句话,把大家惹的哈哈大笑。但当所有的笑声都过去之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会滋生出一些疲倦来。
上课到了上午最后一节的时候,他很倦,肚子很疼,就用拳头顶住肚子,趴在桌沿上,老师的讲课也听不进去了。这个时候教室里忽然**起来,有个同学晕倒了。
士心挤过去的时候,那个晕倒的女同学已经苏醒了,面色苍白,软软地靠在一个男同学怀里。
“送去医院。”有人说。也有人主张暂时不要动她。
“去楼下绿化处借个三轮车。”士心说,然后蹲下来,问那个女生,“哪里不舒服?”
那个女孩子什么话也不说,眼睛很无力地张开,看了看他,摇摇头,眼睛又慢慢地闭上了。士心叫大家把她慢慢扶起来,放在自己背上,走出了教室。三轮车已经借好,就停在楼下,士心背着女孩子腾腾腾往楼下跑,还剩三层台阶的时候,肚子忽然就钻心地痛起来,剧痛来得突然而且猛烈,都还没有想一想是否要坚持把女孩子背到楼下去,士心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那个女孩子也从他背上摔了出去。
摔得不重,除了身上有点疼痛,没什么大碍。他爬起来抱歉地笑一笑,那个女孩子也笑了笑,有人凑过来拍了拍心愿身上的灰土。同学中间没有人会骑三轮车,士心就叫大家帮忙把那个女同学抬到三轮车上,骑着车把女孩子送到了校医院。医生检查过后没什么问题,让那个女孩回去好好休息。士心不放心,一连问了好几遍,大夫看看满头汗水的士心,又看看那个面色苍白但眉目清秀的女孩子,笑呵呵说:“放心吧!她没事儿,营养不良。你以后可得好好照顾她,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哎!”士心答应了。忽然就想到医生可能误会他们是恋人了,脸上一红,说声谢谢就搀着女孩子出了医院诊室,骑着车把她送到了宿舍。
校园里道路两旁的银杏挂满了金灿灿的叶片,落叶满地,随着轻轻的风飘起飘落,张士心骑着三轮车,慢慢走过铺满黄叶的小路,车轮带起落叶,在车后面飞扬。
“累了吧?谢谢你!”到了楼下,女孩渐渐一笑。
士心憨憨一笑,摇摇头:“我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冲女孩说,“别忘了多吃饭。医生说的!”
3
下午是体育课,上课之前他特地去了学校邮局,把两个月来积攒下来的三百块钱寄给了家里。寄钱的时候看到在邮局排队等待领取家里汇款的同学很多,看着熙熙攘攘的队伍,他心里涌起一种很幸福的感觉。这么多人里面,也许他是唯一一个不是等待取钱,而是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寄给家里的人。虽然他现在还不能够帮父母撑起家里的担子,但至少,他已经不是家里的负担了。不管他的力量能有多大,能够为家里清贫的生活缓解一下拮据的状况,他就觉得很幸福。他相信,只要不出现意外情况,一年内他可以挣到两千块左右,这笔钱可以保证妹妹士莲的学业不受到影响,他甚至相信,随着自己对北京的熟悉逐步加深,可以有更多一点的收入,这样,他就可以在二妹妹士兰考大学之前把她的学费也准备好。
但是,意外就在这个下午出现了。
下午的时候参加了体育复试。这是学校每年对新生进行的例行测试,借此了解每一个学生的身体素质和健康状况。现在对士心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上体育课更可怕;但这一次的测试无论如何也要参加,如果测试结果不好,学校还会要求进行进一步身体检查,一旦发现有重大疾病,退学将是最终结果。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进行测试,并且还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得到一个好的成绩。
扔铅球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费什么力,也达到了及格线。开学之前一个多月的体力劳动使他的身体强健了不少,虽然肚子痛,但力气还在;但是到了立定跳远,他心里就没有什么底气了。蹲下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两米二以外的及格线,咽了一口唾沫,发现自己的嘴巴里是干涩的。他闭上眼睛,憋足了力气蹦了出去,同时嘴巴里发出一声浑厚的叫:“嗨……”
4
住院已经四天了,他百无聊赖。
真后悔那天参加考试的时候那样用力。用尽力气蹦出去之后他就摔倒在地上,肚子里就像被人抽走了肠肚一样痛,汗很快布满了额头,身体**着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随后他就被同学送到了医院。
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为了保证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业,他必须这么做。化验了粪便和血液,肠道有出血,就开始输液治疗。这一个多星期的治疗就耽误了不少事情,除了两次家教之外,抄写的工作也停止了,如果治疗持续下去,不但将影响到他攒钱的计划,还将直接使他失去生活来源。所以他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一九九四年的冬天悄悄临近了。
他静静地躺在病**,输液瓶里的药水静静地滴落,除了看看书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住院一个多星期,还没有人来看望他。宿舍里的关系由于杨得意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得到缓和,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谁也没有来看望一下士心。班里的同学跟士心也不很熟悉,开学以来的几次集体活动都安排在周末,他忙着外出打工,几乎都没有参加,除了上课之外,两个多月下来他几乎没有和同学有什么接触,所以也没有人来看他。
小时候他很盼望住院。因为住院了就有人来探望,还会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也不用每天挤车去上学。那段挤车上学的日子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那时候学校距离家很远很远,每天早上总要匆匆忙忙从被窝里面爬出来去赶唯一的一趟公交车。车站上人山人海,他和妹妹根本挤不上去,只能在别人还没有出门之前就离开被窝,赶最早的车,那样可以保证每天按时到达学校。曾经有一次正下着大雪,他和妹妹起得晚了,到了车站看见的是洋洋洒洒的人群。他和妹妹很快被人群冲散在车站里,只听见人群里妹妹的哭声。妹妹倒在人群里,无数大人的脚从她身上踩过去,涌向车门。他大声地呼喊,用力地推那些庞大的身躯,但是他的力量那样微小,根本没有丝毫用处,有人伸胳膊将他一推,他就被推倒在一边。他在人群里疯狂地向妹妹挤,妹妹尖锐的哭声响遍清晨的街头。车开走之后,他找到气息奄奄的妹妹,身上全是黑漆漆的脚印,腿上头上都是伤痕,那个时候他抱着妹妹在车站疯狂地哭起来,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些已经挤上车离开的大人。
也不知道多少次就那样和妹妹夹在疯狂的人群里往车上挤,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妹妹送上车之后自己挤不上去,留在车站上默默垂泪。那时候上学是他最厌倦的事情,不是因为不喜欢学习,而是弱小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那份辛苦。现在,上学成了他最大的心愿,也是他和家人全部希望所在,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坚持把书念完。不仅如此,还要保证让妹妹把书念完。
病房的门开了,闪进来一个女孩,是那个一个多星期前被自己送去医院的女同学。这时候她身上落了一层雪,一进门就拿手放在嘴边不住地哈气,脸上是浅浅的笑。士心也笑了,这是这么多天里他见到的第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女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一些年糕之类的东西。
“我带了东西给你吃啊!”她从脖子上解下围巾,看看挂在架子上的药瓶儿,“就快滴完了,一会儿再吃吧。坚持一下啊!”
她的脸色比那天去医院的时候好了很多,皮肤很白,透出淡淡的红色,眼睛黑漆漆,就像可以映透整个世界。穿一件白色的风衣,已经很旧了,但很洁净。每说一句话她都会露出浅浅的笑,那种笑纯粹得如同窗外的雪那样分明。
输完液之后,她把带来的年糕取出来,用纸包住,递给士心。
“吃吧。很好吃的。我们在家乡经常吃,这叫做驴打滚儿。”她笑着说,“名字怪得很啊,可是又香又甜,我最喜欢吃。”
真的很甜。这种东西士心以前没吃过,也没有见过。他很想多吃一块,但面对这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吃了一块之后就说自己饱了,不再吃了。女孩把剩下的包好了放进病床旁边的抽屉里:“记得尽快吃完啊,放久了就变硬了,那样就不好吃了。”
士心点点头,说:“谢谢你。”
“谢我?”女孩扬起头,一脸俏皮,“谢我来看你,还是谢我买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吃?”
“都谢。”士心说。
“那你那天送我去医院,又把我送回宿舍,还摔了一个大跟头,我是不是也要谢谢你?”
“那倒不用。嘿嘿,都怪我笨手笨脚,你生病了,还被我摔了个跟头。”士心不好意思地笑笑,抠着自己的脑门。
“笨是笨了点儿,有点儿有头无脑的感觉,不过心眼儿好,那就成了。”女孩咯咯笑,“张士心,张士心。你这个名字很好啊,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
“能有什么意思啊?我爹我娘没念过什么书,就那么叫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名字有什么意思,我更不知道了。”
“我叫阿灵。”女孩说。
“我知道。”士心说,“那天在医院给你看病的时候我就瞧见了你的名字。还有姓阿的,第一次听见。”
阿灵硬缠着他到医院的院子里走了一圈。雪下得很大,院子里很寂静,除了银杏树上的积雪落在地上的声响,几乎没什么声音。他们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边走一边说话。阿灵很调皮,似乎很容易跟人家熟悉起来。走在路上的时候抓了一把雪放在手里不停地捏,趁士心不注意放进了他的衣领,冰得他哇哇叫,阿灵就乐呵呵地笑,寂静的院子里飞雪飘飘,笑声频频。
来到北京两个多月了,在士心脸上看不到丝毫辛苦的痕迹,但从来没有一天笑得像今天这么轻松,这么真实。从骨子里来说,他还是一个孩子,就如同身边的那些同学一样,他也希望自己能很快乐地生活和学习,能够笑得无忧无虑,他向往那种纯净的生活。现在生活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不是他所期望的生活。
雪中的空气格外新鲜,心情也清新了很多,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随着阿灵在医院的院子里转了半天,拿着一片阿灵摘给他的披过雪的红叶,回到病房。
“感谢这场雪,感谢你,阿灵。”阿灵走后,士心默默对自己说。
5
士心没有想到住院持续了一个多月。肠道总是有出血,他除了接受治疗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在医院一待就是一个多月,转眼期中考试临近了,这期间除了阿灵常常来看看自己之外,没有别的同学到来。他也没有期盼别人来看他。但钱强老师来了三次,每次都说着同样的话,叫他安心治病,多看看书,不要影响学习。钱强还特别强调了一点,不要因为打工影响了自己的学业。
士心很想告诉他,自己打工是必需的事情。但他知道,老师说什么都是为了自己,暂时的一切困难也都是自己的,没有必要告诉别人,让别人来分担自己的困难,甚至为自己操心也是没有必要的。他相信就算在怎么艰难,自己也一定能坚持下去。所以他每次都点点头,然后看到钱老师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很亲切,就如同当年的每一个老师那样,让士心觉得很温暖。
光头马一倒是经常来看他,嘻嘻哈哈说半天,在病房外的阳台上抽两颗烟就走了,嘘寒问暖的话从来不说,但是给了士心不少快乐。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年级但岁数小一岁的光头小子,身上的衣服点点滴滴都是油渍,从来风风火火,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似乎从来都没有烦恼,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士心喜欢这样的人,跟这样的人来往没有任何顾虑,他自己骨子里也是这么一个人,但他现在还不能够这么随着性子生活。
进入大学之后的一个学期就这样接近了尾声,除了已经寄回家里的几百块钱,他没有更多的收入,这个时候除了应付即将到来的考试,他必须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赶紧安排好寒假的打工。无论如何,这个寒假都不可能回家了,尽管他一直都惦记着母亲的病,惦记着妹妹的学习,离开家太久了对家里每个人都充满思念,但对他来说,赚足够的钱现在比什么都重要。如果这个假期他不留在北京打工,他根本没有办法在来年开学前攒够自己和妹妹的学费。他不敢有丝毫耽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依次的耽搁就可能让自己和妹妹永远地失去上学的机会。贫穷就像是虎视眈眈的怪兽,随时准备剥夺他和妹妹们念书的权利。
很要命的是一个多月的住院生活过去,他基本上没有听课,对于马上到来的考试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从进入学校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这个学校里每一个学生都是从各地考来的最优秀的学生,除了因为成绩好获得免修的大学语文之外,每一门功课他都不是最好的,甚至连中等都算不上。耽误了这么久之后,他不知道是否还能考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成绩来。
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留在医院继续治疗,那就要放弃考试;要么出院参加考试,那就意味着中途停止治疗。他几乎不需要做出选择,因为放弃考试的后果就是必须休学或者退学,对他来说这是不可能接受的结果,所以他参加了考试。那个时候关于他的病,连医生都没有看出丝毫端倪。
考试一结束,大家都忙着回家,他开始找工作。
出院之后参加考试的那些天里,宿舍里依旧如前,大家相互之间不怎么说话,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这样的环境里,士心感到很压抑,也就不怎么说话了,进宿舍的时候冲大家笑笑,出门的时候有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算打招呼也没有人回应。邓月明因为上次士心帮杨得意隐瞒偷窃的事情,至今都没有正眼看过士心,海涛总是很早出去上自习很晚才回来,回来也不说什么话就睡觉了,再也听不见他“昂昂昂”的浓重的鼻音了;杨得意除了回来睡觉的时候,很少在宿舍露面,回来也不说话,躺在**看书,到了半夜床头的台灯还亮着,他的床头书架上多了很多书,好几本都是关于气功的。士心并不知道,在他住院的这些日子里,杨得意开始跟着别人练气功。
那几年练气功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充斥了社会,这股洪流甚至波及大学校园。士心曾经很多次看到校园的草坪上聚集了很多练气功的人,有一次他还看见那些人在给学校里年迈多病的退休教师治疗腰腿疾病,一个看上去气定神闲的老太太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老教授,断言老教授患上了肠癌。坐在轮椅上的老教授便激动万分地连连点头。老太太脸上**漾着满意的微笑在老教授面前泰然站立,对着老教授的肚子长啸一声,道:“去吧!”然后用食指指着远处告诉老教授,肚里的肿瘤已经被她打到九霄云外去了。老教授大约是欣喜已极,竟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丢掉拐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
士心不知道气功是否真的有那样的神奇功效,但他没有尝试也不愿意尝试。因为在这个时候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做那些根本不知道结果的事情。他现在必须去做而且一定会真实地改变生活状况的事情就是出去工作。
杨得意也没回家,留在宿舍,但不是为了打工,而是为了练气功。
宿舍里的人少了,杨得意的情绪似乎也好了很多,在大家都离开的那个晚上,他竟然主动和士心说话了:“身体还没好吧?跟着我练气功算了!”
报纸和电视上充斥着对气功的各种宣传和报道,但士心不怎么相信这个东西。他笑了笑,说:“我没时间,身体不好,怕是练了之后还会出问题。”
“怎么会啊?人家瘫痪了很多年的老教授都练好了呢!”杨得意说,“哲学系有个教授,瘫了很多年,现在又开始上课了。还专门在宗教哲学课上教学生练功呢!不信我明儿带你去看看,他能发功治疗很多病呢!据说女同学从他身边经过,他就能知道那女孩友什么疾病,女孩子们都崇拜死了。”
“老流氓。”士心笑着说。杨得意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反过来问:“谁啊?他还是我?”
“都是。那个老流氓教出你这个小流氓。”士心说。杨得意就笑了。
第二天杨得意硬拉着士心找到了哲学系张教授的家,张教授把他好一顿折腾,先是按着肚皮摸索,说是发功治疗,后来又说士心肚子里寒气太盛不好控制,就拿了一个仪器出来,贴在士心肚子上接通电源,强大的电流通过身体,士心全身抖动,从沙发上滚了下来,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忙了半天,张教授放弃了治疗,告诉士心要想彻底治好自己的病痛,就必须亲自练功。“你下学期选我的课吧。包你治好。”
从教授家里出来走在路上,士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得意就不高兴了:“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么?”
“不是好笑,是太好笑了。”士心继续笑,杨得意显然是生气了,脸红脖子粗地看了看士心独自走了,把士心一个人留在那里哈哈大笑。
6
杨得意家境并不好,从他的衣着和吃饭都能看出来这一点。他是士心的同乡,士心知道他出生的那个县是省里有名的贫困县,就算家境略好也强不到哪里去;但士心很不明白的是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同乡似乎对劳动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感,从来都不愿意出去做一点工作来弥补自己清贫的生活。
开学之初的那个处分无疑给了杨得意巨大的打击,但除了变得沉默之外,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在他面前士心总是很小心,生怕不小心刺伤了他敏感的心,所以即便有了适合的工作,士心也不敢告诉杨得意,甚至连问一问对方是否愿意一起做的想法都没有,凭直觉他知道杨得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他一样出去工作赚钱。
士心找到了一个在片场当群众演员的工作,每天早上四点多到片场集合,根据电影的需要,随时扮演各种角色,一天下来有三十块钱,还管两顿饭。这是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可以干半个月,那就可以有四五百块钱的收入,还不用自己花钱吃饭。寒假很短,只有不到一个月,中间还有一个春节,那几天他基本上不可能赚到什么钱,所以他一定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挣钱。
因为住院,他丢掉了原先在昌平的那份家教。到了假期,他打电话说明了一下自己住院的情况,那家人答应他重新去教课,每个星期去两次,一个礼拜也能有六十块钱的收入,这就让士心很满意了。
随着假期的渐渐过去,他的心里开始变得不踏实起来。忙碌的时候就忘记了考虑学习的事情,但是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想起进行得并不顺利的考试,按照他自己的估计,考试成绩应该不是很好,加上英语期中考试的时候正好赶上住院没能参加,很可能会不及格。但这仅仅是一种担心,在已经结束正在等待结果的事情上花费过多的精力是不明智的,所以他干脆忘掉了考试的事情,就继续忙着在学校、电影片场和昌平的那个学生家里之间穿梭。
过小年的那天,他特地从外面买了一份炒菜和两个包子,回到宿舍跟杨得意在一起过。整个一学期里面他几乎没有吃过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除了豆芽菜和水煮白菜,别的菜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价格却实实在在,他根本不敢去吃。学校食堂里有一个很胖的姑娘,每天在黑板上写当天供应的饭菜的清单,有一次写错了把青菜炒肉片写成了青菜找肉片,在学校里就传成了一个笑话,大家都说虽然错了但错的非常贴切,因为青菜里面的确看不见肉片,需要很仔细地寻找才能发现一点点肉末儿。
尽管写错了菜单,那也跟士心没有多少关系,因为甲等菜的窗口他一次也没有去过,他去的那个窗口永远都是豆芽菜和水煮白菜,没有多少学生光顾,所以连排队都不用。这样的伙食没有什么不习惯,除了味道差一点,基本上跟家里的菜饭差不多,他很适应;不适应的是他的身体,医生要求他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他虽然哎哎地答应了,但那仅仅是答应,就目前一个阶段来说,吃饭仅仅是为了生存,不可能讲求营养和味道。这个大学里到处都是清贫的孩子,很多学生并不是因为愿意当老师才投考师范大学,而是因为师范大学收费比较少,每个月还能有几十块钱的生活补助。
杨得意只吃了一个士心买回来的包子,菜一口也没吃。他说练功之后什么都不想吃,反而觉得精神很好。士心也不强求,笑着独自把所有的饭菜都吃了,一人吃独食果然味道别样,把他吃得非常欢畅。杨得意愤愤地看着他,嘴巴里蹦出几个字来:“俗!恶俗!大过年的吃什么饭啊!”
士心什么也没说,就是觉得好玩。杨得意近来似乎变成了金庸先生小说里的那些具有仙风道骨的人,除了学习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练功上面,衣服脏兮兮的也不洗,吃饭更是有一顿没一顿,已经变得完全没有了喜怒哀乐。“你快成仙升天了。”士心说。
杨得意露出难得的笑:“升天有什么不好?这个龌龊的世界,有钱的想干什么干什么,你小子没钱,拼了命干活还混不饱肚皮,就算你怀着一肚子理想,有什么用?你一点儿也不厌恶么?”
“嘿嘿,你成你的仙,我挣我的钱。希望你早点儿升天!”士心说完就躺下了。杨得意说了句“这就快了”就靠在被子上开始看书,士心借着灯光看见他手里厚厚的一本书封面上写着“轮法转”三个繁体字,仔细一看,原来那字应该倒着念。多年以后,正是这本书在社会上掀起了一场浩浩****的风波,他才知道那个时候杨得意一天忙忙碌碌究竟在做些什么。
很快,发生的事情让士心很后悔说了关于杨得意升天的那句话。尽管他不相信迷信,但因为说了这句话,他对杨得意的死一直耿耿于怀。
农历腊月二十七的那一天,天空阴霾,飘了一点淡淡的雪。士心做完了春节之前的最后一次家教,电影片场的活儿也停了,他打算用过年的这几天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整整半年了,他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但回到学校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几乎让他崩溃的消息:杨得意的尸体在积水潭被发现,浮在水面上的身体大半个都冻在了冰里面。身上穿着崭新的西装,还打着领带,口袋里发现了六毛钱和一张卖血的票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7
没有人知道杨得意究竟做了些什么,也没有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在积水潭结束自己年仅二十岁的生命。尽管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他的死终究成了一个谜。大家只知道,这个孩子在临死之前卖过一次血,用得来的钱买了一套象样的衣服,精心打扮了自己,就算是比较体面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几天以后,一个年迈的老人老泪纵横地出现在学校里,穿着破旧的衣服,佝偻着身子,不住地咳嗽。他是杨得意的父亲。这一天正是大年三十。
看着那个涕泪纵横的老人,士心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杨得意的死本来让他很难过,但这个时候他心里却痛恨起得意来,作为孩子,杨得意是一个自私到了极点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想办法解决,都不应该让年迈的亲人承受这样的伤痛,之后多年里,他都不再愿意想起这个曾经同学半年的人。
除夕夜里,士心买了一点糖果和两瓶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回到宿舍里准备和杨得意的父亲一起过年。事实上他根本不想过这个年,也不想看见那个孤独的老人,但他没有地方可去。街上处处可以看见热闹的人群,但热闹是他们的,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时候他心里除了痛苦就是伤感。越是想要忘记杨得意这个相识不过半年的同学,他的形象就越发分明起来,那些偏激的话语,那只藏着菜票和钱的鞋,还有得意带着他去找张教授发功治病之后自己哈哈大笑,杨得意一脸愤怒的情形,点点滴滴都在眼前,恍如昨日。如果可以选择重新再来,他宁愿这一个寒假根本没有留在北京。
这个时候家里虽然日子清苦,但一定很开心地过着年。穷人家最艰难的是年关,但年关无论如何也要体面地度过,所以每年到了年关的时候母亲都会很精心地准备一番,让全家人过一个简单但是很祥和的年。士心所有的记忆中,最快乐的就是那些盼望新衣服,盼望糖果和象征性的几毛压岁钱的年关,只有在那些日子里,全家人的笑都是真实的。
学校做出了杨得意因为受处分,心理压力过大自杀的结论,出于人道考虑支付给老人一笔钱之后,杨得意的老父亲离开了学校。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老人依然睡在儿子曾经睡了半年的**,一声一声地叹息,混浊的泪水动不动就糊住了眼睛。宿舍里弥漫着老人喷出来的汗烟味儿,士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您路上多注意,回家的时候我会去看您。”士心把老人送上火车的时候握着老人的手,就像握着亲人的手。除了一个不知道是否可以兑现的承诺,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寒假就这样悄悄过去了,开学之初士心就听到了另一个让他沮丧的消息,他的英语考试没有及格。更要命的是,一个寒假没怎么注意身体,这时候他又开始大量地便血,一场身体和学业双重的危机转眼就来了。
第四章
1
新一年的日子如同以往,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唯一改变了的就是士心长大了一岁。有时候他很希望自己并没有长大,那样就可以回避很多问题,至少不用去考虑很现实的生活问题。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要面对这个阶段应该面对的事情。在现在这个阶段,张士心所有的问题就只有一个:努力赚钱,养活自己,还要给家里力所能及的帮助。
考试失败是一个打击,但这个打击还不足以让他跌倒。除了准备参加补考之外,他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一点也没有改变。
宿舍里只剩下三个人了,显得冷清了很多,海涛一心埋头学习,发生的一切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邓月明依然每天满头大汗地吃着他的辣椒拌米饭,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宿舍里没有笑声,也就越发显得不像大学生活,所以偶尔有时间的时候士心总是跑到光头马一的宿舍里去,看他们嘻嘻哈哈地打扑克,他也会被那种欢快的气氛打动,有时候也能凑手打上一会儿扑克,但那样的时刻总是少得可怜,大多数课余的时间里他都骑着那辆叮咣作响的破自行车匆匆忙忙地穿梭在北京街头的人群里,为他自己和家里人寻找着希望与梦想。
家里来信了,这是进入大学之后士心收到的第一封家信。母亲写了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叙说家常之外就是一遍一遍地叮嘱儿子好好照顾自己,字里行间表达着对儿子的思念和愧疚。就是这么一封信,让士心觉得很温暖。他是一个恋家的人,从小就一直很眷恋家,很眷恋母亲的怀抱,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还常常赖在母亲的怀里不愿意出来。那个时候家里日子算不上艰难,母亲的脸上总是**漾着充满活力的微笑,母亲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让他觉得日子无限美好。人生的每一个决定也许都将彻底影响未来的道路,无论这个决定是大是小。如果当初不是母亲固执地要回到城里,在那座高原山村里他们家如今的日子一定无比红火。多少年来,士心一直都不理解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固执地回到城里,让一家人的日子从此彻底堕入清贫;但在二十年的生命里,他从父亲和母亲的身上学会了很多东西,他知道,无论面对着怎样的艰辛,面临的道路一定要坚定地走下去。如果说母亲当年固执地回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一家人已经沿着这个错误决定铺成的道路苦苦挣扎了十年,如今她进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虽然面临着很多困难,但日子的盼头似乎就在眼前,就像是黎明前最后一抹黑暗即将过去的时候一样,这一次的艰那似乎来得格外沉重。士心知道,自己和家里人盼望的那个光明的未来并不遥远了,在这个时候他需要付出更多勇气、孤独和辛劳。
差不多半年了,他一直忙着学习和打工,根本没有顾得上考虑自己是不是想家,却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家里的事情,担心着母亲的身体,挂念着妹妹的学习。关于自己在北京的点点滴滴,他都没有告诉家里人,每次写信总是说一切都很好,叫母亲注意身体,叫妹妹好好学习。
他在母亲的信里面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似乎母亲的健康状况很坏。“有时间的时候就回来看看我。”母亲在信里这么写。按照一般情况,母亲不会这么说,就算假期他没有回家过年,母亲也没有要求他回去,母亲知道儿子在北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也心疼儿子赚来的每一分钱,不希望把钱都花在路上;但母亲毕竟是叫他回去看看自己了,这不仅仅是母亲想念儿子那么简单,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可能的就是母亲的健康恶化了。母亲从来都不会留意自己的健康,一年到头都在一种病态中挣扎,冬天一到,成年累月攒下来的一身毛病就会一股脑儿全部蹦出来,折磨着她羸弱的身体。但她根本不在意这样的病痛,咬紧牙关坚持着,到了春天总会略微有些好转。就在他考大学的那一阵子,母亲的哮喘和气管炎竟然在最炎热夏季里发作了,每天拖着疲倦的身子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的时候,不知道母亲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他在高考的同时给母亲打了一些麻雀,用母鸡炖了汤给母亲喝了,但似乎没有多大的效用,在他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还在不住地咳嗽。离家在北京的半年里,士心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母亲的病情。这个时候收到家里的来信,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士心给大妹妹士莲写了一封信,叫她一五一十地把母亲的情况告诉自己。妹妹在省内上学,每个周末都能回家,之后带着两个馍馍和一点炒好的菜回到学校,接下来的三两天都不用在学校买饭菜,一个星期只要有十块钱的生活费就够了。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士心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起码有大妹妹在父母身边,可以随时照顾爹娘。两个小妹妹还很小,不懂的日子的苦,也不明白作为孩子除了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之外,还应该明白父母的艰辛,还应该疼爱和尊重爹娘。
果然,妹妹很快就来信了,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哮喘病变成了肺气肿,日夜不息地咳嗽,还在坚持着每天出去扫街,晨出暮归,不辞辛劳。
士心不清楚肺气肿的严重程度,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每年到了冬天,母亲总是不住地咳嗽,有时候一连串的咳嗽几乎让母亲喘不上气来,脸膛涨得紫红。近几年甚至连夏天也都不停地咳嗽。平常日子里他和父母一样忙忙碌碌地应对家里的日子,如同小的时候他们生病了得不到及时治疗一样,母亲的病也久久地拖延着。一定程度上说,随着他和三个妹妹都进入学校念书,家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拮据,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母亲想看病,家里也没有钱支付高昂的治疗费。他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的收入水平在全国省会城市倒数第二,但是物价水平据说是全国第三,满街的百姓都在埋怨:“啥都涨价,啥都长啊!就咱省委书记的个头不长。”去年参加高考的时候他按照王老师教他的偏方给母亲打了几只麻雀,买了母鸡和鸽子,加上野蜂蜜炖给母亲吃,后来便忙着在工地干活,之后匆匆抱病赴京,一直都没有顾得上母亲的病。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了小的时候弟弟死去的那些日子里,那一直埋怨爹娘没有及时给弟弟治病,脚上的一枚小小的冻疮最终夺走了只有五岁的弟弟的性命。那个时候他曾经在心底里充满对父母的怨恨,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留着钱不给弟弟治病,但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清贫的日子让父母的爱在孩子面前变得那样虚弱无力,就像现在他对母亲的爱深沉却无力一样。他每次写信都不断叮嘱母亲好好照顾身体,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母亲不可能把钱花在自己的病上面,家里甚至根本没有钱给母亲治病。
他很想立刻回家看看母亲,但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钱,就连一张车票也买不起。就算能回到家里,他不知道两手空空地回去,除了能让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于是他决定在最短的时间里赚一笔钱,然后回家给母亲治病。
这个晚上,夜色宁静,窗外是风吹过的声音,桌边台灯昏黄的光照着士心的脸,消瘦中透出一丝焦黄,但神情安详。他正在给母亲写信,他对母亲说,自己很快就有时间回去看母亲,教母亲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到时候做他最喜欢吃的拉条子给他吃。信的末尾他写了一行字:娘,我寄给你五百块钱,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去看医生。你要知道,你是儿子的全部,也是我们的全部。
他身上根本没有钱,但他必须给家里寄钱。
父母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极少向别人伸手求助,无论遇到怎样的艰辛都默默地用自己的肩膀去承受,这样的性格直接影响了士心。但现在的境况下,除了求助别人,他无计可施。半年里他挣来的每一分可以匀出来的钱都已经按时寄给家里了,现在他只能找同学借钱几个家里,然后慢慢地偿还。
他去找光头马一借钱的时候马一很痛快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大堆卷成团儿的钞票,丢在**,一张一张地整理:“我也不花什么钱,都给你。”
士心笑笑。他看得出来,那些钱最多也就几十块,他现在需要的是许诺给母亲的五百块。他知道在学校里能一下子拿出五百块钱的人并不多,最可能的办法就是跟大家借钱凑起来,然后慢慢地还给每个人。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你,也许是一个月,也许要很久。”他说。
“说什么呢?”马一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拿你当兄弟,说这话干什么?没水平!”说这话,拿出一颗烟点上,气呼呼地抽了一口,把一叠整理好的钱塞进士心手里,“不问多少,就这些!”
他又转头问自己宿舍的同伴:“你们谁有钱?借点儿给我老马,回头一准儿还给你们。”见那些人都摇摇头,马一嘟哝了一句,“都是些不爽快的人。”抱歉地冲士心笑笑,说,“你先拿着,我再给你寻去。”
马一又翻箱倒柜地寻找,居然在床单底下一大堆没有洗的袜子中间找到了几十块钱。他喜出望外地把那些钱收起来,凑到鼻子上闻闻,笑哈哈地说:“还带着老子的臭脚丫味道呢!”说着递给了士心,大家一阵哄笑。马一给了士心一百多块钱,还差三百多,他必须尽快借到。这时候就想到了已经调换宿舍搬到别的寝室的孟令君。孟令君家境很好,衣着光鲜,口袋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几百块的零花钱。在这个时候,最有可能给他提供帮助的就是孟令君。
东北小伙子孟令君很爽快地借给张士心四百块钱,并且说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士心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借到了钱,赶紧跑到邮局去,把信和钱都寄给了家里。完成了这个工作,他觉得轻松了很多。跑到食堂打了一份豆芽和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朝宿舍走。这时候他看见阿灵远远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
走到士心身前,阿灵才看见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把拿着馒头的手放到背后,冲他笑笑。士心也笑笑。阿灵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走出老远,士心还在看着她的背影。斜阳西下,洒下一抹淡淡的光辉,照着那个女孩子的背影,她正在一边走,一边吃着馒头。不知道为什么,士心心里忽然就涌起一种很心疼的感觉,望着远远走去的阿灵,他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现在正在假日里的街头摆摊的妹妹。
2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他从食堂买了一份豆芽菜和两个馒头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口地吃着,滋味无穷的样子。下午没有课,他在刚刚开业的城乡仓储超市的地下仓库里摆了半天的货,挣了十五块钱,这个时候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从食堂出来,他又看见了阿灵,她也从食堂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士心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阿灵会在课堂上晕倒,为什么医生说她营养不良。这个时候士心开始自责起来,其实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个清秀的女孩子一直都穿着很朴素的衣服,背着一个很旧的书包,脑袋后面扎着一根马尾辫子,头上没有一点点修饰,他应该知道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清贫的孩子。自己住院的时候来探望的人不多,阿灵却是去得最多的。那段时间这个外表文静但很调皮的女孩子给了他很多快乐,陪他度过了很多个寂寞无聊的日子,自己却一点也没有留意这个关心自己的女孩子。
他走过去,站在阿灵前面,阿灵就停下了脚步,依然把手放到背后,默默地咬着嘴唇不说话,全然不是那个调皮的女孩子。
拦住阿灵之后,士心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一起吃饭吧。”
阿灵默默摇摇头,转身就要走。士心急了,冲着她就喊起来:“你怎么总是吃馒头啊?没听医生说……”他忽然发觉食堂门口很多人都看着自己,就放低了声音,“医生叫你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你忘记了?”
阿灵看看他,红着脸点点头,急急忙忙走了。夕阳依旧照着她单薄的身子,白色的旧风衣的衣襟在晚风中起起落落。士心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端着饭盒默默地朝宿舍楼走去。阿灵已经不需要说明什么,那个眼神已经让士心很明白,这个女孩子和自己一样贫困,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贫困。这个校园里到处都是贫穷的身影,但是每顿饭都靠一个馒头将就的人也许只有阿灵一个。
回到宿舍,士心还是觉得不踏实,但他不知道能做什么。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把饭盒洗干净了,跑到食堂买了一份红烧肉,打了二两米饭,一路小跑到了阿灵的宿舍楼下,把饭盒放在传达室的窗口,叫看门的阿姨把阿灵呼下来。阿姨冲着传呼器喊了阿灵的名字,阿灵在楼上答应着,士心就放心了,交了一毛钱传呼费给阿姨,叫阿姨把饭菜交给阿灵,自己跑出了楼道。
他已经托了很多人给他找工作,自己也到处寻找。但学校里处处是找工作的学生,一份收入不多而且很辛苦的工作往往成为很多人竞争的目标。学校的勤工俭学办公室会提供家教之类的工作给学生,但是每份工作的介绍费要二十到五十元,而且就算工作不合适也不退钱,所以士心从来都不去那里寻找工作。
找了很多天都没有着落,这让他很沮丧;但他不敢懈怠,因为借同学的钱要尽快还上,母亲治病也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所以他决定到街头去寻找工作。
他从学校的商店买了一张大白纸,裁成四块,挑了一块在上面用毛笔写了“师大家教”四个字,贴在一块硬纸板儿上,挂在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骑着车就出发了。他曾经看见有大学生在街头举着这样的牌子寻找工作,不知道这样的方式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但即使有一点机会和希望,他都要尽量争取。
3
这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街边的柳树还没有吐出最初一抹绿芽,但扑面而来的风已经变得轻柔了许多,全然不像过去一个冬天的风那样肆虐。北京的冬天气温并不是很低,但是风很大,冰凉的风直往衣服里钻,让人感到凉意刺骨;春天风也很大,而且绵绵不绝,但终究温柔了很多,让人不觉得那样厌烦。
士心骑着车走在温柔的风里,嘴里还哼出一段一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每次出去劳动的路上,他总是这样哼哼着,一种**似乎激**在他的胸腔里,让他觉得浑身都充满力量。劳动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从五岁那年第一次出去到大河滩里捡骨头到现在,他生命的轨迹里似乎一直伴随着劳动,劳动能让他为家里尽到一分责任,能让母亲为儿子感到骄傲,也能带给他一种内心的安宁和踏实。他喜欢劳动带来的那种愉悦,也喜欢劳动之后手里捧着自己挣来的钱再把它们几个家里的时候的那种幸福的感觉。
他先到了西单,刚刚把车子和牌子摆好,执勤的人员就来了,什么也没说就叫他赶紧走。在繁华地段摆摊设点必然要遭到赶撵,对于这个他再熟悉不过。他家里的那个小摊这几年不知道曾经多少次被城管掀翻,也不知道多少次母亲守着被砸坏的摊子默默垂泪。北京是大城市,虽然执法的人未必能像家乡的那些虎狼一样的城管一样凶悍,但沿街摆摊一定会遭到干涉,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不是急需找到工作,他一定不会贸然举着牌子到街头去寻找工作,毕竟沿街摆摊是违反规定的事情。
他骑车到了安定门的过街天桥上,那里人不是很多,附近有一个地铁出口,从里面出来的人大多乘坐地铁上下班的人,而不用骑车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家境都略好一些,愿意给孩子请家庭教师的人比较多,同时还有很多在公司里上班的人也大多坐地铁上下班,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工作。
他身上仍然穿着那套中山装,这一身灰突突的衣服在这个季节里穿在身上很温暖。士心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街头整整等待了一个下午,路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被风吹得灰头土脸的黝黑的小伙子,匆匆走过去,根本没有人上来询问。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他腹中空空,仍然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桥上有很多小贩在高声叫卖着袜子、电动剃须刀、假冒劳力士手表、盗版光碟和小猫小兔之类五花八门的商品。他明明看见有个商贩在兜售刚刚孵化出来的鹌鹑,硬说是永远长不大的松鼠鸡,很多人好奇地观望,然后掏出两块钱买一只不出一天一定会死掉的小鹌鹑回去。
到了下班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自行车道上的车辆象洪流一样涌过,街头人群熙熙攘攘,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属于士心的客户。他饥肠辘辘,但现在还不能回学校,他希望在这些下班回家的匆忙的身影里,会有一个人来光顾他。这个时候他正背负着几百元的外债,当初来北京上学的时候王老师借给他的五百块钱也没还上,这个时候太需要一份工作了。
桥下是护城河,刚刚解冻的河面上飘**着过去一个冬天里人们丢弃在上面各种垃圾,花花绿绿的如同家乡山坡上的野花。河边路旁是一爿小店,整个下午店里很多人都在吃刀削面。刀削面的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着士心,他除了舔舔嘴巴,把口水一次又一次地吞进肚子里。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居然抵受不住一碗刀削面的**,现在这个时候那样的美味不是他的。他的身体有些发软,这些天来身体明显地虚弱了,刚刚进学校的时候他有六十公斤,这学期体检的时候他的体重仅仅只有五十二公斤,这是一个巨大的落差,至少说明他的身体状况在不断的恶化当中。他不应该挨饿,但这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除了几张菜票之外,没有几毛钱。他正患着很严重的胃肠疾病,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只能让他的健康不断恶化。他觉得应该用口袋里的几毛钱去买一碗刀削面吃,但是努力地劝说自己几次之后他还是松开了口袋里已经被自己捏的皱巴巴渗透了汗水的几毛钱。
“回到学校里,三毛钱就可以解决肚皮了。”他心里对自己说,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在耻笑自己刚刚垂涎欲滴的那种懦弱。
焦灼地等待了一整个下午,下班的人流渐渐稀疏起来,整个城市这一天的忙碌就要结束的时候张士心终于绝望了,看来他只好明天再来。他将纸牌子收起,准备放在自行车上回学校去。这时候忽然听见人群喧腾起来,在他身边大声吆喝的小贩们顿时乱了阵脚,如鸟兽散。士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大盖帽走过来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牌子,丢在地上,一脚就踩了上去,在白色的纸牌子上印出一个清晰的黑脚印。同时,一张长着红疙瘩的脸贴近了他的脸:“罚款!”
他知道这些人是城管。在家乡摆摊的那些年里,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城管在街头追逐小贩,没收小贩的东西,常常将那些为了糊口在街头摆摊设点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商品散落一地。但这是在北京,就在他不知所措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毫无防备地做了城管的俘虏。
他口袋里只有几毛钱,他把手放进口袋里紧紧攥住那几毛钱,钞票已经被他捏的透湿了。他站在街头任凭那个大盖帽在耳边教训,一声不吭。那个红鼻子城管的嘴巴里跳出来的唾沫星子密密麻麻溅满了他的脸庞。他咬着牙默默地承受着,如果那个时候他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他一定会拿出来使劲丢在那张巨大的脸上,然后抬着头离开。但是他没有钱,所以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他的唾沫星子点点滴滴散落在他充满汗水的黝黑的脸上。
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需要的是热闹,其他事情与他们无关。看的人多了,那个大盖帽就来劲了,开始像耍猴一样地耍弄张士心,惹得人们一阵一阵哄堂大笑。张士心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但是他咬着牙没有哭,强忍着泪水愤愤地瞪着那个得意忘形的城管。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不能忍住,泪水便会肆无忌惮地喷出来,那样他就丧失了所有的尊严,那些围观的人也就得到了全部的乐趣。
“小子,瞧你的样子是想吃人呢吧?”那个城管不依不饶。
一个过路的大妈瞧见了,穿过人群走到士心身边,温声说:“孩子,就给他交了罚款吧。看你是个学生,交了罚款赶紧回学校去。省得在这里叫那些无聊的人瞧了热闹。”大妈的话让围观的人感到无趣,很多人讪讪地离开了。但是张士心没有动,他的口袋里只有几毛钱,就算他拿出这几毛钱也不可能让这个红鼻子的家伙马上满意地离去。
僵持了大约半个小时,士心疲倦极了,这个时候肚子开始疼得厉害起来,他知道一阵剧烈的疼痛即将到来。他翻开了所有的口袋,把仅有的五毛钱交给了那个城管。红鼻子显然非常扫兴,将五毛钱接了,放到眼前看了看,随手丢到士心脸上。五毛钱顺着士心的脸飘飘****地落到了地上,那个人用食指戳着士心的脑门,揶揄道:“小子,算你骨头硬。早些年出生一定能当个烈士。记住了,明儿要是瞧见你,还整你。你信不信?”说着话一脚踢翻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城管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只有那个声音一直在士心心头回**。他仅仅是想在街头找到一份兼职工作来支撑一个穷孩子的学业。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有错,即便有错,他也用自己全部的尊严作了偿还。在那个初春的傍晚,他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凉。
他默默地捡起被踩在地上的白纸牌子,用手擦掉上面那个清晰的脚印,把地上的五毛钱捡起来放进中山装的口袋里,推着车低头走下桥头。他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学校,还可以来得及在食堂买一份两毛钱的豆芽和两个馒头,错过了时间,就只有饿肚子,他没有钱买别的东西,他只有学校发给他的每月几十块钱的菜票。
走下桥的时候他无意间看了一眼那间卖刀削面的小店,里面有很多人在吃刀削面。有几个男人光着膀子,端着大碗靠在桥边的栏杆上西里哗啦地吃着面条,光头上面热汗淋漓。他也热汗淋漓,那是刚才的一番羞辱之后流出来的,也是饿出来的。
他歪着头看了一眼已经挂起电灯的小店,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嘴巴已经很干涩了,嗓子里还泛着一阵一阵的苦涩。他疲倦地跳上车,准备骑车返回学校。这时候听见有人叫他:“小伙子,别走。”同时,一双肉嘟嘟的大手端着一大碗刀削面向他递过来。
他惊愕地看着那个人,一个五十岁上下胖乎乎的男人,脖子里搭着一块白毛巾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是小店的老板。
士心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就喏喏地往后闪:“不,不……”
那汉子看着士心,把手望前伸来:“吃吧。学生。我都瞧见啦!整个下午都在这桥头,饿坏了吧?我儿子也在外地念大学哩,出门在外的哪一个容易啊?”
那是一碗削的非常好的面条,细细长长的面条很有韧性,上面浇着浓浓的卤汁儿,撒了一些碎香菜,散发出香气。一双手端着很平常的一碗面条,很诚恳地送到了士心的面前。那个瞬间,士心之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差一点就落下来。他看了看那汉子,把碗接过来放到桌子上,走到装着还没有洗的碗的大盆子前面,蹲下来开始洗那些碗。
那人并没有阻拦士心,继续忙着招呼他的生意。士心默默地蹲在那里洗碗。小店的生意很好,一会儿就有很多碗送过来,他一直忙了一个多小时,吃饭的人才渐渐少了,他的厂子似乎已经纠结在一起了,一阵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的身体禁不住颤抖。最后一抹夕阳已经埋进了深山,桥头的路灯洒下一片昏黄的光辉,把夜晚的街道照得很温暖。
一个客人也没有了,士心洗完了碗,抬起疲倦的身子,走过去端起那碗面条,发现还是热的。他知道一定是那个人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刚刚削了一碗新鲜的面条,上面浇着浓浓的汤汁,还放了几块肉。他笑眯眯地看着士心,说:“吃吧!”
那个瞬间,士心仿佛看见了父亲眼睛。
他一边吃一边跟那个老板说些家常话。老板说他的刀削面远近闻名,味道好是因为讲究“剥削”两个字。“剥”说的是剥蒜瓣儿,“削”讲的是削面的功夫要好。“刀削面一定要放蒜瓣儿进去才能吃出好味道来。”他一边说,一边剥了几颗蒜随手丢进士心的碗里。有了蒜瓣,刀削面果然多了几分滋味。
那个夜晚,一碗“剥削”来的面条,带给士心的不仅仅是没有了饥饿和疲劳,还有温暖。他用他的劳动从一个善良的人那里换来了一碗面条,还有做人的尊严。
那以后他依然常常去那个桥头找工作,找到合适的工作给自己做,也给同学做。花十块钱买来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骑起来叮咣响,一路都仿佛在听音乐,一点也不寂寞,每次都骑车去。他学会了眼观六路,再也没有被城管抓住。每次到了那里,他都会花五毛钱买一碗刀削面,很满足地吃一顿,依然是老板削面,他自己剥蒜,一边吃面一边说些家常话,那个老板不住地说:“我那在外地上学的儿子要是也这么懂事,我就算累死了都不觉得冤。”
士心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个善良的人,那一碗温暖的刀削面。不会忘记在北京飘**的这些年里面的所有冷暖悲欢,记得所有的温暖和感动。
4
初春的最后一场雪过后,他依然没有找到工作,还必须到街头去找工作。因为下雪,他没有办法骑车去,加上最近肚子疼得非常频繁也非常剧烈,他没有把握能骑着那辆破车顺利赶到预定地点找工作,所以他必须坐车去。除了几十块钱的菜票,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他翻箱倒柜一共找到了六毛钱,揣在口袋里就出门了。
这是他头一次坐北京的公交车。
学校距离这趟车的始发站只有一站地,他上去的时候还有很多空位置,他便拣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上去,一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来到北京半多年了,他一直骑着破车在大街小巷穿梭,却没有真正留意街边的风景。这个时候刚刚吐芽的柳树上挂着薄薄的残雪,风景别致,看得人心情也爽净了许多。
他看人家都买了一毛钱的票,也就递上一毛钱。胖胖的女售票员斜眼看了看这个穿着中山装的半大小子,什么话也没说就把票给了他。走了两站地,车上的人渐渐见多了,新元把座位让给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外地妇女。售票员走过来叫那个外地妇女买票,妇女便掀开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小心地数了半天,数出两毛钱递给售票员,把剩下的几分钱重新装进口袋里,放下了衣襟:“俺到天安门,可是两毛钱的票哩?”
售票员接了一把硬币,输也没数就丢进了票夹子,点点头指着那个孩子说:“孩子也得买票。”
那个外地妇女摇摇头,就把头扭向窗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个胖胖的售票员显然尴尬得很,大声地喊道:“说你呢,这孩子也得买票。”
那女人转过头看看,说:“俺没有钱了,俺是个要饭的。俺孩子小,坐车从来都没有买过票。”
售票员翻了个白眼:“不买是吧?我还就跟你耗上了,看谁耗得过谁。今儿不买票你就甭想下这车。”她在士心身边气定神闲地站稳了,就开始数落那个妇女。但任凭她怎样数落,那妇女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没有一点反应。再过了两站,售票员忍不住了,大约也是说得累了,脸上显出怒色来,大声地问:“乡巴佬,你到底买不买票?”
她的这句话立刻招来了车上很多外地人的责骂,士心也觉得这个不依不饶的售票员有点过分了,就把自己身剩下的钱拿了出来,取出两毛递给那个售票员:“我帮她买票,你就别说了。”售票员还想说什么,车上的人便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说:“人家都帮着买票了,还叨叨啥啊?”
售票员愤愤地瞪了士心两眼,丢给他一张车票走了。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士心看见那个胖乎乎的售票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如炬,穿透人群直射过来。过了几站地,那个女售票员忽然径直走到士心跟前,用浑厚的女中音说:“把你票给我看看!”
士心把票递给她,女人看了看,很平静地说:“罚款!两块!”
又是罚款!这一次不是因为违章摆摊,而是因为他坐车超过了与票面符合的里程。
他身上只有五毛钱,刚刚给那个女人买票花掉了两毛,现在还剩下三毛钱,还必须预留出回学校的路费,无论如何也交不上两块钱的罚款,解释了半天,那个胖乎乎的女售票员就是不依不饶:“你不是挺大方的么?给人家买票,自己却连两块钱罚款也交不上。嘿嘿……没钱?你跟大爷似的出手阔绰,能没有钱?把口袋翻开,也叫大伙儿瞧瞧。”士心不想纠缠,便翻开了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了五毛钱。
“我真的第一次坐车,不知道该多少钱。”士心诚恳地说,那个售票员从他手里夺走了五毛钱,将几张车票撕下来丢在他身上,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傻帽,逃票逃到北京来了!”
那个要饭的女人嘻嘻地朝士心笑着,她怀里的孩子望着士心的脸,对她妈妈说:“妈,这人真傻!”
士心望着那个还不懂事的孩子,笑了笑。车到站了,他快步走下了车,也躲开了人们一直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
在北京这个文明的都市里谋求生存和发展的种种艰辛,只有那些曾经被北京人看不起现在也还看不起也许将来仍然看不起的外来者有着最真切体会。并不是刻意批判那些在皇城根和胡同里长大的人,真的是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冷暖,体会了太多太多的艰辛,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从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成为一名学生开始,士心就有一种深深的体会,无论走到哪里,从他那一身中山装别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绝对不是一个北京人,所有的境遇也就因为这个判断而改变了。
5
工作总算找到了,除了一份比较近的家教之外,那个家教主顾从自己的工作单位给士心找了一份撰稿的工作,一千个字的稿费是十五元。获得这份工作简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他签了一本书的合同,写完那本关于心理学的书,他可以得到三千元左右,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至少可以解决他暂时面临的所有问题。这让士心感到无限兴奋,很快忘记了这一段时间找工作遇到的各种艰难。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夜以继日地写作,在短短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替别人完成二十万字的书稿,那样他就可以顺利获得近三千元的收入。
士心从小喜欢写作,在高考中作文拿了满分,中学的时候还参加过全国中学生寒假作文大赛和另外几次征文比赛,最差的一次获得了省区级三等奖。写作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以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替别人完成这部二十万字的书。但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这份工作远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按照对方的要求,他需要做的仅仅是到图书馆查找各种关于心理学的资料,复印下来归类之后编一个目录,按照目录将资料重新拼凑,然后抄写在稿纸上就可以交差了。但他没有按照要求去做,一方面他不愿意花钱去复印那么多资料,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那样敷衍了事凑成一本书。虽然书出版之后并不属于他,但他希望自己用实实在在的劳动换取报酬,也希望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被人看成是垃圾。他从小喜欢看书,就是在那些很艰难的日子里,偶尔得到的几分钱一定会留着在特价书市上买一两本书给自己看。在城里生活的十年中他用自己攒下的和在街头捡到的硬币买了整整两箱子连环画,那些书给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启蒙,然他学会了很多东西,所以他对书一直充满感情和尊重。虽然那些连环画在去年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叫最小的妹妹萍萍拿出去一毛钱一本卖掉当学费了,但那是无奈之举,在他的心里,书是神圣的。他没有想到原来有时候写一本书仅仅是花三千块钱找一个学生从图书馆复印资料拼凑起来这么简单。
这段时间除了上课,他几乎用所有的时间来完成书稿。晚上总要趴在宿舍里写到大家都休息了,然后搬着桌子和板凳到楼道里写。白天还要抽出一定的时间到图书馆去查资料,记录和整理之后用在书里面。这样的日子远远比繁重的体力劳动更辛苦。他以飞快的速度写稿,一天下来勉强能完成一万字,但每次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两只手都麻木了,眼睛也变得黯淡无神,仅仅睡两三个小时之后就要起床去上课,那两三个钟头就好像一忽儿工夫就过去了,每天起床的时候他都要跟自己做一番强烈的斗争,才能战胜浑身的困倦起来去上课。肚子更是疼得厉害,吃止痛片已经完全不能抑制日夜无休的疼痛。他已经顾不上疼痛了,他必须按照要求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书稿,拿到这笔钱,然后立刻回家给母亲治病,还要还给光头马一和孟令君钱。
上课的时候他经常睡着。他很希望自己能够不那么困顿,认真听好每一节课,但他总是在这样的矛盾挣扎中静静睡着了。睡得很香很甜,有时候还能在课堂上做一个温馨的梦,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的笑脸。
这一天上课他就梦见了母亲,母亲脸色很好,润红的面庞挂满了微笑,用粗糙的手捧住他的脸,不住地端详,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幸福地微笑着。士心心里充满了感动,通过母亲的手感受着一种温暖,他深情地叫了一声:“娘!”
听课的同学都被他惹笑了,那仅仅是一个梦。温馨过后,教室里的同学哈哈大笑,老师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说:“回宿舍睡去!”
士心立刻就清醒了,抱歉地冲老师笑笑,继续听课。老师也就不说话了,继续讲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士心用拳头顶着肚子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有人轻轻碰他的身体,回头看时,发现阿灵站在他身后,用手指指他身边的一个空位子。士心赶紧往里挪,把自己的座位给了阿灵。阿灵坐在了他身边。她依然穿着那件白色的旧风衣,看上去气色很不好。
“又没好好吃饭吧?”士心问,“看你脸色那么不好,真的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阿灵回了一句,笑了,“谢谢你的红烧肉。”
士心嘿嘿一笑,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阿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呵呵地说:“今天你还请我吃红烧肉吧。”
“那可不成!”士心想都没想就立刻回答道。阿灵呵呵地笑着,揶揄道:“不是这么抠门儿吧?考虑都不考虑一下就拒绝了?”
“这个事情不用考虑,肉吃多了就都跑到你脸蛋上去了,那样很美么?”
“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吃。帮我多吃一点就好了,瞧见你把脸蛋吃成猪头,我就开心得很了。”阿灵说着,呵呵地笑着。
“那还是让肥肉都跑到你脸蛋上去吧!我现在这模样儿挺好。好吧,就请你吃红烧肉,我天天吃,腻都腻死了。”
“不去。谁愿意跟你吃饭来的?”阿灵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士心没有再说话,从第一次看见阿灵独自在夕阳里吃馒头开始,他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女孩子似乎在刻意回避自己,至少是在吃饭的时候只要看见他就一定会匆匆忙忙地离开。他似乎很清楚这种回避是为了什么,但有时候他也会有点难过,他觉得阿灵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看待。有时候他也会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可笑,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而不是刻意在乎朋友之间的点点滴滴。从进入这个学校开始,他就没打算拥有一段精彩的大学生活,没有想过会有很多朋友。现在,光头马一对自己很好,宿舍里仅剩的三个人之间关系也不错,这就让他很满意了。如果阿灵不愿意和他成为朋友,他也能坦然地接受。
上课的时候,阿灵就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课。他的肚子很痛,就用钢笔顶住肚子,斜趴在桌子上听课。阿灵听见他粗重的呼吸,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士心紧缩着眉头,痛苦地趴在桌上,脸上的汗水正顺着面庞流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下课之后士心叫阿灵一起去吃饭,阿玲借故推拖着,士心也没有强求就匆匆忙忙走了。他要赶紧吃饭,然后很快地去继续完成他的书稿。他到食堂给自己买了一份白菜和两个馒头,打了一份五块钱的红烧肉,装在塑料袋子里送到了阿灵的楼下传达室,叫看门的阿姨交给阿灵,然后就往宿舍走。走到草坪间的时候,肚子剧烈地疼起来,几乎不能坚持,他沮丧地坐在草地上,缓了缓神,就在那里吃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已经坏到了极点,因为现在的疼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从食堂买了一个馒头,阿灵穿过草坪往宿舍楼走。他看见士心坐在草地上独自吃饭,就停住了脚步,看看士心,朝他挪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继续朝宿舍走去。
“姑娘,那个小伙子又给你送饭来了。”进楼的时候阿姨冲她喊,“还真贴心,总买这么好的菜给你。”阿姨笑呵呵地说,把塑料袋子递给了阿灵。阿灵看见袋子装着的是红烧肉。
她接了袋子,没有上楼,径直朝士心吃饭的那片草坪走去。当她站在士心背后的时候,士心全然没有发觉,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白菜和馒头。这个时候吃饭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一种很机械的活动,他没有胃口,也不觉得饭菜可口,吃饭仅仅是为了继续生存下去。看着他饭盒里剩下的一点白菜,阿灵站在身后眼睛就湿润了。
士心把最后一口馒头丢进饭盒里,蘸着剩下的菜汤全部吃掉,把勺子放进饭盒里,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打了一个响亮的响指,站起身来想回宿舍去,才发觉身后站着阿灵。阿灵手里提着那只装着红烧肉的塑料袋子,倔强地看着他,眼睛里的泪水正扑扑地落下来。
6
“你怎么就吃白菜?好像某个人不久前还说天天吃红烧肉的。”一起坐在校园里核桃树下面的长椅上,阿灵用诘责的语气说。刚刚哭完,她眼睛红红的,神情中有几分憔悴,但是容颜秀丽,眉目如黛。
“我喜欢吃白菜,小时候天天吃,晚上睡觉都在白菜堆里睡,夜半做梦的时候还常常咬一口白菜呢!吃啊吃啊就吃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你叫我吃别的我还真吃不惯。”
“才来北京多久啊?你就这么贫嘴,才不信你胡说八道!偏偏我也有一个爱好,就是特别喜欢吃白菜。你吃白菜偏要跟你抢着吃,往后我也跟你一起吃白菜。”阿灵说。然后把手里的红烧肉丢给士心。
“哎呀,你看你,汤都洒出来了。我就这么一件体面的衣服,还被你弄脏了。你给我洗啊?”士心一只手接住袋子,一只手指着自己的中山装,“就算你给我洗,我也不领情。你知道么,我这套衣服很精贵,打去年过年穿到现在我都没舍得洗一下呢!”士心说着嘿嘿地笑了,心里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可能不太合适,就闭上了嘴巴。
阿灵终于破涕为笑,嘟着嘴巴说:“嘿嘿嘿,嘿嘿嘿,脸蛋都那么黑了,还要嘿嘿嘿。黑不死你啊!”说完这句话马上就后悔了,抱歉地笑笑,说,“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习惯了。”士心淡淡地说,然后把塑料袋子重新塞进阿灵手里。
“好像我经常这么说错话一样,我跟你很熟么?我经常说这样的没有分寸的话么?你在我这里受到很多委屈的么?”
士心嘿嘿笑:“委屈是委屈了一点,不过你要是不开玩笑,我倒不习惯了。赶紧吃吧,如果觉得自己吃相难看,有辱斯文,那就回宿舍去吃吧。”
“才不!我吃相好看得很,温文尔雅,大方得体,标准的淑女。哪里像你一样,拿着馒头就嘴巴里塞,噎得自己翻白眼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天生没有眼珠子呢!”阿灵的心情在这个瞬间似乎好了很多,竟然显出调皮的本色来。
“那你就回宿舍去,照着镜子慢慢欣赏自己的吃相吧。我是老粗,欣赏你吃饭怕是暴殄天物。”
阿灵没有说话,看了看士心,就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你要忙着做很多事情,是不是?”
士心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搓着双手说:“没办法,自己吃得多,爹娘养不活我。三岁不到就自己忙着找东西吃了。”
阿灵俏皮地歪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说:“是不是啊?难怪你刚才狼吞虎咽地吃,我在你后面站了半天你都不知道。”
“这样子就对了,笑起来多好看啊!前几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吓得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你本来就长得那么丑,脸蛋像是杀手锏,站出来就呼啦啦吓倒一片,人见人倒,马见马翻,还要成天板着脸看人,你想毁灭地球啊?”不知道为什么,士心忽然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就像中学时候一样,喜欢开起玩笑来。这大半年时间里,他几乎一句玩笑也没有开过。
“我真的那么难看么?”阿灵小心地问,很认真地望着士心。
“真的。”士心说,“起码比我难看。”
阿灵就笑了:“那我相信自己绝对能吓死人了。”
很久以来压在心里的阴霾似乎就在这一个微笑之后终于轻轻散开了。微笑从心底蹦出来,自由地绽放在脸上,她有点羞涩地看着士心,不知道说什么好。士心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说:“赶紧回去吧!傻呵呵的站在这里笑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辅导学生呢。”
阿灵明白士心的意思。他们的专业是特殊教育,教育的对象大多就是智障儿童,于是甜甜一笑,说:“那他们也一定认为我是老师,你是学生。”
第五章
1
坐在楼道里写了整整一夜稿子,窗外透进清晨的最初一抹亮光,鸟雀的声音不时传进来的时候,士心终于完成了整部书,这时候已经是清晨,窗外校园里有了阵阵跑步的声音,还有早起的学生站在大树底下念英语的声音。
这二十几天对士心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他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挣扎和挑战。头一次写书,没有任何经验,他也相信自己绝对没有著书立说的水平,如果不是为了获得在他看来丰厚无比而且他现在急需得到的酬劳,特绝对不会答应写这样一本连他自己都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翻一翻的书。越是写到接近尾声,他越觉得疲倦,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想要努力地张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双手也变得僵硬和麻木,每写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身体里的力气已经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出现而悄悄溜走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连站起身来走到宿舍里的精神都没有了,把笔丢在桌子上,就在那个瞬间他趴在刚刚写完的稿子上睡着了。
海涛起来洗漱的时候看见士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轻轻走过去,看见士心身子底下压着已经写完的书稿。这时候士心睡得正酣,鼻子里发出细微均匀的鼾声。海涛叹了口气,把士心托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到宿舍,丢在他的**,士心居然没有醒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呼呼大睡。海涛给他盖好了被子,拿着写的书稿随便看了看,又看看呼呼大睡的士心,摇了摇头。
这一觉是张士心来到北京以后睡得最长的一觉,也是睡得最安心和舒服的一觉,连什么时候被人抬到宿舍都没有感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上,还是宿舍传呼器的声音叫醒了他。楼下的大爷喊他,说有人找他。
他应了声“就来!”从**爬起来,翻身下床。他意识到自己的情形应该是很憔悴,一定蓬头垢面,于是拿起脸盆冲进水房,打开水龙头哗哗哗地冲了一下脸,立刻清醒了很多。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这段时间都没有顾得上理,脸色也不好,虽然刚刚睡醒,但是憔悴的容颜看上去就像很久没有休息了一样疲惫不堪。他捧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仔细地看看,然后笑笑,在头上抿了一点水,把头发梳理好,又看看镜子,发现自己身上的背心胸前破了一个洞,漏出皮肤。他用手指在那个破洞里戳了一下,嘿嘿一笑就出了水房。水房里另一个洗衣服的人看见他傻呵呵的样子,歪着脑袋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傻蛋!”
来找他的是阿灵。其实士心已经猜到是阿灵,因为在这个学校里,除了阿灵,他几乎不认识别的女孩子;如果是男同学来找他,就直接上楼找了,不会通过楼下的老大爷传呼他。那个时候学校还开放男女宿舍,可以互相往来,但是时间限制在每天下午的五点到七点,其他时间就要通过楼下的收发员传呼,每次还要交一毛钱的传呼费;也因为男女宿舍五点到七点之间才相互开放,那几年宿舍楼都不叫宿舍楼,而是被学生称为“五七干校”。
阿灵换了一件衣服,也还是白色的,但是比那件风衣短了一些,也比较新,手里拿着一包东西站在楼门口。夜风吹来,长发飘飘,路过的男生都不由地回头看一眼。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边看一边走路,不小心从门口的楼梯上踩空,险些跌倒,眼镜儿都掉在了地上,惹来一片笑声。士心看见了,就走到阿灵身边,笑呵呵地说:“你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
“为什么啊?”阿灵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驴打滚儿。知道你最近辛苦,特地买给你吃的。”
“花钱干什么啊?我吃得饱饱的。——我都说了你长得太丑了,不能随便出来的。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可是随随便便就跑出来吓唬别人,那样一定是你的错了。”他忽然觉得这样开玩笑可能过分了,于是咳嗽一声,说,“其实我的意思是,你看你都让那个男生三魂出窍了,跌了个跟头,连眼镜儿都摔掉了……”
阿灵脸一红,低头不说话了,她听得出来士心是在夸自己好看。但士心马上又说:“这么晚了,夜风嗖嗖,你长发飘飘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钟馗来了也吓破胆了。”
“你还说?”阿灵佯装恼怒伸手去打士心,士心一低头闪开了。“我就是故意跑出来吓唬你的,你能奈何?”阿灵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欢喜得很,不仅仅因为士心夸自己,还因为士心能开玩笑说明他现在心情很好。他心情好,就意味着自己今天晚上来找他的目的能够达到。
“我们去天安门吧。”她说。
“子曰,阿玲是个恶女,果不其然!就知道这么晚找我准没什么好事儿。这都快期中考试了,还跑出去瞎逛?”
“子什么时候这样曰过?”阿灵问道,“子曰,张士心必须陪阿灵去天安门,你难道没学过么?拿了我的驴打滚,转眼就不认人了啊?”
士心呵呵笑,在阿灵的脑门上磕了一下。略一沉默说:“好吧。看在驴打滚的份儿上,今天就陪你去。虽然我已经无数次去过那里了。”
“你去过很多次了么?那不要陪我去了,这么晚了,你白天那样辛苦工作,好好休息吧!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你那么忙。”
“去!下不为例!”士心说着,又在阿灵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阿灵打了他一巴掌,笑着说:“把我打傻了。”
士心呵呵笑着:“不会打傻,我能那么没水准么?最多就是把你打成寿星公。不对啊,是寿星婆。你本来就很傻,我不会雪上加霜。由于你的笨,就凸显出了我的智慧,我开始有点欣赏你了。”他转身朝楼上跑去,“不过,就去这一次,下不为例。等我去穿一件外套就下来。你也去穿一件外套,冷着哩!”
阿灵望着士心的背影,幽幽地说:“不会有下次了。”
2
晚春的寒意还没有完全散去,夜半时分街上人并不多,但风却很盛,一阵一阵吹过来,钻进衣服里,只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凉意。
士心和阿灵正走在从天安门返回学校的路上。已经是深夜,阿灵本来打算看完升旗才回学校,但她回宿舍穿衣服的时候宿舍门锁了,她没有带钥匙,所以穿的衣服不多,在天安门等待到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抵受不住寒意了,就催着士心往回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只有稀稀拉拉几辆黄色的面包出租车偶尔经过,他们谁也没有提出打车回学校,就一同走在西单的大街上。
士心心情很好,因为他的书写完了,这就意味着他能很快拿到两三千块钱,除了还账之外他打算立刻回家给母亲治病;另外,来到北京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专门出来游玩,虽然是在晚上,天气也不是很好,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灿烂的心情。经过了一个时期的沉默和躲避之后,阿灵似乎变得开朗了许多,说说笑笑,问东问西,全然不像往常那样沉默和含蓄,叽叽喳喳地不停地说话,一路上几乎都是她在说,士心没怎么开口。
“谢谢你陪我出来。”阿灵望着士心说。士心看看她,风吹得头发飘飘****,衣袂也随风飘扬,但脸蛋却分明出卖了她,路灯下有点苍白的脸蛋上掩藏不住寒意。
士心把衣服脱下来,披在阿灵身上,自己身上就剩下一件背心,胸口还破了一个洞,夜风敏锐地捕捉了这个漏洞,嗖地就钻了进去,让士心一阵激灵。
“说啥呢?我也难得这样出来走走,还要谢谢你呢!如果不是你,这个时候我一定在宿舍里呼呼大睡,哪里还能看到这么美的夜景呢?北京的夜晚真漂亮,温柔的就像姑娘。”士心笑着说。
阿灵把衣服脱下来,塞给士心:“我不领情。你自己穿上,冻坏了你我可没本事帮你做你那些事情。”
“那皮糙肉厚,冻不坏的。倒是如果冻坏了你,我还要买红烧肉孝敬你,让我花钱简直是割我心头的肉,还是你穿上。”他知道阿灵还会推辞,就把衣服直接披在阿灵身上,从身后用两只手按在阿灵肩膀上,说,“叫你穿上就穿上,扭扭捏捏不像样!”
阿灵呵地笑了,不再推辞,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怎么这么调皮呢?连这样的顺口溜也冒出来了。”
“这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本来就是一个调皮的人,小时候捣乱的事情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而且我一向才华横溢,像这么简单的顺口溜那简直是张嘴就来,而且句句精彩。”士心把手从阿灵肩膀上放下来,插在裤兜里,走在阿灵身边。夜风吹得他胸口的破洞上面露出来的布头扑扑乱动,好像一面小旗帜。
“你小时候都做过些什么?说来听听,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很淘气。”阿灵扬起头说,“难不成比猴子还淘气?”
士心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双手在一起搓着,说:“你知不知道,随便把别人比做动物是一种很没有礼貌的行为,是一个将来要为人师表的女孩子最不应该做的事情。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了,你骂我,我吃亏,你是一只小乌龟。咱就扯平了。”
“骂人都一套一套的,怪不得写书呢。不过就算写出来了,那也不怎么样,最多就是荼毒生灵。”阿灵说着就咯咯地笑了。士心走在阿灵身边,看着夜风中秀发飘飘的阿灵,心里觉得很温暖也很愉快。认识阿灵的日子里,他总是从这个女孩子身上感觉到一种清贫带来的淡淡的愁苦,从来也没见阿灵像今晚这样开心地笑过。这个初春的夜晚格外温馨,就在西单大街上,士心穿着一条有破洞的背心,和穿着他宽大的中山装的阿灵走在一起,说说笑笑,一直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学校。士心的心里愉快而且舒畅,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很多,但他喜欢这样的日子。但凡有一点快乐,就能激发蛰伏在他心里的那种顽皮的童性,很自然地就流露出来了,愉快自己也感染别人。他从小就是一个很淘气的孩子,他的回忆里总是飘**着灿烂的笑声。现在,他暂时忘掉了一切生活负累和身上的疲倦,还原着一个真实的自己,和阿灵并肩走在路灯温暖的光辉里,心里也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阿灵突然走到距离士心很近的地方站住脚步,静静地望着士心。士心一下子就慌了。他不知道阿灵这么贴近地看着自己要做什么,他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似乎预感到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场面就要发生了,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甚至已经有了往后退却的念头。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并且在心里暗暗地嘲笑自己。阿灵很认真地看着他,说:“谢谢你。”
他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阿灵眨巴着眼睛,问:“干什么那样用力地打自己?”
“没,没什么。嗯,今晚真的很开心,往后咱们再去。”他说。
“就像你说的一样,下不为例。以后再也不能了和你一起出去玩了。所以……所以这么晚了我还硬拉着你一起去看天安门。”阿灵说着,低下头,很快士心就发现路灯的光辉里,阿灵的脸上流下清澈的泪水。
“发生什么事?”士心问,“你不是吧?怎么说哭就哭了?”
“我要回家了。我要休学。”阿灵抽泣着,抬起眼睛望着士心,泪水扑扑地从她的脸上落下来。
3
那一次上课晕倒之后,阿玲就被检查出营养不良,但她没有怎么在意。依旧每天吃着馒头,穿着那件旧风衣独自走在校园里的夕阳下,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子身后有着怎样一个故事。连在这个学校里跟他最接近的张士心也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张士心的很多事情一样。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对方在这里的好朋友,但都没有把自己真实的生活展现给对方。
天安门之行的这一个晚上之后,士心就彻底地知道关于阿灵的事情。如果不是阿灵即将离开学校,她断然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如实地告诉士心。士心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叫阿灵回去,两个人并肩坐在学校里的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阿玲身上披着士心的衣服,士心用双臂紧紧包裹住自己,一直说话到了天亮。这个晚上过去之后,士心知道了关于阿灵的很多事情,知道这个柔弱的女孩子也面对着和自己一样的清贫生活,甚至比他还要承受更多的负担和压力,从此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阿灵的父亲是一个早年下乡的知识分子,在动**的年代到了海南,随后在一次暴雨之后的泥石流中为了抢救公社的种子,被石头砸断了腿,从此落下终身残疾。残疾带来的就是清贫,尽管有文化,但文化不是饭碗也不是生活。在那里当了几年老师之后,他和当地一个女子结婚,有了阿灵,生活虽然清苦,但有很多欢乐。到后来有了一个又有了一个孩子,多少为这个贫苦家庭增添了一些色彩,父亲沧桑的脸上也多了些笑容,拖着残疾的腿一瘸一拐地经营着一个果园和一个鱼塘,支撑着家里的日子。
海南多雷雨,几年前父亲在果园意外地遇到了雷击,从此瘫痪,母亲因此也变得疯疯癫癫,大多时候都在村子里又哭又闹,只有哭闹累了的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回到家里给一家人做饭,也能做一点简单的事情,伺候父亲就完全成了阿灵一个人的事情。家里没有了生计,阿灵和弟弟都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养家糊口,于是她选择了放弃学业,跟母亲编织一些竹篮或者做一点针线活维持生计。阿灵的好心的叔叔接走了她的弟弟,也供帮阿灵考上了大学,临走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弟弟今年只有十四岁,还在上中学,家里就剩下瘫痪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靠乡亲们接济和照顾维持着简单的生活。
阿灵本想在念完书之后供弟弟上大学,但这一次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她患上了严重的肾病,拖延了大半年,现在已经到了必须休学治疗的地步。
4
生活似乎总是喜欢把苦难留给热爱它的人。越是在这些人坚韧不拔地与苦难抗争的时候,苦难就越分明地出现在生活里。成长是一种历程,苦难却成了永恒的代价。
阿灵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除了前些天的沉默之外,士心几乎没有感觉到她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也全然不知这个女孩子背负着比自己还要沉重的负担。就在知道她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在他面前的还是一个用快乐感染着自己的阿灵,丝毫看不出她柔弱的身体真承受着贫寒和病痛的双重折磨。
士心内心涌动着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几乎让他窒息。在这种痛苦面前,他没有任何摆脱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灵离开学校,回到那个清贫的家庭,去面对全然不知道会怎样的未来。
不久之后,阿灵走了,带着严重的肾病走了。那天士心坚持要送阿灵,阿灵却不让他送:“我会哭的,哭了会很难看。你说我这么丑还跑出来吓人,没有公德心,所以我不哭,别吓坏了别人。”阿灵极力要装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想开一个玩笑来冲淡离别的愁绪,但那个曾经让他们很开心的玩笑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好笑。士心没有笑,阿灵也没有笑,挥一挥手就那样分别了,全然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
士心不知道能为阿灵做些什么,除了他还在期待中的三千块稿费,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力量帮助这个给自己带来很多快乐和温暖的坚强乐观的女孩子。就算拿到了这笔钱,他也不知道是应该给母亲治病还是应该把它寄给阿灵。
如果说他还能为阿灵做点什么,那就是拼命挣钱。在这个时候,关心和鼓励已经成了最肤浅的东西,除了能让阿灵觉得多了一点温暖和勇气之外,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现实的生活就是阿灵需要很大一笔钱来治疗严重的肾病。士心清楚地知道,与能导致休学的肾病抗争,需要的绝对不仅仅是勇气和信心,还有钱,也许是很多很多的钱。
5
就在为阿灵的病忧心忡忡并且努力挣钱希望能帮助她的时候,张士心自己的病也到了一种几乎让他绝望的地步。从发病到现在,他已经固执地坚持了七八个月时间。他很害怕病影响到学业,所以就算享受着公费医疗也不敢轻易去看病,只是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偶尔去买一点止痛片吃。渐渐地止痛片已经失去了效用,他彻底没有办法抵抗病痛了,开始在疼痛面前变得有点力不从心。剧烈的疼痛不仅使他彻夜难眠,坐立不安,而且直接影响了他的学习和工作,每次在外工作完之后骑车返回学校,他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次沐浴,从头到脚都被汗水湿透,那汗水是硬生生疼出来的。上课的时候坐着完整地听完一节课也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必须不断地站起来坐下去变换姿势才能让自己舒服一点。
日益严重的疼痛让张士心意识到自己必须去看病了,像现在这样拖延下去的结果他很清楚,他无法承受那个结果,他的家庭也无法承受那个结果。
去医院的时候他有一种深深的担忧。这种担忧不仅仅来自害怕自己患上了严重的疾病,事实上他知道自己身体的问题在哪里,一切都源自高考结束之后在工地的那段劳动;他担心的是一旦确定有什么严重问题,他很可能面临的事和阿灵一样的结局:休学回家。而事实上,他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休学回家,就意味着失去学业,因为家里根本没有能力为他治病。已经离开学校的阿灵也一样,从阿灵离开学校那天起,士心就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看不到阿灵了。
当他躺在医院检查室冰凉的仪器上的时候,他的心里依然忐忑不安。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除了肠道内壁有一些陈旧性血痂之外,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医生的诊断是肠道曾经有过严重的溃疡或者破损,但已经基本上愈合,没有其它发现。
这个结果让士心感到踏实,至少它不会导致自己休学。但他也很清楚地记住了医生的话:按照正常情况,这种陈旧性溃疡不会导致如此剧烈的疼痛,不排除还有其它问题的可能。而且这种陈旧性损伤如果不彻底治疗,会降低肌体免疫力,最终导致其他病变出现。医生还有一个忠告,那就是他暂时根本不可以从事繁重的劳动,连体育课都不能上。因为一旦用力过猛,很可能导致肠道重新破裂。
从医院出来,士心看见有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太太在医院门口卖包子,因为要做肠道检查,他从头天晚上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饥肠辘辘。他花两毛五买了一个白菜包子,三两口吞进肚子里,觉得一直疼痛得快麻木了的肚子里升腾起一阵暖烘烘的气息,趁着这股精神还没有散去,他赶紧跳上公交车往学校赶去。只要还没有发现有什么重大问题,他就还要坚持下去,就算发现了问题,他依然需要坚持下去。
这次基本上没有结果的看病花掉了他借来的四百多块钱,但是也让他舒服了几天。那种叫做“654-2”的止痛针对他的肚子痛很有效果,打进去几乎不到半分钟就开始见效,除了嘴巴干涩之外,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但完全抑制了肚子日夜无休的疼痛。士心按照学校的规定到校医院报销药费,需要系里老师签字,就找到了钱强老师。这是他入学一个多学期来第二次单独面对钱强。
钱强依然春风满面,和颜悦色。很痛快地给他签了字,并且一再叮嘱他不要因为打工耽误了学习,更不要影响了健康。
“你已经住院一次,花了差不多三千块。如果不是公费,你想想看,自己挣的那点钱够看一次病吗?这回又是四百多,学校也不能总是出钱给你治病啊!如果你因为打工影响了健康,那很可能就是休学回家。你们班里有一个叫阿灵的,不注意自己身体,得病了也不说出来,拖来拖去连学也丢了……”
“我知道。”士心打断了钱强老师的话,他不希望阿灵成为老师教育别的学生时候使用的反面教材,“我会小心注意的,您放心吧。”
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钱强忽然问了一句:“你中文很好是不是?”
“算不上很好,写作文还好,大学语文免修。”
“就这些么?我听说你还在写书,有这回事吧?不简单啊,小伙子。没想到我这里来了一个才子。”钱强笑呵呵地走过来,问他,“学校有规定,有专业特长的可以申请转换专业,如果可以转中文系,你愿意转吗?”
士心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在心里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老师,希望他继续说下去。钱强接着说:“本着培养人才,发挥特长的原则,学校允许有特长的学生转到自己擅长的专业学习。根据你的情况,你完全可以转到中文系去学习。”
中文系是士心最理想的专业。当初考大学的时候除了考虑学费之外,他几乎没有考虑过其它因素。报考师范大学更多的是为了免收学费的照顾政策。但那一年他所在的大学没有在他的家乡招中文专业,所以他就成了教育专业的学生。但他喜欢中文,喜欢写一些文章,就在入学之后参加的几次校内外作文大赛中,他都获得了一等奖,他有这方面的特长,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中文专业学生。
“我愿意。”他说,“当然愿意!”他几乎能感觉到激动就在自己的脸上欢快地跳动。
“你回去写个申请,把你获奖的那些证书也复印一下,一起拿来给我。”钱强说。
士心从办公室出来,心里觉得非常惬意。他没有想到报销医疗费这么顺利,而且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能够换一个自己最喜欢的专业,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而且竟然这么轻松就可以实现。他兴冲冲地回到宿舍,铺开纸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份申请书,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自己的一大摞各种作文比赛的获奖证书拿出来,到服务楼复印好之后当即就送到了钱强的办公室。钱强似乎很满意士心做事的雷厉风行,拍着他的肩膀说:“回去等我的消息,办好了就通知你。”
但士心没想到的是,两天以后他等到的是一句让他立刻万念俱灰的话:“所有事情都办好了,现在需要交三千块钱,就可以换专业了。”
6
士心没有换专业。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有三千块钱。换专业的事情就这样悄悄过去了,在他的生活里仅仅有过那么一个小小的波纹,现在,一切归于平静,他的生活和学习一如既往,他的疼痛也一如既往。
班里一个北京体育特招的北京学生因为觉得教育专业的课程艰涩难懂,就要求转换专业,交纳了三千块钱之后顺利转到了历史系。士心从他那里知道,似乎学校根本不收那三千块钱,要钱的是主管这件事情的老师。主管人正是钱强。
士心有一点愤怒,他觉得钱强的行为损害了老师在他心里的形象。但他毕竟已经二十岁了,学会了应有的克制和自我约束,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尽管钱强的行为在天涯看来是令人鄙视的,但这样的事情存在着就必然有它的合理性。当初自己保送陕西师范大学的时候也是被自己的同学顶替的。姑且不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三千块钱,不管是谁收取这三千块钱,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有三千块钱,他也不会把血汗钱当成贿赂送给钱强,他觉得那样的行为对自己对老师这个令人尊敬的称谓都是一种侮辱。
换专业的时候就像一阵不经意的小风一样吹过,很快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两年以后他被迫离开学校,所有的事情就像剥蚕茧一样层层展开,生活也因失学而完全改变之后,他才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换专业,没有离开那个改变他一生的老师的管辖。
他的生活一如从前,大多数时间里都在忙忙碌碌地工作,到了月底常常站在邮局的柜台前面把自己挣来的钱寄给家里。他的生活里除了学习和打工之外,还有几件事情是每天必须去做的,一个是等待书稿的稿费,一个是对阿灵病情的牵挂,还有一个就是每天去医院打那种最管用的“654-2”止痛针。
妹妹的来信中说母亲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咳嗽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士心心急如焚,不断地打电话催讨稿费,总是被不断地推托回来。差不多两个月之后,耐不住他没有休止的催要,当初介绍他写书的那个家长气呼呼地把钱丢给了他,同时宣布士心再也不用去给他的孩子教书了。
稿费终于到了他手里,一共是两千九百多。这是一笔巨款,口袋里装着硬铮铮的一沓钞票,士心有些心慌。这是他挣来的数额最大的一笔钱,相当于父母亲两个人扫大街半年的收入。他不敢有半点马虎,怀里揣着钱忐忑地除了那家人家,回学校的时候连车也没敢骑,把破自行车锁在一棵大树边,坐着公交车回了学校。坐在车里,他小心地按住口袋,警觉地看着身边每一个站着的人,生怕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小偷,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诚惶诚恐的时候,车上的大多数人都把这个神色怪异的年轻人当成了扒手。
他很想现在就把这笔等待了两个月的钱寄给母亲,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知道母亲一定舍不得用来看病。所以回到学校他立刻给自己在邮局办了一张存折,把大部分钱都存了进去,又给母亲寄了两百块,剩下的他要还给同学和朋友。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张属于自己的存折。从邮局出来的时候,他精神抖擞,仿佛母亲红润的面庞就在眼前。母亲年轻的时候充满活力,常常甩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踩起尘花点点,现在,岁月的风霜已经早早地爬满了母亲的面庞,四十出头便一身病痛。士心无时无刻不再惦记着母亲的身体和家里的生活,还有妹妹的学习。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几乎天天都在盼望赶紧拿到这笔钱,巴不得立刻飞回家去给母亲治病。每次写信给母亲,他都一遍一遍地叮嘱母亲要注意身体,但他知道这样的叮嘱完全没有用处,只有拿到了钱,他才能真正让母亲健康起来。现在,他拿到钱了,暑假也马上就要到了,他必须回家,回到阔别一年的父母身边,带着母亲去看病。
他很兴奋,从邮局出来甩开胳膊径直朝宿舍走去,一到宿舍正赶上海涛和邓月明拉着别人在一起打牌,他也参与进去打了一会扑克,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肚子渐渐疼起来,才想起来今天真的是太兴奋了,就连打止疼针也忘掉了。
7
暑假差不多有两个月,他打算在假期一开始就立刻回家带着母亲看病,然后很快返回学校,继续打工。这个假期过去之后,更严峻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妹妹的学费虽然已经有了着落,但他自己的六百多块学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仅如此,他心里一直惦念着阿灵的病情,他要在暑假里挣更多的钱用来寄给阿灵治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很坚定地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他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看见阿灵健健康康地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叫他一起去上课。
在暑假即将到来的那些日子里,除了应付繁重的考试,他还必须提前找到未来的工作。现在除了一份远在昌平的家教,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作。过去的两个月里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追赶拉下的功课,除此之外每天都要去医院打两次针,还有时时刻刻惦记着把写稿子的钱催讨回来,除了那一份家教之外再没有精力做别的工作;相对轻闲的日子也让他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休养,在暑假到来的时候他觉得身体里重新有了足够的力气,这让他有信心在假期里找到更多的工作,来完成自己想做到的事情。
一向浪**的光头马一这天来找士心,硬拉着他一起去吃牛肉面。整整吃了一个学期豆芽菜和馒头的士心也想犒劳一下自己,就和马一一同去了学校那间小饭馆,不多会儿就在桌子上摆出了六只硕大的空碗,惊得排队等候买拉面的学生们睁大了眼睛,忘记了买面。胖乎乎的拉面师傅就在窗口里大声地喊:“看啥啊?不服气你也买三大碗吃一回!”
马一把筷子放在空碗里摆弄着,说自己都两年没有回家了,再不回去恐怕家里的大黄狗都不认得他了。士心看得出来,马一身上没有什么钱了,自己不久前还给马一的一百多块钱估计早就花光了。果然,马一思摸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有钱的话挪点儿给我,让我回趟家。没有就直说,我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是想家得很,老子还在这里逍遥快活。”
吃完饭之后士心回宿舍拿了存折,到邮局给马一取了一百块钱:“过几天要回家给我妈妈看病,不然多给你一点。”
马一没有推辞就收下了,怕怕士心的肩膀,说:“明白。这就够了。你是师弟,但我服你!老子要是有你一半儿出息,我爹娘不知道欢喜成啥样子。话说回来,你可得多注意身体,整天病怏怏的,身子骨拎起来也没二两重,走路轻飘飘像个娘们,老子看着心里急。”
士心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一同来到宿舍,马一坐在士心床头,掏出一根烟点上,递给士心一根。士心摆摆手。马一把烟重新放进烟盒里,说:“最好不沾这玩意儿。老子没本事挣钱买家里也没钱给老子,光抽烟一个月就得一百五,还不得堕落成无产阶级?老子申请助学金,狗日的钱强知道我抽烟,死活不肯给我。他大爷的,又不是他的钱,这鸟人凭啥不给老子?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困难,干嘛不申请助学金?一年一千块呢,干啥不好啊?反正你不拿也有人拿,干嘛便宜了别人?”
“我怕是够不上条件。我自己也能挣钱。”士心说。
“你都够不上条件的话,老子敢拍着胸脯说着学校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够条件拿助学金。我们宿舍那小子,就那个下巴上长着一撮毛的混球,去年拿了一千块助学金去给女朋友买了一件风衣,花了九百八,还说是打折买的。就那样的够条件,你够不上,是吧?”马一滔滔不绝地发着牢骚,吐出一连串烟圈,忽然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你小子的骨气让我佩服。老子混迹江湖二十年,让我佩服的人不多。对了,我教你个招,肚子疼得厉害的时候抽两口烟,一准儿就不疼了。”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老子甭管胃疼头疼嗓子疼,就算脚丫子疼,那都从来不吃药,一包烟抽完什么病也没有了。”马一把烟头丢在地上一脚踩灭了,忽然说“这么热的天儿,你怎么还穿这身儿衣裳啊?打从你来到现在,就没看见你换过衣裳。这衣裳有啥特殊意义么?难道是相好送的?”
“胡扯啥?我妈给我订做的。”士心笑笑说,“穿了快三年了,习惯了。就这身衣服穿着好看,穿着舒服。”
“人不要脸,我都害怕!居然夸自己好看。”马一哈哈笑着,眼皮一翻,表示了一个蔑视士心的意思,“我拿两件短袖衣服给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士心想要阻止,马一已经一阵风一样出门了。士心站在床边,想着马一刚才说自己厚脸皮夸自己好看的事情,忽然就想到了阿灵。自己曾经也这样说过阿灵,那时候阿灵知道士心在开玩笑,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美丽的容颜让校园里的花朵都黯然失色。他不知道阿灵现在怎么样了,自己一直疲于奔命,大多时候都忘记了已经离开学校的阿灵。现在,一种浓浓的想念充满了他的胸膛,不知道这个时候远在海南的朋友阿灵是不是也在想念着他。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每天出汗很多,他总要不停地洗这件衣服,现在已经洗得发白了。看着已经变得有点斑驳的衣裳,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一定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至今还穿着这件三年前的春节订做的中山装。他每次写信的时候都说自己在北京很好,吃得饱穿得暖,口袋里什么时候都有钱。如果他穿着这身衣裳回去,母亲一定会发现一些端倪。
马一拿了两件自己的T恤过来,朝着士心丢过去。士心接了T恤,说:“下午我去买件衣服,我不会侃价儿,你没事儿的话就跟我去一趟。”
马一笑着说:“我能没事儿?我要打牌,还有三四十双袜子没洗,压在床单下面鼓起一个大包来,硌得我睡不成觉,刚开学那会儿布置的论文到现在一个字儿也没整出来,你说说,还能没事儿么?不过,衣服总是要买的,我跟你去。顺便我也买几双袜子,奶奶的,开学买的四十双袜子没一双是干净的了,这日子没法而过了。”士心正想开口说话忽然,马一突然叫了起来,“我刚才拿在手里的烟呢?”
嘴里喊着,马一一下子窜到士心床边找了半天,忽然停下来用鼻子不断地在士心周围嗅,最后停在士心的手附近。他看见士心手里拿着他刚丢过去的两件T恤衫,扔衣服的时候带过去的烟头就在士心的手下面。马一分明闻见了肉被烤糊的味道,拉起士心的手一看,他就立刻惊叫起来:“我靠!你不疼啊?”烟头粘在士心的手背上孜孜地冒着呛人的油烟,但张士心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8
士心觉察不到疼痛了。马一不敢相信,用打火机小心地烤士心的手背,但一点反应也没有。被烟头烫上的地方有了一个清晰的小疤痕,那也没有让士心觉察出半点疼痛。
“可能是打止痛针打的。”士心说。他不知道忽然没有了痛觉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从此他就可以不受到疼痛的煎熬了,但也许这种变化是他的身体状况逐步下滑的一个信号。
士心不可能也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上花费很多心思。到医院说明了一下情况,医生很坚决地停止了他的止疼针,建议他过一阵子做一次彻底检查。士心郑重地答应了医生,从医院出来之后就把这事儿忘掉了,回到学校就开始继续忙着找假期要做的工作。
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士心还是沿用老办法,在考试的间隙里骑着自行车到安定门的过街桥上举着牌子找家教。每年到了暑假,中小学生都放假了,是师范大学的学生最容易找到家教工作的时候,大量不回家的大学生也在这个时候倾巢出动,尽力为自己找一份工作用来支撑学业。
士心以前经常去的那个地方已经有了一个找家教的女孩子,穿着花格子裙子站在自行车边上等待,背后背着一个书包,低着头瞧都不瞧来来往往的人。士心没怎么在意那个女孩,在附近把车停好,将纸牌子挂在车上就开始了静静的等待。他回头看看桥下那爿曾经给他一碗刀削面的小店,主人家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冲他摆手打招呼,他也挥挥手笑了笑,就继续自己站在桥头等待。
他经常来这个地方寻找工作,渐渐地便和一些随地摆摊的小商贩认识了,每次他一来那些小商贩们就呵呵地笑着说:“瞧啊,大学生又来了!”
正是六月,正午过后天气特别炎热,街边几棵稀稀拉拉的柳树垂头丧气地立着,没有一丝风,柳树的枝叶疲软地垂着,就像匆匆行走在街上的那几个人。桥下的河面上碧绿的河水静静地没有一丝生气,偶尔有鱼儿跳起来换气,打破水面的宁静。
在这个炎热而宁静的午后,张士心静静地站在桥头等待工作上门。他有点焦急,接连找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随着假期的正式到来,放假的大学生越来越多,本来就不多的兼职工作会变得越来越难寻找。如果他在回家带母亲看病之前不能安顿好回来之后的工作,接下来的一个学期一定会非常艰难。刚刚还完外债的他很可能因为交纳学费而重新背上几百元的外债。他必须尽可能地依靠自己的劳动收入而不是借钱来完成学业,同时帮助家里度过也许是最艰难的几年时间。他相信,过了这几年,自己和大妹妹大学毕业之后,家里的境况一定会发生改变。所以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他一定要坚持下去。
汗水很快渗透了他身上的T恤衫。这件衣服是马一给他的,他花十五块钱新买的那件没舍得穿,打算回家的时候穿着。
没有人光顾他,但他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在没有上大学之前的十年里,每一个假日他几乎都在街头的小摊子前面这样静静地等待着度过,无论寒暑,就在参加高考的头一天,他还在街头等待了大半天时间,把挣来的七块多钱交给了母亲。那些在街头等待的寂寞而无聊的日子里他除了看看书之外常常让自己的思想信马由缰地乱飞。他会想起自己在高原山村的幸福童年,想起童年的玩伴,想起生命里让他感动的点点滴滴,也会想一想自己和家里的未来。现在,他就在街头静静地想着很多事情,全然忘记了炎热和疲劳。
就在这个依然找不到工作的下午,他忽然改变了先前做出的决定,打算在暑假一开始的时候先工作两个星期,用挣来的钱给家里每个人买一点东西带回去。他不仅仅是表达他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他要让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北京上学的日子过得很幸福,口袋里的钱足够应付生活,还能有多余的钱用来给家里人买礼物。他需要的就是让父母放心,让家里人安心地面对本来就很清贫的生活。他觉得用自己的辛苦换来家里人的安心,比什么都值得。
自从上一次被城管教训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眼观六路,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会敏锐地捕捉到,然后撤了牌子推着车从城管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大半年的这样的躲躲闪闪的生活让他变得和街头的那些小商贩一样警觉,完全适应了这种跟城管打游击的日子。在他知道沿街摆摊违反规定而又不得不摆摊的日子里,他顺利地逃脱了城管的每一次突击执法。每一回他出来找工作的时候都能看到城管开着大卡车,装满没收来的商品硕果累累地返回的时候,他都会庆幸自己逃脱了一劫。
长期在街头找工作也让他变得聪明起来,学会了用怎样的方法说服前来咨询的家长聘请自己,遇见不合适自己担任的家教也会努力地争取得到家长的电话号码,回到学校把得来的工作送给需要的同学去做。师范大学里到处都是急于寻找工作的人,他每次贴出一个工作信息,总会有很多学生来索要。无论是生活贫困的学生还是正在热恋中的学生无一例外地需要挣钱来贴补生活。只可惜更多的学生不愿意举着牌子到街边去苦苦等待,也不愿意在城管的追捕中疲于奔命。
士心现在对于应付前来咨询的家长已经轻车熟路。吹牛是最有效的办法,不管是对自己水平的吹嘘还是对家教于孩子本身的帮助作用的夸大,都是打动主顾最有效的方法。他在说服家长的时候,脸上堆满了诚恳,并且一概提出先教学后收费,满意再给钱。对于自己的教学,士心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教得很认真,学生进步也很快,一年以来的每一个分家教工作都在短短时间里得到了家长的认可。基于对自己的这份信任,他在接待前来咨询的家长的时候,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给家长讲关于教育孩子的种种问题,甚至动用自己刚刚学来的心理学的知识分析孩子的种种行为和隐藏在行为背后的心理问题。每次讲解的时候总有很多人围在一边听,那个时候士心多少都会有一种满足感充盈在身体里。他也希望每一个深深疼爱着孩子的父母亲都能从他那里得到帮助,哪怕是一点微薄的帮助。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这些家长聘请他,给他一份工作。
他没有想到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这个无比炎热的下午竟然成了一个丰收的下午,短短两个钟头他就接到了六份家教。当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同时完成这么多份家教的工作,但他也知道还有很多和他自己一样的人还在等待一份这样的工作,所以他决定立刻回学校,除了给自己预留两份家教之外,其他的都送给暑假不回家的同学。
不远处的小女孩也在暴烈的太阳下苦苦等待,但除了偶尔有人过去问一句之外几乎没什么成绩。士心给前来咨询的家长讲解的时候,小女孩不时地踮着脚朝他这里张望。士心登记好了一个家长留下的电话,笑呵呵地送走了那个家长,那个女孩忽然离开自己的自行车走到了士心的车边。女孩一张秀丽端正的脸,在太阳底下晒得微微有点黑,额头上布着细密的汗珠,看上去明媚动人。士心朝她笑笑,小女孩还给她一个纯洁的微笑,脸上立刻出现两个小酒窝。
“师兄,你找到了很多很多家教是吧?”
“找到了几个。你好像没什么成果啊。”士心笑着说,“别着急,慢慢找。”
“我不着急。可是我真的好笨。一整天了,就来了几个人咨询,还都被我给说跑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服他们请我教孩子。居然还有个人说,叫我自己先找一个老师好好教教自己,他可真过分!”说着话,小女孩眼睛里泪光闪闪,似乎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让她觉得格外委屈,“我可真没用,骗人都骗不来一个半个。”
“啊?”士心睁大了眼睛,“你就想着把人家骗过来啊?”
小女孩点点头,忽然笑了:“难道不是?我听出来找家教的同学说了,出来找家教就一个目的:把家长的电话号码骗到手,然后慢慢打算。所以咨询的人一来我就马上开口说:‘你家里电话多少?’谁知道那些人一听就气呼呼地走了,好像我是坏蛋一样。”
“要是我,我也立刻走了。你那样说,最起码我也得以为你是拐卖人口的。光想着把人家骗了,那哪儿成啊?那些家长多大了?你才多大点儿?还想骗倒那些家长?”
“可是我看你一下午就骗了不少人,难道你很大么?”小女孩仰起头,一脸认真地问士心,把士心气得瞪大了眼睛反问他:“你几时见我骗人了?”
“你没骗人,那些家长为什么都在你这里登记了?”
士心望着这个单纯的小女孩,没话可说了,想了想说:“算了,看天这么热,你就别等了。以你的脑袋瓜子,再在这里站下去,怕是不但偏不来人,还要让人家把你给骗走了。我给你一份家教做,有个教二年级语文的,你肯定合适。”小女孩抬头看看他,抿着嘴笑了,晒得黑黑的小脸上立刻**漾起甜甜的满意和感激来。
“真的么?你不会是骗了他们又来骗我吧?”她诡秘地看着士心问道。也不知道是真的有这样的疑问还是故意开玩笑。士心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的小女孩,忽然想起了已经离开学校的阿灵。如果不是因为生病,这个时候阿灵可能也正和他一起站在这里寻找工作。他的心里涌起一丝难过,沉默着不说话了。
“师兄,我相信你没骗我。可是你也不必难过得想哭啊!还没见过你这么脆弱的男人。”小女孩说着咯咯地笑了。
士心正要开口说话,桥上忽然一阵**,买盗版DVD的一个小伙子朝他喊:“大学生,别忙着谈恋爱了,城管来了!”
士心开始慌乱地收拾自行车和牌子,小女孩听了小贩的话,脸蛋忽然红了,但她很快被桥头上乱哄哄的阵势吓懵了,抓住士心的胳膊问道:“这么紧张干啥?”
“城管要没收车子,赶紧收拾了。”士心说着话没有抬头,小姑娘就跺着脚喊道:“哎呀!我的自行车还在那边!”
士心抬头看看,小女孩的自行车在不远处立在街边,车上挂着写着毛笔字的纸牌子。士心赶紧跑过去收拾,但他的行动迟了一步,几条穿着浅蓝色衣服的身影迅速包围了他们,几乎同时,一个酒糟鼻子突兀地出现在士心面前:“好小子,总算又让我逮着了!第二次了吧?冬天就抓过一回,你还敢来?”
经过了很多事情,士心已经变得比最初老练了很多,再也不像过去那个冬天一样怔怔地呆在那里任他辱骂。他平静地笑笑,双手摊开,主动翻开了衣服口袋,说:“我没钱。”
酒糟鼻子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怒了:“还大学生呢,瞧你那点素质!你沿街摆摊儿违章,知道不?违章了还这么牛。难道是学校教你的?知道你没钱,车是你的吧?没收!”说着话,从士心手里抢过车把,推着就要走。士心赶紧拦住了他,顺手抓住了手把,笑嘻嘻地说:“这是别人的车,您没收我的吧。我的在那边!”说着他指指自己的自行车。小女孩怔怔地站在士心的车边望着这边。
“你可真有意思!”酒糟鼻子笑了笑,把车还给士心。走过去拎起士心的破车,连同纸牌子一起扔进一辆停在路边的蓝色卡车上,回过头来笑着对士心说:“本来打算饶了你,就冲你那贫嘴样儿,收了你的破车。有本事再弄一辆来摆着,我就服了你了,从此再也不没收你的车。”
“说话算话不?”士心立刻接口问道。
“来劲了,小子来劲了。”酒糟鼻子说着,愉快地笑着,招呼几个城管一起窜上车,“砰”地关上了卡车的门,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喊道:“小子,你够油条。我喜欢!”说完开着车走了,街上的人笑成一片。士心也嘿嘿地笑了。
那个小女孩大概没见过这阵势,一直吓得不敢吱声,直到那些人走了,这才呜呜地哭起来:“师兄,都是我不好,害得你的车子被拉走了。”
“我那破车拉走了正好,把你的新车赔给我。”
小女孩“啊”了一声,立刻不哭了,一把抓住车把,坚决地说:“那怎么可以?我也就这一辆车。”士心听见了哈哈地笑起来。重新回到街边开始摆摊的小贩们也哈哈地笑起来。小女孩摸着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就着一辆车,你们笑什么?”于是街上的笑声更加响亮了。刚刚还在惊恐中的小贩们已经完完全全地沉浸在短暂的欢乐中间了。
9
士心骑着小女孩的车,女孩就坐在车后面轻轻拽着他的衣服。
“你们刚才笑什么?笑得那样诡异,难道我说错什么了么?”女孩问完,见士心的后背还在微微地发颤,知道他还在笑,就气呼呼地在士心的背上擂了一拳:“不准笑,真的很好笑么?”
“不是很好笑,简直笑死人了。”士心哈哈地大笑着,车子不小心拐了个弯,险些跌倒。小女孩惊叫着抓紧了士心背后的衣服。
“臭人!刚才看你在那些凶巴巴的人面前那样勇敢,我还有点欣赏你。没想到你这么坏,笑话我笨也就算了,还没完没了地笑。我不睬你了。”她见士心没有再笑,接着说:“你可真逗,刚才跟那些人说话的时候差点把我也惹笑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怕他们?”
“因为我丑,往那里一站他们就害怕了,他们一害怕,我胆子就大了,这叫此消彼长。”士心说,小女孩马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师兄你又骗人。长得丑也可以吓唬人的么?”
“当然可以,中午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桥上,我就被吓了一跳,差点骑着车就返回学校去了。”
“那个坏人说得没错,你可真是油条。”小女孩坐在车上,一只手轻轻拽着士心的衣服,另一只手拨弄自己的头发,“我第一次出来。人家都说这样可以找到家教,谁知道害得你连自行车也被没收了。哎……我可真没用。”
“那不要紧,把你的车赔给我算了。”士心一说,小女孩马上变得惊恐起来:“不行!我就这么一辆车子,给了你我骑什么啊?我可没有钱再买一个。”
“那我每天骑车接你啊!”士心说。来到北京的大半年里他几乎没有开过玩笑,心情也从来没有象这个下午这样敞亮过。他骨子里活跃着的活泼的因子这时候自然而然地蹦了出来,甚至让他显得有些调皮。有时候他很喜欢自己这种活泼,它给了自己很多欢乐和勇气,但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觉得这种活泼显得多少有点儿轻浮。他只有二十岁,但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好啊!”没想到小女孩居然答应了,“从今天开始,师兄你就是我李然的专职司机。我要去天安门你就送我到天安门,我要去王府井你就送我到王府井,我要去八达岭……”士心“啊”地一声惊叫骑着车一路走远,李然撒下一路清脆的笑声。
第六章
1
临回家之前士心去给昌平的学生集中上了几天课。学生进步得很快,现在已经从落后生变成了班上的优秀学生,期末考试数学居然得了全班第二名,家长异常开心,不断地道谢。士心建议家长在这一阶段的家教结束之后暂时停止辅导,孩子已经有了一些自学的能力和意识,应该让他依靠自己的能力来学习,这是他一贯的主张。家长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一直以来他们都很认同士心的教学,所以就听从了他的建议。结工资的时候,那个家长特地多给了士心一百块钱,表示对这一段家教的认可和感谢,士心没有拒绝,很满意地回到了学校。
进入大学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学习、劳动和看病,他几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甚至连牵挂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家人都没有去看望一次,想起母亲,他的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楚。如果不是需要打工挣钱供养自己和妹妹,他也一定在省内的大学上学,那样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地照顾父母亲了。
牵挂之余他更多地希望自己在家人眼里是过得很幸福的大学生,所以他在临走之前特地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一样东西。父亲一个电动刮胡刀和一条北京牌香烟,母亲一块“海鸥”手表,三个妹妹每个人一双旅游鞋。除了这些,他给两个小妹妹每人买了一套文具,给母亲买了一些北京的蜜饯和果脯。母亲最喜欢吃蜜枣,他对这一点有着很深的记忆。
最早知道蜜枣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常常抱着他坐在屋檐底下晒太阳。那些日子里母亲把她小时候在城里见过的那些新鲜的东西都给他描述了一遍,到了后来他开始上学的时候,常常在作文里面煞有介事地描写那些母亲说过的好吃的东西,仿佛亲口品尝过一样,连老师都觉得他见过世面,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母亲描述最多的是她的童年,在她的童年里面,带给她最多欢乐的就是蜜枣。
母亲说,在她十四岁下乡之前,一直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虽然家里孩子很多,生活也很清贫,母亲还是最大的孩子,但是姥姥很疼爱她,常常会给她几分钱,几分钱就能让母亲开心很长时间。母亲总是拿了钱就带着弟弟径直跑到副食品公司,里面一定有蜜枣和桂圆、红枣,而且都很便宜,几分钱就能买很多。通常情况下,母亲把几分钱很郑重地交给售货员,然后跟在她身后的弟弟就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放在售货员面前,售货员就往帽子里面装蜜枣。几分钱一般情况下能买半帽子蜜枣,但是每次给足了分量之后,母亲和舅舅已然眼巴巴地望着售货员,就是不肯离开,售货员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终一定会多添加一些蜜枣放进那个帽子里面,然后姐弟俩就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因为知道母亲喜欢吃蜜枣,所以士心小时候有一个心愿,就是长大了之后能经常给母亲买蜜枣吃,最好能把供销社里面的蜜枣都买回去,让母亲慢慢吃上十年八年。他曾经把这个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母亲听了很高兴,就说将来好好念书,争取回到城里,那样就可以每天买蜜枣给她吃了。
但是回到城里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母亲一颗蜜枣也没有吃过。士心虽然常常记得小时候的那个心愿,但那个时候仅仅是一个心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现实;现在,他口袋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些钱,虽然不多,而且这些钱每一分都像地里的萝卜一样,有着属于它的坑需要去填补,但士心还是给母亲买了一点蜜枣。
走前头一天,他特地到超市买了两瓶蜂蜜,一瓶槐花的,一瓶枣花的。母亲的咳嗽病一直都没有好,他知道这几个月母亲过得一定很辛苦,不仅舍不得看病,就连买一点蜂蜜和冰糖润润嗓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两瓶蜂蜜对母亲的病不会有什么疗效,但可以让母亲在难受的时候喝一点滋润一下嗓子,那样会舒服一点。
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留恋。整整一年了,他都没有很仔细地看过这座美丽的学校,也没有很用心地在这所高等学府里学习和深造。校园的生活注定是五彩缤纷的,但他丝毫没有沐浴到那些缤纷的色彩。每一种生活的背后都会有一些不易被察觉的边角,在这个大学里,像士心一样有很多穷孩子匆匆地奔波在贫困线上,大学里的舞会、霓虹、爱情和大喇叭里嘹亮的流行歌的声音都与这些孩子没有多大关系,对他们来说,依靠自己在北京生存下去是摆在眼前的最重要的事情。
坐在火车车厢里,他看着窗外,广袤的华北平原上麦浪滚滚,就如同他曾经生活十年的那个高原山村;家乡这个时候也一定是山野碧绿,平原如茵。生命里最初的十个年头他在那个高原山村度过了无比幸福的时光,那时候他的嘹亮的歌声常常震撼山野,惊得鸟雀扑扑乱飞,也是在那样的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的歌声吸引了一个脸上有着美丽雀斑的小女孩,让他怀着一种懵懵懂懂的眷恋和幸福走过了后来的十几年,到了现在他依然会时时想起那个还在山村里守着疯癫的娘亲苦苦度日的美丽女孩。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可能见不到那个女孩子了,但幸福的回忆会伴随着他的生命永远让他感动。
车轮滚滚,隆隆声响中他似乎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一年来留在北京大地上的一行歪歪斜斜的足印。这时候他的口袋里揣着两千多块钱,这笔钱可以让母亲平生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走进医院好好治病。这笔钱不仅可以让母亲拥有暂时的健康,未来一段日子不必受到病痛折磨,同时这笔钱也饱含着一个儿子对母亲全部的眷恋和热爱。想到这里,士心幸福得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他的口袋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这笔钱让他忘记了这一年里他曾经孤独地住院,曾经骑车跌倒在大雨中,泪水混着雨水浇透了自己;曾经在隆冬时节当演员被人踢进冰窟窿,他也忘记了很多次被城管堵在街头肆意羞辱。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春天的一阵风一样轻轻地过去了,虽然留下些寒意,但毕竟春天随着来了,希望也就来了,有了希望,曾经有过的风风雨雨都只能成为生命中的或暖或痛的记忆,生命的进程却不会因为有了痛苦和磨难而停下脚步。也是在这一年里,他的同学杨得意死了,同学阿灵离开了学校,也许本来不应该在大学里经历的很多事情都在他这一年的生活里经历过了。很多事情张士心感到伤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这样的历遇中他变得成熟和坚强了。
那一次在大雨中他落泪了,那以后至今他都没有再流泪。很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就变得很清贫,从那个时候他就从父母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平常人的精神,知道了微笑着面对生活的道理。他相信泪水只能让自己变得脆弱。他现在的生活也许不会得到别人真正理解,然而他相信自己的生活终究是自己的,不需要很多人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但最不幸的一定是用不幸来装饰自己的人,这样的人希望每个人看到他的不幸,但这种人也最不值得同情。
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坚强,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坚持下去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2
一年时光很快过去,这一年里充满了对母亲和家里人的思念。远远望见家门口那条熟悉的小巷道,士心差一点就忍不住落下泪来。进了小院,他看见门口的小火炉上一只大锅里白气氤氲,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在炉子边上做饭。士心几乎踉跄着奔到母亲身边。
“娘。”他大声地喊了一声,眼泪险些哗哗地淌出来。
母亲有些木然地停住手里的活儿,转身看看儿子,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眼前的儿子,嘴巴喏喏地动弹着,连身子也在微微抖动,忽然把手里的面条丢在地上,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儿子,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母亲身上的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飘进士心的鼻子里。这样的味道他太熟悉了,从三四岁的时候他就喜欢赖在母亲的怀里感觉那种雪花膏的香味儿。那时候家在农村,母亲是乡村里唯一一个擦雪花膏,身上四季飘香的女人。母亲熟悉的气息伴随着士心走过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他没有想到一次分别竟然就是整整一年时光。
母亲紧紧抱着儿子哭,院子里隔壁的人纷纷掀开门帘探出脑袋朝他家门口张望。左邻的大爷拎着鸟笼子笑眯眯地走过来,捡起士心的母亲丢在地上的面条:“瞧娃娃一回来把你高兴得连面条也不要了,丢在地上可惜得很哩!”
士心一边拍着母亲的肩膀一边朝大爷笑笑。就在一年前他打算放弃考大学的那些日子里,心情无限苦闷,摆摊回来之后常常跑到房顶上捉蚱蜢送给大爷喂鸟儿,那一阵子大爷的那只老迈的百灵鸟吃的膀大腰圆,在院子里撒下明亮的叫声。
生活面前,母亲永远是一个坚强的人;孩子面前,母亲永远都是脆弱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士心就知道这一点。那个时候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要懂事,要心疼父母,但作为一个孩子,常常在不经意间惹母亲不高兴,甚至有时候也会犯一些让母亲很恼火的错误,母亲的巴掌就会轰然落在他的头上,他就故意大声地哇哇哭喊,母亲也就在一边哭起来。那个时候士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哭泣,但他总是很小心地帮母亲擦着眼泪,默默地说:“娘,以后不惹你了。”
现在长大了,阔别一年之后回到家里,他依然捧住母亲的脸,帮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知道这一次母亲是因为见到自己之后开心,才会泪雨滂沱。
分别的这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母亲的脸庞上似乎多了三百六十五道辛苦的痕迹,明显的苍老了。就在十年前他跟着母亲在街边摆摊儿的时候,很多人都还以为他们是姐弟俩,仅仅十年之后,刚刚四十岁的母亲看上去已经俨然是一个老人了。岁月的痕迹让士心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他望着泪涟涟的母亲,看着这张自己熟悉和敬爱的脸,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不愿意母亲看到自己落泪,就赶紧把身上的包放下来,说:“我洗把脸,车上人真多,可挤坏了我!”
母亲赶紧去给他倒洗脸水。趁着这个空隙,他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大妹妹士莲还没有放假,二妹妹士兰已经参加了中考,虽然成绩不好,但懂事的孩子已经外出摆摊儿挣自己的学费去了,这时候还没有回来,父亲也没有下班,只有母亲在家里。回家之前他并没有告诉母亲他什么时候回家,事实上在没有登上火车之前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回家,还能不能按照计划回家。如果不是母亲病得严重,他肯定舍不得把时间花费在从北京到家里的遥远的路途上。
母亲吭吭地咳嗽着给他倒洗脸水,士心赶紧跑过去自己倒水。母亲忽然想起还坐在炉子上的饭锅,拍着肚子喊道:“我的乖乖,我的面都煮成汤了!”
士心看着母亲拍打肚子的样子,就像一个调皮的娃娃,他忽然笑了:“娘,你真可爱。”
母亲笑了笑,扬起手做了一个要打人的手势,士心赶紧把头低下,母亲就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打了一巴掌,说:“有这么说娘的么?娘一个老太太了,有啥可爱的?才出去一年时间就学得油嘴滑舌哩,怕不是天天跟人家北京姑娘说这样肉麻的话哩吧?”
“哪儿能啊,娘。北京姑娘眼光高得吓死人,对我们这样的乡下娃娃都不正眼瞧一下。”
“我的儿这般好看,他们也不瞧一眼?如今的女娃娃,就喜欢小流氓。你瞧街上那些混混儿,个个儿手里领着一个漂亮的女娃娃。唉!好好的女娃娃都学坏了。”
最小的妹妹士萍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跑进院门,一眼就看到了哥哥,尖叫一声就朝士心跑过来,走得太急了,竟然一跤跌倒在房檐底下。母亲看见了赶紧跑过去,嘴里喊着:“哎哟我的乖,摔坏了不?”
周士萍一骨碌翻起身来,连身上的土都没有拍,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哥哥,撇开小嘴哇哇地哭起来。孩子终究是孩子,萍萍哭了片刻,立刻就想起了别的事情,随手把书包丢在窗台上,钻进屋里就开始翻腾哥哥带来的包。她似乎知道包里面一定有属于她的东西。
哥哥买给她的旅游鞋把萍萍欢喜得如沐春风,嘿嘿地笑着说同学都穿旅游鞋了,她盼望一双旅游鞋整整盼了一辈子了。母亲听见了呵呵地笑着,说:“屁孩子,你才几岁?盼了一辈子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萍萍顾不上跟母亲争辩,继续在包里翻腾,就看见了士心买给母亲的那包蜜枣:“哥哥,这是啥?好吃不?我能吃不?”
“就知道吃!”母亲说着走过去,“蜜枣。”她随口回答儿女,然后看着儿子士心笑了。士心知道,母亲一定想起了曾经抱着他坐在屋檐底下讲述自己童年的日子,也一定想起了儿子曾经给她的那个承诺。
“娘,我以前就说过要给你买蜜枣吃。”士心说。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喏喏地说:“傻孩子,竟然还记着。那时候你才四岁,十六年了,你竟然还记得。”
士心的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仅仅是几枚蜜枣,他却让母亲等待了十六年之后才能亲手买给母亲吃。
晚上跟父母亲和妹妹说话到了深夜。母亲不住地咳嗽,他给母亲冲了一杯蜂蜜水,母亲顺从地喝了,不住地说甜。母亲说夏天到了,气管炎轻了很多没有发作。但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士心听见母亲不断地咳嗽着,母亲说话的时候他可以清晰地听见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吼吼声。到了大家都睡下之后,母亲不间断的咳嗽声还不时传进他的小屋子,让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士心一大早就起来,顶替母亲跟着父亲出去把街道扫干净,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粗粗地吃了一点,他就拉着母亲去医院看病。
检查的结果比他料想的要好很多,除了肺部有一些因为长期咳嗽导致的炎症之外,没有太大问题,气管炎暂时缓解,但是身子很虚弱,需要加强营养和休息。医生确定地告诉士心,他母亲身体非常虚弱,最好能住院调理一段时间。母亲一听住院就慌了,赶紧往诊室外面跑,跑得太急险些跌倒在医院的楼道里。士心一把搀住母亲,拉着母亲回到诊室,很仔细地询问了医生之后,不顾母亲的反对叫医生开了住院单,一路小跑去联系病房。住院部没有空病床了,只能住在楼道里,士心只好叫医生给母亲开了七天的点滴,打算让母亲每天在医院打完点滴就回家里去休息。
“开点滴干啥哟,医生都说了我没有大毛病。”躺在楼道里的病**打针的时候母亲还在不住地唠叨:“这点药水水打完了也没啥用处,怕是还要花去不少钱哩吧?连着打七天,我看少说也得一百块。你可真不知道心疼钱。”
“打一点药水会好得快些,也叫我放心不是?一百块就一百块,只能你身体好了,那就花得值了。”士心像哄孩子一样地说。
一个星期的消炎针加上七瓶氨基酸,一下子就花掉了七百多块。母亲全然不知道这点药就花了那么多钱,一直以为花去的是一百多块,天天不住地唠叨,怪儿子在不该花钱的地方乱花钱。士心连哄带吹牛,把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描绘得如同遍地捡钱,母亲半信半疑,眨巴着眼睛望着儿子,说:“那就好哇!瞧咱家苦了这么多年,好日子总算要来了。”这一次母亲真的很放心,因为儿子给他看病花去一百多块都没有眨一下眼睛。同时,一种幸福的成就感充盈在母亲的胸膛里,孩子长大了也懂事了,她甚至还有点不太习惯四十岁出头就能用孩子争来的钱给自己治病。一种不易察觉的幸福的微笑**漾在母亲的脸上。
“是啊,娘。我过上了好日子。等过了这几年,我念完了书,你们也就过上好日子了。”士心轻轻地说着,所有的苦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一刻他心里觉得无限幸福。
这一天晚上他特地买了一大片肉,回到家里让母亲红烧了给全家人吃。父亲最喜欢吃红烧肉,年轻的时候在农村自己养猪,一口气能吃三斤肉。这些年几乎都已经忘记红烧肉的味道了,他要让父亲好好吃一顿肉。
但没想到吃饭的时候,最小的妹妹一边吃肉一边说了一句话:“哥哥,肉真好吃!你走了以后我们就吃了一顿肉,就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士心看着小妹妹,又看看父母,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给每个人碗里夹了一块肉。
3
在家里呆了十天之后士心就开始准备返回北京。母亲的脸上已经能够显出浅浅的红晕了,这证明她的身体正在康复起来。其实更多的是二十年来聚集在母亲身体里的无穷无尽的疲劳让母亲的健康一日不如一日,如果能够很好地休息一阵子,母亲一定能够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充满活力。只是士心心里很清楚,自己离开家之后母亲一定依然需要每天晨出暮归地劳作。在自己和大妹妹周士莲还没毕业之前,家里的境况绝对不允许赋闲在家休息。身体残疾着的父亲无论不辞辛劳地怎样努力工作,微薄的收入也养不活一家人。
除了给母亲看病,他给母亲买了三百块钱的各种治疗咳嗽和哮喘的药放在家里,这样一来本来留给妹妹的学费又不够了,他必须尽快回到北京去。假期还剩下一段时间,他需要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把自己和妹妹的学费挣够。在家的十几天里除了陪着母亲到医院打针,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去帮母亲打扫街道,其他时间就呆在家里帮母亲做饭。他每天都会给母亲煮一点冰糖蜂蜜水喝。除了抽空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师,他连最好的朋友建恒都没有时间去找。他必须时时刻刻守在母亲身边,才能防止勤劳的老太太忙忙碌碌地干活。家里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儿等着去做,士心稍不注意的间隙里母亲就会偷偷开始忙家务。每次母亲一拿起家务,新园就立刻跑过去,将母亲拉回沙发上,按住她的肩膀让她静静地坐下来休息。他不愿意出去找同学,因为他相信大家在大学里一定很认真地学习,过着很快乐的日子,但他的大学生活是失败的,快乐是奢侈品,功课有不及格,生活更是单调得如同白纸,除了打工和上课,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向别人说起的地方。
和王老师的见面也是匆匆一会儿,他就赶回家里盯着母亲了。王老师看得出这个学生一脸风尘,但他竭力隐藏着脸上和内心的疲倦。王老师变着法儿问了很多次,得到的答复总是那样:“我在北京很好,您就放心吧!”
临走的时候王老师从冰箱里给他拿了一点肉,给了他一百块钱。士心什么也有说,默默地接了肉,把钱放在桌子上走了。临出门的时候给老师深深地鞠了个躬。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王老师叹了口气。她太了解这个学生了,当初学习很紧张的时候班里很多孩子都带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来上学,只有张士心每天总是第一个来学校,把教室打扫干净之后就静静地坐在桌子上看书,从来没见他带过任何东西来学校吃。那一次她看了士心的一篇作文,里面写到了士心父亲最喜欢吃红烧肉,但残疾之后一直打扫卫生,没有什么收入,几乎没有再吃过一次红烧肉,她就把士心叫到家里,谈了很多关于学习的事情,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片肉,让他拿回去,张士心犹豫了一下,就拿走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买一片肉,叫士心带回家去。除了肉之外士心什么也不肯要,直到高中毕业的时候他破例拿了一套自己送给他的《平凡的世界》和几百块钱。
她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教过的学生里最有自尊也最让她感到骄傲的张士心,在北京一定有着不寻常的经历,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自己该教给他的东西在过去的几年里都教给他了,也都记在他心里了。
母亲的身体明显好转了,已经很少听见她吭吭地咳嗽了,有时候夜里士心睡在自己屋里还能听见隔壁传进来的母亲的轻微的呼噜声,这让他觉得兴奋。身体的逐步康复也使母亲精神振奋,话也多了,晚上吃完饭看电视的时候,母亲坐在沙发上拉着儿子的手东长西断地絮叨着,似乎要把一年里没有说的话都说完,也会把她的几个娃娃小时候的事情重新说一遍。说到士心和妹妹们小时候的事情,母亲总要想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小儿子,黯然神伤;也会说起他们几个小时后调皮捣蛋的事情,全家人都笑起来,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氛围里,就连一向很少说话的父亲也会嘿嘿地笑着,说一说儿子小时候尿了炕躲在他怀里寻求保护之类的事情,听得士心的小妹妹萍萍咯咯地笑,不住地说:“哥哥你可真不乖,比我差远了!”
给母亲买了一些药之后士心把剩下的几百块钱交给母亲。就像他预料的一样,这一年里他寄回来的钱母亲几乎一分也没舍得花,全部攒了下来,加在一起足够交大妹妹士莲的学费。士兰的考试结果还没出来,但考上重点高中应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加上士兰在学习上从小似乎没有什么天分,所以母亲打算让她念职业高中或者干脆出去摆摊贴补家用。如同一年前反对大妹妹辍学一样,这个提议也遭到了士心的反对。他给了母亲一个承诺,如果士兰能考上高中,他一定寄钱回来供几个妹妹一起念书。母亲心里多少有点怀疑儿子的承诺是否能够兑现,但想起一年来儿子没跟家里要什么钱,而且时不时还能寄钱给家里,这次回来又带来了两千多块钱,她相信儿子在北京的生活应该是很好的,收入也是很多的,所以也就没怎么坚持就答应让士兰继续念书。
安排妥当了之后,士心很快回到了北京,继续开始他过去一年那样的忙碌生活。重新在缸瓦市买了一辆破旧自行车之后,他每天都骑着破车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努力赚取他可以赚到的每一分钱。这一趟家回得让他格外有了精神和气力,母亲的康复让他觉得幸福和安心,只要能够安安心心地面对生活,苦一点累一点他根本就不需要害怕。
唯一一件让他担心的事情就是在过去忙忙碌碌的日子里他竟然忘记了二妹妹兰兰今年初中毕业。忘记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就是他需要在剩下的时间里为这个妹妹挣够学费。这份先前被他忽略了的支出让他的暑假更加忙碌起来。除了完成原来预定好的家教之外,他又到街头站了半天,寻到了两份不错的家教,这些劳动结束之后的收入应该可以交纳妹妹的学费了,至于自己的学费,他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怎样筹集。
这一个暑假剩下的二十多天是他到北京一年里最忙碌的日子。早晨七点出门开始做第一份家教,一家接一家地进出,晚上十点之前几乎没有回到过宿舍。他每天都要完成五份分别位于四个区的家教,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需要五六个小时。他骑着车穿行于大街小巷,接连几天连吃饭都顾不上吃。熬了几天之后,母亲康复带给他的兴奋渐渐地被身体里的疲劳冲淡了许多,疼痛重新占领了他的身体,在骑着车奔波的时候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但他必须坚持下去。他重新开始打那种叫做“654-2”的止疼针,同时每天早晨离开学校之前买几个馒头放在宿舍里,晚上回到学校不管多晚都会啃上几口馒头,然后才疲倦地钻进被窝。因为早出晚归,他赶不上打开水的时间,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常常从水房接一杯自来水咕咚咕咚地灌进肚子里。
他以为自己失去了痛觉之后可以暂时摆脱无休止的疼痛,没想到疼痛还是很快就控制了他。
暑假就要过去的一天,晚饭时候平常这会儿上课的学生家里临时有事,叫他晚一个钟头再去。他骑着车飞快地回到学校,买了两个馒头,打了一份白菜,坐在空旷的校园里呼啦啦地吞了下去。这些天一直都是晚上回来就着凉水啃干馒头,这一顿白菜和松软的新鲜馒头让他吃得格外格外香甜。他把最后一块馒头丢进饭盒里,蘸着菜汤吃进肚里,抬头看看天空,晚霞把半空染成艳红,宁静的校园里金灿灿一片。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女孩端着饭盒一边走路一边吃繁,他猜想那也是一个暑假没有回家留在北京打工的学生。晚霞的光辉静静地照在那个女孩身上,士心忽然就想起了曾经很多次这样披着晚霞走在校园里的阿灵,每一次她的手里都拿着一个馒头在默默地啃着。那时候他为阿灵担心,每次看见这样的情形都会感到难过,但那时候阿灵还能够走在校园里,她还是这里的一个学生。现在,校园里匆匆忙忙的身影都很陌生,他惦记着的阿灵远在海南乡下,不知道是否健康。
忙碌几乎让他忘记了一切,只有在偶尔静下来的时候才会想一想自己心里牵挂着的事情和人。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路小跑到了宿舍,收拾了饭盒就跑下楼骑着车朝学生家里赶去。连续给两个学生生完课之后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他骑着车飞快地朝学校赶去。超过了十二点,学校的大门就锁了,他将不得不敲开大门,接受守门的大爷一顿数落。
也许是骑车骑得太快了,他的肚子忽然加剧了疼痛,他不得不从车上跳下来,勾着身子推车走了一段,然后踏上车继续前进。
这个晚上过去之后他这个假期的所有工作都暂告结束,二十多天的没有休止的劳碌让他收获累累,整整赚了一千五百多块钱,这笔钱足以支付兰兰上职业高中的学费,如果妹妹的学费没有那样昂贵,他甚至可以用这其中的一部分来交纳自己的学费和住宿费。怀里揣着厚厚一沓钞票,他强忍着肚子痛兴奋地骑一段走一段,接近十二点的时候赶到了学校门口。
街上夜色阑珊,行人寥寥。学校门口的那条必经的小路上昏暗的灯光里斑蝥跌跌撞撞地飞来飞去,偶尔掠过一只蝙蝠,撞在电线杆上嗡嗡地响。胡同口一家小店门口几张桌子边上坐着几个人喝啤酒说话。又跑了几个钟头,这时候他感到很饿,很想买一碗热呼呼的面条来慰劳自己一下,但想到学校就要关门了,他没敢耽误,骑着车就进了小胡同,穿过那条小胡同就是学校的北门。
两三百米的小巷就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黑漆漆的胡同里传来微弱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听了听,没什么动静,便退车进了校门。站岗的保安伸手拦住他:“证件!”
他把学生证递给保安检查过了,刚要上车的时候再次听见了胡同里那个微弱的声音。他停住脚步推着车转身出了校门,朝胡同尽头发出声音的那个垃圾堆走去。保安在他身后喊:“要关门了,还出去啊?”
“这就回来。”他说着继续朝前走。那里有一杆路灯,灯光很昏暗,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垃圾堆旁边的矮墙后面一团黑影正在不停地晃动,微弱的挣扎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他撂下车跑了过去,自行车咣当一声摔倒在地上,黑暗中一个男人惊恐地抬起头朝他望来。那个男子的双手正捂住一个女孩子的嘴,女孩死死抓住手里的包,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放开她!”士心在喊出声的同时冲了上去。那个人惊慌地站起来,松开了女孩子。女孩子抱着手里的包翻起身来闪到了士心身后。歹徒很快镇定下来,他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瘦弱的学生,嘿嘿笑了一声,伸脚踢倒垃圾堆边上的半截砖墙,拎了半块砖头迎了上来。士心把女孩往自己身后一揽,同时大声地喊:“保安,有人抢劫!”
4
睁开眼睛的时候,钱强老师坐在他的床边,另一边是一个女孩子,他依稀认得就是被抢劫的那个女孩。他四下里看看,确定地告诉自己,自己正躺在医院里。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那个抢劫的人狞笑着将砖头拍了过来,他本能地用手去挡,砖头还是轰然落在了自己头上,在失去知觉的一霎那,他听见了女孩子凄厉的喊声:“救命……”
钱强阴沉着脸,气呼呼地瞪了士心一眼:“什么时候回到学校的?不知道提前回来要跟老师打招呼的么?”
士心挪了挪身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得来的整个暑假打工的收入,伸手摸摸口袋,他的全身立刻变得冰凉:口袋里的钱一分也没有了。
为了解救那个同样留在北京打工的女孩,他一个月里辛苦挣来的钱全部没有了。
5
整整二十多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换来的是两手空空。士心呆在医院里,绝望地望着天花板,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很多事情该怎样应付。
他有些恨自己自不量力多管闲事,明明已经走进了校园,却返回垃圾堆旁边去看;明明自己身单力薄,却站到了歹徒前面。如果不是他告诉过自己一定不能落泪,这个时候他一定痛哭失声。那个歹徒在打翻他之后翻走了他身上全部的钱,听见女孩呼声赶过来的保安看到的是惊慌失措的女孩和倒在地上一脸灰土和鲜血的张士心。
失去那些钱意味着的不仅仅是差不多一个月里他近乎玩命的辛苦劳动化为乌有,自己的学费已经完全没有缴纳的可能了,更严重的是这一次意外很可能导致兰兰失学。本来就不打算让兰兰继续念书的母亲如果见不到他寄回去的钱,一定会让女儿辍学劳动。
钱强说了些不冷不暖的话就回学校去了,女孩却固执地留了下来。钱强说士心已经在医院里度过了一天一夜,那个被他解救的女孩在他身边守了一天一夜。女孩一定累坏了,这时候看上去困顿不堪。
“谢谢你!”她说,声音很低。
士心本想说点客气的话,但他一点心情也没有,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女孩显然知道士心为什么不搭理她,惊慌失措的她亲眼看见歹徒打翻了士心,从他的口袋里翻走了一沓钞票,飞一般地逃走了,随后赶来的两个保安追了一截,就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他俩身边。她不知道那些钱的来历,但士心为了她失去了那么多钱,生气也是正常的,所以尽管士心不搭理她,女孩的脸上还是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容。
士心不想说话,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明白自己失去钱怨不得眼前这个女孩,但他的心情实在坏透了,靠在床头上闭着眼睛想了半天,他这才开口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谢,我没能救你,自己还……”
女孩看他终于开口了,脸上的笑容多了些,带着掩不住的疲喏喏地说:“你……你的那些钱,我会还给你。不过……”
士心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先前的失落。他知道一个想在暑假都不回家留在学校打工的女孩子要么一定没有多少钱,要么挣来的钱和自己一样都有着需要填补的窟窿在等待。
士心摇摇头,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头上绷着纱布,身体一动,脑袋昏昏沉沉的疼,他皱了皱眉头:“呃,不打紧。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女孩望着他的脸,问道:“你的头是不是很痛啊?”
士心心情很坏,根本不想说话。但看女孩脸上现出焦急和关切,又不忍心把她晾在一边,就勉强笑笑,说:“不疼,一点也不疼。”
“真的不疼?”
“不疼。我感觉不到疼痛。”士心说。他说的是实话,自从重新开始大量地打止疼针以后,他对一般的疼痛又没有了感觉。
女孩看他说话渐渐多了,脸上的愧疚就减淡了许多,笑嘻嘻地看着士心,说:“骗人的吧?怎么会感觉不到疼痛呢?那天晚上我看见你流了很多血,头上有一个洞。”说到那天晚上,女孩脸上顿时黯然,又轻轻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士心先前对这个女孩还有些埋怨,但这个时候埋怨已经淡了。虽然心里很焦急,但他不愿意让这个女孩子看到他的焦急,于是把身子坐起来一点,想往上靠一靠。女孩看见了赶紧拿枕头给他垫在背后。她的身子挨在士心脸上,一股甜甜的女孩子的香味透过衣服飘进士心的鼻子里,他不由地心旌一**,脸上顿时红了。
女孩看他神色不对,就笑着问:“怎么了啊?”
“没,没什么。”
女孩子略一思量似乎就明白了,脸上显出一丝羞涩,本来挂满疲倦的白皙的皮肤映出一点点粉色,秀丽脱俗。她看士心望着自己,把头一低,轻轻地说:“你真的不疼?不可以骗我。”
“真的不疼,”士心有点慌张,心里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觉得惭愧,“不疼。不信你掐一下试试看,我感觉不到疼痛。”
女孩将信将疑,看着他,点点头,说:“看你傻里傻气的样子,再怎么样也学不会撒谎。我信你了。你叫张士心是不是?好土的名字!我叫秦春雨,就比你有诗意多了。”
士心笑笑,望着秦春雨,他忽然想起了阿灵,心里一阵难过。本来他还想用挣来的钱尽可能地帮阿灵渡过难关,但现在恐怕就连自己都万劫不复了。没有了这笔钱,妹妹的学业必定要受到影响;没有了钱,希望对阿灵有经济上的帮助也成了空想,没有了钱,一切都变得不可知,他顿时觉得很无助和彷徨,脸上重新涌起一阵愁绪。
秦春雨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竟惹得士心脸上重新布满了阴云,就不敢吱声了,吐一吐舌头,望着士心。顿了一会儿,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士心:“这是我一个暑假挣来的钱,我不知道你丢了多少钱,希望这些钱可以补偿你。我知道一定不够,我慢慢还给你。可是,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怪我,我也不想你丢钱。你们那个破老师已经骂了我一百遍了,进门就骂我……”她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了,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你也怪我……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这样的!”
如果面前是一个已经工作了的人,士心一定会接受这笔钱,因为现在除了钱,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自己迫切需要的;但秦春雨是一个学生,一个和自己一样在阳光灿烂的假期里汗流浃背的穷学生,所以无论如何士心都不会接受这笔钱。
“别哭啦,我根本就没丢多少钱。”他脸上是苦涩的笑,干咳一声,缓缓地说,“就算多了点儿,那也没什么。你看我身上带那么多零花钱,就应该知道我不缺钱。是不是?别哭啦!就当我花了那些钱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好不好?”他把信封展开,里面装着七八张百元钞票。他瞄了一眼,就把信封丢给秦春雨,“好好收着,要是再遇上坏蛋,我可不管。”
秦春雨不哭了,一边抹脸上的泪痕,一边把钱重新放进书包里:“那,那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吃饭。”
士心不知道出院之后自己还会面临怎样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情说吃饭的事情?就随口答应了一声。秦春雨笑了,士心却再也没有勇气笑,看着眼前的这个美丽女孩,叹了一口气。
“一切从头来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6
那一砖头给他饱经沧桑的脑袋雪上加霜,造成了严重的脑震**。早些年在街头摆摊的时候他就被小流氓打成了严重脑震**,而且一直没有治疗,几年以后他上高中的时候脑袋还动不动就晕乎乎地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到了夏天,头顶上那个当初留下的小洞里还会冒出油乎乎的汁液。
他晕乎乎地在医院了过了一阵子便开始心急如焚。按照医生的说法,他至少有一两个月都要在医院里度过。如果真的那样他将面临很多困难,除了没有办法挣钱之外,学习也会受到影响。一年以来他根本没有把学习当成最重要的事情去面对,但无论如何,学业就算不是他生活的全部,毕竟也是最重要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因为住院影响到学业。
还有钱。他最不愿意考虑但又不得不考虑和面对的问题。已经是妹妹开学的日子了,除了借钱寄给家里之外,他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家里的一切问题,保住妹妹的学业。他托人找了光头马一,也找了孟令君,大家都知道他为了救人被抢去了钱,都尽最大的能力帮了他,孟令君一下子就给了他一千五百块,就连他原本不打算开口的邓月明和海涛,也都借给他两百块,凑在一起送到了医院。他到医院附近的邮局,把这些钱都寄给了家里,汇款单的留言栏里面再三叮咛母亲一定要让妹妹上学。但他不知道这些钱是否足够支撑妹妹的学业。离开家很匆忙,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二妹妹士兰考上了高中没有。
住院二十天过后,脑袋不再感到昏昏沉沉,他便熬不住了,很坚决地出了院,开始了注定更加忙碌的一个新学期。这次意外住院花了两千多块钱,学校报销了一千六百多,他自己还要担负四百多块钱,这笔钱已经由学校垫付,办理手续的时候他求了半天,学校老师才答应过一阵子补交。学费和住宿费也没有交,也没有人催促他交,他索性装作不知道,打算在未来一年里慢慢补交。没有钱买课本了,他托马一给他借了一些旧书,将就着用了,一切问题似乎都得到了暂时解决,一切问题遗留下来的尾巴需要他慢慢偿还。
秦春雨时不时来找他,问这问那,他总是搪塞过去,不愿意让她知道实际情况。秦春雨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每次士心怎么说她都相信了,这反而让士心心里觉得踏实,至少他没有让秦春雨背上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
但是很快秦春雨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士心骑着破车从校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秦春雨在宿舍楼门口等他。
“张士心!亏我那么相信你,你却忍心骗我这么久!”她怒冲冲地冲着正在锁车的士心大声地喊,几个正要走进楼道的男同学一齐停住了脚步,怔怔地望着脸蛋通红的秦春雨。士心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边锁车一边歪着头看着她。秦春雨走到他跟前,把手里的信封丢到他身上,“你连学费都没交,还到处借钱。你以为你是上帝啊?”
士心从地上捡起信封,不看也知道里面是钱。他伸手递给秦春雨,春雨没有接,气呼呼地背过身去不理会他。士心等了半天,看她坚决不肯转过身来,就绕到她前面,看见秦春雨满面泪水。
春雨看看他,说:“我最讨厌人家让我流眼泪,可是你偏偏让我哭。你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可恶!”说完,抹着眼泪跑了。
士心怔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直道春雨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他才他打开信封,借着灯光数了数里面的钱,一共是五百五十块,还有一张字条:“我挣的钱交了学费就剩下这么多了。你不告诉我你的真实情况,却到处借钱渡过难关,这只能让我在知道了真相之后更加自责。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自私?希望这点钱能帮你。我会更努力赚钱,帮你解决一些困难。以后什么也别想瞒我,你们宿舍的邓月明是我高中同学,没什么可以瞒住我!”
士心回到宿舍,把钱交给邓月明,让他转交秦春雨。邓月明死活不肯,反过来劝他收下这笔钱:“你缺钱用,连学费都没交,大家都知道。秦春雨那丫头,我可清楚的很,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办法让她把这钱收回去的。你还是收下吧,等你将来有了钱,还给她就是了。她家境很好,根本不缺钱,你不永为她省钱。”
士心拿着钱,坐在床头,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海涛推门进来,丢给他一封信:“你的信,好像是阿灵来的。你看看。也不知道她回家之后怎么样了。”
果然是阿灵的来信。信里说她治好了病,马上就回学校。这对士心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他立刻兴奋起来,连纠结在心里的一连串烦恼也忘掉了,忽地从**站起来,大声喊:“她要回来了!”
海涛和邓月明同时看着他,然后几乎同时问了一句:“神经病!谁啊?”
“阿灵!”士心回答着,忘了自己在**,猛地站起来,一头碰在了床板上。他立刻捂着脑袋蹲了下去,嘴里喊道:“我的历尽磨难的头哟……”
第七章
1
秦春雨总是缠着要请士心吃一顿饭,似乎士心不去她就难以了却一桩心事一样,甚至还发动了邓月明来游说士心。士心推托多次之后不好再推辞,就答应了周末家教完了一起在附近的一家天外天烤鸭店吃饭。
家教结束之后士心骑车去了烤鸭店。秦春雨已经在等了,隔着窗户朝他摇手。士心把车锁好,进门的时候正好和老师钱强打了个照面。士心笑笑,叫了声“钱老师”就往店里走。自从那次转系的事情之后,士心从心底里对这个老师便没有了好感。在他心里,老师是纯洁高尚的,他尊重每一个自己曾经遇到的老师,但借着转系向他索要三千块钱的钱强是一个例外,以至于前不久受伤住院的时候钱强来看他,他也总是不冷不忍地面对,没什么好脸色。钱强似乎也对这个看上去很文静骨子里非常倔强的学生没什么好感,就连前些天他因为救人住院,也觉得是鲁莽造成的。他不但没有表扬士心,还在他的病床前狠狠地批评了士心。钱强认为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当时面临的情况,而这个孩子却贸然冲了上去,结果不但没有救人,连自己都受伤住院,还失去了身上的钱,到现在连学费都没有交齐。
“来吃饭?看你成天忙忙碌碌,一定赚了不少钱吧?别忘了把该交的钱都交了。”钱强笑呵呵地说。
士心说:“同学请我吃饭。”
钱强挥挥手叫他进去,士心就进了店,坐在春雨选好的座位上。钱强隔着玻璃看见士心坐在了一个女孩子对面。那女孩正是被士心解救的秦春雨。
春雨叫士心点菜。这间烤鸭店算不上高档,但除了安定门的那个小刀削面馆和学校里的拉面馆,张士心还从来没进过别的饭馆,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士心把菜单丢在桌上,说:“辣一点就行。我吃啥都成。”
“真的吃啥都成?狗屎吃不吃?”秦春雨呵呵笑着问。
“对不起,别的我都吃。但从不吃你。”士心回敬道。
春雨没想到一个玩笑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伸着舌头说:“看不出来,老实巴交的你脑筋转得还挺快,连我都被你堵得没话可说了。看我不整死你!”说着她在菜单上迅速地写上了两个菜名儿,对服务员说:“多加点辣椒进去。”说完,仰起头朝着张士心“哼”了一声。
“你哼啥?小猪一样。”
“你才是猪,我是猪倌,专门整治你的。看你神气多久,一会儿就知道厉害了。”秦春雨信心十足地说,士心心里有些发毛,不知道这丫头点的毛血旺到底有多么可怕。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士心已经早早就停下不吃了,还喝了很多大麦茶,嘴巴里依然火辣辣地烧。两耳发烫,面红目赤,头晕脑胀,连脚心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秦春雨看着他满脸的热汗咯咯直笑:“猪头,知道本姑娘的厉害了不?瞧你以后还敢狂不,惹恼了本姑娘,天天拉你来吃毛血旺,辣不死你我就管你叫哥哥,把你美死。”
士心愉快地笑着,骑车把秦春雨送回宿舍,就赶紧回到自己宿舍去。今天晚上他要把申请贫困助学金的申请书写好。据说家庭贫困的学生每人平均每月可以得到一百块的生活补助直至毕业,每个学年开始的时候一次性发放一年的补助。
士心不敢耽误,回到宿舍赶紧写好申请书和家庭情况说明,第二天一大早就交到了钱强手里。钱强接过申请,眼睛在士心周围游离,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然后问他:“你也申请困难补助金?”
士心点点头:“我觉得我有困难。”
钱强继续看着士心,停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说:“这个助学项目是针对贫困学生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申请。不仅要贫困,申请的人还得品学兼优。”
“我看了学校发下去的说明,我觉得我符合条件。您看看吧,虽然我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但是我会努力。负担轻一点之后我就可以多花一点时间来学习了,而且我一定能学好。”
钱强把申请书放在桌子上:“先放这里吧。按理说你每天都出去工作,丢钱都能一下子丢掉一千多……”
“那天我把假期所有挣来的钱都领回来了,想交学费……”
“哦。你挣得比我还多呢!我才七百多块钱一个月。”钱强忽然笑了,说,“回去上课吧。别忘了学习才是你的正行!助学金的事情我会按照规定办。”
士心对申请没抱什么希望,从钱强的态度可以看出来,这个老师对自己似乎有着很深的成见,在这种情况下,拿到助学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学校里,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几乎可以决定每一个学生的一切事情。他从高年级的学长那里听说早一年四年级毕业的时候,有一个平常跟钱强关系很不融洽的叛逆学生找了一家不错的单位签订了合同,最后找钱强签字的时候钱强当着人家单位人员的面儿和颜悦色地对那个学生说:“你以后可千万别就顾着抽烟喝酒打麻将了啊!单位上可不比在学校,马虎不得啊!”就是这么一句看上去充满关心的话,导致那个学生跟单位的合同立刻被取消了。那学生曾经私下里跟人说要炸掉钱强的家,但后来据说独自去广东谋生了。士心知道,虽然自己和钱强没有什么冲突,但他对这个老师的一些做法和想法根本不赞同,而钱强也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好感。
助学金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他居然如愿地申请到了每个月一百块的助学金,他开心得险些跳起来。有了这笔钱,他足以应付自己的生活,甚至每个月还可以有四五十块钱的结余挪给妹妹当生活费。拿到这笔钱,他可以还掉一部分前不久借同学的钱,那样,他未来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申请到助学金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错怪了钱老师,心里很过意不去,就借着说学费的事情专门去找老师。钱强依旧笑眯眯地,和颜悦色,说:“你不拿就没有人可以拿这个助学金了。不过,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士心点了点头,问老师缓交学费的事情,钱强笑着说不用那么着急,慢慢补上就可以了。“千万别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学习,不然就对不起学校,对不起这笔助学金。”他说。
“我知道,我会合理安排好时间,不会因为打工影响学习。”
“我说的不仅仅是打工,”钱强严肃地说,“你要记住,党和国家把这笔钱交给你,是希望你能自强不息,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拿着补助金却在外头下馆子可不应该啊。在这个经济上很困难的时候谈恋爱,对自己很不好,也会在同学中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2
从钱强那里出来的时候他还觉得好笑,自己和秦春雨一起吃饭被钱强撞见,被他当成了谈恋爱。他解释了半天,但他看得出钱强还是半信半疑。想着钱强审视自己的那个滑稽的表情,士心就忍不住想笑。回到宿舍说起这个事情,邓月明和海涛也哈哈大笑。
第二天是阿灵信里说的回到学校的日子,士心特地给家教的人家打了个电话,想请假留在学校里等待阿灵。但那家人担心孩子学习受影响,还是要求士心去。士心就提出让李然替自己一次,那家人答应了。小姑娘李然噘着嘴巴死活不肯去,士心耐着性子劝了半天,给她买了一杯可乐,才把李然哄去教课了。临走的时候李然气乎乎地说:“去就去,教不好学生还教不坏他么?告诉你啊,我的司机大哥,要是我把你学生教坏了,你可别找我的麻烦。”
这几个月时间里,士心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阿灵的病,惦记着能帮她一把,但自己的生活总是充满变数。他从来都力不从心。半年来他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当中。知道阿灵康复之后马上要回到学校,士心心里比自己康复了还要开心。
阿灵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张士心的眼睛霎那间湿润了,先前那点开心的感觉**然无存。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全然不是当初那个眼睛黑亮得似乎可以映透整个世界的阿灵,黑黑瘦瘦,眼睛没有一点光彩,面色憔悴得如同蜡纸,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正在饱受病痛煎熬。
“阿灵,你在信里不是这么说的。”他几乎哽咽着说。
阿灵浅浅一笑,两只手交叉在身前,没有说话。
“告诉我实话,回去之后你到底看病了没有?”
阿灵点点头,依然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很艰难地笑了笑,然后装出一种很轻松的样子,问士心:“你呢?身体好点了么?”
“我很好。你看,”士心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胸,怦怦有声,“棒着呢!”
阿灵笑笑,低下头轻声说:“那就好。”
士心很想开一个玩笑把阿灵逗笑,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出那种轻松逗笑的话来。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他的心里只有沉重郁郁地压着。他清楚地记得很多次看见阿灵独自一个人走在夕阳里,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那个情形他已经回忆了无数次,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很难过。
眼前的阿灵显然并没有康复,没有一个健康的人会是这样一种憔悴的模样。
“你根本没有看病,是不是?”士心问,语气因为焦急而变得有点严厉。阿灵很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美丽的夕阳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把学校染成醉人的金黄色,初秋的风正徐徐吹着,沐浴着一个幸福天堂。张士心站在校园里望着阿灵远去的身影,心里除了隐隐的痛,没有一点幸福的感觉。
他到食堂买了一份红烧肉,送到阿灵的宿舍楼下。他想叫阿灵吃一点好的,而且他必须知道阿灵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到底有没有看病,或者治疗究竟有没有起到效果。在他心里隐隐觉得,阿灵根本就没有看病。
果然,晚上他把阿灵叫出来之后,坐在校园里的长椅上,阿灵什么也不说,不住地哭。他没有问,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阿灵为什么没有看病。
“傻丫头,还没有到复学的时间,你来了也不能上学。”士心说。阿灵休学一年,还差半年才能到复学的时候。
“就算现在不能复学,我也可以跟你一起打打工。在家里除了等待和着急,什么不能做。你会帮我找工作,对不对?”阿灵说,“不能让学校知道我没有治好病,不然一定不会让我复学。”
“学校应该要求你出具康复证明的。”
“拖延一时算一时吧。”阿灵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可一定要帮我找工作,多累的活儿我都能做,只要能挣钱就成。”
士心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阿灵是肾病,不能劳累也不能耽误,依靠打工来治病虽然可以,但能不能有那么多收入来彻底治好病,他根本不知道。就在那个瞬间,士心已经做好了决定,等学校给自己的助学金下来之后就给阿灵治病。虽然这一千多块钱可能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至少会博得一个希望。
“我马上给你找工作,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太累,也不能不好好吃饭,知道么?”他温和地对阿灵说。阿灵望着他,点点头答应了。
3
给阿灵安排了一份距离学校很近的家教之后,士心暂时感到宽慰。事实上,在面临这许多问题的时候,除了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他还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面多找一点相对轻松的工作给阿灵。他又骑上车子去街头找工作。破车叮叮咣咣地响,他骑得很卖力。每次骑车出去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精神饱满,有时候还会哼哼歌曲。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现在他几乎已经完全适应了,从来感觉不到疲倦,也没有厌倦,在他的思想里,这就是他的生活,欢笑也好,泪水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他的生活与别人无关。
起了一段路,他的肚子疼得不行了。这段时间几乎没有考虑肚子,也没有花钱买药吃,就连止痛针也停了很长时间了。一方面是没有钱,另外,自从痛觉慢慢变得迟钝之后他就有点隐隐担心,所以尽量不再打止痛针吃止痛药。这一段时间的忙碌过去之后,身体再度变得虚弱,疼痛加剧了。
他想骑车去街上找工作,但肚子越来越痛,几乎不能忍耐了,根本没有办法骑车,于是把自行车停在街边锁好,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疼痛丝毫不见缓解的迹象,他只好上了公交车往学校走。
车上没有空座位,他拉着吊环站在车厢里,肚子里面翻江倒海,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痛楚让他几乎不能忍受,一只手紧紧抓住吊环,另一只手用力地顶住肚子,很快,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面庞。
好容易到了学校门口,他几乎踉跄着从车上走下来。疼痛让他变得虚弱无力,就在走下公交车的同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感觉到身上已经湿透了。
4
如果还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士心也不会选择自己主动去医院看病。但这一次他必须去看病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定发生着不好的变化,他必须在这种变化还可以控制的时候去医院接受治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学校的助学金还没有下来,身上没有钱,唯一的办法是直接从学校拿到支票。按照学校的规定,住院之外的门诊看病都是自己先垫付现金,然后回学校报销。士心决定先去看门诊,把自己的病的前因后果告诉医生,然后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已经借了很多钱,现在仍然需要借钱。
他不知道谁还能借钱给他。马一孟令君这些可以帮助自己的人都已经借钱给他了,除了身边的同学,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在这个学校里认识并且比较熟悉的女生只有阿灵、春雨和李然,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朝这三个人开口。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那笔助学金。他本来打算把助学金给阿灵治病,但现在他必须先用这笔钱给自己看病,等学校报销下来之后再给阿灵治病。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倒下,一旦自己垮掉,很多事情将变得不可收拾。
他到校医院打了止痛针,疼痛缓解了很多。然后他给钱强老师打了一个电话,问那笔助学金什么时候可以下来。钱强在电话里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他说自己肚子痛得厉害要看病。钱强听了便不作声了。缓了片刻,他缓缓地说:“钱马上就下来。不过,你来了一年,已经住了两次院,到底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肚子痛。”士心说。他必须撒谎,他知道,一旦学校了解了他生病的前因后果,失去学业将是必然的结果。
“这样总是住院也不是办法,不成就休学吧。彻底治好了病再来上学。如果你的情况不允许继续上学,学校会做出合理的决定。”钱强说。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痛得厉害。”
“明天你来领钱,然后去医院好好检查,把结果告诉我。如果需要住院,那就好好治疗,我不希望下次还是这样。学校也没有那么多钱总让你折腾啊,是不是?”钱强显然不满意这个学生三番五次地生病住院。
第二天领了钱,士心就赶往医院。他不敢再隐瞒,把自己因为在工地打工开始便血的经过告诉了医生,医生几乎很肯定地告诉他,一定是肠道破裂,有可能造成了肠梗阻或者肠粘连才会这么疼痛。大夫告诉士心,他需要做一个肠道造影来确定是否有梗阻。士心接受了建议,但去划价的时候他傻眼了:这个检查需要七百块钱。
他几乎是咬破了嘴唇才下定决心交了钱,做了检查。
检查的结果让他很失望,肠道没有发现梗阻,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个检查只能诊断是否患了肠梗阻,这就意味着他的七百块钱白花了,病依然没有得到确切诊断。他气得直想冲进门诊室把那个非要他做这项检查的医生掐死,一项本来完全可以不必去做的没有意义的检查花掉了整整七百块钱。
疼痛还在继续,而且一天天加重。他的心情也一天天沉重起来,甚至开始变得焦躁。每一次检查都要花掉几十块甚至几百块,回来报销的时候自己总要承担一部分,折腾了一个月,深秋到来的时候他那笔助学金已经快花光了。而且这段时间总是来往于医院和学校之间,家教工作也完全交给了李然和阿灵,自己基本上没有任何收入,在这个时候,看病已经变成了一件越来越困难的时候,未来重新变得渺茫。
学校指定的就医医院集合了很多专家给士心会诊,也查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士心疼痛的时候满脸汗水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需要剖腹检查,或者保守一点,需要做一个腹腔镜来检查。”医生说。
士心点点头,因为现在他除了听从医生的安排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坚持不肯做检查,事情最终将发展到不可收拾。
“腹腔镜需要六千块钱。你赶紧准备吧。”医生平静地说出来的一句话,险些让士心晕过去,“除了住院做腹腔检查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5
命运跟张士心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就在他在贫困和病痛的夹缝里挣扎着求取生存的时候,这场旷日持久的病痛竟然真的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在知道腹腔探查的检查费用竟然要六千块之后,士心几乎绝望了。
他必须生存下去,必须接受检查和治疗。这笔检查费用是他和他的家庭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天文数字,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凑够这笔钱给自己做检查,现在,除了找学校之外她别无选择。张士心顾不上绝望,从医院跑出来找到了钱老师。钱强也没想到问题变得这么严重,但他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个事情,淡淡地说:“休学治病吧。治好了再回来上学。”
“我没有钱治病。”士心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贫穷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尽管直面自己的贫穷还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他还是很直接地说了出来。
“那也要治病。我很清楚,在你来到学校之前,就已经有这个毛病了,只是你一直都不说实话。你也知道,学校有规定,新生入学三个月内发现有重大疾病,是要退学回家的。你来学校一年时间住了三次医院,学习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已经有课程不及格了。你应该很清楚,不及格课程达到四门,你就不能毕业。如果现在住院做手术,很可能导致你这学期的课程还会不及格,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是要坚持下来,保住学业,还是要住院看病。”钱强一口气把事情的利害关系都讲清楚了,士心听得很明白,但几乎没有了主张。
钱强继续说:“你自己身体不好,应该好好休息;作为一个学生,你应该安心学习,整天忙着打工,根本不爱惜自己,生病了就找学校要钱看病,总不是一件好事吧?还是休学吧,治好了病就可以安心学习了,也不会因为治病影响学业。”
士心知道,自己面临的选择并不多了,如果坚持留下来学习,需要有足够的精力来保证学习成绩。按照身体目前的状况,坚持上课都时间很困难的事情,况且他必须出去打工,不仅仅为了自己,还要为三个妹妹。他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因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对抗身体的疼痛,一旦这种对抗崩溃,他将彻底败给疼痛,也就是败给了自己;休学治病更加不现实,那样只能增加父母亲对自己的担心,对自己的病丝毫没有帮助。除了温情,家庭对他没有任何给予。
“我不能休学,我能坚持下去。”他说。但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样的一句话不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更像是在给自己一种安慰,或者说是在濒临绝境的时候给自己寻找勇气和动力。
6
两个多月的疼痛几乎摧毁了他。但是他真的坚持下来了,直到第二年的年初,又一个寒假到来,他没有休学,没有影响考试,也没有再去医院给自己看病。仅仅是在不能忍受疼痛的时候吃一点止痛药,然后继续他的学习和打工。
这两个多月里,他没有精力做那么多工作,也没能攒下什么钱。和阿灵、春雨越来越熟悉,三个人一起工作,一起挣扎在贫困中,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和意志面对贫穷,改变生活。起初每次有了一点收入他就带着阿灵强行去医院给她开药,到后来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医院了,就把钱交给阿灵,让他自己去看病开药。阿灵一再推辞,但拗不过士心,只好乖乖地去看病开药。
在士心面前,阿灵基本上是一种服从的态度,因为她信任士心,也知道士心很关心自己。她深深了解士心的为人,也明白在某种意义上士心的处境比自己更加艰难。她不愿意成为士心的负担,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士心都不会答应她拒绝他的帮助,现在,接受他的帮助,早点康复起来之后再去帮助他,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只有小丫头李然不怎么和士心在一起,偶尔来找他的时候叽叽喳喳地说发生在她世界里的琐碎的事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乎根本没有烦恼。熟悉之后士心才知道,她的家境不错,暑假打工完全是因为没有事情做,想锻炼一下自己。在她絮絮叨叨诉说的时候,士心就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听完了也就忘记了,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小女孩的那些琐碎事情。李然有时候会噘着嘴巴说士心没劲,士心笑笑就过去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那就是这个小丫头多多少少给他带来了一些快乐的气息,让他沉闷的日子多了一丝亮色。
一年前的寒假他还能到电影片场当群众演员,但这个寒假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了,除了勉强出去做一份家教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宿舍里不能出去。有时候就这么一份家教他也不能顺利完成。渐渐地他连走路都感到困难了。骑车根本没有力气了,从宿舍到学校大门口的车站只有短短几百米,他往往要走大半个钟头才能到达,中间要不停地靠在墙上休息。于是家教经常着落在春雨和阿灵身上。
春雨没有回家。在她渐渐知道了士心的一些事情,也看到了士心艰难的境况之后,她决定在这一个寒假里留下来陪在士心身边。虽然对于自己的病情士心在这两个女孩面前只字不提,但秦春雨看得出来,也可以判断出来,张士心的病绝对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更要命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这小子依然把全部的精力和思想都在应付生活上面,疲于奔命地挣钱,然后除了还债又把得来的钱全部寄回家里,对于自己的身体和健康他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秦春雨觉得士心在做一件很错误的事情,但她没有阻止。一个聪明女孩子的直觉告诉她,在张士心的生活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觉得士心病怏怏的躯体里面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促使她不断接近士心,想要了解更多,想要帮他更多。
对士心而言,这个寒假不回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过去的两个假期不回家是因为要打工,但现在,他不但挣不到什么钱,还可能要花掉很多药费。不回家只有一个目的:不让家人看到他现在羸弱的样子。
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更要命的是现在基本上不能进食,只要一吃东西就会疼得更加厉害;他每天只能勉强吃半个馒头,喝一点春雨给他买的奶粉。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也不敢去称一下,按照自己的猜测,他现在最多也只有九十斤。在潜意识里,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离开学校的日子正在一天天迅速逼近。他感觉到身体正在一天天衰竭,意志也在渐渐地崩溃,虽然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还要坚持下去,但这样的自我鼓励正一步步变得苍白无力。
新的学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又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期中。坚持到现在,工作对他来说,已经是在透支自己的体力和精力了,学习也变得吃力,根本没有办法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听课,只能坐着听一会儿就站起来,自己走到后面靠着墙听一会儿,然后再回到座位上听。老师和同学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听课方式,谁也不作声。渐渐地,他连维持这样的听课也根本做不到了,只能躺在宿舍里看书。
复学之后的阿灵一直忙着打工。上课结束之后就在每天晚上五点到七点之间来到宿舍,把当天的课程笔记给士心看看,然后坐在床边说一些事情,希望借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正在受到的痛苦和煎熬。这段时间,阿灵的眼睛里总是溢满了泪水,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为眼前的士心做些什么。
士心知道,这样子下去,自己可能将彻底败给疾病,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所以他要在自己还没有彻底失败之前挣扎着站直身子,于是他咬紧牙关重新开始出去给自己的学生上课。这个时候,出去工作已经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得到一点点锻炼,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没有彻底放弃。
终于,在去家教的路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没有了知觉。
7
街上的人从这个晕倒在街头的病怏怏的小伙子口袋里发现了他的学生证,给学校打了电话,学校派人把他送进了医院。
钱强的态度也似乎越来越明朗和强硬了,不准他再出去打工,在学业和治病之间选择一个,然后认真地解决好自己选择的问题。
这一次,没有任何选择了,只有静静地等待检查和治疗。他几乎可以看到,学校的大门正在一步步关闭。他不知道在未来一个漫长的检查和治疗过程结束之后,他是否还能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学习,是否还能够完成学业,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把自己和全家人的那份沉甸甸的希望变成现实。
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虽然做了麻醉,但他依然清楚地看见医生割开自己的肚皮,米黄色的油脂翻开,渗出鲜血。一边的电脑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腹腔里的肠子和其它脏器。肠子血乎乎纠缠在一起,医生用探杆轻轻拨动肠子,他痛得一阵**,不由地吭了一声。他听见手术的医生问他:“很痛么?”
他点点头,听见医生叹气:“哎!肠子都成这样子了,这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罪……”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在一片绿色的草场上,牧马成群,牛羊遍地。很远的地方,母亲正在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喊一声母亲,嘴巴里却什么也喊不出来。终于,他喊出了声,母亲朝他走过来,他依偎在母亲怀里,轻轻地抽泣。他想把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都化成泪水流淌出来,但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眼泪打湿了枕头。
春雨坐在床边看着他,眼睛通红,显然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了?你在一直这里看着我,没有睡觉是不是?”他虚弱极了,但还是硬撑着想要坐起来。春雨站起来,帮他把枕头垫后背后,低声说:“没有。你就睡了几个小时。梦见妈妈了是不是?你一直在叫你妈妈,还哭了……”
士心僵硬地笑了笑:“让你笑话了。”
“没人笑话你。医生说,你要好好养病……”春雨刚要说,主治大夫就推门进来了,笑呵呵地说:“张士心,怎么样啊?醒了啊,刀口还疼不疼?病已经查出来了,就安心养病吧!等着进行第二次手术。”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手术费不少啊!赶紧通知学校交钱,然后安排手术。”
士心听见病已经查出来了,有点兴奋,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把这种兴奋表现出来了。两个月里他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每天半个馒头都难以下咽,这时候已经虚弱到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大夫,我……我要做的是什么手术啊?”
“换肠。”医生笑呵呵地说,“不容易啊,小伙子!肠子都烂成那样了,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士心并没有觉得惊奇。在诊断结果出来之前,甚至是在最初开始肚子痛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病肯定源于高考之后在工地的那一段时间的打工。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肠子外壁撕裂出血,因为自己没有注意休息,加上经常骑车和奔走,造成肠子的创口重复撕裂,导致大面积感染和粘连,部分肠体已经有坏死的迹象,必须切除。
“能不能不换肠子,吃药治疗呢?”他忐忑地问。医生就笑了,说:“如果切掉坏死的肠子,你的小肠就剩下一米左右,很难吸收足够的营养。一定要换肠,而且要尽快安排。”
到了这个地步,士心反而一点也不慌张了,竟然出奇地冷静。他嘘了一口气,缓缓地问:“那换肠子要多少钱?”
“很多。不考虑后期可能出现的排斥现象和不良反应,光手术费要三四万。这还是一个专家知道你困难,免费给你主刀的情况下的费用。”医生说。
8
为了保住自己的学业,士心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诚实的人,他隐瞒了自己来学校之前就患病的事情,并且为了延续这个并没有恶意的谎言,最终把自己推到了绝境。现在,如果要向学校要这笔钱来治病,那就意味着学校必然知道病情,自己隐瞒病情而被退学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不但失学,公费治病也就成了泡影。如果要保住学业,那就必须放弃治疗的机会。他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事实上他做出选择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艰难。要做手术,就意味着即使能保住学业,也要自己承担费用,家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自己更加没有;放弃手术,坚持下去,只要不再因为生病而影响学习,或者还可能保住来之不易的学业。所以他拒绝了手术,并且决然地在“病人拒绝进一步手术治疗”的单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时,他央求医生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诉老师。医生对这个要求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了士心的解释之后,就答应了。
那些日子,春雨和阿灵交替着来照顾他,士心依然和往常一样,在春雨和阿灵面前常常露出一点笑容,但两个女孩子无论谁到了他面前都会流一把眼泪,这让他很过意不去,不断地劝两个人不要来看自己,尤其是阿灵要照顾好自己,但两个人谁也不听。
他拒绝手术治疗的事情在医院里传开,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小伙子的事情,放射科一位姓赵的阿姨特地来看了他两次,还在医院食堂给他定了早饭,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回送饭过来。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每天打点滴,也能按时吃饭,精神好了很多,身体也得到了一些恢复,他显得有了活力,开始下地慢慢走动,夜里也能安心地睡觉了。
虽然没有接受手术,但是肠子的炎症一直下不去,他就一直留在医院里不能出去。
已经耽误了很多课程了,他越来越焦急,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睡着。这一天晚上他觉得非常困顿,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就睡着了。刚刚睡着,就被楼道里传来的匆忙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吵醒了,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来回奔走。他知道有急救病人进来了,也就没怎么理会,继续睡觉。但很快他就听见了钱强的声音,于是推门出去,看见钱强和几个女学生站在急救室门口正说着什么。他走过去跟钱强打了个招呼。钱强看了看他,说:“能下地走动了啊?——噢,你们班的蒋英华急性胰腺炎,正在抢救。”
就在这时候,蒋英华的病危通知单下来了,叫钱强签字。钱强接了单子,对医生说:“通知家属了,学校派车去唐山接她父母亲了,明天早晨应该可以赶到。”
“病人现在就需要手术,必须马上签字。”医生说,“你们进来看看,她深度昏迷,体温四十三度,血压也很高。”
钱强进了抢救室,士心跟着走了进去。
蒋英华紧闭双眼躺在病**,面色赤红。脖子上的血管被切开,插着一根输液管,床边的铁架子上大大小小挂了七八个药瓶子。身上盖着的白色被子上面被脖子切口处流出来的血染红了一大片。
钱强还在犹豫的时候,第二道病危通知下来了,手术单也下来了。
“赶快签字,马上进行手术。”医生催促。但是钱强没有签字。
“等她父母来吧。”他说。
医生催促了很多遍之后没有了耐性,大声地说:“再耽误就来不及了!病人需要马上手术,你们谁签字?”
钱强依然面无表情。
士心站到了前面。“医生,我是她的同学,我来签可以么?”
医生看了看这个穿这着病号服的小伙子,顿了一下,说:“病人极度危险,可能会在手术过程中死亡。嗯,你签吧!救人要紧。”说着把手术单递给士心。
士心拿起单子要签字的时候,钱强突然阻止了他:“你签了字,万一她死了,怎么跟她父母交待?”
士心一直强忍着的怒火终于迸发了,他大声地说:“要是不签字,她就能活下来么?您要是签了字,或许还有希望,不签字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啊!她是您的学生,救命要紧啊!我想她父母会理解!”他看看依然没有任何意思表示的钱强,愤怒让他失去了起码的礼貌,拿起笔在手术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重重地把笔丢在桌子上,回头问医生:“大夫,我能帮你什么吗?”
医生斜了钱强一眼,又看看跟着钱强来的那几个女生——他们都是蒋英华宿舍的同学,这时候已经惊慌得不知所措,围在老师身边不声不吭——然后说:“我现在抽血。这会儿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忙不过来,你先帮我把血液送到急诊化验室,等在那里要结果。结果一出来立刻送回来。快,马上去,一定要快!”
士心等医生抽完了血,拿着大大小小十多只塑料管冲出了住院部,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位于另一座楼上的急诊化验室。几分钟后化验结果出来,他拿着结果一路小跑回到了病房。医生已经在准备送蒋英华去手术了。
“你过来,帮我们把她抬到活动**,送到外科手术室。”医生说着,掀开了蒋英华身上的被子,士心一下子脸就红了。被子里的蒋英华一丝不挂,全身因为高烧而变得赤红。
他怔在床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医生,又看看钱强和那几个女生。
“快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及这些啊?”医生一边催促他,一边把挂在铁架子上的输液瓶取了下来,“你把她抱到活动**。要轻一点,别碰到脖子。”
士心把蒋英华抱起来的时候感觉到她的身体滚烫,但软软的就好像没有一点气息。他看见怀里的女孩子眼睛微微睁着,目光游离,但一行泪水很分明地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士心胳膊上。
他帮医生推着蒋英华进了电梯,钱强和那几个女生一直站在抢救室门口没有动。
“那个人是你们的老师?”在电梯里医生问他。
士心嗯了一声,听见大夫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的蒋英华突然发出微微的一声呻吟,手指也在微微抖动。士心赶忙凑去过,蒋英华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想要伸手过来。士心握住她的手,轻声问:“认得我么?”
蒋英华轻轻地点点头,但似乎又没有意识,头一歪闭上了眼睛。士心感觉到她滚烫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一股凉意陡然在脑袋里升起,他险些叫出声来。
第八章
1
“你根本就不像一个病人!”手术结束之后士心帮着医生把蒋英华送回病房的时候,钱强几乎是咆哮着对士心大声说,“你不是连路都走不动的么?横看竖看都不像啊!”
士心看了看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病床前面,钻进被窝里躺下,然后对钱强说:“钱老师,蒋英华已经做完了手术,没有危险了。您也累了,带着她们几个回去休息吧!蒋英华那里我看着点儿。”
折腾了大半夜他很疲倦,不想说话,更加不想为自己辩解。蒋英华已经脱离了危险,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不知道如果蒋英华真的死了,她的父母到来之后该怎样面对。但是在手术单上签字的那一刻,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想让英华活下来。
钱强愤愤地走了,出门的时候“咣”地一声把门重重地甩上,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值班的护士瞪了钱强一眼,说:“轻点儿,您!病人还要不要休息啦?”
2
钱强带着英华的父母赶来的时候她已经苏醒了,很虚弱地躺在**,床单和被单还没有来得及更换,沾着斑斑血迹。
士心走过去,对钱强说:“钱老师,这么早就过来了啊?您累了一夜,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点儿。”
钱强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看了他一眼,就扭头和英华的父母说起话来。士心也不在意,走到英华的床边,轻声问她:“还疼么?”
英华轻轻摇头,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笑容,望着士心什么也没有说。
英华的爹娘不住地跟钱强道谢,钱强就不停地说一些客气话,说一切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士心心里骂他无耻,但嘴巴上什么也没有说。正好医生来查房,他就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在**等待查房医生来例行询问。
进门的医生就是先前给自己做腹腔探查的那个医生,她笑呵呵地说:“张士心,昨天晚上真的谢谢你啊!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由于你的帮助,拯救了一个病人的生命,功德无量啊,小伙子!”
士心笑笑,没作声。那个医生揭开他肚子上盖着刀口的纱布看了看,说,“可以拆线了。你的换肠手术真的不做了么?”
士心点点头,依旧没有作声。
“我看你最好还是做这个手术,虽然花费比较多,但是如果你不做手术,一定会很危险。你是大学生,应该有公费医疗的。”
士心很明白,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说,现在对他来说,尽快回到学校,坚持把书念完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他目前可以作出的最好选择。他笑了笑,说:“过些日子再做吧。快要考试了,我还得学习。”
医生就不说话了,他多少知道一点关于眼前这个孩子的事情。
这时候钱强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向医生问士心的病情。士心担心医生照实说了,但又不好阻止。大夫果然说:“必须做手术,但这个孩子不愿意做。”
“没有病当然不愿意做手术。”钱强冒出来一句话,让士心心里觉得很凉,又觉得很可笑。自己肚子上的刀口在钱强面前一览无余,但自己的老师竟然在众多医生面前说出了这么一句没有水准的话。
医生似乎对面前这个老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已经知道了昨天夜里这个老师拒绝在蒋英华手术单上签字的事情,这时候忽然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笑呵呵地问:“他没病?那谁有病?”
钱强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干咳了几声,然后说:“这孩子上学一年半,住了三次医院,还查不出毛病来。唔,查不出毛病怎么治病啊?”
医生看了看他,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冲着士心说:“张士心,好好休息。明天给你拆线。”
3
士心出院的时候,这个学期已经到了后半段,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考试。他需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赶紧补上拉下的课程之外,还要仔细算一算这段是前治病前前后后花费了多少钱,自己需要承担多少。借同学的钱暂时是没有办法还上了,打工也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既然已经选择了放弃治疗保住学业,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顺利通过考试。
因为住院耽误了期中考试,这将直接影响最后的综合成绩,他首先找到了几门功课的任课教师,把自己的情况作了说明,希望老师能让他补考。任课老师基本上都答应了,但是考试在即,几门专业主干课程都有一定难度,能否顺利通过最后的期末考试,还要看他自己。
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要自己学习六门课程,还要保证全部通过考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除了尽最大的努力应付考试,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出院之后一直没有再出去打工,这点让钱强很满意,他甚至主动找到宿舍来,叫士心好好休息,一定要通过考试。
“有一点病痛是在所难免的,你也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否则医生也会告诉我的。坚持一下,好好学习。等两年之后你毕了业,一定能找一个很好的工作。咱这个专业全国每两年才培养出十多个人,很抢手呢!如果时间来不及,考试准备不充分,一定提前告诉我,我帮你申请缓考。”他和颜悦色地说,脸上堆满纯洁的笑,那种笑忽然让士心很感动,甚至为自己可以隐瞒病情而感到惭愧。如果不是为了保住这份自己艰难地维持下来的学业,他绝对不会说谎。这个谎言虽然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但毕竟是一个谎言。忠厚的父亲和善良的母亲没有教会他说谎。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住院,他的身体已经明显好转,虽然疼痛依然持续着,但是精神好了很多,而且也能吃东西了。他开始意识到,前一段时间身体极度虚弱固然是因为病重,自己平常不注意休息和营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多吃一点东西。虽然买不起那些比较精细的菜,但是多吃两个馒头还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索性将每个月的七十九块补助全部当成了自己的伙食费,这几乎是自己原来两个月的伙食花销。
新一个暑假的即将到来意味着他的一半儿大学生活已经结束,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自己和三个妹妹新一年的学费也要开始准备了。
这两三个月来他一直都没有写信给家里人。他不敢写信,也不知道在信里说些什么,索性就什么也不说。家里的情况就算没有来信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就算写信他也不会说,所以写信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母亲就对他很放心,不管做什么事情几乎都是他自己做决定,父母亲从来都不干涉。到了北京之后的两年里,母亲只写过一封信给他,这就表示母亲和家里人对他很放心。他很想把目前这份家人对自己的放心延续下去,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这一个暑假自己依然不能回家,而且可能要比以往的假期更辛苦。除了下一个学期的学费之外,他还欠着同学的钱,头一年的学费也没有缴纳,住院费中应该由自己承担的那一部分也没有缴清。问题似乎很多,但是真正解决起来,仅仅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有钱。
他要赶在暑假到来之前找几份工作给自己,然后在差不多两个月的假期里挣很多钱来填补这些窟窿。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这是他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暑假。这个暑假过去之后,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4
接近期末考试的时候,大概是复习紧张,肚子的疼痛又开始加剧,吃了止痛药也不怎么见效,他只好每天去校医院打止痛针,然后回到宿舍看书。
时间越来越紧迫,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六门功课在一个月之内根本不能够看完,他对考试一点信心都没有;但考试又必须通过,一旦出现了不及格的情况,那么他的处境将变得非常糟糕。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钱强对他说的话,他想申请部分科目缓考,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看书学习,通过全部考试的把握也就更大一些。
尽管他不想看到钱强,但他还是找到老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钱强。
钱强的脸上从来都堆着浅浅的微笑,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让人觉得温暖和亲切。士心很多时候都不愿意和钱强有接触,尤其是经过了蒋英华住院的事情之后,他更加不愿意见到钱强。如果他不是自己的老师,他宁可永远都看不到这个秃着脑门子看上去和颜悦色骨子里却极其顽固和偏执的人。
钱强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士心的申请,并且让他安心地参加了两门功课的考试,其余四门等到开学的时候才考,一切手续他都会办妥,根本不需要士心操心。士心感激地点着头离开了办公室,同时为自己一直以来不喜欢这个老师而感到内疚。老师毕竟是老师,是学高的人,也是身正的人,是天下人的典范,应该得到尊重。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往后无论如何都要给予老师足够的尊重。
这一个暑假就这样到来了。阿灵没有留下来打工,她说离家一年了想回家看看。临走的时候来看望士心,她的脸色依然憔悴,面庞有些浮肿,话也不多。士心看着很心疼,但除了安慰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也不敢提及阿灵的病情,对他们来说,病情是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同样在困境中挣扎,同样患病的阿灵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他不愿意用生病这个话题来触动阿灵的心。他给阿灵买了点路上吃的东西,阿灵默默地收了。离开的时候不断地回头张望,仿佛这一次的离开让她格外留恋。
北京的夏天格外潮湿和炎热,每天外出工作他都觉得很疲倦,无论什么时候回到宿舍,身上都粘乎乎的全是汗水。这时候他很想念家乡的夏天。家乡的夏季虽然很短暂,但是高温也不过二十几度,干爽宜人,完全不像北京这样燥热难耐。
天气热,他心里更热。因为一时之间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光头马一也没有回家,打算留下来跟他一起打工。马一在之前的三年里从来都没有打过工,除了打牌和抽烟,他似乎什么也不会做,学习也是马马虎虎,用他的话说,从来都是六十分万岁,六十一浪费。两个人找了很多天,除了士心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家教之外,没有任何收获。对于一个师范大学的学生来说,家教是最容易找到也最合适的工作,除此之外的工作很难找到。一份家教远远不够,他还必须尽快努力地找工作。
马一跟着他在太阳底下的街头举着牌子找了一天,什么也没找到,就没有耐心了,躺在宿舍里呼呼大睡,饿了就跑到食堂买几个馒头回来,从水房接一杯凉水,就着馒头呼呼地吃下去,到了晚上就叫上几个同学来到士心的宿舍,说是怕士心觉得无聊专门来陪他,其实就是来打牌。马一的扑克牌打得很好,士心参与了两次都打不过他。
来的人里面有一个叫王学文的白白净净的山东小伙子,戴着一副眼镜儿,文质彬彬的样子,士心以前也见过几次。王学文不怎么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和大家打牌,经常躺在**自己一个人看书。士心听马一说王学文写的文章特别好,就对他很有好感,但一直没有怎么说话。
这一天士心上午去给学生上课,下午在外面找了半天,找到了一份非常不错的家教,离学校很近,而且每天都可以去两个小时,一个小时有十五块的报酬。这样的酬劳在那个时候是很少见的,士心非常兴奋。这一份工作在两个月里面就可以带给他差不多两千块钱的收入,如果再有一份这样的家教,加上现在已经有的这份,在开学之前攒够自己和妹妹的学费应该没有问题。他几乎是一路骑着车唱着歌回到学校的。到了宿舍的时候,马一和他的同学已经买了一大堆馒头和两份菜等着他。
心情好他的胃口也就好起来了,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这才心满意足。这个时候躺在士心的**翻看那套《平凡的世界》的王学文忽然把书丢在被子上,翻身站起来问:“今天找到新的工作了么?”
士心正要告诉他找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王学文接着说:“如果找到了,就给我一个吧。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家去。呆在这里又花钱又热,没劲。”
士心略微由于了一下,随口说:“没找到。”
如果是在往常,他一定毫不犹豫把这份刚刚找到的工作送给王学文,以前他找到的那些家教大部分都送给了需要工作的同学,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需要工作他都免费送给他们。他希望每个和他一样依靠自己来维持生活和学习的学生都能有一份工作。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份工作,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又撒了一个谎。
“那就算了。”王学文继续躺在**,拿起书看起来,“这书写得真好,看到田晓霞死去的那一段,我都快哭了。”
“是不错。老子这辈子一共看过两本书,一本是《金瓶梅》,另一本就是这套书。写得真好啊,把老子都看哭了,爽!”马一在一边喊了一声。
“要不你明天跟我一块儿出去找吧。”士心对王学文说。虽然他不能把这份比较理想的工作送给王学文,但他可以帮着他再找一份。
“那都是扯淡,晒也晒死了,像个要饭的一样站在人群里,老子丢不起那人。穷就穷吧,呆在宿舍里吃凉水就馒头,老子也觉得爽快得很。”马一又插嘴道。
“算了。站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就跟看猩猩一样看着你,城管动不动就来撵,逮着了还要受他们羞辱。我们班女生出去摆桌子找家教,连桌子都让城管给没收了,工作没找到,回头还得赔学校桌子钱。我还是不去了。”王学文说。
士心本来还想劝一劝,但王学文翻了个身,把脸朝着墙默默看书了。士心便没有再说话,拿着饭盒出去洗涮。
第二天一大早,王学文就坐车汽车回家了。士心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甚至在心里有点看不起王学文。在他看来,出去找工作没有什么丢人的地方,甚至他觉得那些家长每次来咨询孩子的教育问题,得到比较满意的答复之后离开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成就感在心里**漾。工作对他来说是为了维持生活和学习,但很多时候,这样的工作也带给他满足感;至少在这两年里,他教了几十个学生,也从那些孩子的进步中证明了自己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天晚上宿舍里就他和马一两个人,说起王学文回家的事情,他还觉得王学文应该出去自己找工作而不是就这样灰溜溜回家去。马一倒是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兄弟,人各有志,像你那样累死累活地拼命,到头来还是一穷二白。你小子有骨气,我服你,但是我不赞同你的生活方式。像你那样过一个月,老子肯定玩儿完。”
5
几天以后,士心在外头忙碌了一天,疲倦地回到学校,发现马一躺在宿舍里蒙头大睡,连馒头也没有买。
听见士心进门,马一一骨碌翻起来,把蒙在头上的被子忽地丢在地上,大声地说:“老子真他娘的混蛋,听你话拉着王学文一起出去找工作多好!”他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圈,发出一声闷响,“王学文死了。我哥们儿死了。”
王学文回家后的第二天出去放牛,走在塘边的时候失足落进池塘淹死了。
士心立刻悔恨交加。他颓然地坐在**,“啪”地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嘴角立刻流出一缕鲜血。他后悔自己没有把那份工作送给王学文,一个并没有恶意的谎言和隐藏在这个谎言背后的自私,让他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的生命忽然之间就那样悄悄地消失了,士心泪流满面。他挣扎在生死线上,他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鲜活的生命更加让人觉得感动和美好。马一躺在**,就在几天之前,王文学还躺在那个地方翻看着《平凡的世界》,感动得流泪,现在却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人间冷暖了。
士心为这一次的自私和撒谎感到愧疚,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
整个假期他都郁郁寡欢,除了忙碌,日子本来就没有多少快乐;因为自己的自私失去了一位朋友,他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
没来北京上学之前,他以为北京是一个天堂,大学也是一个天堂。两年来耳闻目睹的事情让他越来越分明地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和冷暖。自己打工的过程中曾经被人羞辱,也曾经被小店里面的一碗刀削面感动;曾经因为贫穷而被同宿舍的人误会偷了他们的钱,也遇到了阿灵、春雨这样善良的朋友;曾经从死亡线上把蒋英华拉了回来,也亲眼目睹了杨得意的死去,王文学的离开,自己挣扎在生死线上前途未卜,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和关注。生活是现实的,也是残酷的,日子的角角落落都有着温暖,也充满悲欢。
逝去的人已经故去,悲欢初尝,他的生活还需要继续面对。尽管心里难过,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风尘来,到了学生家里的时候总是笑呵呵的样子,笑容就连本来的那份憔悴也掩盖了,以至于学生和家长都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人,都很喜欢他。他把每一阶段挣来的钱都放在存折里,除了吃饭之外基本上连一分都舍不得花,每天骑车东奔西跑,就算口渴得嗓子冒烟儿也舍不得买一根冰棒吃,总是随身带着一瓶凉开水。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两千五百块钱,此外还有差不多一千块钱没有结算,等这些钱都收回来,就可以交纳两个妹妹和自己的学费了,他甚至还可以偿还一部分外债。
假期的最后两天,他的家教停了,没有什么事情做,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询问母亲的健康和几个妹妹的学习情况,然后对自己即将寄回家里的钱也作了安排。他给自己预留了八百块钱,把其余的钱和信同时寄出去之后,就开始赶紧看书,很快就要应对缓考的那几门课程了。虽然一直忙碌,但他没敢耽误学习,他确信通过考试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6
这一年一定流年不利。学校已经发生了三起意外事故,三个学生死亡。春天里一个学生上完晚自习出来的时候教学楼锁门了,就从二楼窗户跳下来,结果被窗外的铁栏杆挂住衣领吊在栏杆上,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夏季里一个学生像很多夜里偷偷跑去游泳池免费游泳的学生一样,夜里翻过游泳场的护网一头扎进泳池,那天游泳池正好放光了水,结果那个学生颈骨折断,当场死亡;这个暑假刚刚开始不久,即将升入四年级的王学文在回家的第二天意外淹死了。
不幸的事情接连发生在本来平静的校园里,让学校感到一种空前的压力。一连串的意外事件让钱强也觉得不可理解。除了已经发生的事情,自己的学生阿灵因为肾病休学,虽然已经复学,但至今还没能出具已经康复的证明,凭经验他几乎可以很肯定地告诉自己,阿灵还没有康复;蒋英华急性胰腺炎差点没救过来,张士心几度住院,从他焦黄的面色可以看出,这个学生身体的问题还远远没有得到解决,不幸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钱强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茶杯里的茶泡得很浓,酽酽的红色。“必须在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就解决掉。”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就想到了张士心。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学生。客观地讲,他并不反对学生出去工作,甚至还持赞同的态度,他也喜欢有个性有爱心和能够自立的学生,但这些到了张士心的身上,一切似乎就立刻变得让他很厌恶。他厌恶张士心骨子里的那种傲气,他希望张士心能够像大多数学生那样对他毕恭毕敬。钱强觉得就算自己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存在不妥当,作为一个学生,张士心需要做的就是服从而不应该表现出任何异议,但很明显,张士心对他这个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并不是很尊重,甚至有点儿瞧不起。这让钱强觉得很窝火。做了几十年学生工作,从来都是别人来求他,唯恐不小心得罪了他,没有一个学生像张士心这样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种倨傲的姿态,也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像张士心这样,连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明白。
当初换专业的时候,他提出了三千块钱的要求,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张士心家境真的那样贫寒,后来他很想在不收钱的情况下帮他转换专业,但那个傲慢的学生居然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希望张士心能来求他,只要张士心开口,他一定很快就办得妥妥当当;然而张士心没有来,不但没有来,此后这个学生看自己的时候眼光里总是流露出一种轻蔑的意味,这让钱强觉得很愤怒。
虽然在他面前张士心一再隐瞒病情,但作为已经接近五十岁并且搞了二三十年学生工作的人,他很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学生的病严重到需要马上做手术换肠子的地步,那一定不仅仅是肚子痛这么简单。很明显,这个学生正在很努力地维系着随时可能坍塌的学业和生活,自己现在的态度和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对这个学生的将来产生深远的影响。他需要好好考虑。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的学生中再发生病死的事件,如果这个学生的病情到了真得不可收拾的地步,退学将是他面临的唯一选择。不仅他自己这么想,学校也必然希望他这么做。
钱强现在很希望天下太平。如果这个学生的身体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如果这个学生能够不为了打工而不顾一切,如果这个学生能够爱惜自己的身体,能够很安心地学习和生活,那么他可以确信,这孩子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学生将来会是一个给他带来骄傲的人。于是他决定找张士心好好谈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7
“能不能别再出去工作了,把身体和学习搞好。”他平静地说。但张士心摇了摇头,比他更平静地说:“不能。”
张士心的平静触怒了钱强,他霍地站起来,问了一句:“家里真的那么穷么?”但问出来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会刺痛张士心。果然,张士心几乎没有思索就回答他:“是。很穷。”然后他就听见张士心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激动了,“我能保证好好学习,但是您不能因为我家里穷就不让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我需要钱,我家里也需要钱,您知不知道家里还有三个妹妹等着我供他们念书?您是老师,应该理解和鼓励自己的学生,为什么我依靠自己来完成学业,帮助家里人到了您这里就变成了一件错事儿一样呢?”
这一次的冲突完全超出了钱强的预料,也是士心没有想到会发生的。
“你能保证你在学习上不出问题么?你能保证你不再生病住院么?”钱强尽量缓和地问,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能。您放心,我能。”士心很坚决地说。
8
又是一个秋天。春去秋来,风华尽收,街边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累累果实,银杏树上金灿灿一片。匆匆忙忙的行人脸上写满风尘也挂满幸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幸福,所不同的是,为了维系自己的幸福,每个人都做出了不同的努力,每个人都承受着不同的苦难和艰辛。
这一个月士心就像往常一样,除了学习,就忙着在外面工作。三年级的课程已经不再那么繁重了,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工作。最艰难的两年似乎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几乎就可以看见他的日子里渐渐出现的那一抹曙光,走过了眼前这一段艰苦的日子,自己和大妹妹就要毕业了,到那个时候家里的光景一定会慢慢好起来。能够让含辛茹苦的父母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几乎成了他唯一的追求和梦想。他不是一个很有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报效社会造福人类,他的目标很简单,只要家里人平安幸福,不用那么辛苦就足够了。
他已经答应了钱强,不会因为打工影响学业,也不会因为身体不好再度住院,所以,现在就算有再多的困难,就算身体再怎么不好,他也必须坚持下去。
除了学习和打工,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解决,那就是上学期没参加考试的四门功课要在十月底补考,他一定要做好充分准备,绝对不能在考试上出现任何问题。
就在一切似乎都变得非常顺利的时候,他的病情出现了迅速恶化的迹象,短短几天里他又恢复到了住院之前的状态。他已经很注意休息了,吃饭也强迫自己尽量多吃一点,这样至少可以保证体力充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医生对他说的话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不接受手术的话他的病情会不断恶化。只不过这正变化来得太迅速了,让他猝不及防。
他又躺在了宿舍里。这一次似乎比以前都要严重,因为他几乎连下床走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9
阿灵坐在士心的床前,她的脸色也不好,双眼依旧浮肿,但秀丽的脸上却挂满了微笑,她正在给士心唱歌。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士心做什么。要是在以往,她会强迫士心去医院看病,但是现在士心的处境她很清楚,一旦进了医院,士心失学是肯定的事情。他深深明白士心这么苦苦支撑着的背后承受着多少痛苦和压力,她希望士心能够快乐一点,所以她每天下午五点都会到士心的宿舍去,在那里坐两个小时,陪士心说说话,给他唱唱歌。士心脸上的每一点痛苦和微笑她都细心地留意着。
她轻声唱了一首家乡的民谣,问士心好不好听,士心点点头,但是没有说话,然后把眉头紧紧锁起来。阿灵知道他很痛,但除了安慰之外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哪里痛啊?我给你按一按吧?”
士心想说什么,但嘴巴喏喏地动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摇摇头,自己支撑着往后靠靠,想坐起来。阿灵连忙站起来,就像当初在医院里一样,轻轻地扶着士心让他坐起来。
“谢谢你,阿灵。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就别老往我这里跑了。好好休息。”士心说。
阿灵给他倒了一杯水,拿在手里,又拿了一把勺子,坐到床边,说:“我不累,你好好休息,我还等着你帮我找工作呢!”
士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阿灵舀了一勺水,放在自己嘴边,吹得凉了,喂给士心喝。士心继续说:“也别花钱给我买东西了,我什么吃不下。你身体不好,自己多心疼自己……”
“你还说!”阿灵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温柔地笑笑,说,“我这么能干,肯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看啊,现在我又胖了!”
士心笑笑,再没有说话。很多时候,感情是一种交流而不是交换,虽然自己没有为阿灵做什么,但是两年里阿灵却帮了他不少,也给了他很多温暖和感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这所空旷的校园里,温暖和感动是他最需要的。尽管如此,面对阿灵的付出,他依然很坦然,因为所有的情感都在一个目光或者一句话之间交流完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都会为了彼此而付出很多东西,而且永远都不会计较什么。
“谢谢你,阿灵。”他说。
“还说啊?”阿灵扬起手,假装要打他。忘了手里的勺子里面舀了一勺水,一勺水哗哗地洒在士心身上。士心本能地往后一躲,头碰在书架上,他立刻哎哟了一声,然后嘿嘿地笑了。
看到他笑了,阿灵似乎比什么都开心,一朵红云立刻涌上了她本来苍悴的脸蛋,两枚酒窝清晰地显出来,她真的很美丽,憔悴的神色掩不住美丽的容颜,如果不是因为病痛和贫寒而忙着工作,她应该是大学里众人追逐的对象,一定会过着被人宠爱的幸福生活。
“你笑起来真好看。”士心很认真地说。
“我本来就好看。”阿灵仰起头,做了一个鬼脸,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拿起一个她买来的苹果,一边削皮一边说,“你现在才发现我好看啊?都说你很迟钝,我死活不相信,原来是真的。”
窗外,傍晚的风吹得树叶索索作响,梧桐树上巨大的叶片随风摇曳着飘落下来。窗户里透进来的风把阿灵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士心望着她,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感动,轻轻握住阿灵的手和她手里的苹果,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阿灵。
阿灵的脸上涌起一片花朵一样的羞赧,但她没有把手抽回去,默默地看着士心。这一刻,狭小的宿舍里充满了温馨,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但似乎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们都很明白,从这一刻,彼此都成了对方心里永远的牵挂。
他们很清楚,什么都不需要说出来,什么也不能说出来,面临的处境不允许他们说出来。但就在这样的默默对视中,心与心交流和融合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愫在两个人心底升腾起来,这一刻他们无限幸福。
10
钱强推门进来了,他的脸上依然堆满了那种温和的笑容,东拉西扯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他切入正题:“张士心,总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去医院看了吗?”
士心躺在**,说:“看了。要手术。没有别的办法。”他似乎预感到钱强的这一次到来一定有着特别的目的。
“到底要做什么手术?你实话实说。”
“您知道的,要换肠子。”士心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士心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压力了,把隐瞒了很久的事情终于说了出来,顿时感觉到轻松了许多。他不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为了瞒住自己的病情,他已经压抑了很久了,承受了很多了,现在他轻松了。
“哦……”钱强似乎没有想到士心居然把真实情况说了出来,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能彻底治好么?”
“医生说,如果不出现排斥,应该很快能康复。但是肠子粘住了脊椎,可能会有一定的危险性。”士心说,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如果这次生病一定要有一个结果来让他承受,他也会坦然面对。长久以来的隐瞒让他太疲倦了,他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很明白,这个时候隐瞒病情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就算现在老师什么也不知道,他依然没有精力上课和工作。在宿舍里躺下去的最终结果也只能是离开学校。
“这样啊,你还是先去医院看看,确定一下。我向系里反映一下情况。”说完,钱强就走了。这是士心在大学里最后一次见到钱强。
士心到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建议他尽快接受手术。那个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即使他回到学校,也没有精力学习,反而是一件坏事。“最坏的结果就是失去学业,但是如果你抓住最后的机会利用学校公费把病治好——你本来就应该享受公费医疗——你明年还可以考大学,但如果你彻底垮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但保不住学业,将来做手术就要完全由你自己来出钱了。”他说。
士心动摇了。是啊,如果他坚持下去,不用很久他必定会因为病失去学业,到了那个时候他连看病的可能性都没有了。于是他点点头,说:“嗯。我做手术。我去学校开支票。”
第九章
1
张士心几乎奄奄一息地走在校园里。
一连几天他都在找系里的老师和校医院的领带签字要住院费,但钱强一直没有露面,没有他的签字,他一分钱也要不到。医院请来了在北京作学术指导的一名苏州肠胃专家给士心做手术,但那个专家要很快离开北京,所以手术必须尽快进行。
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钱强。今天他冒着细密的雨,再次找到钱强的办公室,但依然没有人。他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看见钱强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片剪下来的报纸,正是自己一年多以前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自己在双休日里辛苦工作的一些经历和感想,并且在那一次的全校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他不知道钱强为什么刻意要把这篇文章压在玻璃板底下。
他没有等到钱强,就慢慢地回到了宿舍。这一段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路他整整走了半个钟头。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休息,然后继续往前走。回到宿舍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湿透了,他擦了擦脸,把外套脱掉,很疲倦地倒在**,想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海涛和邓月明下课回来了,两人几乎同时看了躺在**的士心一眼,嘴巴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但都没有开口。士心觉得有点儿奇怪,想问问但又没问。这时候阿灵和秦春雨竟然推开门闯进了宿舍。
还不到晚上五点,她们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男生宿舍里,而且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士心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从**翻起来,想要下床,也许是用力过猛了,肚子一阵剧痛,他痛苦地弯下身子,蜷缩在床沿上,嘴巴里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两个女孩子同时到了床边,扶住了他。
“没事儿,别那么紧张。”士心看看春雨,又看看阿灵,他开起了玩笑,“你们俩神通广大,竟然擅闯禁地,小心老大爷来抓你们。”
果然,这时候楼道里传来了看门的老大爷的一口河南腔:“那两个女同学,躲到那哈去咯?快给俺出来哟。”
宿舍门开着,老大爷一眼就看见了两个女孩子,怒冲冲地过来赶她们:“快出去!紧着慢着拦都拦不住,你俩真行。”
秦春雨一直阴沉沉的脸忽然变得通红,她几乎吼着冲老头说:“他都成什么样子啦?马上要离开学校了,我们来看看也不成啊?这还是一个大学么?怎么人都没有人性了啊?”
这句话钻进耳朵里,士心立刻就觉得轰地一声,似乎天都塌了。难怪大家今天的表情都那么奇怪,他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个秋雨绵绵的季节,注定成为他离开学校的时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看大家,又默默地低下头,颓然坐在**。阿灵突然就哭了。
2
十月是北京一年当中气候最好的时候。一连很多天天空都飘着绵绵细雨,空气湿润,带着一点点寒凉,雨点儿夹在微微的风里落在身上落在脸上都很舒服。
张士心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九六年十月底的这一场秋雨。滴滴嗒嗒的雨不像是下在地上,倒像是一点一点落在他心里,他的心情像雨天一样潮湿和沉闷。两年来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被这一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除了依然纠结在身体里折磨着他的病痛,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一场彻夜的痛哭能够洗尽他内心所有的病与痛,让他变得通体透明,他愿意坐在雨里面痛哭到天亮。
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的时候,宿舍里来了两个人,一个人交给他一张单据,上面写着“学生退学通知单”,另一个人给他的是一张火车票。“四天以后的,到时候学校会送你走。”他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士心知道自己的眼泪随时都会喷发出来,但他憋足了劲忍受着。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痛苦,心里充满着的只有迷惑。“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仅仅是把消息传达给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系里的老师问问。”给他退学通知单的那个人说,依然面无表情。
士心没有再问。他脑子乱极了,但他知道现在问这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他没有接通知单,也没有接火车票,颓然坐在床头。那两个人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走了。宿舍里的人都不敢出声,静静地看着士心。在这个庞大的校园里,只有着几个人目睹了士心两年来艰难的求学生活,也只有他们才真正知道士心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业是多么珍惜,为了维护这份学业付出了多少艰辛和汗水。
3
“把这个戴上,神会保佑你平安无事。”春雨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套在士心的头上,“这个十字架我戴了整整十年,一直保佑我平安无事。你那么善良,我相信万能的主一定会庇佑好人。”
士心望着春雨,想送给她一个微笑,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虽然一直以来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但我知道你的病一定很严重。可惜……可惜我只是一个学生,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只能祈求上帝好好保佑你,让你健康平安。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和大家一起等你回来。”
士心笑了笑,艰难的苦笑。
“你为了救我失去的那些钱我还没有完全还给你,可是我现在不给你。我要等你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再亲手交给你。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为了我付给你的高昂的利息,你也要好好地回来,你知道么?”春雨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起来。士心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这个时候他的眼泪却变得格外倔强,一直在眼眶里涌动却不肯流出来。
士心再也没有找到钱强。系里的老师给他的回答是对他退学的事情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开出那份退学证明的是学生处,士心抱着最后的希望找到那里,一个胖乎乎的女老师对他爱搭不理,语气里带着些揶揄:“该学的时候不知道学,现在知道着急啦?”
士心分明感觉到那种语气和神态里面有一种蔑视。两天里他到处找老师问,到处见到这种神情。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很深的伤害,不争气的泪水时刻在眼眶里整装待命,随时都会喷涌出来。但他压抑着这种伤害带来的痛苦,依然用很缓和的语气说:“我仅仅想知道,为什么会让我退学。”
那个胖老师白了他一眼,低下头自言自语:“怪不得退学。”然后扭头对他说,“学习困难。旷考。那一条都够格儿。”
“旷考?”士心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委托钱强办理缓考手续的事情,他的头发根儿里忽然升起一股寒意,但他不相信钱强会那样做,毕竟他是一个老师。
“您说的是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吗?”他问。
“难道你以前还旷考过么?没办手续就不参加考试,你胆子还真不小。这是国家一流大学,你以为是幼儿园怎么着?”
士心彻底明白了。上学期期末考试申请延缓考试,钱强替自己办的手续。但就是这个老师,压根儿就没有给自己办缓考手续,而是以士心私自没有参加考试为由向学校反映,导致学生处老师做出了勒令退学的决定。
从学生处出来,士心立刻找到了系主任,把真实情况向系主任做了说明,提出了自己的申诉意见。系主任满脸堆笑,叫他心不要着急,安心养病,先回家把病治好,然后回学校继续念书。士心犹豫了片刻,他不敢再轻易相信这里的老师。系主任就笑着问他:“就算我们现在让你马上上课,你能保证有精力学习么?”
“不能。”士心摇摇头,默默地说,“我还要做手术……”
“所以啊,你先回家,学校会帮你把病看好,然后继续学习。至于钱老师在这次事情上的一些失误,呃,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经过调查会研究决定怎么处理。”
离开系主任的办公室的时候,士心心里多少还存着一点幻想。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充满着道理,让他觉得不应该不信任这样的老师。但到了第四天上午,系里来人送他走,并且已经打电话通知士心三姨将他因为旷考被退学的事情转告父母的时候,他才明白,在这个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真正了解学生的困难,也没有一个老师会真正去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穷学生,哪怕已经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所有的人都会把这种错误延续下去,而且会精心修饰这个错误,让它变得完美,变得不再像一个错误。
他几乎崩溃了,几天来的身体和内心的煎熬把他拖垮了。什么手续都没有办理,一个合理的答复也还没有得到的时候,他就被学校派来的几个人团团围堵在宿舍里,似乎要他马上离开学校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他几乎没有来得及收拾一下东西,就被送到了学校门口,那里有一辆已经安排好的出租车在等待。除了那几个监督着他离开的人,只有宿舍同学和阿灵、秦春雨来送他。很多人还都不知道在这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士心将永远告别他钟爱的大学。
他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他太虚弱了。他甚至连跟那些人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按照计划,明天就是他做手术的日子。也许这个时候,医院里的医生正在等他去做手术。
“我给医生打一个电话。”他说。然后走到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他的手颤动的厉害,接连几次都拨错了电话号码。
“医生,我不能做手术了。我现在要回家了……”他的眼泪瞬间就喷了出来,抱着电话很大声地哭了出来。这一场哭泣他整整憋了两年,这两年里他把所有的泪水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挂着微笑的面庞里面充满着眼泪,没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坚定的身体里面,有多少辛酸在**漾。当所有的苦难换回来一个彻底失败的结局的时候,他痛痛快快地哭了。
“你……我很正式地告诉你,如果现在不做手术,你最多只有两年的时间。你的肠子已经大面子坏死了,这不是一般的病,会要命的。”医生在电话那头说。
4
这一天注定是他二十年的生命里最脆弱的一天,从那些人把他塞进出租车送到火车站登上火车开始,他的泪水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火车缓缓开动的时候,他看到窗外的阿灵和秦春雨泣不成声,跟随火车跑动着,不住地朝他招手。
士心忽然不哭了。也许,所有的泪水在火车开动之前都流光了。当火车渐渐开快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变得空明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北京的苦苦挣扎结束了,他的大学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流泪也该结束了。他朝窗外挥挥手,笑了。
如果这一次的分别就成了永恒的别离,他要让关心自己的人看到他最后的微笑;他也要让钱强和那些希望他离开学校的人看到,被他们遗弃的这个学生并没有放弃自己。
所以他笑了。等到火车离开车站,再也看不见阿灵和秦春雨的时候,士心颓然地坐到座椅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5
接到张士心已经离开学校的报告后,钱强露面了。
这两年里,学校发生了太多的意外,接连很多个学生死亡,所以在他知道张士心的手术未必成功,治愈的日子遥遥无期的时候,他就做了一个决定:让张士心离开学校。他相信这个决定对学校而言只有好处,没有一点点不利的地方。但他没想到的是,就是在张士心离开学校的这一天,学校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领导专门过问了张士心退学的细节。
张士心回家之后通过同学得到的消息是:钱强因为采用非正常手段迫使重病的学生离开学校,受到了行政降级的处分。对于这个消息,张士心没有去查证,因为在他失学之后,钱强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符号,他受到什么样的处分对自己来说根本不重要了;在这个学校里,他感受到了来自同学的温暖,也深深体会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和悲哀。他宁愿相信学校处理钱强只是逢场作戏。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面对越来越艰辛的日子。
6
张士心需要承受的不仅仅是失学的痛苦。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他离开父母家人两年多之后。这两年多里他只回了一次家,那一次母亲虽然病着,但是看得出来她非常开心;然而这一次看到儿子进门,母亲竟然什么话也没有,扛着扫把出门上班去了。
“回来啦?回来就好。”父亲说着也出门了。
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他疲倦极了。在车上他的肚子痛得很厉害,坚持到天水的时候他几乎要痛得晕过去。一个好人的列车员看到了,就把自己休息的卧铺给了士心,他躺着回到了家乡。
现在,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过去了;所有的事情似乎又都重新开始。两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和今天一样清贫,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着比今天健康的身体,还有着父母的关爱和牵挂;但是今天,他除了一副随时都会坍塌身体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还有承受很多很多来自病痛以外的东西。
钱强打给士心三姨的一个电话直接影响了士心以后的处境,这让士心深深感受到一个有着深厚阅历的老师的可怕。纯朴的母亲认定儿子不好好学习,没认真考试被学校开除,一连很多日子都没有搭理儿子。当她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所有希望在瞬间灰飞烟灭之后,她不知道怎样面对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家里的清贫因为这一次变故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她不想骂儿子,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几乎没有为这个儿子操什么心,也没有骂过这个儿子几回,除了不跟儿子说话之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亲的沉默绞肉机一样搅动着士心的心,折磨着他本来已经临近崩溃的精神。
家里没有人说话,父亲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屋子里夜夜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儿。
士心不想跟母亲解释,他仅仅淡淡地说:“娘,不是因为我不好好学习。”母亲狐疑的目光就像针一样刺在他身上:“那……为什么。”
“不是因为我不好好学习。”士心重复了一遍。除了这样无力的说明,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很清楚,清贫的家庭在风雨中飘摇了多年,这个时候一旦家里知道了他的病情,这个家庭会在一夜之间完全坍塌。
“娘,休息几天我就去工作,我不会成为家里的负担。”士心说这话的时候只想立刻号啕大哭起来。
母亲看看他,摇摇头,把一声沉重的叹息洒在屋子里,然后看着儿子说:“不急。你脸色不好,怕是坐车坐累了,好好休息着。学都没有了,急着上什么班啊?你能干些什么啊?难道还像以前一样出去摆摊子么?城管天天疯狗一样地追赶,交了税办了执照一样不叫你摆摊。哎……”她自言自语,“没想到最放心的却最不争气。我这一辈子真的是狗咬猪尿脬,一场空欢喜。所有的盼头都没有了。”
母亲的话像钉子一样钉在士心心上,他几乎就要说出实际情况了,但他没有说,默默地回到了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小屋子。然后冲屋子外面的母亲说:“娘,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我睡会儿。”
三天以后,学校把户口准迁证邮寄回来,士心拿到派出所去落户,警察狐疑地看看他,把准迁证丢出了窗口。“连什么原因退学都没有,该不是闯什么大祸了吧?”
士心解释了半天说自己因为生病退学,警察就是不肯给他落户。接下来几天他每天都去派出所,但每次都无功而返。尽管他再也不愿意提起那个大学,再也不愿意听到钱强的声音,但他依然给钱强打了个电话,要钱强给他开退学证明,以便落户。
证明很快就来了,同时还寄来四百块钱,说是学校做出的赔偿。
士心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他必须买止痛药来压制疼痛,他不能让母亲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甚至都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疼痛的样子。他接受了这笔钱,虽然他知道,接受了这笔钱之后,他和学校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就彻底过去了,但是现在,这笔钱对他来说显得格外重要。给自己买了一点药之后,把剩下的钱给了母亲:“攒着给士心和兰兰交学费吧。”
“兰兰?她出去打工两个多月了。”母亲说,然后把钱收进了柜子,“没考上高中。职业高中学费很贵,她自己也不想念书了,就去饭馆儿洗碗了。”
士心回家之后一直都没有看到两个大的妹妹,他以为都出去上学了,失学后落寞的心情让他忘了问起妹妹,却没想到士兰竟然已经失学两个月了。
“娘,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叮嘱过你,让兰兰念书的。”他几乎要哭了。
母亲压抑了很多天的怒火升起来了,大声地问:“念什么书?该念书的都没有好好念,被赶回家来了,念的什么书,都念到猪圈里去了。她自己考不上高中的就不想念书了——就算考上了又怎样?家里没钱供她念,我靠谁啊?靠你还是靠你的没用的爹?”
士心不说话了。娘一辈子都没有埋怨过自己的丈夫,但现在居然连二十年的辛劳中腰腿都留下了严重残疾的丈夫也骂上了,她一定难过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说多了反而会更加触动母亲的怒头。士心问了兰兰洗碗的饭馆在什么地方,默默地出了门,直奔那个小饭馆。
兰兰正蹲在饭馆旁边的地上洗碗,士心走过去的时候,兰兰抬起头看见了哥哥,笑一笑,然后泪水就流下来。士心清楚地看见,妹妹的手泡在大盆里,满手都是龟裂的口子。
7
医生的话时时刻刻在他的耳边回**:“你最多只能活两年,你最多只能活两年……”
挣扎在死亡线上,士心并不恐惧死亡的威胁。他很希望这个时候母亲会坐下来想一想他为什么会退学回家。他相信,只要母亲好好想一想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不上进的孩子,绝对不可能因为学习上的原因被退学回家。有时候他又不希望母亲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害怕母亲用那种充满埋怨的目光和语气面对他,他现在非常脆弱,那种眼光随时都可能让他崩溃。
在家里的一个月时间,除了帮母亲出去扫扫街道,他基本上就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实际上,每天早晨帮母亲扫街回来之后他已经没有力气出门去做别的事情了。他丝毫不敢让母亲和家人看到自己生病的迹象,因为他很疼爱自己的父母,他不希望这个时候父母亲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相信,退学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父母亲。当十几年的供养和一辈子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之后,父母心里的痛苦绝对不亚于他自己。
晚上,士心开着灯躺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肚子里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灌了一个热水瓶子用毛巾包起来放在肚子上,强忍着疼痛看书。母亲推门进来了,并且坐在儿子的床边开口说话了。这是退学回家之后这么多天里母亲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我看得出来你很着急。我也着急。有时候我很想骂你,但娘不骂你。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很懂事,一直都让我很放心。没想到你到了北京两年之后就变成了……唉!”她叹了一口气,语气中依然充满着对儿子的埋怨,“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让兰兰出去干活儿。她才十六岁,要是别人家的孩子,可能还赖在娘怀里不肯起来当娃娃哩!这大概都是命吧!你的命,她的命,也是你爹和我的命。”
士心望着母亲,忽然很内疚。这些天他一直都沉浸在失去学业之后的苦闷中,一直都想着自己的痛苦,根本没顾的上想到父母的感受。自己的失学不仅仅意味着自己丧失了本来很光明的前途,也让含辛茹苦的父母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骄傲。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他的肩上担负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有全家的希望。
“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爹。”他说。
“娘没办法不怪你。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失学了,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就连兰兰都出去工作了——你见过她了吧?看看孩子的手,都是血乎乎的裂口子——你也在家里闷着头呆了一个月了,该出去找一点活儿干了。士莲今年的学费都是东家借西家凑才交上的……”
“娘,我明白。我很快就出去工作。你放心吧,不管我自己怎么样,妹妹上学一定不会有问题。我……我会把她们供出来。”士心的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脆弱。跟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觉得凉得彻骨。尽管母亲并不知晓他的病情,但他似乎在心底里期盼着母亲从那里得到温暖和鼓励,哪怕是一句没有埋怨或者充满安慰的话,也会让他很感动,会让他增添很多活下去的勇气。
母亲点点头,就什么都不说了。
士心握住母亲的手,说:“娘,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退学的事情并不是老师说的那样。”
母亲看看他,什么话也没说。“啪”的一声把灯关上,说:“早点睡吧,电费太贵了,别往半夜价看书了。”
士心没有在把灯打开,这一夜他也没有睡着。
几天之后,他自己买的止痛药已经吃完了,现在就算肚子疼得要命,他也只能坚持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开口跟母亲要钱。忍受了两天,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他知道只要稍不注意母亲就可能发现自己的病情,所以他跟母亲撒了一个谎,说是去看看老师给他介绍的一个工作,需要两块钱坐车。母亲显得很高兴,给了他两块钱,还连着问了两遍是不是足够。
他揣着两块钱出门,去药店买了一板儿去痛片,藏在贴身的衣兜里。在街上漫无目地转悠了半天。街上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熟悉,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几乎在每一条街道上卖过报纸或者煮玉米这样的东西。那些日子真得很艰苦,但是那时候他没有一点点的烦恼和痛苦;现在,他似乎很清闲地走在街道上,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什么地方。医生的话一遍一遍地在他心头响起:“你最多活不过两年。你最多活不过两年……”
是啊,清贫的家里什么都不能给他。他并不埋怨家庭的清贫;然而在这个时候除了家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谁来挽救自己的生命。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每棵树每一幢建筑,他都觉得无限留恋,甚至连这个城市里熟悉的空气和阳光,他都觉得里留恋。
邮局门口的邮筒旁边卧着一个蓬头垢面地乞丐,两枚雪白眼珠翻来翻去地望着士心,忽然咧开嘴巴笑了。
这是士心一家刚到省城的时候的邻居家的大孩子,当年考上了大学被人顶替之后就成了疯子,在大街上飘**了十多年。这个疯子在一次发病的时候亲手掐死了自己的父亲,士心目睹了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瞬间。后来,疯子的娘亲离家出走,疯子就成了彻彻底底的乞丐。以前士心每次出去摆摊回家路过邮局门口的时候都要给疯子买一根冰棒,但现在他口袋里只有几毛钱,这几毛钱很可能还要留着买止疼药,他看了看那个疯子,抱歉地笑笑,转身走了。他听见疯子在他身后大声地喊:“爹!”
他以前每次买东西给疯子的时候疯子都会情不自禁地这样喊他。
他转到了姥姥家的楼下,想起了自己一家人刚刚到省城的那个夜晚就在这里的一爿小店里买了三碗面一家人一起埋着头吃了。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在这里摆着一个茶水摊子,现在也没有踪迹。就在两年前他参加高考的时候,那个为了弟弟妹妹早早辍学的女孩已经在这里摆了六七年的茶水摊子。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今天在风雨中苦苦挣扎,却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他很想跟那个女孩说说话,也许在这个诺大的城市里,现在能够静静地坐下来听他说心事的只有那个叫做杨文萍的女孩。可是茶水摊子不见了,杨文萍也不见了。
路过副食品公司门口的时候他看见那里的人排成了长队,正在抢购大白菜。入冬时节到了,家家都要储备一些大白菜或者腌制一些酸菜来过冬。
家里也需要购买大白菜,虽然需要的钱不是很多,两三百块钱就足够一家人吃几个月了,但这样一笔钱对现在的家来说可能也是负担。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年到了秋后,母亲总要带着他出去购买白菜。那个时候白菜很便宜,一斤土豆或者白菜往往只需要两三分钱。家里一个冬天可以吃掉七八百斤白菜和千八百斤土豆,但有二三百块钱就已经够了。
他很想把今年的冬菜买回去,如果不是这场病,他一定可以做到。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他只能咬咬牙回到家里。
一进门,母亲就问起工作的事情,他淡淡地告诉母亲,工作可能没希望,但是还不能确定。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稳住母亲。也许母亲在贫穷的生活面前显得很现实,但他不怪母亲,在他心里母亲永远都是伟大和崇高的,他尊敬母亲。
“慢慢找吧。多跑跑,能找到的。”母亲说,“这回真的要了命了,咱这房子要拆迁了,年底之前就要搬迁,还得找房子过渡。”
从乡下回到城里之后,父母辛苦了十年,一直都是到处借房子居住,前几年才花了全家人十年里辛苦攒下的几千块钱买了这两间平房,现在要拆迁了,家里又将开始居无定所的日子。
“会补偿的吧?”他问母亲。
“一个平方补偿二百块。一共才能补六千多块。不过人家说了,回迁的时候我们必须买一套楼房,要是咱买不起,就一分钱也不补偿。这帮吃人的狼!”母亲说。
8
一个月之后,新年将至。张士心依然没找到工作。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很用心地去找工作,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去。坚持到后来,他连每天早晨出去帮母亲扫街也做不到了,于是就闷着头来在被窝里不出声。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他知道自己再出去扫街,就一定会倒下去,一旦父母亲知道了他的真实病情,这个清贫的家庭就会在瞬间完全颠覆。所以他不能暴露,他只能用懒惰来掩盖真相。母亲每天很早就起来重重地关上门和丈夫一起出门去扫街,回到家里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话语越来越难听。
家里的房子终于要拆掉了,因为没有钱,不能签订购买回迁楼房的合同,家里的房子就白白拆掉了,一分钱也没有补偿,两年之后他们家在交纳三万元钱的前提下将得到一套没有产权的楼房,每个月要给房管所缴纳租金。
“狼啊,吃人的狼。”母亲咒骂着那些扛着铁锹气势汹汹来催促他们搬迁的人,“你们也有爹娘老子,你们也是穷人家的娃娃,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哩?硬是赶着我们搬出去,这房子可是我们攒了半辈子才买下来的!”
为了这个不公正的拆迁,士心跑了很多趟拆迁办,得到的答复总是要么你买一套楼房,就可以得到拆迁补偿,要么就预备好三万元等着分配一套公房,每个月按时缴纳房租。拆迁办的人甚至拿出了盖着红印章的文件,上面写的明明白白。家里没有钱,只能接受那个极不合理的协议,找了一个临时过渡的房子之后,开始张罗着搬家。这个时候,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来了,纷纷扬扬飘满人间。
父母亲忙着清扫积雪,母亲丢了一句话给士心:“你闲着也没事儿,自己把家慢慢搬了吧。”然后就出去上班了。士心望着母亲出门的背影,不知道心里是什么味道。但他不能犹豫,已经在家里闲呆了两个多月了,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今后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一连七天他都用借来的小架子车慢慢地推着家里的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往新借来的房子里搬。这期间对他来说,简直就想从地狱走了一趟,剧痛和劳累带来的汗水湿透了他的身体,也浸透了他的心。
下过雪之后的街道很滑,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驾驭架子车了,从家里到新房子之间的一公里路他要推着车走三个多钟头才能走完,然后把东西搬进屋子里,喘着粗气继续推门出去忙碌。
事实上家里那点东西根本不需要花费那么大的气力和那么长的时间来搬迁,但对他来说,每一样很普通的体力劳动都已经变得困难重重。
七天之后,他基本上搬完了家里的碎小东西,就剩下一些大件的家具。他实在没有办法搬了,也没有力气搬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说晚上跟父亲一起搬,父亲忙着答应。母亲立刻表示出了反对的意思:“你爹晚上得抽时间把这边家里的东西归置好。你慢慢搬吧。活动活动也好,要不然找个朋友来帮你搬吧。”
士心没有再说话。没有吃饭就默默地睡了。
第二天傍晚当他推着一个柜子走在街上的时候,浩渺的大雪又来了,飘飘****撒满天际,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推着车走在大雪里,肚子痛得很厉害,几乎让他坚持不住。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下坡的时候,脚底下突然一滑,他没有拉住手里的车把,架子车脱手跑了出去。他慌忙地追过去,想要拉住架子车。车子变了方向,车轱辘被街边的水泥台阶挡住了,车把一歪,正好顶在跑过来的士心的肚子上。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蹲在了地上。一阵抽肠扒肚一样的剧痛让他缩成一团。
他蹲在地上,大雪很快在身上盖上一层白纱。一滴一滴的鲜血从他裤子里渗出来,滴在雪地里,鲜艳夺目。
9
母亲的脸上满是疼惜。
下班回家的时候她远远看见自己借来的架子车歪在街边,车上是家里的柜子,很多人围在那里观看。她意识到那里被围观的一定是自己的儿子,就挤进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儿子身子地下雪地上一大片殷红的鲜血。
她给儿子烧了点糖水,一再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儿子一遍一遍地说可能是痔疮。母亲将信将疑。当她坐在儿子床边仔细地看着儿子的脸的时候,忽然发觉这些天来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面色蜡黄,形容憔悴到了让人担心的地步。
“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别糟践自己的身子啊!多吃点饭,别弄出什么病来。”她说。
士心点点头,望着母亲,笑了。他很感动,他要的真的不多。
休息了两天之后,他跑到士兰打工的饭馆去看看妹妹。老远就看见妹妹站在饭馆门口,一个胖乎乎围着围裙的妇女正站在士兰面前大声责骂她。
看见哥哥走过来,士兰想说什么,但是没敢说,默默地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两只手放在身前不停地搓着,上面布满裂口,被水洗成粉红色,沁出一丝一丝的血。
从那个女人的话里面士心听得出来,妹妹不小心打破了几个碗,招来了这一顿训骂。士心走过去对那个女人说:“就算打碎了几个碗,你也骂够了。叫她好好干活儿吧。”
女人斜了他一眼,问:“瓜子儿里钻出个臭虫来,你算哪根葱哪头蒜?”
士心很想回敬一句,但他忍住了:“我是她的哥哥。”
女人顿了一下,然后很快就不把这个看上去病怏怏的小伙子放在眼里了。“就算是她老子来了也没用。打破了碗还不许骂她么?”
女人说完接着骂士兰,骂得越来越难听,手指头在士兰的头顶上指指戳戳。士心心里腾起一片怒火,他大声地说:“你可以骂她,但是用不着那么恶毒。不就是几个碗么?你还知不知道尊重别人?”
“说的就是,还真的就是为了几个破碗,你赔给我啊!你赔了我就不骂了。我还懒得骂呢!这么冷的天,有这功夫我去烤烤炉子不好啊?”
士心口袋里没有几个钱,连几个碗都赔不起,他没有话说了。那个女人斜着眼看看他,底气更足了:“装什么大爷啊?有本事让妹妹干个体面的活儿,做这下贱的活干什么啊?”
士心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妹妹身边,把她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窝成一团,丢到那个女人脸上,然后拉起妹妹就走:“走,咱不干了!”
那个女人没敢吱声,看士心和妹妹走出很远,她才跺着脚骂起来。
“哥,我这个月的工钱还没领呢!”士兰说。
士心拉着妹妹的手,心里很痛。“咱不要了,别让人家看不起。”他说。
10
家里最后的一点家具是在妹妹士兰的帮助下一起搬完的。母亲知道士心让妹妹丢掉了工作,连着几天不住地唠叨。士兰不敢吱声,没过几天就又出去上班了,这一次找了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在武警宾馆当服务员。
士心知道自己的日子似乎不多了,这个时候他才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事情。他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离开的时候,父母亲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很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妹妹。他有很多打算,他希望自己能让父母和家人过上幸福的日子。但现在所有的心愿都仅仅是一种愿望,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现实了。
他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即便在这样一种窘况下,他依然想着能够在身体稍微好转的时候出去工作,家里很需要他的帮助。他也需要在忙碌中忘记很多事情。他试图重新摆起家里的小摊,但是每次一出去都会被城管撵走,他拿着执照和完税收据给那些城管看,对方瞧都不瞧就丢还给他。很多次他都跟那些不可一世的城管剑拔弩张,最终有一天那些人打烂了他的摊子扬长而去。
砸毁了摊子,母亲又一顿埋怨。士心也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台一家人整整守候了十多年的小秤。如果不是自己实在没有气力跟那些人争执,他一定会扑上去打破那些人的头。听着母亲没完没了地埋怨,他觉得自己现在活着是一种彻骨的痛苦。
他开始害怕这种慢慢等待死亡的生活,害怕让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也害怕在这种等待中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悲凉。如果注定要在这两年里离开这个世界,他宁愿那一天早一点到来。那一天的早点到来会减少很多痛苦。
路边的街灯静静地洒下一片光辉,照着湟水河。张士心站在河边望着清澈的河水,河面上亮光闪闪。这条河从这座城市穿过,进入甘肃境内,最后注入黄河,是黄河上游的一条很重要的支流。两年前他离开家里去北京念书的时候,只有建恒送他,他们一起站在河边吐口水比赛,还被管理员罚了款。两年之后,他静静地站在河边,他要结束自己已经变得格外脆弱的生命。
冬日的河水静静地流淌,晚风带着一阵阵刺骨的凉意吹过来。不远处的高楼大厦里灯火通明,车站里刚刚结束旅程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和亲人拥抱,欢天喜地地离开。士心站在河边,很长时间没有理过的头发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泪水顺着面庞轻轻滑落。但他的心里安静如水。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清凉的夜风中立刻出现了一道乳白色的气流。他擦一把眼泪,忽然笑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冰冷的河水。
第十章
1
在北京城没有比阿灵更为士心的离开感到难过。
两年的时间不是很长但也不短。这两年里阿灵虽然跟张士心没有很多的接触,在医院认识,在病床前相知,也因为病别离,除此之外,在她的印象里张士心仅仅是一个匆匆忙忙的影子。两年时间里,两个人似乎总是如同两条平行线,从来都没有过交点;但似乎两个人的生活一直纠结在一起,很多时候就连彼此的家教也是相互代替着完成的。
大学里的青春注定是躁动的,整个师范大学最流行的除了逃课就是谈恋爱;但他们既没有逃课也没有谈恋爱。每次见到士心的时候,阿灵都觉得心里很踏实。他不是一个优秀的男孩子,但他的眼神里似乎总是有一种温情,让人觉得感动。两年里面他们心里关心和爱惜着对方,却从来没有放飞感情的鸽子。
特殊的境遇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像别人一样享受爱情的滋润,有那一分心底的眷恋和牵挂也就足够了。在一个还不能收获果实的季节,他们没有放飞感情的信鸽。因为这只信鸽一旦飞出去,衔回来的很可能就是一枚酸涩的青果。
那个清晨看着士心黯然离开,阿灵接连哭了很多天。不仅仅以为两年来一直作为自己心灵上的依托的士心离开了北京,更多的是在士心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即将面临的最后结局。在这个大学里,没有人知道,阿灵的肾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甚至连士心也不知道。半年的休学时间里阿灵根本没有看病就回到了学校。明知道肾病严重之后将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却只能默默承受。她不敢让学校知道自己的病情,她害怕失去学业。年幼的弟弟,瘫痪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还需要她照顾,她的双肩上同样承受着一个贫苦的家庭。
士心的失学更加坚定了阿灵的决定,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学校知道关于她的病情的点点滴滴。士心的离开让她深深相信这个学校里只有制度,没有人情;这个学校里只有管理者,没有老师。所以,她必须坚持下去,也许两年会很快过去,两年之后她就可以毕业工作,那时候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士心的离开让阿灵觉得很孤独,同时她时时刻刻生活在一种担心和忧虑中。她害怕同学投过来的那种躲躲闪闪的目光。事实上,自从她被确定有了肾炎之后,同学都在有意无意的躲避着她,尽管肾病根本不会传染。这种本能的躲避让阿灵觉得很孤单,在诺大的校园里,只有士心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有丝毫的厌恶和躲避,这个人现在也离开了学校,她在这里没有了朋友。
如果说两年的大学生活教会了阿灵一些东西,那无疑就是学会了隐忍,也从士心身上明白了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都要坚定地生活下去。
士心离开已经几个月了,一点讯息也没有。她不知道士心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应该为士心做点什么,更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询问了士心宿舍的同学和秦春雨,都不知道士心家里的地址,也同样都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张士心的讯息,仿佛离开大学之后张士心就从他们的生活里永远地消失了。
有时候她希望没有士心的消息。这样,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士心是否还活着,永远都不会在本来就很脆弱的心灵上添加一道伤痕。
阿灵太牵挂士心了!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决定去找钱强问问士心家里的地址。尽管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不像老师的老师,但要想得到关于士心的家里的地址,钱强也许是唯一的途径。
“没有。一点消息也没有。”钱强说,“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
“他家里的地址……”阿灵看了看钱强,觉得心里充满着对这个和颜悦色的老师的厌恶。如果不是她知道士心被迫离开学校的真相,她永远都想不到这个笑呵呵象弥勒佛一样的老师,在做出一个足以影响学生一生的决定的时候竟然没有半点顾虑,就连起码的公正也没有,采取的竟然是一种近乎卑鄙的手段。
“家里的地址我也不知道。”钱强犹豫了一下,说:“看不出一个被开除的学生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总有人来问他的情况,居然还有人写文章为他鸣不平!从他离开这个学校开始,就跟我本人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了。”
阿灵看着钱强忽然变得毅然决然的脸庞,她心里愤怒了,用发颤的声音问:“钱老师,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
“我?我错了?像他那样一个学生,就算摔得再重也不会清醒过来的糊涂蛋,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了两年死不回头,学校已经仁至义尽,我本人也已经做到了一切我应该做的事情。”
“但就是那样的一个学生却得到了我们的尊重。”阿灵说。
钱强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阿灵,缓缓地说:“他去了一个山村,当老师去了。至于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他三姨的时候知道的。”
阿灵走了之后,钱强心里忽然觉得沉重起来。自从张士心走了之后,他一直不断地听到各种关于这件事情的传闻,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让张士心离开学校是很不公平的决定。但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决定和做法是正确的。即便不让张士心回家,那个学生仍然会坚持忙着打工,病情依然会不断恶化,很可能这个时候学校里有多了一个求学不成中途去世的学生。在他看来,不论从学校的角度还是从张士心本人的角度来说,让他离开学校都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对此他深信不疑。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做法缺乏公正。就算他采用一种非正常的甚至有些卑劣的手段迫使重病的张士心离开了学校,他也觉得自己那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张士心根本不可能离开学校。基于这样的想法,钱强甚至觉得学校为此给他的那个行政处分也是不公正和没有道理的。钱强永远都没有想到自己几个月前的决定和做法彻彻底底地改变了穷孩子张士心的一生。
不过时间会冲淡一切。他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渐渐忘记这件事情,他自己也会忘记这件事情。然而事实却是不断有人问起张士心的情况,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应该而且必须知道张士心的近况知道似的。大家的询问象一根鞭子,时不时要敲打一下钱强的心。“难道我真的错了么?”他望着阿灵快步离开的背影问自己。
2
这一年学校顺利加入了“211”工程,设施都有了很大改变。有些陈旧的校舍翻修一新,学生宿舍里面也安装了电话和电视。但这些都是在张士心永远地离开了这里之后,除了他留下来的当初缴纳的二百多块钱押金最终成了给母校的捐献之外,一切都跟张士心没有半点关系。
在“211工程”资质审查的那段时间里,光头马一为士心的离开愤愤不平,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件事情的情况都捅给了记者,记者在钱强哪里得不到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的有价值的信息,便想尽办法要找到士心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钱强给士心的三姨打了电话,得到了士心已经到一个偏远的山村教书的消息。他给士心写了一封信,希望士心就此事保持沉默,不要在记者面前胡说,影响了母校的声誉和加入“211”的大事。他一直没有得到张士心的回信,他很担心张士心将事情透露出去,然而在这一点上他错看了他一直不喜欢的学生张士心,士心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越来越接近死亡的无奈,在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守候着一群孩子,收到他的来信之后想都不想就决定了保持沉默。他喜欢那个大学,那曾经在那里放飞自己的梦想,也从那里黯然返回家乡,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因为个人的恩怨和遭遇影响全校几万学生的利益。他选择了沉默,没有给钱强回信也没有找任何人诉说。那个记者始终找不到士心,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这件曾经牵动他情怀让他愤愤不平的事情。
每年到了这时候,三年级的学生都要义务献血。身高体重都符合要求的学生如果没有传染疾病,必须参加献血。阿灵在校医院抽完了血,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她就到学校附近的书店去逛了一圈儿,如果不是必要她一定不会回到宿舍去,她害怕宿舍里的人向她投过来的那种暧昧的目光。
她没有多余的钱买书,但是她很喜欢读书。所以她经常到学校附近的那一溜儿书店去,在那里她可以随处翻看自己喜欢的图书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慢慢地这就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跑过去看书。那些书店的老板对这个经常来看书但从来都不肯买一本的女孩子都印象分明,但没有人阻止她。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阿灵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校医院打来的。
“马上到校医院来。你患了肝炎。”电话里说。阿灵立刻就傻了,愣愣地拿着电话筒站在桌子边上。她不敢相信,命运的又一个玩笑这么快就朝着她走来了。
3
一九九七年春天的一个早晨,西北高原上的太阳懒懒地从云端里钻出来,投下一片金灿灿的阳光。高原的春天来的格外晚些,都已经四月份了,树木还没有发芽,但草地上已经有嫩绿的叶芽儿了,随处可以看见黄色的小花。春心**漾的鸟儿成双结队地飞来飞去,偶尔一只野兔子从枯草丛中蹿出来,蹦蹦跳跳地招摇着从大路上走过,根本不把远处忙着干农活的人放在眼里。最早一批醒来的蜂蝶憋足了劲东奔西走,忙着找寻食物。
张士心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走在大路上。他的精神似乎很好,腰板挺得很直,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学校走去。
穿过一片树林之后就是他教书的小学,也是士心最初读书的地方。十多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开始了自己读书的生涯,十多年之后,他成了这里的一个民办老师。
学校已经很破败了,围墙成了一些断垣,低矮的校舍墙面斑驳,一条小河从学校中间穿过,但河沟里已经没有了水。十多年前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小河里还涨满了水,每到冬天的时候放了学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用石块打破河面上的冰,拣一块冰块儿放在嘴巴里,一边嚼得咔咔响,一边往家里跑。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回他和后来辍学摆茶水摊子的杨文萍一同从学校出来,杨文萍一向和士心不怎么和睦,那天却吃多了河里的冰,回家的路上上厕所解不开裤带尿湿了裤子,他为此高兴得很长时间连睡觉都会哈哈大笑。现在,那些欢乐的日子已经远远地走了,杨文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来的就是这一条干涸的小河,一群嘻嘻哈哈的娃娃们,还有像他的如同眼前的小河一样正在走向枯竭的生命。
他来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在这个他出生并且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十个年头的地方,他成了娃娃们的老师,教娃娃们念书。
几个月之前的那个夜晚,当他一步一步走进湟水河,冰凉的河水开始没过他的脚面的时候,他忽然一个激灵,陡然惊出一身冷汗来。自己的生命是父母亲给的,也是属于父母亲亲人的,自己没有权力随便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颓唐地坐在河边,默默回想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想到点点滴滴的温暖,也想到父母亲为了维持家里的生活付出的艰辛、汗水和泪水。他忽然觉得悔恨和惭愧。如果就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辛苦挣扎。为了这份学业,辛苦付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爹娘。士心是个重情的人,他舍不得父母,不忍心父母在艰难的生活境遇中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他也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点踪迹也寻不到。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公正,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不公正,生活才会显得如此缤纷。泪水流干了,他的心也轻松了,洁净了,似乎所有苦痛都随着泪水流走了,他的心忽然变得敞亮起来。
“走下去吧。只要肯走,腿肯定比脚下的路长。”他对自己说。几乎是在一个瞬间,他就决定了,要在自己仅剩下的两年时间里,为这个清贫的家庭做点什么,为年迈多病的母亲做点什么。如果生活注定要他流泪和哭泣,他要用脸上的微笑来掩盖泪水。
没有跌倒过就学不会走路,前进的路上没有谁能够永远不会摔倒。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以在失败的废墟上呐喊几声之后就此消失。“我要在这两年时间里尽可能给家里挣最多的钱。即使我死了,也要让妹妹把书念完。”他对自己说,然后带着一丝微笑离开了湟水河边。离开的时候尽管他觉得很疲倦,但精神很好,步子迈得很开。
在家里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也不能让父母觉察到自己生了重病;离开家到北京去,他的身体太脆弱了,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那些超负荷的工作。经过了两年的艰苦岁月,他变得稳重和成熟了许多,他知道自己暂时不能回到北京去,也不想很快回到那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人生的希望在那里升起,也在那里幻灭。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那里一段时间。随后,他来到了自己曾经生活十年的出生地,成了那里的一名民办老师。他想在那里教一阵子书,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一下,然后回到北京打工。
这个学校里原本就只有两个老师,其中一个女老师前不久出嫁去了别的乡村,现在就剩下已经在那里教书半辈子的马青老师。马老师每年都有机会通过考试离开山村成为公办老师,但他从来都不去参加那样的考试,也就一直都没有离开。当初士心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就是马青老师的学生,那个时候马老师常常坐在窗口的温暖的阳光里给他们削铅笔。孩子们的铅笔已经短到不能再用了,马老师就用线绳将铅笔头小心地绑在小木棍上,自己用小刀将铅笔削好才给学生用,他怕娃娃们自己削铅笔会弄伤了手。
马老师每年秋天都会带着娃娃们到山里去摘野果,摘回来晒干了卖给供销社,给娃娃们换回来一点学习用品和几本图书。但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到县城的垃圾堆里捡人家丢掉的废电池,捡回学校小心地砸开了,抽出里面的碳棒让娃娃们在地上写字。士心就是用那样的碳棒学会了写字和算术,那时候娃娃们的小手成天被碳棒染成黑色,马老师每天端一盆水放在教室门口,撒一把洗衣粉进去,放学的时候叫娃娃们把黑乎乎的小手洗干净了再回家去。士心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一家人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天正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坐在长途汽车里路过县城桥头的时候看见马青老师正披着一张白色塑料布冒雨在桥头的垃圾堆里寻找电池。他崇敬马青老师,也崇敬后来在城里上学遇到的每一个老师。如果不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病,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现在即便他已经失去了在城里教书的可能,他也许忘在自己生命走向终结的最后时间能在学校里度过。
他的到来无疑让山村喧腾了。虽然是从这个大山里走出去的孩子,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十多年之后他居然又回到了这里。每个人都知道,马青老师半辈子教书劳苦功高,但他们更希望有年轻的见过世面的人来给自己的娃娃们说说外面的世界,他们希望自己的娃娃将来也能走出山沟沟去外面闯一闯,看一看。所以士心到学校上课的那一天,乡村里就好像过年一样热闹,噼噼啪啪的炮仗响彻了天空,惊的鸟儿四散奔逃。
似乎像是等待了千年一样,马青老师也格外高兴,清瘦的脸上挂满了微笑,嘴巴里叼着旱烟袋,拉着士心的手不断地呵呵笑,不断地跟他说关于学校的点点滴滴,似乎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清楚。等到士心熟悉了学校的所有事情,开始给娃娃们上课也有一段时间的时候,马青老师忽然就病倒了,几乎什么也没有说,就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悄悄离开了人世。
给他上坟的时候,士心眼前还清晰地显现出不久前老师的那种带着一点狡猾的笑。他知道,老师走得很放心,把学校交给他,大家都放心。唯一不放心的是他自己,因为他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在家人和这些乡亲面前他不知道怎样选择,但他明白,乡亲们还可以由别人来教他们的孩子念书,他的父母亲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也仅仅只剩下两年的时间可以为他们做一点事情。所以,他一定会离开,而且会很快离开。只要身体稍微有了一点恢复,他就必须带着行囊赶赴北京,只有在那里,他可以在剩下的两年时间里为家里挣一笔可以供妹妹完成学业的钱。
4
学校运来了一车煤。
村里每年到了春季之后都要给学校买一车煤。这个时候的煤相对比较便宜,到了入冬之后就很贵了。
士心忙着组织娃娃们从车上卸煤。他没有什么力气从事这样的劳动。来到这里两个多月,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点点好转的迹象,不那么觉得疲倦和虚弱了,但疼痛依旧。他知道只要手术没有做,他的疼痛就不会停止。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做任何比较剧烈的体力劳动,这样就不会让肠子再度撕裂,也许时间长久了之后伤口就会慢慢愈合。
娃娃们欢天喜地地站在卡车上的煤堆里往车子下面铲煤,一个个脸上都被煤末子染成黑色,裂开嘴巴笑出来的时候才能在他们的脸蛋上看见一点白色——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这些孩子太可爱了,也太懂事了。他们从父母亲的嘴巴里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关于张士心老师的事情,他们很爱护自己的老师,所有在学校里的事情他们都帮着老师完成了,就连老师烧火用的柴火他们都利用闲暇时候拣好了。除了给他们教书认字,他们一点都不让老师受累。这让士心非常感动。他喜欢这些纯朴的乡亲,喜欢这些善良的孩子。如果不是自己的生命有限,如果不是家里还需要他利用有限的时间来做出帮补,他一定不会离开这些孩子,不会离开这所高原山村的小学校。
他看着娃娃们嘻嘻哈哈笑着卸煤,心里觉得很温暖。就在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的时候,车上的煤堆突然坍塌了,站在煤堆上的几个孩子随着煤从车上落下来,瞬间就被煤盖住了身子。
几乎是在那些孩子发出惊恐的喊声的同时,士心就从卡车一旁冲到了车子后面,奋力去顶塌下来的煤堆。煤堆太沉重了,转眼功夫就把他的半个身子埋得结结实实。他已经顾不得自己了,半截身子埋在煤里面,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三四个学生被埋在煤堆里。他嘴巴里叫着学生的名字,双手不停地在地上的煤堆里刨,想要把自己的学生挖出来。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很怕看到鲜活的生命从他眼前消失。他奋力刨着煤堆,恐惧充满胸腔。
“出来,孩子们,快出来啊!”他哭着喊道,眼泪和口水混着飞起来的煤末子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身上。
其他的孩子都吓懵了,站在一边不敢动弹。士心挖了片刻,一个孩子的脑袋露出来了,接着是嘴巴。那孩子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嘴巴呸呸呸地把嘴里的煤渣子吐出来,揉揉眼睛说:“难吃死了!”
别的孩子轰然一笑。士心立刻就清醒了很多,脑袋不再空白了。他冲那些站在一边的孩子们大声地喊:“快挖!挖啊!”
孩子们听见了,一拥而上开始在地上的煤堆里挖。士心一边叮嘱大家别踩到煤堆,一边不住地挖。这时候被埋住的另一个孩子自己从煤堆里钻了出来,黑乎乎仿佛一个神话故事里的小怪物,裂开嘴巴一笑,忽然张嘴就哭了。
士心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刨。他的指甲缝里已经钻满了煤屑,刺破指甲下面的嫩肉,钻心的疼变成一道一道皱纹拧在他的脸上。有个学生喊起来:“周老师,我摸到他的腿了。”他才侧头看的功夫,那些娃娃们已经把被埋住的同伴从煤堆里拉了出来。慌乱之中那个被救出的孩子的裤子也扯破了,全身黑糊糊的,就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屁股。别的孩子笑成一团,那孩子转头看看自己的屁股,顿时羞了,也咧嘴哭了。
士心从煤堆里抽出自己的半个身子,看着眼前哭成泪人儿的两个学生。两个娃娃黑糊糊的脸蛋这时候已经被泪水冲抹得斑斑驳驳,就如同京剧里面曹操的脸。孩子安然无恙,士心就愉快地笑了。
“臭小子,哭啥啊!”他分别在两个哭泣的孩子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去洗干净,咱们休息休息,晌午我煮点豆子给你们吃。”
说完,他转身朝水池子走去。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瞬间侵袭了他,正迈开步子走着的他忽然跌倒在地上,痛苦地哼了两声。刚才太用力了,肠子肯定又一次撕裂了!
5
在这里,士心连起码的止痛药也没有准备在身边。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块钱的工资,这笔钱他还要留给妹妹念书,没有多余的钱买药。乡村小学的生活很简单,粮食都是村里提供,蔬菜也是乡亲们从地里直接拔给他,他基本上不需要花一分钱。两个月的工资他一分也没有动全部压在炕头的毡底下,积攒到一定数量他就要把钱送到家里去。
在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不能让还在上学的两个妹妹失学。自己的病既然已经治愈无望,他索性想都不想了,疼痛的时候就歇一歇,然后就开始继续他的教学。他知道自己在适当的时候必须离开这里,到北京去寻找更多的挣钱机会。他的时间太有限了,每一个日子对他来说都格外珍贵。
他已经没有什么奢望,仅仅希望自己身体出现好转的那一天早点到来。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也许,他根本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这一个中午,学生都放学回家吃饭去了,学校里很宁静。他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批改学生的作业。乡里的邮递员来了,送来了从北京寄来的一封信。他很奇怪竟然有人会从北京写信给他,但是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他就知道,这是阿灵的来信。
6
士心:
想念你!虽然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但我知道你依然坚强地活着这个世界上,并且做着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为你感到幸福。因为知道你不会放弃,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信任。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也离开了北京。一直舍不得告诉你我的真实病情,只因为我相信如果告诉了你,那只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加沉重。到了现在,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因为严重的肾病加上肝炎,我必须回家治疗。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回到我钟爱的学校,但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坚持下去,我不会放弃。
两年的大学生活,我学会的东西不多。唯一庆幸的是认识了你,一个很平凡但是真的很不寻常的男孩子,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种人格,一种坚定的信念,也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我们都很不幸,如果注定要让我们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我情愿把属于你的那一份也背在我自己身上。我很想很想帮助你,在你离开之后我已经在攒钱准备帮助你渡过难关了,只要身体康复了,相信以你的聪明和勇气,你一定可以重新回到大学校园。但是,现在我不得不离开了,你要好好保重!
你走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看你哭得那样伤心,我很难过。但我没有哭,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我也不希望自己哭。生活不相信眼泪,没有人会为你流泪而同情你,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来承受,所以,我想告诉你,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无论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也一定不要轻易放弃。不要放弃生活,也不要放弃朋友。你要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和你一样的朋友在经历着病痛,在默默地注视着你,希望你能给她勇气和希望,让她也能坚强地面对生活。
我很牵挂你,想知道关于你的点点滴滴。两年来,我一直都习惯了把你当成自己的精神寄托,你的离开让我手足无措,有时候就连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也找不到。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想念着远在青藏高原的你,迫切地想知道你的情况,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叫**情。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所以,请一定不要放弃!一直舍不得且执著,只因相信纵然时光飞逝,这份对日子的热爱将珍藏永远。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在家乡了。我也不会写信给你,那样,至少我们心里都还怀着一个梦想。如果结局是注定的,你我都不要知道最好。我会怀着一份永远的牵挂走好我今后的每一步。亲爱的朋友,珍重!期待重逢。
阿灵
7
阿灵的信里面夹着一片红叶。那是士心第一次住院的时候阿灵去医院看望他,他们一起在医院的花园里摘来的披过雪的红叶,没想到阿灵竟然一直收藏着。
望着手里那一枚深红的叶子,士心的眼睛湿润了。生活真的很不公平,总要把无穷无尽的磨难留给钟爱它的人。阿灵也离开了学校,士心知道严重的肾病和肝炎意味着什么,在那样一个贫苦的家庭里,治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几乎可以很肯定地预见阿灵的未来也知道阿灵和自己一样,正在经历着巨大的痛苦,而且在经过一番苦苦抗争之后他们很可能静悄悄地离开这个让他们无限眷恋的世界。士心不知道阿灵现在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学校,他也不想知道。他要在心里给自己留一点希望,他希望阿灵好好活着,好好念书。
孩子们吃完中午回学校来了。士心暂时放下了所有的事情,走进教室里,开始给学生上课。讲了一会儿,他发现有一个女娃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轻轻走过去,用手里的书敲了敲那个学生的桌子,学生没有醒来。坐在旁边的一个男娃娃用胳膊碰一碰同桌,小声地说:“小丫,快起来!周老师来了!”
但是女孩子依然没有醒来。士心有些生气了,很用力地在桌边上敲了一下,小丫就惊醒了,忽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老师。
士心本来想批评她,但是他敏锐地观察到了孩子脸上的疲惫和憔悴。他伸手摸了摸小丫的额头,她正发着高烧。
“你生病了……”士心正想问清楚的时候,小丫身子一歪,软软地靠着他身子坐到了地上。
士心赶紧把手里的书扔在桌子上,背起小丫就往村里的卫生站跑。嘴里冲那些跟着自己跑过来的学生喊:“快,快去告诉小丫的爹娘,就说她发高烧,送到卫生站去了。”
乡村里的卫生站基本上没有什么药,早年的赤脚医生李莲香过世之后就连一个像样儿的医生都没有,一个迷迷糊糊的姑娘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看上去比士心还要紧张,不住地问:“周老师,您看这娃娃是啥毛病哩?”医生也看不出小丫有什么问题,就当是感冒,打了退烧针之后,小丫的父母来赶来,背着孩子回家了。士心经过了一阵折腾,肚子又痛得厉害了。
他带着孩子们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但心里总是牵挂着小丫的病。下学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家,去了小丫家里。
小丫的烧还没有退,小脸蛋红彤彤的,迷迷糊糊连老师也认不得了。士心叫小丫的爹娘赶紧把孩子送到县医院去。两个大人唯唯诺诺躲了半天,才终于开口说话了。家里只有几十块留着买猪崽的钱,去县医院给娃娃看病肯定不够。
“怕是感冒了,歇一夜兴许就好了呢!”小丫的爹说。
“万一不是感冒呢?娃娃的病耽误不得,你看丫头打了针到现在还没有退烧,还是送医院吧。”士心说。
小丫的爹站在一边不说话,也不动身。士心知道这个家里一定没有什么钱。他忽然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弟弟因为脚上的冻疮没钱医治最终在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早早地离开了他们,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无论如何也要让眼前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娃娃活下来。士心对小丫的爹说:“你赶紧把娃娃安顿好,找一床棉被子把她裹起来,再去叫个拖拉机来。我一会儿就过来。”
他一路小跑着回到了住的地方,从炕头的毡底下拿出了自己攒下来的两百多块钱,直奔小丫家里,交给了娃娃的爹娘,叫他们带着娃娃赶紧去县里的医院。两口子千恩万谢地接了钱,带着孩子去了县医院。
士心往家里走的时候,脸上显出浅浅的笑,摇了摇头。攒了两个月的钱又没有了。
8
这一年的夏天很快到来了,士心的父亲遇到了麻烦。清晨扫街的时候险些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撞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车里跳下来两个人大骂他找死。憨厚的父亲才一开口,就被那两个人揪住领口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直到他全身上下伤痕累累之后,那两个人才骂骂咧咧地开着汽车走了。
父亲不知道那两个人的身份,仅仅知道那辆车是军车。当时正是凌晨,街上几乎没有人,右腿和腰椎有着残疾的父亲被两个年轻人暴打了一顿,慌乱之中他只看到了车牌上除了数字之外还有一个红色的字母。
父亲在**躺了很多天,所有的工作都落在了母亲肩上。繁重的劳动让本来就郁郁寡欢的母亲变得格外焦躁,动不动就把一肚子的火气洒在家里。家里没有人敢说话,最小的妹妹士萍除了上学,一回到家里就赶紧忙着踩着小板凳站在大案板前面帮妈妈做饭,到了假日就到街头摆那个称体重的小摊。街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电子称,给家里称体重的小摊儿带来了空前的冲击;税费也不断增加,还要不停地交钱订阅各种报纸,交了钱之后报纸的踪影也见不到;正常摆摊儿还经常要遭到城管的追撵,小摊儿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有时候大太阳底下晒一天也挣不到三四块钱。家里的生活完全着落在父母亲的几百块工资上,现在父亲不能上班,家里下一个月的生活就必然要受到影响了,这使得母亲的唠叨变本加厉,脾气也渐渐暴戾起来,回到家里就开始逐一数落家里的人,埋怨的最多的就是她心里那个最不懂事,辜负了她所有期望的儿子。
士萍在家里总是很小心,唯恐一不小心触怒了母亲。虽然她还很小,并不完全明白生活,也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离开家到一个遥远的山村去当老师,但她心里有一个信念,坚信哥哥不是母亲说的那样糟糕。在她幼小的心里,一直把自己的哥哥当成榜样一样崇拜,并且立志要像哥哥一样努力学习,将来考到北京去上大学。
这天晚上,母亲回家之后照例忙着做饭,嘴巴里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家里的每个人。首先是埋怨丈夫不小心躲避车子,竟然还被军人打伤了,由此说到共产党的天下已经大乱了,当兵的竟然当街打人;接着埋怨士莲在学校里念书一个月就要五十块左右的花销;甚至埋怨士兰在外面工作了半年多也没有挣回来几个钱。她对儿子的埋怨最多,她觉得两年的北京生活已经彻彻底底地毁掉了她的那个原本懂事的儿子,不好好念书浪费了学业自不必说,现在竟然躲到了山村,连家里的光阴也不管不顾了;最后不断地说几个大孩子各个不争气,最小的萍萍也没必要念书了。
士萍每天都在家里,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也许哥哥真的象母亲说的那样不懂事,但至少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听话的丫头,她只有十四岁,已经接替哥哥姐姐在街头摆摊儿一年多了,回家就帮妈妈做饭,在学校里也总是第一名,她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娘,您能不能不这么唠叨啊?每天回到家里就把每个人挨个儿骂一遍,惹得每个人都不开心,您不觉得这样不好么?”她鼓足勇气把对母亲的意见说了出来。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把围裙解下来丢在桌子上,怒冲冲地说地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坐在床沿上呜呜地哭起来。
母亲一哭,萍萍就慌了,赶紧跑过去坐在妈妈身边帮妈妈擦眼泪,不断地劝慰母亲。母亲的眼泪如同夏季的雨水一样扑扑扑地往下落,萍萍劝不住母亲,自己也哭了。
“萍萍,写个信给你哥哥,叫他回来。家里需要他。”一直躺在**的父亲忽然开口了。这些年来,父亲除了默默地劳动,家里的事情从来也没有过问过。现在,他也许厌倦了妻子没完没了的埋怨和唠叨,也许真的感觉到了日子的艰难正在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也许,他心里有什么别的打算。
9
离开山村的时候士心无限留恋。虽然在这里教书有几个月时间了,他也知道自己终究会离开这里。但他没想到离开的日子来得这么快。父亲叫他回去,一定是家里的日子因为父亲的受伤休息而艰难到了极点。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到家里,和父母亲一起挑起生活的担子。他很清楚,家里的日子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最直接的后果不仅仅是全家人节衣缩食过日子,最可怕的是小妹妹很可能因为这么旷日持久的贫困而失学。他已经失去了学业,并且将在不久以后失去生命,兰兰也已经早早离开了学校,他不能让小妹妹失学。绝对不能。
他不知道在离开家几个月之后再次返回家里,他能够为这个在风雨里颠簸的家庭带来什么,很可能不是经济上的帮助而是让家人承受更多的担心和痛苦。但现在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了,他必须回家。即便是一条比以前更艰难,需要承受更多苦难和压力的路,他也要走一走。他已经没有勇气鼓励自己走下去了,现在仅仅是一种骨子里的本能,一种作为儿子和哥哥的本分驱动着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十一章
1
人生必然面临诸多选择。很多选择一旦做出,就意味着要付出很多,可能要承受很多痛苦。一辈子要做出几个比较艰难的选择并不难,但如果要做出的是一个牺牲自己的选择,能够义无反顾的并不多。
张士心也犹豫过。平心而论,他不甘心就这么默默地等待死亡。除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能够知道他即将死亡并且给予关注的人不多。度过了最初对死亡的恐惧期,他已经把生死看得很淡,如果注定要死去,他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够背着一个旅行包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心里有爱,有着太多太多的牵挂。
越是寻而不获,越要坚定脚步;越是被迫变心,就越要对信念坚贞不渝。他必须走下去。
他没有和爹娘商量未来的路。除了静静地在父亲的身边照顾着之外就是每天帮助母亲清扫街道,他的脸上平静得出奇,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能够这样平静地面对一天一天迅速缩短的生命历程。除了在静静地等待中度过之外,他现在的选择并不多。
父亲的身体渐渐恢复之后,张士心的心里踏实了很多,他也在这个时候做出了回北京去打工的决定。他很平静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父母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那就意味着他们赞成,至少也表示他们并不反对。几个月来母亲一直沉浸在儿子失去学业的痛苦中,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儿子。她辛劳半生的唯一希望都在儿子身上,而这些希望随着儿子的失学烟消云散,在清贫中挣扎了半生的她不能不感到灰心和失望,她只能把内心的失望变成无穷无尽的埋怨散播在狭小的屋子里。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之后张士心准备返回北京。
走之前他要安排好很多事情。他专门去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小乡村看望了杨得意的父母亲。杨得意的母亲在一年前已经去世了;老头儿明显地苍老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嘴巴上叼着旱烟,不住地咳嗽。看见士心,忙着往家里让。一座破败的小院子里杂七杂八地堆放着一些农具和柴草,墙角拴着一头驴。说起死去的儿子,老头儿眼睛里立刻溢满了混浊的泪水,抽抽噎噎地跟士心说起杨得意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士心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不仅仅因为看见了杨得意那个伤心欲绝的父亲,还从老头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亲将来的情形。有一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父母亲也会这样伤心和孤独。他不愿意想下去,也不能想下去。
他又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师。老师什么也没说,在她眼里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拿给士心三百块钱,士心坚决不收。王老师就把钱塞进了士心的口袋,说:“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之中磨难最多的,但是我也相信,你将来是最有出息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好好回报老师就可以了。现在,你有困难,如果连老师都不能帮你,你还能指望谁啊?”
士心望着老师的眼睛,那里充满温暖和慈爱,似乎比母亲的眼睛更加亲切。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理解他,知道他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痛苦,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母亲,而是王老师。虽然老师并不知道他剩下的生命已经不多,所以还在用最含蓄的方式鼓励他,但他知道,老师给予自己的这一份理解和关怀是最珍贵的,是他在任何人那里都不可能得到的。
就像两年多以前一样,离开家的时候依然没有人送他。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家里人不知道他那么早就赶去北京,这一次却是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去。两个妹妹上学,兰兰在外面打工。父母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离开和归来,依旧天不亮就起来,扛着扫把准备出门去扫大街。母亲出门的时候对他说:“好好价心疼自己。看你脸色一点都不好。好好一个人,硬是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哎……”
母亲的话里面依然有埋怨。但士心敏锐地捕捉着隐藏在埋怨背后的温暖,他心里很感动。他听得出来,母亲关心着他的身体。
“我知道,娘。您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会按时寄钱回来。”他说。
母亲停下了脚步,但很快就又挪动步子走了出去。士心知道,自己曾经给过母亲这样的承诺,母亲也相信了;但最后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兑现承诺,后果不仅仅是兰兰失学,更严重的是母亲似乎已经不再相信他。他一点也不怪母亲。在这样一个清贫的家庭里,身为长子,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母亲把很多希望和生活的担子的一头放在他肩上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姑且不问缘由,他承诺在经济上帮助家里但是没有做到,母亲仅仅看到了结果,是不会考虑原因的。他相信,如果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会原谅他,会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疼爱和照顾唯一的儿子,但是母亲也会饱受眼睁睁看着儿子慢慢走向死亡的那种彻骨的疼痛。家里太穷了,每一分钱都被恰当地安排到了合适的地方,没有一点节余。他不能让羸弱的母亲遭受这样的打击,至少,在他还没有死去之前的时间里,他要避免母亲受到煎熬。如果生命里注定有那么多的磨难,如果这个清贫的家庭注定还要承受更多的苦难,他愿意把一切都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只要他还没有彻底倒下去,他都会坚定地走下去。他相信腿肯定比脚下的路长,他还没有走到尽头,他不甘心。
父亲和母亲扛着大扫把渐渐消失在夜幕下的小巷尽头。母亲身形瘦小,一边的肩膀微微有点垮,看上去身子斜着。从十四岁下乡到今天,母亲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充满着艰辛和磨难,双肩曾经背过五个孩子,佝偻着的身形见证着她的平凡,她的辛酸,她的爱。父亲走在母亲身边,右腿跛着,但身板挺拔。在生活面前,父亲永远都保持沉默,也永远都没有弯下腰。望着父母亲远远离去的身影,士心心里涌起一阵疼痛。他知道,这一次离开,也许永远都不能再看见他们了。他的泪水溢满了眼眶,似乎瞬间就会喷薄而出,但他没有哭,他不敢让自己哭。泪水很容易让一个人变得脆弱,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把自己病入膏肓的事情说出来,他怕自己留恋母亲,留恋家里的每一个人,怕自己舍不得这份清贫但是充满着爱的生活。
他的肚子依旧疼痛。士心一只手扶着房门,看着母亲渐渐消失在夜幕里,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父母亲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爹,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抓住地上的一抔黄土,久久没有松开。
就像两年多以前离开的时候一样,他把老师给他的三百块钱里面剩下来的一部分放在了母亲的枕头底下,带着几十块钱出门了。那一次他怀着无限希望,这一回却格外沉重。也许,这就是生离死别。
2
张士心接下来将要重新骑上破旧的自行车,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这一次远远要比以前辛苦很多,因为他必须用所有时间来工作,才能走得比较安心。他的时间太有限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夜里都可以有一份工作,那样可以多得到一点收入。现在,除了尽可能给家里多留下一点钱,他再也不能为这个家做什么了。
虽然曾经在这里生活和学习了两年,但那时候他是一个学生,可以住在学校里,可以在食堂里吃饭。虽然也忙忙碌碌,心里多少还有一点身为大学生的骄傲和荣耀,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地方吃饭,也没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资本。他所拥有的全部就是一副坏身体,口袋里剩下的几十块钱。他需要从头开始,在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
一年多时间,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凭自己现在的状况,能不能挣足够的钱来保证两个还在上学的妹妹的学业,他一点把握都没有,更别说能有多余的钱来改善家里的生活。他不能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一想起这个问题他就会感觉到一丝绝望。不管怎么样,他要很努力地去挣钱,用可以利用的每一分钟去挣钱。对于现在的家庭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如果是在以前,他也许会因为自己脑子里只有钱的概念而觉得悲哀,现在,他不需要考虑自己的身体了,也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未来了,他仅仅惦记着一件事情:挣钱。自己已经没有健康,即将失去生命,也就注定没有了未来。他庆幸的是自己还有残存着一点决心和勇气,他要趁着这点决心和勇气还没有消耗殆尽赶紧挣钱。
3
“说来就来,也不打个招呼啊?我好接你去!”马一对士心的突然出现感到高兴,也有点埋怨。
“没地方可去,先在你这里挤两天。我……我身上没钱了,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是怕你宿舍里的人不乐意。”
“看谁敢!”马一竖起眉毛,“狗日的学校做下这样的恶心事儿,谁人不知道啊?放心吧,没人撵你走。不过,我也快毕业了,没多少时候了。”
士心笑笑,什么也没有说。马一帮他把行李拿到了宿舍,晚上他就跟马一挤在了一张**。宿舍里的人多少都对张士心的遭遇知道一些眉目,睡觉之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半天,士心本不想说,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一一做了回答。大家都感到愤愤不平,都建议士心把自己的遭遇写出来,交给报社或者电视台。士心笑笑,不置可否。除了挣钱,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事实上不管想什么都已经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
马一睡觉前没有洗脚,被窝里充满着他的脚散发出来的浓烈的味道,士心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的时候马一已经跟大家围坐在桌子边上打扑克了。大四的毕业生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做,考研的已经知道了结果,找工作的也已经各就各位,单等学校派遣,所以每天除了打牌之外最多的就是睡觉。也有几个人抓紧最后的时间跟恋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一起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之后,大家就劳燕分飞了,这就像瓜熟蒂落一样,是大学恋情的必然结局和最终归宿。
吃了一点早饭,士心就赶紧去找自己的同学。他本想在头一天就去自己曾经住过的宿舍看看邓月明和海涛,但是走到三楼的时候他又没去宿舍,直接去找了马一。在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自卑,害怕看见曾经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同学。但现在他必须去找他们,因为他想知道阿灵的情况。自从上次写信之后他就一直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阿灵的消息。
见到他,邓月明和海涛都很高兴,嘘寒问暖地说了半天闲话,邓月明就开始唠叨宿舍里就剩下两个人,总觉得冷清,他都不愿意回宿舍睡觉。士心半开玩笑地说那样才美得很,一个人可以睡两三个床。邓月明就说:“才不敢!这宿舍邪气得很。下学期我租房子就搬出去住,免得倒霉!”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会触动士心的痛处,就尴尬地冲士心笑了笑,接着说,“其实也不光咱宿舍这样,学校这两年死了好几个人,也不知怎么了。王学文好端端地死了,阿灵也死了……”
几乎是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士心惊叫了一声,问:“阿灵死了?”他觉得后背里一阵凉意噌地升腾起来,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见的话。
“死了。一个多月之前她家里就来电报了。肝硬化,晚期肝癌。”
士心仅仅只有二十二岁,这个时候还不是频频遇到生离死别的年纪,但是在这两年里他目睹了好几个朋友的离开。如果说杨得意和王学文的死多少和他还有那么一点距离,还不至于让他伤心欲绝,阿灵的病故对他来说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这个城市里,阿灵是最了解他的人,是给他最多温暖的人,也是他最关心和最想帮助的人。自己贫病交困,但一直没有放弃想要帮助阿灵治病的信念。但是,阿灵终究走了,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也许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和留恋,也许是摆脱了病痛的煎熬折磨。
这一晚,士心没有回宿舍。他独自走在新街口的大街上。街灯辉煌,洒下一片温暖的桔黄色光晕,照耀着路灯下面每一个人,就像每个人头上都戴着幸福的花环。他也戴着幸福的花环;但他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夜色霭霭,一切都仿佛在昨天,一切就在眼前。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阿灵,两个人一起去踏雪的时候,阿灵调皮地捉弄他;很多次两个人一起到街上,买两块驴打滚,粉黄的淀粉沾满了两人的嘴巴和脸蛋。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调皮的女孩子阿灵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如果不是病,如果不是那份贫穷,她的生命将如同豆蔻一样绽放在这个世界里,会用美丽的颜色和光华感动和温暖生活。
士心感到深深的自责。
阿灵手里拿着一个馒头独自走在夕阳下的校园里的情形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他想拼命地忘记,但是他做不到。这份友情曾经带给他很多温暖和勇气,这个时候却带给他刻骨的疼痛。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早早死去的是他自己。
生活不愿相信眼泪,眼泪不能改变生活。张士心没有流泪。他在这个夜晚独自走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心底里眼前头都是阿灵和关于阿灵的点点滴滴。他要用这个夜晚来怀念死去的朋友,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夜晚可以无拘无束地沉浸在无限悲痛中缅怀朋友,明天他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路灯下,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他默默地走着,直到深夜。
4
塑料管贴着士心的胳膊,暗红色的血液从管子里缓缓流过。透过塑料管,他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温热。
两年前,死去的杨得意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卖血的票据。那个时候他特别恨杨得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就算再怎么艰难也不应该随随便便糟蹋。两年之后,当他再度抱病返回北京,没过多少天就走进了血站。
那里有很多人在排队。
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人衣衫破旧,根本不是怀着一腔热忱和爱心来义务献血的。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怀着梦想和为了生活而漂泊的人,从职业经理人到贩夫走卒行行都有。有人风光就有人落魄,如果没有文化没有朋友也没有本事去偷去抢,吃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很多人争先恐后地走进了血站,报纸上就不断出现市民踊跃献爱心的报道。
抽完了血,士心疲倦地来到窗口,里面丢出了两袋奶粉和六十八块钱,叫他在一张单据上签了字,一切宣告结束。他不知道这六十八块钱能对自己的生活发生多大的效用,但是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能怎样面对已经身无分文的日子,他必须活着,至少在没有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之前还必须活着。
在马一的宿舍里睡了一个月,马一就要毕业离开学校了,他必须很快找到住的地方。
这些天里,他常常有一种冲动,想去找一趟钱强,他想亲耳听听这个他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做出怎样的解释和说明。但他没有去。甚至除了马一和原来宿舍的两个人,他谁也没找。如果不是暂时没有地方去,他不愿意走进这个学校的大门。
马一即将毕业,但是工作没有着落,这在师范大学里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不过马一似乎不怎么在意,依旧成天在宿舍里打牌和睡觉,不出去找工作,也看不出丝毫着急的迹象。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个叫做境界,是一般人根本没有办法达到的。士心并不赞同马一的这种潇洒,但是也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说,马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况且,自己连学业也没能保住,还能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这一个月里,张士心几乎跑遍了北京的城区,除了一份在街头派发宣传单的活儿,他没有找到其它合适的工作。以前他一直靠做家教来支撑,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他不愿意再去做家教,似乎随着自己学业的终结,他的那种教导孩子的天分似乎也变得模糊和不可信了。
散发的传单是一些汽车养护方面的产品的介绍和推销,按照主顾的要求他每天必须在指定的时间里到指定的路段,站在马路中间把宣传单递给来来往往的开车的司机。这是一份相当危险的工作。在他刚开始做的第一天,管事儿的人就再三叮嘱他:第一,要留意交警,别让警察逮着;第二,要留心来来往往的车辆,别让车子撞了,一旦发生事故,自己负全部责任。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并且在一个充斥着错别字的简单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的生命正在一天天枯竭,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份工作的报酬是一个月三百块基本工资,但每天的工作时间只有半天,确切地说只有三个钟头。如果每天可以多派发一些,就可以拿到额外的奖励。士心央求了半天,管事的人答应给他两份工,这样他上下午就都可以出去忙碌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获得两份收入。
这一天傍晚,他趁着下班人多的时间,在指定的街上散发完了宣传单。骑车返回学校的途中路过安定门,特地去看看两年前送他刀削面的那家小饭店。小店已经拆迁了,只剩下一下断壁残垣,几个工人落寞地坐在夕阳下敲打着砖头。
想起两年前那个傍晚,他就是在这里感受到了一份来自一个陌生汉子的温暖,他拼命给帮那个人洗碗,最后吃了一碗热呼呼的刀削面。小店已经不在了,一切仿如昨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怀念和留恋已经过去的日子。其实,他也舍不得现在的日子,舍不得点点滴滴。他骨子里是一个很爱生活并且对生活执著不渝的人。
他也想起了在这座桥上认识的小姑娘李然,那个天真的小丫头曾经和春雨一起帮着他做了很多次家教,每次都要噘着嘴巴把挣来的钱交给士心。他们能够帮他做家教已经让他很感激了,他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春雨和李然的钱,那并不是不把她们当成朋友,而是士心还没有习惯总是靠别人帮助过日子,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满怀着希望,他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现状。他不知道李然和春雨现在怎么样了,他也很想去看看。但是他又不愿意让自己的朋友看到他现在的憔悴样子,不想让那两个每次看见他都会难过得落泪的丫头为他操心。
他在街边小摊上吃了一碗面条,就往学校里赶。这些天几乎已经忘记了肚子的疼。就在他咬紧牙关一心只想着挣钱给家里的时候,肚子的疼似乎也渐渐地被忘掉了。一旦闲下来,就能分明地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痛,忙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骑着车走过大街,拐进一条并不宽敞的巷道。这时候就看见有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差点撞上士心的车子。士心赶紧拐了个弯儿把路让开,那青年就闪了过去。士心笑笑,蹬着车子要走的时候,不远处追过来一个中年妇女,一边追一边喊:“抓贼!抓小偷!抢东西啦!”
士心骑着车就追了出去,转眼就到了巷道的尽头,那个青年人正在没头没脑地跑。他骑车追上去,到了青年前面,车把一拐将青年拦住,几乎在同时他从车上跳下来,整个人押在那人身上,把他扑倒在地上。
那人一拳打在他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但是双手紧紧抓住不放。等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那人蓬乱的头发,一张灰突突的脸上堆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看着他。
士心不敢动,因为任何剧烈的运动都可能使他肠子的伤口撕裂。
那人跟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摊开双手,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士心看清楚了,那是一袋面包。士心没想到这个人抢来的竟然是一袋面包。他忽然就松开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抓住他。
那人冲他笑笑,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面包捡起来,撒腿跑了。这时候那个在后面追赶的妇女的声音传了过来,人也气喘吁吁地到了。她看见士心把那个人按倒在地上,就放慢步子走了两步,没想到士心忽然又把人给放了,妇女一着急又跑起来,嘴里依旧喊着到了士心跟前。
士心从地上起来,拍拍灰土,忽然发现自己的裤子膝盖处磨破了。他用手搓了搓磨破的地方,那车扶起来准备离开,那个女人却一把抓住了他。
“哪里跑?小贼!”她吼道。
5
“姓名。”
“张士心。”
“年龄。”
“二十二岁。”
“职业。”
“没有。”
警察抬眼看了看士心,用手里的笔敲了敲桌子:“小偷也是职业。怎么能说没有呢?”
士心瞪了警察一眼,说:“我不是小偷。我没偷东西。”
“没偷东西干嘛上这儿来啊?敢情我们请你喝茶来了是不是啊?”警察脸上露出一种揶揄的笑,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说!老老实实说出来!”
士心斜了他一眼,没吱声。
“把身上东西都拿出来!”警察敲敲桌子,“你自己的,抢来的,偷来的,都放到这儿。”
士心把身上所有口袋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出了一支笔和一块没有表带的电子表,还有几张零钞和一个红色的学生证。那是他在师大念书时候的学生证,他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有交回去,现在出门的时候带在身边,多少能起到一点护身符的作用。
果然,警察翻开了那个学生证。
“哟!大学生。”警察看了看他,又翻来覆去地看看学生证,然后把证丢在桌子上,说,“学得不错啊!连偷东西也学会了。说吧,都说了,就给你送回学校。要是不老实,先关你三天。”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没偷东西。我帮她追那个贼,贼跑了,她就拉住我不放。还报了警。”士心说。他有点担心作为护身符带在身边的学生证会给他带来意外的麻烦,所以就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证,那个警察啪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脸上又出现了笑:“我叫你拿回去了么?不说是吧?我打电话叫你们学校的人来,看你说不说。”说着就拨通了电话,向114查询学校的电话,一边听一边写在了纸上。
士心知道麻烦就要来了,如果学校知道自己仍然拿着学生证在外面乱跑,而且闹到了派出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说。”他低头了。在这个时候,静静地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他再也不愿意遇到意外的波折。就算再怎么艰难,也要让这份艰难的生活尽量平静一些。
“早说啊。偷什么了?”
“面包。”
其实警察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对这个案子给予高度重视,他也一早就知道案件的标的不过是一袋面包。也许是闲着无聊,他就故意跟士心闹了半天。
士心一边说他一边写,才写了几句话,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那个抢走面包的青年。
“我来自首,把他放了吧。”他说。
士心没有被拘留,警察当场放走了他,并且一个劲地向他道歉,那个报警的女人也不好意思地一遍一遍赔不是。士心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派出所。出门的时候他特地看了那个来自首的年轻人一眼。那人依旧狡黠地笑着,看着他,灰突突的脸上嘴巴里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分外耀眼。
他出了派出所,已经是夜幕降临了。他正准备骑车离开,那个警察追了出来,在他后面喊:“别走!我给你们学校打电话报告你见义勇为的事情,加班的老师说让你在这里等着,他们马行过来接你。”
士心脑袋里轰地一声,险些晕倒。
6
学校收走了他留在身边的学生证。那是他曾经在师大念书的唯一凭证,也是学校留给他的唯一一件纪念品。学校的老师怀着喜悦到了派出所,没想到见到的竟然是一个已经被退学的学生,就都扫兴地回去了。
“喂!李记者啊!您就甭来了,见义勇为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临走的时候,一个老师打了个电话,让士心觉得心里酸酸的。倒是那个警察,走过来拍拍士心的肩膀,说:“不错,小伙子!”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马一他们还在打牌,士心独自上床了睡了。这时候肚子很痛,怎么也睡不着,他就躺在**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觉得像现在这样成天在外面跑,辛苦不说,收入也不多,除了养活自己,能够给家里的很少。他还需要找更多的工作来做,这个夏天过去之后,他的生命将剩下最后一个年头。而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什么也没有给家里。
他又有点担心起那个投案自首的青年来。那个人脸上总是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偷走的也仅仅是一个面包,而且竟然自动投案了。从这一点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坏人。有勇气偷一块面包的人不多,为了偷一块面包敢于去派出所投案的人更加少见。士心想起来就觉得那个人真的很好玩,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派出所看看。
第二天他忙完了工作,去的时候派出所的人说那个人已经被放走了。不过那个人临走的时候居然留了一张字条,让警察转交给士心。
“你们真的不认识?”警察把纸条递给士心,问他,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士心的脸。
士心接了纸条看,没有回答警察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
纸条上写的是那个人的名字和住址。他叫桑德伟,住在中关村西侧巴沟村的平房里。
士心不知道他给自己留写地址和姓名有什么用,但他感受到一种信任。就在他抓住桑德伟的那个瞬间,桑德伟打了他一拳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反抗,狡猾地看着他笑,他放走了桑德伟,那小子居然又自己来投案,看上去很有趣。他知道,这个小子是个好人,不愿意自己替他背黑锅。
下午他发完了传单,就骑着车子穿过整个儿北三环,到了巴沟村,很快找到了桑德伟蜗居的地方。一间只有四五平米的小屋子,里面支着一张高低床,堆放着一些杂物,洗脸盆丢在门口,里面泡着一双还没有洗的袜子,桌子上放着一些书,居然码得很整齐。
桑德伟理了发,脸也洗得很干净,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对于士心的到来他似乎一点也不奇怪,把士心让进屋里,他把**的东西一股脑儿抱起来,丢到了院子里。隔壁屋子里住的大概是房东,看见了就从屋里朝外面喊:“把你那些破烂拿进去!丢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招苍蝇啊?”
桑德伟没搭理房东,把那些东西用脚往一块儿拢了拢,就进了屋子。笑呵呵地说:“天下最穷是书生,别见笑啊,你。不过,是龙总要飞上天,我桑德伟终究会成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中国作家。你就等着瞧好儿吧!”他伸了个懒腰,继续说,“我这里没有开水,没有面包,你随便看看书吧。我去弄点儿吃的回来。”
士心从床沿上起来,想说什么,但被桑德伟打断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去偷。放心吧。再说了,就算偷块儿面包,那也没什么。窃书不算偷,窃面包难道就算偷?非也非也!”说着话出去了,没过多少工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袋方便面,两个鸡蛋和几根葱。
在桑德伟家里吃了一碗方便面煮荷包蛋,士心就回了学校。桑德伟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很多,士心从他的话里面知道,桑德伟大学毕业之后混在北京,主要是怀着一个成为大作家的梦想靠写稿子过日子,但是在还没有成为大作家之前,几乎每天都在苦苦等待稿费用来填饱肚子,头一天实在是没有东西吃了,到一个出版社去看自己的书稿,回家的途中饥饿难耐,就从路边小店里偷了一块面包,没想到还被士心给捉住了,自己投案自首之后也没受到什么处罚,满脸堆笑地承认了错误,楚楚可怜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警察就把他放了,那个追她的胖女人还把那块面包送给了他,叫他以后肚子饿了就去她家里吃饭。刚才吃的方便面和鸡蛋是从门口的小店里赊来的,大葱是从菜摊儿上要来的。他在这里住了两三年,跟周围的人都混得稔熟,赊一点方便面什么的不是难事儿,发了稿费一准儿还清了。
“幸亏有张北京身份证儿,不然准得让警察遣送回家。”士心临走的时候桑德伟说,“那女人可真逗,追了半天还是把面包送给我了,何苦呢?还说叫我去他家里吃饭,就好像我整个儿就是一个不要脸皮的人一样。话说回来,你小子在外头跑可得留点儿心,干啥都好,千万别招惹警察。”
“放心吧,你。你没想找点别的事儿做么?”士心问。
桑德伟没回答,士心也就不说什么了,骑车走出老远,听见桑德伟在后面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懂么,你?常回来看看哪!”他说完话就唱了起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7
回到宿舍之后,肚子疼得很厉害。这些天他一颗药也没有吃,今天骑车跑得多了,身体有点吃不消。
疼痛难忍的时候他想买一点止痛片来吃,多少能缓解一下疼痛,但在他潜意识里,已经彻底地放弃了对这个病的关注。既然已经没有希望治好,他就不愿意在病上面花一分钱。来北京的一个多月里面,他真正工作的时间并不多,还没有拿到收入,就算等到了收入,他也要把这些钱全部寄给家里,一分也不留。在这样的境遇里,他觉得自己每花一分钱都是浪费,不管这钱是用来治病还是用来填饱肚子。
他刚刚躺下,马一宿舍里的传呼器响了,楼下有人找他。他知道一定是秦春雨。整个学校里能找他的女孩子只有秦春雨。
果然是秦春雨在楼下等他。看到士心从楼里面走出来,秦春雨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微微笑着。忽然就快步走了过来,顺势给了士心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肚子上。士心猝不及防,这一拳正好打在腹部伤处,士心哼了一声,蹲下了身子。秦春雨慌了,忙蹲下来不停地问他怎么了。女孩子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原本是想开个玩笑惩罚一下士心来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告诉自己,没想到光顾着开玩笑,竟然忘了士心的肚子有伤,不知轻重的一拳就打了上去。
士心紧皱眉头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秦春雨记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围已经围了几个学生,有人问需不需要帮忙,秦春雨叫他们帮着把士心扶起来,士心摇了摇头,嘴巴里又一声闷哼,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秦春雨跑到士心身后扶住了他,她忽然就尖锐地叫起来:“血!士心,你流血了!”
鲜红的血已经渗透了裤子,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灰土。
第十二章
1
一九九七年的深秋的时候,张士心已经在北京工作了很多日子。除了继续在车流中散发传单,他还找了一份大清早清扫电梯的工作,每天晚上都有一份家教。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工作带来的收入是可观的。他原本不打算做家教,但对他来说最省力气也能获得最多收入的工作就是做家教。基于对自己教学的信任,他先后找了几份家教,事实上他教得也很好,家长听了他讲课,连他的身份都没有核查就很信任地把孩子交给了他。
由于他发传单很卖力,同时做了两份工,而且连续做了好几个月,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加起来都有八九百块。家教市场也渐渐成熟起来,越来越多的家庭开始有能力和意识聘请大学生给孩子辅导功课,家教报酬也就水涨船高,到了这一年的秋天,一个普通大学生教课的报酬每个小时最少也已经有了十五块。张士心每天晚上都给自己安排了一份家教,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收入。
随着劳累的加剧,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变得虚弱不堪,有时候连骑车也没有力气。他给自己买了一张学生月票,经常坐车去工作。清晨打扫电梯的工作收入并不多,而且总要很早就起来,非常辛苦;但他还是坚持着做了下去。因为这份工作的收入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养活他自己,还能有一部分结余。除了吃饭,他什么也不买,一分钱都不花。他很清楚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可能是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一个冬天,但他不愿意买药,不愿意看病,虽然现在的收入可以保证他买一些简单的药品来维护一下身体,或者至少可以缓解一下疼痛。
如果他愿意去医院检查或者治疗一下,或者还能有一点点希望。这就像一场赌博,输了钱之后或许能换回来一点健康或者多一点时间,但是他不敢赌,因为他输不起。如果钱花在了病上,他依然会离开这个世界,他死了都不会安心。
搬家的时候他的肠子出了血,上次被秦春雨打了一拳,肠道又出血了,这说明肠子的内部也已经有了裂痕,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意味着他的健康在不断恶化。这让士心非常焦急,他很怕这个冬天去过之后自己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已经从每年发病的情况得出了结论,到了春天或者秋天季节交替的时候,肚子总是疼得格外厉害;冬天和夏天气候稳定的时候相对缓和一点。
“熬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妹妹士莲还有一年就可以大学毕业了,今年将是她最后一次朝家里要学费。最小的萍萍也已经念中学了,几年之后就要上大学;家里的房子拆迁之后还没有着落,这些都要花钱,这些也都是士心要在离开之前解决好的问题。他必须充满信心,即便这份信心背后有着多少的无奈,他也必须鼓励自己走下去。
2
马一毕业后没有工作,在宿舍里窝了几天,终于到了学校清理门户的时候,他就被清理出了宿舍,背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帆布书包独自去了广东谋求发展。走的时候他拍着已经微微有点突起的肚皮对士心说:“兄弟,好好混着,等我的消息。浑不出个名堂来,老子就不回来见你。等老子有了钱,一定给我兄弟治病!”
士心笑笑,挥别了光头马一。他现在没有地方可去,在桑德伟的再三邀请下搬到了桑德伟的那间小屋子,两个人住在一起。他要分担一半儿房租,桑德伟瞪大了眼睛叫他滚得远远的,士心就不敢提这件事情了。
桑德伟每天都要看书或者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到深夜,白天基本上都在睡觉。刚开始的时候士心很不习惯,他很早就要起来出去工作,晚上很晚才能回去休息,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夜里的那一会儿睡眠,偏偏狭小的屋子里桑德伟开着灯看书,嘴巴里喷出来的烟弥漫在小屋里,呛得人眼睛发疼。
后来渐渐地习惯了,也是他太累了,士心回到家里吃一点东西倒头就睡。
按照桑德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具有雄才伟略的人,从他的写东西的时候用的笔名就可以看出来他的人生目标气势磅礴,与众不同。士心曾经看到过他写的几篇稿子,说不上很好,也不是很滥,但署名却格外耀眼。有一个署名儿叫做山呼海啸,另一个叫作笑傲江湖。署名虽然能唬倒不少人,但文章似乎不怎么受编辑的青睐,桑德伟所有的日子里几乎都是在眼巴巴地等待稿费,几乎都是拖着半截子破拖鞋踢踢踏踏地出没于小商店和菜摊之间,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地过日子。
士心试图劝他做点别的事情,有了收入的前提下再去写作比较稳妥,就这么干等着拿稿子换钱也不是办法,谁知话一出口桑德伟就竖起了眉毛,大声地说:“俗!文学是神圣的!我不是拿稿子换钱,是他们用钱换我的稿子!”
士心不知道这有什么分别,但又没办法说,就干脆不说了。自己除了住在这里,一天的生活基本上全部在外面,还不至于给桑德伟造成很重的负担。
发了工资之后,他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到了月底的一天,他把这两个月来的收入全部加在一起,居然有差不多四千块。这足以支撑士莲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习,甚至还能有一些剩余,说不定连萍萍的学费也够了。但对于家里来说这还远远不够,就算士莲毕业工作了,家里的境况也不会马上有什么好转。所以,他还必须很努力地赚钱,除了供妹妹顺利完成学业,还要留一部分出来给父母亲。
他没有把所有的钱寄给家里,给自己当民办老师时候的学生小丫家里寄了一百块。他在汇款单的留言栏里写上了一行字:小丫,好好念书。张老师会寄钱给你交学费。他也给阿灵的弟弟寄了两百块钱,他想让已经故去的阿灵安心一点,就算自己仅仅能够支撑一年多时间,他也想在见到阿灵的时候对她说,这一年多里她的弟弟生活得很好。
做完这些事情,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但心里很踏实。以后他每个月都可以给家里钱了,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幸福。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原来做儿子和哥哥并且尽到自己的本分,竟然会是一种如此幸福的感觉。幸福陶醉了士心,把一切都忘掉了。几年来,他的生活几乎都是苍白的,除了挣钱苦苦维持自己的学业和生活,他感受到的几乎都是痛苦,但这一刻他是幸福的,幸福得想哭。
3
“妈的!狗屁不通!”桑德伟骂自己,然后把稿纸捏成一团丢在地上。最近他经常冲自己发脾气,越是焦躁,似乎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越不满意。他埋头又写了一会儿,干脆不写了,忽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笔使劲摔在地上,跺了两脚,“妈的,这个时候不出墨水儿了。”他无奈地把双手放进裤兜里,气呼呼地不说话。
士心从上铺坐起来,问他:“写不出来?”
桑德伟歪头看了看他,没好声气:“明知故问。”
士心遭了白眼儿,就不说话了,重新躺下去,开始看书。桑德伟推开门出去了,门也没关。外面正吹着大风,门一开,风就卷着尘土和碎屑进了屋子。士心跳下床关上门,从地上捡起桑德伟揉成一团丢掉的稿纸,那是一篇短篇小说的开头,大约是桑德伟嫌开头写得不够理想,就丢掉了。
士心拿着稿纸坐在桌边,把稿纸铺到桌面上抹平了,想了想,就提笔写了起来。窗外劲风怒号,发出象娃娃的哭声一样的声音,院子里一棵已经开始干枯的枣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屋子里很宁静,只有温暖的灯光。
也不知道写了多久,好几页稿纸写满了,桑德伟还没有回来。他有点担心,就披上衣服出去找了一圈,但是没有找到,就自己回到屋子里睡下了。明天一大早他还要赶第一班公交车去打扫电梯,还有一天的工作等着他去完成。
刚刚睡着,桑德伟的一声欢呼就把他吵醒了:“妙啊!”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桑德伟满脸通红,身上都是酒气,冲他喊:“下来,你给我下来!你写的?妙!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两个人坐在一起讨论了半天这篇小说该怎么构思和创作,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士心没有再睡觉,洗漱之后就出门工作去了。桑德伟似乎很兴奋,也不睡觉了,埋着头一直在写,就连士心出门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吱声。
晚上回来的时候,桑德伟已经写完了小说,放在桌子上,他窝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士心白天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回来的时候买了几个馒头和两袋榨菜,自己拆开一袋就着馒头吃了,把另一袋给桑德伟留下就睡觉了。头一天夜里没睡好,他太疲倦了。
这一篇小说投出去没多久就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桑德伟非常高兴,非要拉着士心一起出去喝酒。士心拗不过他,只好跟他一起出去,喝了一点酒之后肚子又做起怪来,他就不敢喝了,陪着桑德伟坐在街边的小摊儿上说话。桑德伟胃口似乎特别好,一下子要了好几瓶啤酒,又要了两串烤毛蛋,一边吃一边对摊主说过几天就把这个月的账全部结了。
坐了一会儿,士心肚子疼得忍不住了,他很后悔自己喝了酒,就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一板儿止痛片,一下子吞了三片,眉头一皱就咽了下去。
“我觉得你在文学创作上比我更有可能成为一个惊世骇俗的人。有才能!”桑德伟喝多了酒,舌头大了,又开始扯起关于他那个清秋大梦的话题来。
士心笑笑,说:“我就那么一写,胡乱来的。哪里来的什么才能啊?”
“嗯?”桑德伟等着眼睛看看士心,翻了一个白眼儿,吐出一口酒气,说,“你连我的眼光都不相信?我是谁啊?山呼海啸!知道不?”
“知道知道,咱这就回去休息吧。”士心拉起他往家里走。桑德伟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嘴里喋喋不休地嚷嚷着要继续喝酒。
走了几步,不远处围了很多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士心向来不爱看热闹,也就没搭理,继续往院子里走。以前的日子里很多次他都被认为起来看,小流氓砸掉他的摊子的时候很多人在看,城关捉住他肆意耍弄他的时候也被人围着观看过,所以他从来都不愿意看热闹,他觉得那对于被围观者来说是一种侮辱。
就在他低着头走过的时候,忽然听见人堆里一个女人的惊叫声传出来,随后她开始大声地哭喊和求饶:“别打了,别打了啊!”
士心扶着桑德伟坐在街边的水泥台阶上,自己走进了人群。他凭着直觉感觉到那个凄厉的哭喊声是从一个需要帮助的柔弱女子嘴巴里喊出来的。人群里一个男人正揪着一个女子的头发,一巴掌一巴掌打在那个女人背上。男人每打一下,女人就痛呼一声。
士心几乎没怎么想就挤了进去,走上去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
男人忽然被推开,怔了怔,然后走上来也推了士心一把,问:“想咋的?打老婆也有人管啊?”
那个女人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模样,头发被扯乱了,满脸泪水地缩在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身前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用双手紧紧护住胸口抽泣着。
士心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有点怪自己太鲁莽,问都没问一声就伸手管人家的家事。但他觉得就算是男人,也没有权利当街殴打自己的老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就伸手去扶那个女人。被他推开的男子一拳打在他伸出去的胳膊上:“你敢动她,老子废了你!”
围观的人似乎预感到即将发生殴斗,都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但依然围成一个很规整的圆圈。士心看看那个人,没有说话,把女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女人一站起来,立刻躲到了士心背后,慌张地说:“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你敢再动她,我就揍你!”士心斩钉截铁地说。话音刚落,那人的拳头就朝着他胸前挥了过来,士心眼看躲不过去,索性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了他一拳,同时自己的拳头也伸了出去,正好打在那个人嘴上,手磕到那人的牙齿,一阵疼痛。那个人正要扑过来打士心,桑德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手里提着一块砖头轰地一声拍在那人后背上,打得他趴在了地上,嘴巴磕在水泥地上,口水流了一地。
“人渣!”桑德伟拎着半片儿砖头,面红目赤,恶狠狠地瞪着趴在地上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说,“你敢站起来老子就拍碎你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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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姑娘金花从甘肃来北京打工,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找当初带她来的老乡帮忙,没想到那人起了坏心,扯烂了金花的衣裳。金花挣扎着跑到了街上,还是被抓住了,遭到了一顿毒打,幸亏遇见喝了酒的士心和桑德伟把她救了。
这条街如同一个贫民窟,里面居住着从四面八方来的打工者。这些拖儿带女的外来者住着最简陋的房子,过着最简单的生活,也把这个村子变成了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常常可以看见赤着身子的打在一起的醉酒汉子。在这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过问,有的只是大家凑上来看热闹,然后兴冲冲地回家。所以金花遭到毒打的时候没有人救他,甚至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
桑德伟把那个人打翻之后,大家一阵欢呼,还有人吹着口哨起哄。士心脱下衣服给被打的女子穿上,女子紧紧拽住他的后背不放,嘴里连连说:“我不是他老婆,不是。”
两个人把女孩子带回了家,桑德伟喝醉了酒,嘴里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话就爬上上铺呼呼大睡了,士心简单地问了几句,知道了这个叫金花的女孩子遇到的事情,只好让她暂时住一晚上。他安顿好了金花,爬上上铺把桑德伟往墙根里挤了挤,自己睡在了他旁边,在桑德伟隆隆的呼噜声中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他正要从上铺跳下去,金花在下面喊:“大哥,你别下来。等我穿上衣裳。”
士心听见金花在下面悉悉索索地穿衣裳,觉得这个小丫头单纯到了极点。他笑着朝下面说:“金花,你的衣服都不在这里,你穿啥?”
“那就穿你的衣裳。难道我要光身子跑不成?”金花笑嘻嘻地说着,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穿好了,你下来吧。桑哥哥的呼噜声可真吓人,吓得我都不敢睡踏实了,怕被餍着了。你在他旁边可怎么睡得着啊?”
“睡不着,所以一压根儿没睡。”士心忽然调皮起来,跟小丫头金花开起了玩笑。
“乖不得听不见你的呼噜声。”金花显然对士心看玩笑的话信以为真,“你一晚上都没睡觉,那你干啥呢?”
“我?我……我啥也没干,我不是看着你呢么?”士心说。
没想到金花在下铺忽然大声地尖叫着跳下了床,穿着士心昨晚给她披上的那件衣服,赤着脚站在地上,紧紧咬着嘴角,气呼呼地瞪着士心,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这个坏蛋,我以为你是好人,你偷偷看我睡觉?”
士心不明白小丫头为什么会对一句玩笑那样生气和在意,但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刚才金花为了穿衣裳不叫他下床,那就是说小丫头昨晚睡觉的时候脱掉了身上的衣服。他脸上忽然一红,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过分了,干咳一声,笑着说:“金花,其实我根本没看你。我也睡着了。”
“你当我是笨蛋么?你睡着了为啥一晚上都没有呼噜声呢?桑哥哥的呼噜声那样大,你却一点也没有,难道你不是男人么?”
“男人就一定会打呼噜么?”士心笑着问。
“我怎么知道?我爹睡觉打呼噜,我哥睡觉打呼噜,桑哥哥睡觉也打呼噜,你为啥不打呼噜?”
“是啊,我为啥没打呼噜呢?”士心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问题跟单纯的金花解释清楚,金花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为啥?还用说么?你一定是偷看我睡觉了。你这个看上去很好的流氓!”
“我……”士心差点笑出来,自己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是流氓,还是一个看上去很好的流氓,“我怎么成了流氓呢?”
“你就是流氓,我以为你们都睡着了,才脱衣裳睡觉的。结果你……你这个坏人。”金花说到这里,眼睛红了,看上去一副不把泪水洒出来誓不罢休的模样,“你肯定知道我不脱衣裳就睡不着觉,所以就偷偷地装睡,就偷偷地……”
“我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士心觉得这个小丫头简直匪夷所思,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金花气呼呼地说:“我不在这里呆了,你这个坏蛋。把你的衣裳还给你,我走了!”她说着就去脱身上的衣裳,忽然又停住了,“你的衣裳借给我穿着,等我找回了我的衣裳,就把你的臭衣裳还给你。”说着拉开门风一样地出去了。
士心又好气又好笑,还没缓过神来,金花就尖叫着跑了回来,一下子钻进**的被窝里,气喘吁吁地说:“他……他在门口守着。”
桑德伟被吵醒了,鼻子里哼哼着问:“谁在守着?守着啥?”
“那个坏蛋,拿着根棍子守在门口。”金花说。
“哪个坏蛋?”桑德伟从上铺翻起身来,忽然间大叫一声,把头从上铺伸下来,望着金花的被窝喊道:“你是谁啊?”
“就是那个家伙。”金花说着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望着桑德伟说。
“我问你是谁?怎么在士心**?”桑德伟等着眼睛喉道。
金花一看桑德伟的样子,立刻感到害怕了,“妈呀”一声用被子蒙住了头。
桑德伟摸一把脑袋,用胳膊拐了一下张士心:“喂,她是谁啊?怎么在你**?你跑我这里来干啥?”
“天哪!饶恕我吧!大清早怎么就碰上这么两个糊涂蛋!”士心抹了一把脸,翻身起来,从上铺跳了下来,嘴里喊道:“金花,你可藏好了,看上去很好的坏蛋这就下来了。我去瞧瞧那个拿着棒子的家伙要干啥。”
“哪个家伙?我也去瞧瞧。”桑德伟翻身下床,一溜烟出门去了。士心还没收拾好,桑德伟就冲了进来,在屋里寻了半天,找不到趁手的家伙,拿起夹蜂窝煤的火钳子就冲出院子,劈头盖脸朝守在门口的家伙打了下去。嘴里喊道:“爷爷想起来了,看来还没打够你!老子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瞧你骨头有多硬!”那男人躲开了这一钳子,看看身形魁梧的桑德伟,转身就逃了,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这条街上。
晚上士心回来,桑德伟蹲在大门口抽着烟等他,见着他就开始埋怨了:“你都管的什么闲事儿啊?我在这里住了那么久,见得多了,要跟你似的这么爱管闲事儿,我这儿就算是小别墅也装不下了啊!这丫头现在赖着不走了,你瞧着办吧!”
“大哥,人是你救的,那家伙也是你打跑的。她不走就留下。”士心笑着说,“你正好少个做饭洗衣服的!”说着话就进了门。金花正在小屋门口的小炉子上做饭,身上穿着士心的衬衫,宽宽大大的像一件道袍。看见士心回来,赶紧拿了脸盆和毛巾过来,从小炉子上拿下水壶,倒了热水给士心洗脸,顺手把士心手里的包接了过去:“我帮你挂起来。”
士心转身看看跟在后面进来的桑德伟,笑着冲他做了一个鬼脸。桑德伟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说:“吃饭,吃饭。人家给你做了美味佳肴,我也沾光咯!”
“那个混蛋可真行,比你还坏了些,就连我的衣裳都偷跑了。我没衣裳穿了,就拿你的穿着。”金花笑嘻嘻地说,“今晚上你可别瞧我睡觉。”
“那我瞧谁去?难道瞧你的桑哥哥?”士心开着玩笑,觉得心情舒畅了很多,连劳累同一天带来的疲倦也减轻了许多。
“你喜欢瞧谁就瞧谁,反正别瞧我。”金花说着把切好的菜丢进锅里,锅里兹拉兹拉地响起来。
小丫头金花的到来增加了不少麻烦。两男一女共同住在一间只有五六平米的小屋子里,实在是不方便,吃了饭桑德伟郁闷地蹲在门口抽烟,房东站在屋檐底下揶揄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乱七八糟什么样儿啊?”
房东的话惹恼了心里本来就不畅快的桑德伟,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站起来狠狠地踩了一脚,自言自语道:“没欠着你房租,你管我住人还是养猪呢!”
5
“金花,你把那毛巾递给我。”桑德伟一边洗头,一边喊。正在做饭的女孩金花就拿着毛巾走了过来,说:“我帮你擦啊!”
桑德伟赶紧往后闪:“别,别,别。我发过誓不让女人靠近我。你还是丢过来,我自己擦吧。”
金花把毛巾丢给桑德伟,转身做饭去了:“士心哥哥快回来了,我叫他晚上别在外头吃,回来吃饭。”
“你还真把我这里当成你家了啊?”桑德伟问金花,金花迅速答道:“是啊。”桑德伟就没话可说了,从脸盆里捧起一捧水泼在自己脸上,“啊”地大叫了一声。
士心进门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花布,金花看见了笑嘻嘻地问道:“坏蛋,你给我买布做衣裳啊?”伸手便去接士心手里的花布,“真好看。”
士心假装生气,将花布夹在胳膊底下,斜着眼睛说:“我买来当擦脚布的,等我用的脏了,不能擦脚的时候就拿来给你做衣裳穿。”
金花眼睛一翻,鼻子里哼了一下,进屋去了。士心嘿嘿地笑着,走进小屋把那块花布挂在下铺当了床帘:“免得你小丫头说我流氓。”
金花咯咯地笑着,说:“我就说你是一个看上去很好的流氓,你还不承认呢!还知道给我买花布当床帘,这就不怕你们偷看了。”
“不怕?你就不怕我掀开帘子直截了当地看么?”桑德伟瞪大了眼睛气嘟嘟地望着金花,吓唬她说。金花一听就胆战心惊了,想了想说:“我怕。可是你不准看,不然我就……”
“你就怎样?”桑德伟问。
“我……我就哭死给你看!”金花说。大家都笑了。
因为多了一个人,小屋里一下子拥挤起来,金花又不准桑德伟在屋子里抽烟,桑德伟成天郁闷地蹲在院子里抽着烟唉声叹气。他想也没想到,几天以后这间小屋本来就很拥挤的子里又多了一个成员:十五块。
十五块不是人,是一只小花猫。士心完工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群孩子正在玩弄一只小猫。淘气的孩子们拎着猫的尾巴抡圈儿,然后往墙上甩过去。小猫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上脸上都是血,但孩子们似乎玩兴很浓,没有停手的意思,一个接一个地往墙上甩。士心上前阻止,孩子们一点情面也不给,一个鼻孔里还拖着粉条的孩子挺着肚子提出了建议,如果士心愿意给他们二十块钱,他们就把小猫放掉,看上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士心口袋里只有十五块,他咬咬牙就一股脑儿全部给了那些孩子。那几个孩子相互看了看,迅速地接了钱把小猫交给了张士心。士心用自己一个礼拜的生活支出买回了那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小猫。小猫一被他抱在怀里就缩成一团,将脑袋深深埋进他的胳肢窝里,再也不肯出来。士心心疼极了,也许因为自己在死亡线上挣扎太久了,他很珍惜生命,也尊重每一条生命。所以他把这只流浪猫带回来家,取了个名字叫十五块。
金花成天抱着十五块欢喜地咯咯笑,全然不知道生活的苦。小母猫十五块非常喜欢粘着人,一到晚上就跳上床和士心挤在一起呼呼大睡,发出惬意的呼噜声;桑德伟趴在桌上写稿子的时候十五块动不动就挑上桌子,在桑德伟的面前跑来跑去,扰得他写不成稿子,挥动双拳砸着桌子大声地喊:“我比窦娥还冤哪!天上掉下俩妹妹,叫我如何吃得消啊?”金花听见了就咯咯地笑着拍手,气得桑德伟瞪着眼睛看上去连立刻死去的心思都有。
这天天气格外冷,士心早晨出门的时候天气就阴沉着,他没敢骑车,坐着公交车去扫电梯。两个小时以后他扫完了整栋楼的电梯,出来的时候肚子有点饿,就在外面的一个小摊儿上吃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接下来他就要依靠这些东西的能量来完成这一天的全部工作。晚上他一定回家吃饭,因为他现在定时给金花一些钱作为家用,这些钱已经包括了他的伙食费用,就算再怎么饥饿,他也不会在外面吃饭,他要节约每一分钱。
中午,当他还在车流中间散发传单的时候,一场大雪就飘了下来,很快就把路面盖得严严实实,车辆行驶得很小心也很缓慢,路上开始拥堵起来。不多时警察就来疏导交通了,他的工作没办法进行了,只好往家里赶。
坐在车上的时候,听见身边两个中学生在谈论过生日的事情,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生日大概就在这两天,一直忙忙碌碌的,他连具体的日期也没有留意过。他掏出那只没有表带的电子表看看,果然,今天正是他二十三岁的生日。
回到家里的时候中午刚刚过,桑德伟还在睡觉,金花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屋里生着小煤炉,很温暖。他在炉子上烤了烤手,往炉子里添了一块蜂窝煤,转身去菜市场里买了一点肉和菜,他要给自己过一个很正式的生日,因为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金花一进门就惊呼起来:“呀!买这么多东西?你们俩可真的不会过日子!是不是发工钱啦?快快交给我管着,要不然这个家早晚叫你俩败光了!”
桑德伟一听,立刻栽倒在**,假装晕倒半天都没有起来说话。
士心正在炒菜,转头看看,金花身上穿着的竟然是桑德伟的羽绒服,有点儿不伦不类,就笑笑,问金花干什么去了,金花一边凑过来在炉子上烤手,一边说:“这么长时间了,我总吃你们的住你们的,连牙膏毛巾都是你们的。我也寻个工作,也好减轻你们的负担啊!是不是啊,坏蛋?”
桑德伟伸伸懒腰翻起来,说:“找工作?你真的打算赖这里不走了?——就算你出去找工作,那也不能把我唯一的棉衣也给穿走了哇!你瞧,睡到这会儿我都没敢起来,外面贼冷贼冷,比贼还冷。没有棉衣我出得去么?”
金花笑了,说:“我为什么要走?我在这里不好么?给你们做饭,给你们洗衣裳,还给十五块做饭哩!——你就别找借口了,就算有棉衣,你也不会起来!谁不知道啊?懒得跟猪似的。”
桑德伟把眼睛一瞪,说:“跟你似的!”
金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问他:“为什么跟我似的?我又不懒。”
“你就是猪。所以跟你似的。”桑德伟说。翻身从**下来,揪了一截子卫生纸,走到金花身边就开始从她身上扒衣服,“猪,把衣服给我,我去拉屎!”
金花往后一闪,脱下衣服丢给桑德伟,里面穿着士心的衬衫,嘴里说:“你可真恶心!”
“恶心?难道你不拉屎啊?”桑德伟说着话,披上衣服出门了。开门的瞬间,风夹着雪花撒进屋里,金花一个激灵,躲到了士心背后。
这一顿饭做得很丰盛,除了几个炒菜,士心还特地做了点面条。以前过生日大多都忘记了,如果自己能够记得,总要在生日到来前的那些日子里不断地提起,生怕母亲忽略了。到了生日的时候他什么也得不到,但一碗长面总是有的。母亲说,过生日就要吃长面,那样才能活得长久。他不知道现在吃这么一碗面条是不是还能够得到上天的垂怜让他多活几年,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但他希望可以。
“什么日子?这么隆重?”吃饭的时候桑德伟问。士心没有说,吃了一会儿菜,他走到炉子边上开始往锅里下拉面。一根短短粗粗的面条在他手里来来回回扯几遍,就变成了一股细细长长的面条,丢进锅里随着热水翻滚。
“哎呀!没想到啊!你还有这么一手绝活儿。”桑德伟不吃饭了,走到锅边上看士心下面条。金花走过来,拿起一根面,也很熟练地扯了起来。
“我也会。”她很骄傲地说,“在家的时候经常做。我们西北人就爱吃面条。”
这顿饭他吃得很舒服,也是在北京这么多年里吃的最满意的一顿饭,吃的是自己做出来的平常最喜欢吃的拉面,一口气吃了三大碗。他希望这三碗饭能让自己多活些日子。就连小猫十五块也凑在桌边吃了半碗面条,啃了一块儿骨头。吃完了饭,天还没有黑下来,外面雪下得很紧,他独自出门了。他想到外面走走,也想买一点东西。金花连一件外套都没有,身上也没有钱,尽管他给了金花一些钱,但金花都用来买油盐酱醋和家里用的东西了,所以他要给金花买一件棉衣。
大雪漫天飞舞,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街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急匆匆地走。士心走在雪幕里,忽然想起三年前这个时候,他从电影片场走出来,在北太平庄的邮局给家里寄了三百八十块钱,从路边小店买了几个馒头。那个时候他满怀信心,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辛苦,他知道自己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之后一定会有一个很光明的未来;但是现在,他没有未来,他也感觉到一丝辛苦。这种辛苦不是来自于每天忙忙碌碌的劳动,而是一种彻骨的孤独。离开学校之后到今天,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一次。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经遇到什么事情,更加没有人知道他的未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离开家到现在除了寄钱回家,他没有跟家里联系过。
他很想念家里,很挂念母亲的身体,也牵挂着妹妹们的学习。他很希望在这种孤独的时候能够有家里的消息,能够有来自家庭的一声问候。哪怕母亲能骂他一顿,那也一定是幸福的。但是他什么也得不到,母亲所有的埋怨都在她心底,都在这种沉默里面。
他满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身上落了一层雪,他并不觉得冷。这些日子里一直忙着干活儿,几乎没有时间这样静静地想一些事情,在这个难得的清闲日子里,他要好好想一想,像很多事情,也回忆很多温暖和感动。
他给学生家里打了个电话,推掉了今天的家教。虽然这会损失三十块钱,但是他很想静静走一走,想一想。
他从附近的市场里给金花买了一件棉衣,花掉了七十五块钱。衣服不是很好,但现在他只能买这样的衣服。如果是买给自己,他一定舍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身上穿着的这件棉衣还是前不久天气刚刚冷下来的时候学生的母亲给他的一件旧衣服,看上去还很新,而且穿着很暖和。他又去超市转了转,买了一包烟,给金花买了两个胸衣,一套内衣和几包卫生巾。他知道金花会需要这东西,但是金花身上没有钱。
士心点上一根抽着,走在雪地里。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雪还在下,浩浩淼淼。路过一个天桥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瑟缩在桥底下,身上盖着一些破布和报纸。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气立刻在空气中凝成乳白色。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冷了,想家了。
他坐在一个台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丢了很多个烟头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一个称职的哥哥。作为一个学生,他失败得一塌糊涂,作为一个儿子和哥哥,他没有办法更好的照顾家人,没有能力给他们更好的生活,甚至没有办法多陪他们几年,他也是失败的。母亲对他的淡漠和埋怨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是失败的。
一种巨大的孤独立刻淹没了他,他很想哭。他知道,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都可能没有办法得到母亲的理解。他只能把一切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直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这一个冬天之后,他的日子真的就不多了;事实上过去的一年里,他就在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剩下的日子。这一段时间挣来的钱只能保证士莲完成学业,萍萍读完高中,家里面临的所有困难和问题他都要在剩下的一年里解决,或者说,尽量多解决一些。
他忽然觉得时间已经远远不够了。这让他有些震惊。按照目前的收入,一年之后他最多只能有两万多块钱的积蓄,这笔钱也许还不够萍萍念书,更不用说回迁的时候买房子了。如果不能在回迁的时候把房子买下来,父母在有生之年都可能没有办法再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他要更努力地挣钱。几乎在一个瞬间,他决定了,从现在开始,夜里他也要工作。他把地上的烟头都捡起来丢进垃圾箱,快步往家里走去。
6
进门之后,桑德伟正趴在桌子上写他的小说。金花坐在床边看书。看见士心进来,金花就凑过来问:“坏蛋,你瞧瞧这字儿该怎么念啊?”
士心看了看说:“耄耋。”
金花就朝着桑德伟笑了:“他非说这俩字儿念老鳖。哈哈哈……”
桑德伟抠着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记得就是念老鳖的,怎么就错了呢?”
“得了吧,错了还不承认,你比这坏蛋还坏。”金花指着士心说。士心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金花,对桑德伟说:“把你写稿子的工作分一点给我,要不你给我也找一个这样的活儿吧。”
桑德伟看看他,把手里的笔丢在桌上,问:“神经啊,你?全天候都在外面跑,哪里还有时间啊?写东西能把人活活累死,你瞧你的小脸儿跟鸡蛋一样大,还打算熬夜是怎么着?”
“有时间。就是夜里。”士心说。
桑德伟看看士心,不像是开玩笑。他忽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就问他:“别说我没把你当朋友,你到底有什么事儿?整天忙着干活儿,挣了钱连一双袜子都舍不得买,都干啥了啊?你背后该不是有个黄世仁呢吧?”
“能有什么啊?攒钱还不是为了娶媳妇儿么?都一把年纪了,谁还不惦记着媳妇儿啊?”士心说着把外套脱了,口袋里的烟掉出来落在地上。桑德伟看见了,一把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看,说:“开始抽烟啦?准有什么事儿——抽烟你也抽好一点的啊,这是草,不是烟!你知道么?我上大学的时候都不抽这种烟,一块二一包,你想抽死自己啊?”
“就算抽一百二一包的烟,那不也是自己找死么?”士心说,“你倒是给个话儿啊,到底给不给我做?”
“别说我不仗义,那就一块儿写吧。不过咱说好了,挣了钱一人一半儿,就算我沾了你的光,你也甭跟我叨叨。”桑德伟说。
金花看到了新衣服,知道是给自己买的,欢喜地穿在身上,叫他俩看好不好看。士心笑笑,没说什么。桑德伟倒是开起了玩笑,把金花美得咯咯笑。她又翻开了塑料袋子,一下子看见了里面的胸衣和卫生巾,脸上立刻红了,抬头看了看士心,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天夜里,金花睡下了,士心按照桑德伟的要求开始和他一起写稿子。或许是士心忙碌之后每个月都能按时拿到薪水的事情启发了桑德伟,这一次他稿子竟然是签好了合同的,只要写完出版,就一定能拿到稿费。这让士心觉得踏实。“写完了这本,你再找别的回来。多找一点。”写东西的时候他对旁边的桑德伟说。
“十几二十块钱一千个字儿,你以为很值得啊?白天在外头跑,夜里写东西,累不死你才怪!”桑德伟说完这句话,发现士心没有吱声,抬头的时候看见士心脸上有一丝异样,他马上问道,“该不是真的有什么事儿吧?看你的脸黄拉吧唧的,从来就没见过血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是兄弟就别瞒着我。”
“没事儿,写吧。”士心说。起身到炉子上拿了水壶,往茶杯里添了一点开水。这时候他看见金花蹬掉了被子,半截身子露在床帘外面,穿着他新买的内衣。他给金花盖了盖被子,金花就醒了,迷糊着眼看了看士心,浅浅一笑就继续睡了,就像一个没有烦恼的幸福小孩。
“该不是喜欢上这丫头了吧?”桑德伟点上一根烟,斜着眼睛问。
“哪儿跟哪儿啊?扯蛋。”士心喝了一口茶,在桌边坐了下来,“人家十七岁的小女孩,又没地方可去。你别瞎说,弄得丫头心里慌了,不敢呆下去了。”
“自己连袜子都舍不得买,一下子买那么多东西给她。就连……就连那些东西也买了,还不承认?”桑德伟脸上显出他那种经典的狡猾的笑,“我不是吃醋。就是觉得你这人真的很怪,少见!”
“那说明你运气好,这么少见的人都让你见着了。”士心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说,“赶紧写吧。像你这样心猿意马地写小说,能写得好才怪哩!”
7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连门都出不去了。士心开始有点着急,这样耗下去很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工作。他冒着雪去把电梯扫干净了,给发传单的主管打了个电话,主管说雪这么大,就不要出去了,在路上发单子怕有危险。他就放心了许多。
这天正好是周末,他就给学生家里打了个电话,建议把晚上的家教提到白天来做。家长同意了,他就直接跑到学生家里去上课。中午还被学生的父母留下来吃了一顿饭,浑身热乎乎地从学生家里出来,赶紧往车站跑。他要赶回家里去写稿子。昨天夜里他写了三个钟头,就完成了四千多字,如果可以顺利通过验收,他就可以得到七八十块钱。这让张士心格外兴奋。他就像一个钱迷子,只要能挣钱,他就会异常兴奋起来。
回到家推门进去,就看见秦春雨坐在桌边等他。士心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不是不想见她,而是根本顾不上。他也不愿意让秦春雨卷进自己的生活里面。那天秦春雨开玩笑打他肚子一拳之后,自己倒没什么,秦春雨却哭翻了天,到了后来反而是他不断地哄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秦春雨哄笑了。他知道,一旦走近自己,秦春雨必然会多了很多负担。这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应该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大学校园里,而不是被自己的苦难阴影盖住,所以士心一直都没有找她。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啊?”他问。从师大马一的宿舍搬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搬到了这里。
“山人自有妙法。你身体还好吧?最近去看病了么?”秦春雨问。士心还没回答,桑德伟就发话了:“病?什么病?”
士心怕秦春雨说出来,就赶紧岔开了话题:“金花,你去买点儿菜。咱们烧饭吧。”
秦春雨知道士心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一起住着的人,就不再说了。桑德伟连续催问了好几遍,秦春雨看看士心,淡淡地说:“你问他吧。”她的眼睛里很快就充满了泪水,扑簌簌落下来,问士心,“你就这么眼巴巴等死啊?”
第十三章
1
“你他妈真浑。我以为我自己百毒不侵,从来没流过一滴眼泪,你小子居然夺走了我的处女哭。”桑德伟知道了士心的事情,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眼睛通红地瞪着士心,“要换了我,早就趴在娘亲怀里哭着喊着要治病了。我没说错,你真是一个怪人。怪的邪行!我以为你这样的人这世上早就绝种了,还真让我碰上一个!你就不怕死啊?”
士心笑笑,什么也不说了。该说的都说了,这是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情,相信也是最后一次说起。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就算知道了,对那些关心自己的人来说,只能让他们感到难过;对于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来说,可能只能让他们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早就觉得你小子脸色难看,硬是让你蒙了几个月。都这样了还成天不要命地在外面挣钱,挣那么多钱干什么啊?留给你爹娘?还说娶媳妇儿,就算娶了媳妇儿,你这身子骨能……你能挣多少钱啊?等你嗝儿屁了……”
“我不知道。”士心淡淡地说。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过来的感觉,似乎把事情说出来之后自己轻松了许多。
金花早就被惊破了胆,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张士心。秦春雨的眼泪似乎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走吧,天儿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士心说着,拉了拉春雨的胳膊。没想到春雨一把甩开了:“我哪儿也不去,你不去看病,我就天天来,赖在这里不走了。反正我也快毕业了,呆在学校里还闷得慌!”
士心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忙自己的事儿去。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我特别会心疼自己……”
秦春雨忽地站起来,怒冲冲地说:“就你?这个世界上所有能照顾的你都照顾了,就连人家不要的小猫你都照顾了,唯独没有照顾好你自己。你要是会心疼自己,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张士心,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连自己能活几年都不知道?”说着话,她就哭得更厉害了。
士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金花看春雨哭得很伤心,就站起来走过去劝慰春雨。劝了半天,秦春雨不哭了。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当时你没有救我!那我今天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你现在一点都不心疼自己,也不让人家心疼你,可你知不知道眼睁睁看着你走这条不归路,我心里有多难受啊?我是你的朋友!你没有钱不要紧,没有健康也不要紧,只要有朋友,你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艰难!”
士心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秦春雨说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他知道春雨很关心自己。今后,怕是眼前的金花和桑德伟也必然要更加关心自己了。但他们毕竟是他们,再怎样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处境。况且,自己眼前除了因为得不到母亲的理解而觉得苦恼之外,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也不觉得辛苦。就这样平静地走完剩下的日子,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就没有什么缺憾了。
秦春雨走了,士心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她这个月发了工资就去医院看看自己的病。在心底里,他也有一种愿望,很想知道自己的病情究竟怎样了,他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因为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秦春雨说自己还有一点钱可以拿来给他看病,桑德伟身上没钱,急得乱蹿。士心用一个微笑拒绝了春雨,他摇摇头说:“月底。发了工资我就去。”春雨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再三地叮嘱士心要注意身体。士心要送她走,桑德伟一把把他按到床沿上:“你歇着!我去送她。你那破学校!我熟得很!”
这天晚上,他要写稿子的时候,桑德伟死活不肯让他写了。“我写的就算你写的,我的钱就算你的钱。但是你不能写!乖乖睡觉去,哥儿们还想多吃几年你做的拉条子呢!”
士心看着他,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我只希望不要再有什么波折,好好地挣钱,把妹妹们供出来,就算我死了,爸爸妈妈也有人照顾。”
桑德伟“啪”地将手里的笔丢在地上,“别跟我胡扯,老子不信这个邪。你乖乖地给我躺着,你敢动一动老子就用火钳子捅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金花听了桑德伟的话,一下子蹿到士心面前护住了他:“桑哥哥,你可不准打我士心哥哥。”小丫头不再称呼士心是坏蛋了。
士心拍拍金花的头,说:“乖乖睡觉去,大人说话你可别插嘴。”
“我不是大人么?为什么不让我插嘴?那我干啥?”
“你去睡觉!”士心把金花拉到**,扯下床帘,金花在床帘里面气呼呼地说:“那你们也别说话,不然我就插嘴。”
士心没有写稿子,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挣钱也很多,租了一套楼房,住在里面又宽敞又暖和,水电煤气空调都有,还可以自己做饭吃。桑德伟偶尔瞄了一眼,嘟嘟囔囔地说:“瞧你样子本分得很,骗起自己的娘亲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写你的,怎么就那么多话。你要再说话,那丫头又要插嘴了!”士心开玩笑。
“对啊,我正准备插嘴呢!”金花在床帘子里面喊道,桑德伟拿起一本书丢了过去,打在床帘上。金花不敢吱声了,过了半天才小声地说:“就知道打我,算什么男人?有本事让我打你,那才叫男人呢。”
2
张士心生活中新的事情很快就来了,这一次还是一件大事。
没过几天就收到了母亲的回信。这一次是母亲自己写的信,依旧是歪歪斜斜的几行字。信上说自己扫街的时候被车子撞伤了脊椎,住进了医院。肇事司机逃跑了,因为是临时工,环卫局不肯出钱治疗,只好出院在家里养着。这几天实在疼得受不了,士心寄回去的钱大部分用于妹妹上学和还债了,剩下的一点点根本不够住院。
“你在外面能挣钱就最好了,家里处处缺钱。新房子明年就盖出来,现在房改了,一定要我们买下来。你就一个人儿,别住那么好的房子,随便找一间屋子将就将就吧。”母亲在信的最后这样写。
桑德伟从士心手里接过信去看了看,立刻就火了:“别人不知道你,你娘也不知道啊?竟还真的让你那些谎话给骗了。也不想想,你一个人病怏怏的在外头,能挣几个钱啊?竟有这样的娘亲!”
士心本来很焦急,这时候听见了桑德伟的埋怨,火气就上来了:“跟个婆娘似的唠叨啥啊?”他不愿意别人说母亲不好。他固然知道自己的母亲身上除了善良之外,最多的还是一个普通的城镇妇女的那些狭隘偏执和斤斤计较之类的品格。但他尊敬母亲,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女人依靠扫大街操持着一个颠簸在贫穷的浪尖上的家,操心着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没有什么比这份母爱更伟大。他从来不埋怨母亲,也不允许别人说自己的母亲不好。
桑德伟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出去。”士心说。然后就出门了。
工资还没有发,身上没有什么钱。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意外,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但他很清楚一点,无论如何也要让母亲住院,不仅仅因为母亲受伤的部位是脊椎,一定要及时治疗,更重要的是这个家目前无论怎样也不能缺少母亲。
他在外面转悠了半天,想不到什么办法。就给主管他发传单的领导打了个电话,把家里的情况说了,希望能够提前预支工资。领导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笑呵呵地说:“赶紧过来拿钱,回去给母亲治病。我找个人暂时接替你。可别一去不回啊!我看你小伙子一直勤勤恳恳所以才破例给你预支工资,可没有先例哟!”
领导给了他一千块整。但这笔钱肯定远远不够母亲住院。他又陆续给所有的学生家里打了电话,希望能提前支取这个月的工资。除了一家人有点犹豫之外,所有的人都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还有一家人额外借给他两百块钱当路费。士心很感动,但也顾不上说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从家里回来之后好好教那些孩子们念书,就是对这些帮助他和信任他的人的最好回报。
他没敢停留,当天就买了车票,赶回了远在青藏高原的家。走得太匆忙了,他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做就直接从学生家里去了火车站,一路上很小心地留意着身上的两千多块钱。没离开座位半步,唯恐一个不小心再出现什么闪失。就算身上的两千多块钱不能从根本上治好母亲的伤势,但至少可以让母亲住进医院。一路四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坐下来,他的身子都僵硬了,饥肠辘辘,走下车的时候差一点跌个跟头。
3
士莲没有去学校,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母亲受伤显然很严重,二十多年来士心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母亲躺在**静静地休息。这个时候母亲正躺在**,哼哼哟哟地呻吟着,看见儿子进了门就要挣扎着起来。
士心把手里的包丢在地上,几乎是踉跄着奔了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上次离开家他以为就再也不能见到母亲了,这时候母亲真切地躺在他面前,面色憔悴,也苍老了许多。这几年每次回家见到的母亲都有着很分明的变化。他不知道是因为见到母亲而高兴还是因为看到母亲的样子而难过,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大滴大滴地落在母亲的手上。母亲也哭了,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千山万水没有阻断亲情,死亡的阴影也埋不住亲情。张士心深深爱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深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士心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就像一个婴儿一样痛快淋漓地哭着。这一年来所有的委屈都随着泪水静静地流淌出来。母亲的怀抱就像他最懵懂的记忆中一样温暖,母亲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头,这一刻他心里很踏实,一种巨大的幸福包裹着他。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贴近母亲,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和心跳。他渴望这种踏实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幸福的味道。
交纳了两千元押金之后,母亲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开始做各种检查。士心知道这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暂时他只有这么多钱,所以他直接找到了主治医师,跟他说明了家里的情况,请求医生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检查,节约一点钱用在必要的检查和治疗上。医生支支吾吾半大天,最后还是没有同意他的请求,检查从量血压测体温和化验粪便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士心知道就算求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索性也不管不问了,心想正好给母亲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他心里也踏实一些。
把母亲安顿在医院里之后,士心叫父亲照顾着她,士心忙着去找环卫局,他要让环卫局承担一部分医疗费。母亲在工作岗位上受伤,应该得到单位的照顾和帮助。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环卫局的人推来推去最终推到了一个科长手里。那个科长脸上长着几粒麻子,端着一杯浓茶端详了士心半天,然后官腔十足地说士心的母亲是临时工,单位不能支付医疗费。士心一听就火了。
“临时工?有一干就是十几年的临时工么?我爸爸妈妈扫这条街道十三年了,缺过一天勤么?不管从法律上讲还是从良心上讲,你们都不应该把一个为你们工作了十几年却没休息过一天的受伤的人丢在家里不管不问。”
那个科长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缸在士心面前走来走去:“这个我们知道。你家里困难得很,你上大学也没上完,是吧?我们都知道。可规矩还得遵守不是?要不然要这规矩干什么啊?你好歹也念过几年书,这总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什么规矩,我只知道我妈妈现在受伤了,是在工作的时候受的伤。你们必须负一点责任。”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你请吧!”科长摆了个请他离开的姿势,“要是每个临时工有事儿都找我们要钱,我们这清水衙门还开不开张啦?小伙子,你母亲的脊椎受了伤,我们已经给她垫付了最初检查的费用。这还不知道她以后能不能上班呢!要是不能工作了,垫付的钱我们找谁要去啊?”
“你简直混蛋!”士心怒不可遏,“你们不管是吧?我告你们去。劳动法不是订出来摆样子的。你们单位雇的全是临时工,一干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哪一个老来有个依靠?该是讨个说法的时候了!”士心说完,砰地关上门走了。
出了环卫局像宫殿一样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士心有点儿担心了。自己这么一闹,可能母亲治病就完全得依靠家里了。就算母亲治好了伤,可能也会丢掉这份做了很多年的工作。但他转念一想,母亲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就什么也没有了。到目前为止,工资也只有接近两百块。
“干脆让娘休息着吧。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他对自己说,然后跑到市场里给母亲买了一点水果,就赶紧往医院里跑。
没想到三天以后事情有了转机,环卫局的那个科长竟然亲自送来了慰问金,还带了几个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到了他母亲的病房。
麻脸科长一脸的微笑,和蔼可亲。见了士心的母亲就赶紧跑过去,一把握住躺在**的病人的手,连连说:“辛苦啦!辛苦啦!我代表环卫局所有的干部和工人来看望您!”身后跟来的人群里就响起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照相机的闪光灯哗哗地闪,母亲没见过这阵势,惊得不敢吭声。麻脸科长拿出一个信封,把信封凑到记者的摄像机跟前,从里面取出了一叠钞票,来了一个特写镜头之后,把钱交给了士心的母亲。
“您安心养病吧!我们祝您早日康复啊!感谢您十几年来为我市的市容整洁作出的贡献!”麻脸科长就像在群众大会上发言一样声嘶力竭地在病房里冲士心的母亲讲着热情洋溢的话,身后又是一片掌声。
母亲手里拿着一叠钞票,显得很高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高的礼遇,一时之间连说声谢谢都忘记了,就那么脸上堆着笑憨憨地看着大家。记者赶紧走上前,噼噼啪啪地按动快门给母亲照了相。
那个麻脸科长从病房离开的时候,他狠狠地瞪了士心一眼。士心明白那个眼神,他就笑了笑,冲那个科长点点头,说:“科长,谢谢您!”他知道,这一个回合他胜利了。母亲的伤势有希望治好了。
科长没有说话,直接出了病房走到了医生办公室,对医生说:“全力救治我们的工人,这是我们单位预付的住院费。”说着话递给医生一张支票。医生笑了笑,在闪光灯的光辉里有点儿不自然了,挥挥手说:“这支票您交给住院部去,我们这儿是病房,不收钱。”
科长连忙点点头,捻着支票走了,身后浩浩****跟着一群人。
第二天,电视和报纸上都出现了士心母亲在病房里的特写,大街上的清洁工队伍里着实沸腾了一阵子,纷纷说干了半辈子扫大街的,还没见过谁能有这么风光的时候。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的母亲就成了那群扫大街的人里面的精神领袖,康复以后还当上了小组长,直接领导着这个区百十号清洁工,雷厉风行地干出了一番属于他们的事业。
4
检查的结果是母亲的脊椎伤势不重,只是扭着了一点,还有一点皮外伤。持续的疼痛是因为她的脊椎原本就有骨质增生和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医生把给母亲拍的片子拿给士心看的时候,士心简直不相信那就是自己母亲的脊椎片子。
“医生,这是我母亲的么?”他问。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刚刚见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的脊椎呢!闹了半天原来是你母亲的。你看啊,”医生指着荧光屏前面的片子里面歪歪曲曲的脊椎图像说,“这脊椎已经严重变形,增生非常厉害,还有一道陈旧性的裂缝。这都不是这次车祸造成的,很明显,病人曾经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可能年轻的时候脊椎还受过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和纠正,脊椎就长歪了。你母亲现在走路的时候身子有点儿歪斜,右肩往下塌了一点是吧?”
士心点点头。这个时候他的心里痛得如同刀绞。眼前这张片子清晰地呈现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脊椎,上面每一个关节处都布满了骨刺,上半部分还有一个明显的裂痕,造成了脊椎的严重变形。
这是母亲的脊椎,这也是母亲一辈子辛劳的见证。母亲的肩膀背大了五个孩子,也承担了生活的艰辛。他很清楚地记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背着妹妹去地里干活,背过了一年多时间,孩子刚刚学着走路的时候,另一个孩子紧接着就出生了。那些年母亲的双肩就从来没有过空着的时候,直到回了城,因为忙着在外面工作,才把哄孩子的事情彻彻底底地移交给了士心和他的妹妹。
士心也是在母亲的背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一个年头。那个时候母亲还只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梳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一脸的倔强。就是那个一脸倔强的年轻女子,下乡之后在那个半农半牧的高原山村,九年之间养育了五个孩子,变成了今天这个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的妇人。其实,母亲才刚刚四十三岁。
看那张片子的时候,士心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大夫,您看能治得好么?”他小心地问。
“治愈基本上没有希望。这也不是能治好的病,只能慢慢养着,药物控制一下,别再增生就好。不过,病人一定不能再劳累了。你看啊,脊椎都成这样子了,你们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难道病人这么多年就硬忍着疼过来了?骨质增生是很难熬的啊!”
听着医生的话,士心觉得很惭愧很内疚。其实在很多年前,母亲动不动就会腰酸背疼。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在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回到家里,就让孩子们给她捶捶背。起初的时候孩子们都很乖巧地给母亲捶背,还不停地问母亲舒服不舒服。毕竟是孩子,很快就忘记了母亲的疼痛,笑呵呵地玩耍去了,谁也没有把母亲的身体和健康放在心上。这几年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但都忙于各自的学习和生活,谁也没有多留意母亲的身体。士心懊悔得直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其实他一直挂念着母亲的健康,但仅仅是挂念。这几年他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不上,日子也就在挂念中一天天地过去了,母亲终于老去,身体也就成了这样一副糟糕的样子。
天天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就只有父亲,但父亲一向除了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家里的事情不怎么过问。事实上,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情感没有那么细腻,在清贫的生活面前,他认为在外面努力地做好那份工作,把挣来的每一分钱交给老婆就是做到了全部。除了妻子生病倒下的时候,他基本上不过问妻子的健康;妻子也很少顾及他的健康。他们之间有的只是一种本能的关怀,没有更多共同的东西。
士心不埋怨父亲。在他心里,父亲和母亲一样,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至少,父亲在清贫的生活面前表现出了惊人的坚强和毅力。在父亲单薄的身体里,也隐藏着许多病痛。断腿里面的用来固定的两排钢钉至今还留在身体里没有去掉,每次士心说有机会把它拿掉的时候,父亲总是憨憨一笑,说:“拿啥啊?都长在肉里面了,拿掉了反而不习惯。受那份罪干啥啊?”其实他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钱。每逢阴天下雨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抱着自己的残腿不断地揉搓,因为他疼。
父亲的腰也断过。刚来城里的那一年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收入还不错。但是在一次事故中父亲想用肩膀顶住坍塌下来的墙,结果被墙埋住了,腰也断了。从那个时候父亲就再也做不了繁重的体力活儿,成了清洁工,扫了十多年的街道。
士心真的不怪父亲没有照顾好母亲。他只怪自己,没有能力让父母亲过上好日子,没有本事给父母亲一个健康的身体。如果可以顺利地念完大学,找到一份好一点的工作,他至少可以让父母亲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不用再那么辛苦。但是自己就连这点事情也没有做好,把学业丢掉了。
这时候士心第一次为了失学感到深深的懊悔。他在心里痛恨自己那么脆弱,如果可以坚强一些,就不会因为忍受不住病痛而失去学业,再过一年他就可以毕业找到稳定的工作了。现在,他的学业没有了,生命也在一点点地枯竭。就算他的心里撕裂般地疼痛,他也不能挽留住匆匆滑落的生命。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就这么丢下父亲母亲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说他还剩下唯一的一件事情没有做,那就是不能好好服侍父母安度晚年。
这天晚上,父亲和萍萍留在医院里照顾母亲。士心从医院出来之后心情很差,喝了很多酒,独自回到了家里。他醉得很深,一连吐了好几次。肚子痛得如同翻江倒海,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疼痛又跑了出去。醉醺醺地到附近的药店买了一瓶安定,借着酒劲儿把半瓶儿都倒进了嘴巴里。刚进家门他就迷迷糊糊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里他忽然全身酸痛,忽冷忽热,翻来覆去在沙发上打滚儿,最后沉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剩下的半瓶儿安定,才知道自己昨晚竟然一下子吃了半瓶安定片,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这几年吃的止痛药多,有了抗药性,恐怕昨晚他已经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看见家里这张用了十几年的旧沙发的扶手上绷着的布破了,就出去找了一个匠人,谈好了价钱,自己打了个帮手把沙发上的布给换掉了。小妹妹萍萍从医院回来,进门就惊呼起来:“啊!买了个新沙发。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5
过不了多久就是年关了,家里很长时间都没有过一个像样儿的年了。过去的这个春节自己刚刚退学回来不久,真个家庭都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愁绪里,谁也没有心情过年,母亲就连每年过年都要制作的那些面点都没有准备。
今年的春节无论如何都要过得像样一点儿。所以士心打算给家里预备一点东西;但是他不能在家里过年了。因为他现在还背上了外债,必须利用所有的时间来挣钱,才能尽快把债还掉。虽然他很想陪在父母亲的身边过年,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过年,但他不能。生活艰难到这个地步,他连和家人在一起享受几天简单的幸福的权利都没有了。
身上的钱已经差不多没有了,买不了多少东西,但他还是在照顾母亲的间隙里买了一些油盐酱醋和糖果瓜籽儿之类的小东西,都放在了柜子里。在他看来,这个家里什么都缺,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一件完好的电器,最好的一样东西是一台浅绿色的“金鱼”洗衣机,那还是早些年从姥姥家的邻居手里花几十块钱钱买来二手货。现在已经不能自动排水了,每次洗完衣服母亲都要用小盆儿把里面的水一点一点舀出来。
从家里的用件儿到父母和妹妹身上的衣服,他什么都想买,因为这些都是家里缺少而且必须的东西;但是他身上没有钱。这让他越来越迫切地想要赶紧回到北京去,赶紧挣钱把家里的窟窿一个一个填平。那样,等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少了很多遗憾,他会安心许多。
母亲的伤势虽然不严重,但是也需要住一阵子医院。士心就让医生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果然唬住了母亲,老老实实地呆在医院里没敢出来。因为母亲知道,自己还不能够倒下,家里还需要她。最主要的是环卫局给了钱治病,这让母亲心里很踏实。
母亲已经渐渐好转,面色开始变得红润,心情似乎也开朗了许多,看见士心的时候脸上竟然露出了甜甜的笑。看着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士心准备返回北京。已经耽误了很多日子了,他不敢把工作弄丢了,也不敢消耗对他来说越来越珍贵的日子。
这一天,他坐在病床边上,给母亲揉着肩膀。母亲很舒服地闭着眼睛享受着,嘴巴里絮絮叨叨地诉说一些陈年旧事。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瞅着这一对母子,笑呵呵地说:“老嫂子,好福气啊!儿子这么孝顺你!”
母亲缓缓睁开了眼,说:“什么福气啊?听话的时候也算听话,不懂事的时候照样不懂事啊!”说这话的时候母亲脸上还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微笑。士心知道,在母亲心里,对自己失学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但母亲对现在的他也比较放心了。因为从表面上看,他现在每个月都能有不少收入,而且能按时寄给家里钱。在母亲看来,这样就很好了。母亲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只要有比较好的收入,日子怎么过都是过,就算不上大学那也毫无关系。
那个病人接着说:“老嫂子你命好啊!我三个儿子,个个儿不着家。您看我在这里住院好些日子了,小崽子门一个也没来看看。你这儿子大老远从北京跑回来,有这份儿心比什么都重要啊!知足吧,老嫂子!”
母亲没再说什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身子随着士心给你捶背的节奏一晃一晃地摇着。不多时竟然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士心轻轻地把母亲放倒,靠在枕头上,给她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
那个先前说话的病人看了看士心,叹了口气,问他:“小伙子,年纪不大吧?在北京上学呢?”
士心怔了怔,嗯了一声,说:“对,上学。”
6
士心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母亲喂糖水。不时地用纸巾擦一下母亲的嘴巴。她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母亲。很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母亲的对面,母亲一勺一勺地给他喂东西吃。这些关于三两岁时候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不会忘记。
“你交的那两千块住院押金退下来了。”母亲忽然说,“我讨要了好几次,医院就是硬压着不给。嘿嘿,我说了,要是不退给我,我现在就出院。他们兴许怕了吧,就退给我了。这些人啊!单位交了五千块的支票,还赖着不退咱那两千块,非得把这些钱都糟蹋光了才甘心。不过,我还是要回来了……”母亲的脸上堆满一种满意的笑,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这种神情对士心来说格外陌生,印象中母亲这些年来几乎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孩子一样的表情。他看得出来,母亲现在心里很踏实,也很幸福。
母亲从枕头底下拿出个手绢,一层一层地揭开,里面卷着的就是那两千块钱。她把钱递给士心:“收着吧,攒着给妹妹上学。”
士心没有接,但想了想之后又接下了。
“娘,妹妹上学您不用担心,我现在这不是能挣钱了么?一个月两千块呢!再过那么几年,还不得一个月挣上它三五千块啊?”
母亲笑了,说:“就你那点儿德行,心还高得不成。这就不错啦,我的儿子!只要你踏踏实实工作,妈心里就安泰了。”
母亲真的开朗了很多,这说明她感到知足,也对儿子感到放心。这多好啊!一种巨大的幸福立刻填满了士心的胸膛。他几乎有点哽咽了,说:“娘,我会踏踏实实工作。一定让您和爹幸福地生活,让萍萍也念完大学。”
他从两千块钱里面取出一半儿,交给母亲,另一半儿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娘,这钱您自己买点儿有营养的东西,不用攒着。过些日子,我就能寄钱回来了。”他把钱放进母亲的手里,用手紧紧握住了母亲粗糙的手。
从医院出来,他直接去了百货大楼,从里面买了一台最便宜的洗衣机,花掉了五百多块。母亲的手再也不能泡在冰水里洗衣服了,也不能一点一点从那台破旧的洗衣机里面舀水了。
他每次离开家里之后总要承担着无穷无尽的思念,还要担心着母亲的身体。就像家里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情一样,也没有人会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每次回家之后都能知道一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让他感到追悔莫及。所以,他决定给家里装一部电话。这样,他可以随时给家里打电话,可以随时知道母亲的健康状况。
他跑去邮电局看了看,正赶上促销,装一部电话才要三百多块钱,他就毫不犹豫地交了钱,选了一个号码,把装电话的事情定了下来。电话局说一个星期内上门安装,没想到第二天就去了。这一天家里就多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现代化工具,全家人喜气洋洋,萍萍迫不及待地给一个同学打了个电话,用颤抖的声音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同学。
母亲知道了士心连着买洗衣机和装电话的事情,不住地埋怨他不会过日子。士心就是笑着,什么也不说。买洗衣机是心疼母亲,装电话更多地是为了自己。这一次离开家之后他真的可能回不来了,他想在想家的时候能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听听母亲的声音,跟家里每个人说说话,那样他就算再怎么苦,都不会觉得孤独了。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他最害怕的就是那种透骨的孤独。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希望就算在几千里之外独自等待死亡,也能感觉到一点家的温暖。
“娘,您写个信得费半天功夫,还尽写错别字。这不好了么?以后不用写得那么辛苦了,我也不用看得那么费力了。”他说。
母亲就笑了,一巴掌拍在病床边的儿子头上:“笑话我?老娘没念过什么书,你瞧不起是不?你念书还不是老娘辛辛苦苦供的啊?”
士心幸福地享受了母亲的一巴掌,嘻嘻笑着说:“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娘最了不起。比孟母还伟大呢!”
母亲眨巴一下眼睛,想了想,问:“孟母?那条街道上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士心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怔了怔,说:“哦,她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太太,你比她还可爱。”
7
还剩下一百多块钱,士心连买一张返回的车票都不够了,这让他有点儿犯难了。光顾着兴高采烈地安排家里的事情了,钱不知不觉地就花光了。他想跟母亲要一百块钱添进去买张硬座儿票,但是钱已经给了母亲就不要再要回来了,愁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干脆等了两天,母亲出院了。他把母亲接出来,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母亲一定好好休息,别急着出去上班。母亲笑呵呵地答应了。看着母亲恢复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健康和开朗的状态,士心心里感到无限幸福和感动。其实母亲的要求真的很简单,只要有一份不必天天为了吃穿发愁的日子,她就很知足了。士心为母亲眼前的状态而高兴,但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将来,心情顿时暗淡下来。他知道,有一天自己永远地离开之后,母亲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开心起来了。
这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床头放着一张火车票。
他起来洗脸,母亲一边抹桌子一边说:“我看了你的钱包,只剩下一百多块钱了。我给你买了票,知道你着急走!去吧,踏踏实实工作,别再吊儿郎当的了。”
“哎!”士心答应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母亲对那件事情的看法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第十四章
1
这天上午,士心安排好了家里的事情,准备出门去车站的时候,姥姥忽然来了。老太太走了一段路,显然很累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子,气喘吁吁地进了门,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外孙。
“快有三年了吧?你都没进过我家的门。这回来了也不去看看我。得,还得我老太太大老远地来送你。”
士心心里忽然觉得很歉然。是的,已经三年多了,从第一次离开到北京上学至今,他一次也没有去过姥姥家里。姥姥家住的并不是很远,母亲常常去陪伴姥姥,但士心一次也不愿意去。因为他回家的时候本就不多,三年之中一共回过三次家。失学之后的那一段时间母亲跟他关系糟糕到了极点,那多少也和姥姥有点儿关联:当初钱强打电话给士心的三姨,歪曲了他离开学校的事情之后,姥姥认定自己的外孙在北京没有好好念书,于是一遍一遍在自己的大女儿面前数落外孙,时间久了,就加剧了母亲对士心失学的埋怨和不满。士心知道这些,所以他心里一直对姥姥有一点怨恨,这次来了也没有去看望姥姥。
他赶紧让姥姥坐下来,给姥姥倒了一杯茶。姥姥气定神闲地坐好,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士心,把手里的塑料袋子递给他。
“姥姥,不会是粽子吧?”士心笑着问。
姥姥狡猾地笑了,点点头。不知道是肯定的回答还是否定的意思。
在他很小的时候姥姥一家在省城,并不和他们在一起生活,所以姥姥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个概念,几乎没见过几次。到了十岁的时候士心跟着母亲回到城里才真正看见姥姥。她是一个很干练的城里妇女。
头一回带他上街的时候姥姥给他买了一串儿冰糖葫芦。那是士心从未见过的新鲜东西,一直拿在手里舍不得咬一口,但是不小心掉在地上沾了很多土。母亲打了他一巴掌,擦干净糖葫芦上面的土叫他吃下去。姥姥却一把夺过糖葫芦丢进了垃圾箱,也没有再给士心买第二根。他当时很想把那根从来都没有吃过的糖葫芦拿回来,但姥姥很坚决地拽着他的手走了。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姥姥是一个权威,绝对不容违拗。
在士心的印象里,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接近姥姥,姥姥也永远都不可能走进他的生活。所以尽管离得不远,他却很少去姥姥家里,始终和姥姥保持着一种距离距离。他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感觉最终造成了和姥姥之间多年的裂隙,但他固执地觉得姥姥跟他一点儿也不亲。
有一次姥姥让他去买一斤一毛多钱的醋,回到家里之后姥姥看看那瓶醋,断定那是七分钱一斤的醋。士心没有解释,因为姥姥不容他解释就拿着那瓶醋去小店对质了。那一次他背上永远的黑锅,因为小店的人说他买的就是七分钱一斤的醋。姥姥在他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几分钱。士心很委屈,想哭给他们看,但他没有哭。那个时候他觉得城里人都不可靠,也对姥姥产生了极大的不满。她宁可相信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也没有相信自己的外孙。
有一年端午节前后,学校组织去春游,但士心并没有什么好兴致。因为在那个年龄,春游更多的是为了能够带上很多好吃的东西出去享受,或者说是向同学炫耀。但他什么东西都不能有,只能两手空空地去,说不定还要遭到同学的取笑,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不去参加春游。他一直都没有跟母亲说这件事情,春游的头一天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放学回家,帮母亲做了一些家务,然后自己杵在屋里看连环画。那个时候姥姥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饭盒。
姥姥从邻居的孩子那里知道士心要去春游,特地来给他送吃的东西。他一点感激的意思也没有。姥姥送来的饭盒里面是两个粽子。他不喜欢吃糯米,姥姥带来的粽子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说不想去春游,姥姥的权威马上显现出来,给了士心两毛钱,把那个饭盒放在外孙面前,说:“去!”士心就不敢吱声了。
士心没有吃到那两枚粽子——两个身体强壮的男孩子从他的饭盒里抢走了粽子,还用一个蔑视的眼神否定了他的人格。那个时候他心里真的痛恨姥姥,她一定知道外孙不喜欢吃粽子,偏偏买了粽子;如果不是可恶的粽子,他就不用来春游,也就不会受到欺负。
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一定要等到过去之后很久才能明白,而且等到明白的时候往往都很后悔。
现在,士心就很后悔。也就是在即将离开,而且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唯一健在的老一辈亲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那个时候自己太孩子气了!
“对不起,姥姥……”
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姥姥笑眯眯地打断了他:“其实啊,这些年我也不对啊!老了老了,我也就想明白了。那个时候啊,我总是觉得你爸爸没本事,你们几个也不听话。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姥姥似乎觉得这个时候说起大学不太合时宜,但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就继续说,“那时候我不想让你去北京上学——花销大啊!可你还是去了,后来回来了,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不对啊!不管怎么样,大学里的老师总不会说谎吧?你丢掉了学业,一准儿是自己不争气。”
士心笑笑,没有解释。眼前的老太太显得很可亲。在他的印象里,姥姥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也是一个可恶的人。姥姥独自带大了家里五个孩子,供出了两个大学生,这一点上他一直都觉得姥姥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姥姥的那种排斥,就连她那张随着岁月不断增加着皱纹的脸庞,也觉得比别人的姥姥多了几分不顺眼的地方。
现在眼前的这个老太太身体明显大不如昔了,说话都停停顿顿,说几句总要停下来歇一歇。但他忽然觉得了眼前的姥姥是一个慈祥的老人。
姥姥笑呵呵地说:“我知道,我要是不来,你这个娃娃一定不会去我家里看我的。我想看看你,所以我就来了。”士心听见了,心里不能平静。
姥姥走的时候他专门送她回家,然后才去火车站。一路上老太太絮絮叨叨不停地跟外孙说话,似乎要把这些年里面欠下来的话都说完。姥姥明显地老了,走路一步三歇,肩膀略微歪斜,总不住地嘘气。送到了家里,她还接着跟士心说话,说起了很多士心已经忘记的事情,就连小时候刚来城里之后买糖葫芦的事情都很清楚地记得,也记得那次冤枉他克扣买醋钱的事儿。
士心眼睛涩涩的,不知道说什么。停了停之后他慢慢地说:“姥姥,我已经忘记了那些事情。”其实,他清楚地记得那件事情,现在仅仅是不愿意想起而已。他出门的时候姥姥忽然落泪了,喏喏地说:“往后回来一定来看看姥姥,我惦记你啊!”
士心的印象里很少见到姥姥哭。他忍不住就要落泪了,赶紧出了门。外面,青藏冬日的风刚烈地吹着,灰土扑面而来。他的眼睛涩涩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也许是因为长大了,也许是因为现在的自己特别容易动情,也许仅仅因为这些日子过去之后他永远都见不到这些亲爱的人了。
火车到了陕西境内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很多人睡着了,脑袋随着列车的节奏一摇一晃,就像正在做法的道士。士心拿出姥姥送来的粽子,已经变得冰凉了,吃下去肚子一定会不舒服。他把粽子剥开放进饭盒里,接了一点热水泡热了,很用心地吃着。原来粽子的味道其实并不是很坏,香香甜甜的。
很多事情都会变,人的感情也会变。只不过,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纯粹和淳厚,会让人因为有了这种真挚的感情而觉得温暖。
2
临回去之前他往秦春雨的宿舍打了个电话,他想再回到北京的时候顺便和秦春雨李然一同坐坐,等到他忙起来的时候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和心情约她们出来坐一坐,一起说说话了。秦春雨非要缠着来接他,士心只好允了,果然,到了北京之后他一下火车就看见了远远跑过来的秦春雨。
“破三环路堵得跟灌肠似的,仨钟头才到。还好,总算赶上了,要是错过了,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看见您老人家呢。”秦春雨气喘吁吁地说,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红色的围巾,脸蛋因为刚刚跑步而变得红扑扑的,像一枚果子,嵌着两个很好看的小酒窝。她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
“跑什么啊?还怕我找不到啊?”
“不是怕你找不到我,是怕过了今天我又找不到你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上个月发了工资就去治病的。现在呢?一准儿不成了吧?不成了你就得躲起来一准儿不见我,没说错吧?”秦春雨的嘴巴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噼噼啪啪,“今天休息,明儿咱就瞧病去。给,拿着它,随叫随到!”他递给士心一个黑乎乎的小方块儿,士心接过去看了看,就还给了她。
“给我买BP机干什么啊?我哪儿用得着这东西?”
“你当然用不着啊!可我用得着。起码,我能随时找到你!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第一,那次你为了救我被人抢去了不少钱,我还没有还给你;第二,这BP机也不白送给你,将来等你有钱了,给咱买一个大哥大给我,也叫我神气一下;第三,最重要的是,本小姐连续干了五个月的兼职,这回一次把所有的工资都领了,买这东西嘛,呵呵,小菜一碟儿。”
她怕士心坚持不肯要,把BP机塞进了他口袋,说了句“别丢了!”就拎起士心随着带着的小包,噔噔噔地走了。士心摇摇头,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公交车上没有座儿,士心扶着扶手站着,秦春雨把包挎在自己肩膀上,笑呵呵地凑了上来:“我抓住你,你可别摔倒了。”说完就搂住了士心的腰。士心心里一慌,脸上腾地红了,一动也不敢动。秦春雨抬头看着他通红的脸,调皮地笑了。士心看看她,也笑了。
“傻样儿!”秦春雨笑笑,然后把身子紧紧靠在士心身上。
3
这一趟回家前前后后就是半个多月。当张士心心急火燎地赶到他发传单的那个单位时,公司里没有几个人了只剩下那个曾经给他预支工资的主管和一个前台秘书。
“冬天到了,生意不好做。暂时散伙儿了。干点儿别的吧,回头开张了我再叫你来。”主管落寞地抽着烟,对士心说。
士心心里凉了半截儿。这个小公司的关门意味着他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收入来源,他必须马上开始另外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正是冬天,他又没有任何学历,身体羸弱,他不知道找到下一份工作要等到什么时候。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预支的工资,他现在是没有办法还给公司了。
“那……我拿了工资,还没把活儿干完呢!我……我现在没钱,回头等我有了,一定还给你们。”
主管苦笑了一声,那烟头丢到地上,用力地踩灭。说:“也不差你那几个钱。你干了那么久,没出过半点儿差错,就算是你的奖金吧。祝你好运!小伙子。”说着话,他伸出了手。
士心握了握主管的手,就告别了。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现在,他必须冒着严寒在外头开始寻找下一份工作了。
4
回到北京之后他又变得分文不名。而且这一次,这种状况要持续很长时间。虽然那些家教都还愿意让他继续去教,但是上个月的工资预支出来之后,必须用这个月的劳动来偿还,这就意味着他这个月的收入将变得很少,除了贴补自己和桑德伟、金花的生活之外,基本上没有剩余,甚至还有可能不够。这让他变得有点焦躁,给学生上完课出来之后他买了一包烟,蹲在车站上一连抽了好几根,喉咙里火辣辣地烧。他把剩下的半包烟捏成一团,想扔进垃圾箱,但想了一下,又没舍得,把烟盒抹平了装进口袋里,快步登上了一辆开过来的车。
金花连续出去找了好几天的工作都没有什么结果,这一天士心一进门金花就乐呵呵地凑上来,说她找到工作了。
桑德伟在一旁打趣,他似乎很乐意跟小丫头金花唱反调,并且乐此不疲:“不长眼睛的北京人,居然请这样的懒丫头去当保姆。”
金花眨巴着眼睛看看桑德伟,调皮地笑了。“你不懒,三十天都看不见你洗澡。都大中午了还赖在**不起来。”她说。
桑德伟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真的很长时间都没有洗澡了,也的确经常睡到大中午,金花做好了饭叫他起来吃他都不肯起床。但他嘴巴上怎么也不肯承认,就无赖地说:“谁说我不洗澡啊?你没看见过,夏天一下雨我就端着盆子和肥皂往院子外面跑。”
金花迷惑地看看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桑德伟得意极了,摇头晃脑地说:“不明白吧?就知道你猪头猪脑。告诉你吧,北京缺水得很,下雨的时候我出去洗个免费澡。”
“死猪!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金花说完,忽然抿嘴一笑,接着说,“等我出去上班了,瞧谁给你做饭。你睡到中午起来,就吃十五块的剩饭吧。”
“那也不错。你瞧十五块现在长得多漂亮啊,毛色发亮,肥嘟嘟的,谁家有这么可爱的小猫啊?”桑德伟把小猫十五块抱在怀里,说,“就是掉毛掉得厉害,瞧我这衣裳上面全是它的毛。”
金花找到了工作,让士心觉得很高兴。不仅仅因为这样一来小丫头有个事情做,心里踏实了,更重要的是,金花能有一点收入,他的支出就能少一点。尽管他的钱一直都很紧缺,但他不是一个在金钱上斤斤计较的人。然而他必须尽可能地节约每一分钱,留给家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他的处境要比上学的时候好了许多,起码一个月能有一千多块甚至两千块的收入,只不过他能获得收入的日子太有限了,所以他还不能由着性子对身上的钱进行随意支出。
晚上士心很耐心地跟金花解释北京人的一些习惯和特点,一再叮嘱她去做保姆的时候要尽可能注意一些细节上的问题。金花坐在士心身边,一边静静地倾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每听一会儿,她总要抬起头看看士心,然后调皮地一笑。士心看她有点儿心不在焉,就用一副看上去很严肃的表情提醒她好好听。金花嗯嗯地答应着,但是依旧心不在焉。
桑德伟在一边看书,眼睛却不停地斜瞄士心和金花。看到金花偷偷看士心的滑稽模样儿,桑德伟忍不住就说话了:“金花,士心脸上有什么啊?那么丑的一张脸,你盯着看啥啊?”
士心听见了,眉毛一竖,问:“你们俩搞什么呢?一个心不在焉,一个不去教训他,反而拐弯抹角地骂上我了?是不是明天不想吃拉面了?瞧我做不做给你们吃!”
桑德伟冲着金花做了个鬼脸,继续看书了。金花笑嘻嘻地看看桑德伟,又看看士心,咯咯地笑起来。她一笑,桑德伟也笑了。士心看他俩笑得莫名其妙,问了句“你俩笑啥啊?”然后自己忽然也就笑了。
小屋里的火炉发出微弱的光焰,屋子里很温暖。在忙碌的间隙里,有时候他们会不经意地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快乐。这个时候三个人就莫名其妙地笑着,房东在院子里听见了,厌恶地叨咕了几句,砰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5
日子很平静地过了一阵子,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自己的身体也没有明显恶化的迹象。除了一直持续着的疼痛,士心没有感觉到任何与以往不同的地方。这让他觉得很满意,他要求得不多,只要在剩下的一年时间里他能够这样很平静地生活和打工,尽可能多的挣钱,他就什么奢望也没有了。
有时候他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的,至少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这唯一的希望上面,别的事情他不愿意想起也不会想起,不想起就少了很多辛酸和痛苦。他甚至都很少想起已经去世的阿灵,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他一定可以见到阿灵,而且这一天正在急速地向他走近。
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候,桑德伟忽然良心发现了,决定回家去看看。士心没有阻拦。虽然他很希望这个春节能够有他和金花陪着自己,但他更希望浪子桑德伟能回家看看亲人,他知道,在遥远的地方,一定有一个母亲在盼望着离家多年的儿子。
“去吧,回去看看你娘亲,这才像个儿子。”士心说。
“就你那样儿当儿子,我怕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我回去跟你不一样,我不但不用带钱回去,来的时候还能得到不少钱呢!我爹我娘一定得给我拿上万儿八千的,回来就能过一阵子逍遥快活的日子了。”桑德伟嘿嘿地笑。
桑德伟走了。这一天,新年的瑞雪浩浩****地飘下来。士心一大早出去清扫了电梯,白天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到学校去找秦春雨。这丫头隔三差五地往巴沟跑,每次都要买很多吃的东西给士心。事实上那些东西基本上全部进入了桑德伟的嘴巴。春雨每次去了之后就大骂桑德伟连起码的道德都没有,桑德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笑嘻嘻地从春雨带去的塑料袋子里面拿出东西吧叽吧叽地吃,嘴里还振振有词:“子曰: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今天下大雪,春雨已经有几天没有去找士心了,很可能今天会趁着大雪去看他。她也知道,只有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张士心才有可能会减少外出工作的时间。士心不想让春雨冒雪跑一趟。一大早忙完了工作就往春雨那里跑去。果然,在车上的时候传呼机嘀嘀嘀响了,春雨说她寒假要回家,所以今天下午去看他,叫他别走开。
在学校附近下了车之后士心没有直接去学校,他春雨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在宿舍等着,然后自己在附近的商店里转悠了半天,想给春雨买一样东西,当做送给她的春节礼物,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从认识到现在,除了第一次是他解救了春雨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春雨在帮助和牵挂他。以前还有阿灵常常陪着士心,士心也常常照顾阿灵,在他看来,春雨是一个自立能力很强的女孩子,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所以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和自己一样在贫病中苦苦挣扎的阿灵身上,希望能够帮助这个女孩子走过生命里最黯淡的一段日子。但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到,甚至连一颗药也没顾得上给阿灵买。现在,他在能想起来的时候应该为春雨做点什么,至少应该让春雨感觉到,他真的把她当成好朋友看待。
他走在雪地里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阿灵,想起阿灵他就特别难过。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全部涌上了心头,仿佛就在昨天,转眼间物是人非,殊途难逢。他难过得直想哭。
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偶尔地想起阿灵,偶尔地放纵自己,让自己难过得想哭。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很坚强地生活下去。他知道,阿灵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把这样的期望给了他。
转了半天,他决定不下来买什么东西送给春雨。贵的他买不起,春雨也不会要;便宜的东西往往很粗糙,他总觉得送了还不如不送。于是他在雪地里一家店一家店地转,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他才买到了自己满意的东西,兴冲冲地来到了春雨的楼下,把她叫了下来。
“哇!你……送我一双袜子?”春雨睁大了眼睛看着士心,几乎不相信张士心居然会送别人礼物,而且送的那样与众不同,竟然是一双看上去很俗气的棉线袜子。
士心抠抠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买啥好。我觉得这双袜子又结实又好看,还实用。所以……”
“所以你就送袜子给我了?”春雨呵呵笑着,说,“我的傻哥哥,现在谁还穿这样的棉线袜子啊?土不土啊,你!”说完这话,秦春雨立刻觉得后悔了,于是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仰起头问,“为什么会送我东西?土是土了点儿,不过我还是很开心,算你有良心,还知道给我买礼物。”
“吃你的嘴短,拿你的手短。我吃你的吃了不少,拿你的也拿了很多,总得意思意思吧。”士心说。他心里也有点儿后悔买了袜子,因为他看得出来,春雨对这份很实用的礼物似乎不是很中意。
春雨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搭在士心肩上,咯咯地笑着说:“花姑娘,跟我去吃东西吧!”说着拉起他的手就往学校外面跑。士心感觉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耳根子忽然就变得燥热起来,想把手挣脱;但是春雨紧紧拽住他的手不松开,疯疯癫癫地在校园里跑,全然不在乎别人惊异的目光。他没有办法了,只好跟在春雨后面一路小跑着。但他跑得很小心,因为他害怕一切剧烈的活动。
和春雨在外面吃了点东西,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半天,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吃饭的时候,春雨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因为士心居然当着她的面一口气吃了整整一斤七两饺子。他看着士心埋头吃完八十五个饺子,她的眼泪啪啪地落进眼前的盘子里。走到附近车站的时候,士心让春雨自己回学校。春雨嘟起嘴巴非要他送,他就很严肃地说:“桑德伟回家了,金花干完活回来就一个人。我得赶紧回去。”
春雨不闹了,也不再要求他送自己了,看着他急匆匆地踏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共汽车,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你心里装着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你自己。”春雨淡淡地说,“也没有我。”
士心顺便在家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一点菜,飞雪飘飘,昏黄的灯光照着泥泞的小街,小街上看不到一个人,他拿着菜往家里赶去。
小屋子的门虚掩着,他知道金花回来了,于是故意在门外怪声怪气地问了一句:“洞里有人么?”
没有人回答,他以为金花在屋里睡着了没听见,就又问了一句;屋里依然没动静,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小懒猪肯定睡着了。”说着推开了门。但就在那个瞬间,他惊呆了,手里的菜哗啦啦掉在地上。
金花斜斜地依在床沿上,袖子卷了起来,白皙的手腕上一个嘴巴一样的伤口正往外汩汩地流着鲜血。
6
金花还有意识,她似乎很困顿,用微弱的声音喊了声“士心哥哥……”就垂下了头,身子软软地靠在**。
士心脑子里一片空白,愣了片刻,慌忙地把**的布帘子一把拽下来撕成细条,扎住金花的手腕,背起她就往外面跑。跑出了门,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一脚踹开门,从床头的枕头下面取出了自己刚刚领回来的这一个月的全部收入,塞进裤兜里,冲出了屋子,连门都没有关。门外飞雪飘飘,屋子里的灯光从门里散出去,在小院子里洒下一片温暖。
夜已经深了,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基本上看不见什么车经过。他一边跑一边张望,好容易看见一辆车开过来,他一只手背着金花,伸出另一手拦那辆车。司机兴许是借着灯光看见这两个人浑身是血,不但没有停车,反而加大了油门,汽车忽地就开过去了。士心不敢停下来,他感觉到背上的金花越来越沉,他也越来越累。
“金花,坚持住。金花,你可千万别睡着啊,金花。跟哥哥说说话。这就到了医院了。你别害怕,哥哥这就送你去医院。”他一边飞快地奔跑,一边跟金花说着话,他怕金花在他的背上慢慢失去知觉。
鲜血已经渗透了金花手腕上扎着的布,一点一点的血随着士心跑动的步子落下来,掉在他的身上。斑斑血迹落在衣服上,已经冻成了冰渣渣,在路灯底下鲜艳夺目。不断飘下来的飞雪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边跑一边把嘴巴噘起来向上吹气,又摇摇头,把头上和眼睛上的雪抖开,脚下却没有放慢半步。
他的不争气的肚子开始疼痛了,而且来势凶猛。他每迈动一个步子,肚子里就撕裂般抽痛一下,他知道,这一夜过去之后,未来一段日子一定会过得很艰难。他没有善待肚子,肚子也不会放过他;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赶紧跑到医院,把这个可怜的女孩救活。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赶快到达医院。
7
“病人急需要输血,你交的押金不够。”一个护士走过来对士心说。
“可是我就只有这么多钱。”士心说,想了想,他觉得这时候撒一个谎是绝对必要的,所以他马上恳切地说,“另一个人马上拿钱过来。我着急送她来,所以没带够。先救人吧!”护士看了看这个身上星星点点全是血迹的年轻人,他的脸色似乎比病**失血过多的那个女孩子还要难看。她点点头:“尽快吧!病人等不及了。”
坐在手术室外面楼道里的长椅上,士心焦灼地等待着。他忽然想起来,上次办暂住证的时候大家一起测的血型,自己和金花一样,都是A型。于是他站起来,想去找医生。这时候他的肚子彻底发脾气了,一阵难以遏止的疼痛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瞬间变得脆弱起来,“哎唷”了一声,往地上载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那个护士跑了出来,一眼看见士心栽倒,跑过去想扶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士心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背着金花跑了很长一段路,加上刚才一路跑着交住院费和办理手续,他的肠子一定撕裂了。他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也不知道是懊悔刚才没注意到自己的肚子,还是痛恨自己的肚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痛了起来。
“没事吧,你?”护士小心地问着这个看上去虚弱不堪的年轻人。士心轻轻地哼了两声,从地上坐了起来。“她怎么样了?”他问护士,脸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刚刚从浴室洗了一个很舒服的热水澡出来一样软绵绵的。
护士看看他,又看看抢救室的门,说:“失血过多,需要输很多血。但是你交的钱……”
“抽我的吧!我跟她血型一样。”士心看了看护士,苍白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微笑,“我血多,抽给她。”他似乎不是很放心,然后接着问,“抽我的血,是不是不需要很多钱?”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护士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看上去病怏怏的年轻人是一个外地人,里面正在抢救的应该是他的亲人。“我去跟医生说。”然后她跑进了抢救室。
抽血之前医生连续问了士心好几次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士心很坚决地说什么问题也没有,反而一遍一遍地催促医生动作快一点儿。
他第二次看着自己的血液贴着他的胳膊静静地流过塑料管子。上一次是他失学之后刚刚返回北京,身上没有钱了,被迫走进了血站。那一次他得到了六十八块钱和两袋奶粉;这一次他的血静静地流过管子,注入金花的身体里。
他侧身看着沉沉睡去的金花,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幸福的微笑。他知道,就算这一次他真的要死了,他的生命也会在这个女孩身上得到延续。
血液静静地流淌着,他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身体很放松,整个儿人都轻飘飘地,像是走进了云端,眼前一片空明,脑子里一片空明,身体里一片空明,世界一片空明,好像所有的劳累和疲倦都随着这血液轻轻地流走了。他闭上眼睛,竟然睡着了。但他很快就醒了,努力地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但他感觉到肚子正在灼热地疼痛的时候,他就露出了一个谁也没有察觉的微笑。
“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我必须活着。”他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8
“金花,听我说。不管遇到了什么,你都要好好心疼自己。我知道你一定遇到伤心的事情了,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说,但是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再做傻事儿了。知道么?士心哥哥和你桑哥都把你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你不能有事儿,不然我们都会很难过很难过。”士心坐在床边很温和地对金花说。金花躺在**,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就想要竭力咬破嘴唇一样。眼泪朴朴簌簌地从大眼睛里流出来,落在胸前洁白的病号服上。
“我知道活着就会有很多困难,有很多痛苦。但是我们还必须活着啊,因为我们还有亲人,还有我们很爱很爱的人,还有很爱很爱我们的人。为了那些人,我们都要很勇敢地活下去。知道么?”
金花只是哭。士心站起来,捧住金花的脸,擦干了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接着说:“死比活要艰难得多。金花,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不是还有士心哥哥么?虽然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是……”
金花忽然抬起头,很惊诧地望着士心。上次从秦春雨嘴里她和桑德伟知道了士心病得很重,却没有料到现在士心竟然亲口说出了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这样的话。她不敢哭了,望着士心,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士心本想劝慰金花,没想到说到生死,竟然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就连自己的父母家人和春雨也都还不知道的秘密。他有点儿后悔,但是已经说出来了,他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于是接着说:“金花,听着。士心哥哥最多还只能活一年,而且这一年里我随时都可能死去。所以,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你都要很坚强地面对,你要活着,因为你还要照顾我。在北京我没有什么朋友,只有阿桑,你和春雨。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都要在我需要的时候照顾我。知道么?”
金花不会知道。她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女孩子,她也许还不明白什么是生死,但她相信士心。所以她不哭了,她觉得很心疼,她几乎就在那个瞬间作了一个决定,要好好活着,要照顾士心。
“你都要死了,你还把你的血给我?”她忽然想起了士心给自己输血的事情。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迷迷糊糊看见不远处躺着士心,他的血管里的血正一点一点流出来注入她身体里。她明白,那是士心在用自己的鲜血挽救她的生命。
士心没有回答,拍拍金花的头,说:“所以你才要更加心疼自己,不能让我的血白白浪费了。知道么?”
金花依然不知道,但是她努力地点了点头。她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天。他说的话她一定会听。
金花忽然从**坐起来,紧紧抱住了士心。
“哥哥!”她叫出这一声的时候,眼泪滚滚落下。士心感觉到金花的眼泪落在自己背上,他任由金花抱着自己,用手轻轻拍打着金花的背。这一刻,士心想起了亲人,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深深爱着身边每一个善良的人,因为他深深爱着平凡的人生和日子。
9
桑德伟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医院去看金花。他收到士心给他的传呼就返回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那么着急,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医院,看到那个自己平常看见了就心烦的丫头金花。当他看到士心发过来的“金花病重,速归”的消息之后,心里忽然对士心有了一种埋怨,他觉得像士心那样一个细心的人没有道理照顾不好金花,居然让她重病住院了。到病床前面的时候,他忽然就咧开嘴巴笑了,因为金花正静静地躺在**,士心正坐在她身边一片一片往她嘴巴里喂橘子。
金花洁净秀丽的脸上挂着一种孩子一样的幸福,甜美地笑着,嘴巴一动一动地嚼着橘子。士心每递过来一片,她就乖巧地张开嘴巴把橘子吃进嘴巴里,然后脸上依旧**漾起那种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这丫头虽然来自西北农村,脸蛋上却没有一点点红血丝,皮肤白皙,妩媚可爱。
桑德伟看见金花的那个瞬间只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她,把她抱得紧紧地,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就在重逢的那一个瞬间,他放心了,也就明白了,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农村姑娘金花。
“我喜欢上了一个乡村妹子?”他心里暗暗地问自己,然后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知道下一篇小说该写什么了。
“没事儿就好。”他说着,给了士心一拳,“如果金花有什么闪失,看我不捏死你!”
士心接了这一拳,默默地什么话都没有说,咳嗽了两声。金花抬起缠着纱布的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干什么啊?士心哥哥不舒服,你还打他?”
“就剩下半条命了,还这么凶巴巴地,真是没文化,胆子大啊,你。”桑德伟躲开了金花的拳头。忽然看见金花不笑了,嘴巴一撇,眼泪很自由地流了下来。
“你出去!”士心懊恼地推了桑德伟一把,把他推出了病房,自己也跟着出了病房。
“听着,收一收你的性子,别胡说八道。金花没有生病,她是自杀。”他说。
桑德伟感到身子一凉,立刻就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
“金花被雇她的人强奸了。”士心说,用力一拳打在墙上。
第十五章
1
金花被雇用她的主人强奸了。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士心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刚刚听金花断断续续说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懵了。他深深自责,一直忙忙碌碌地工作,并没有很留意这个女孩子。只知道她找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士心除了教她怎样跟外面的人接触之外就没怎么关心这件事情,甚至因为金花找到了工作而感到高兴,因为这多少都会缓解一下他的压力,他可以更多地照顾到家里。
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在金花面前,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一个哥哥,他都是不称职的。
“这个禽兽!我找他去!”听到金花断断续续地诉说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愤怒了。
他并不是一个很冲动的人,但他在知道事情的那个瞬间突然有点儿失去了理智。金花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女孩,如同一页白纸,对任何人都没有戒心。虽然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他除了照顾家人和自己,本不应该也没有能力考虑其他任何人,但在解救金花之后他毅然收留了这个无处可去的丫头。他没有把握能把金花照顾得很好,但是他知道,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就绝对不会让金花饿肚子。
没想到那个禽兽一样的人竟然对这样一个纯洁的女孩伸出了魔爪。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自己没有照顾好在北京相依为命的金花,让不谙世事的她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和痛苦。他要为金花讨一个公道。他几乎什么都没想,没想报警,也没想后果就冲出了病房。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劝住了自己,没有去找那个人。他知道这个时候金花需要的不是为她报仇,也不是为她洗刷耻辱,而是关心和理解,需要让她支撑下去的关怀和勇气。所以他默默地返回了病房。之后的很多天里面,他都守候在金花身边,连工作也没有去做。他根本顾不上别的了,他已经看见过太多的死亡,他绝对不能让金花有事,所以他要时时刻刻守在金花身边,防止这个还不懂事的小丫头再次做出傻事儿。
他要让金花忘记伤痛,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这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不止一次坐在床边静静地劝说金花,甚至把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金花。
也不知道是金花感受到了士心的那份关心还是因为这个孩子一样的丫头很快就忘记了发生的事情,或者她根本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个梦魇一样的场景,所以她变得格外开朗,说说笑笑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甚至有点儿依恋士心,只要士心来到病床边,她就压根儿不想让士心离开。她知道士心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但她就是不想让士心离开自己。尤其重要的是她现在知道士心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她更加留恋士心在自己身边的每一个时刻。
士心心急如焚。打扫电梯的工作一连很多天没有去做,他甚至都没有时间离开医院去家里找到电话号码给人家打一个电话,他不敢离开,他怕傻丫头金花会想不开再次做出傻事儿来。直到桑德伟回来接替了他之后,他才风风火火回到了家里,翻出了大厦的电话号码,跑到小卖部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你不用来了。”对方只说了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扣掉了电话。士心没有再打,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真的丢掉了这份工作。现在,除了已经很多天没有去的家教之外,他已经没有工作了。除了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他什么都没有了。金花住院的时候他用所有的工资交了押金,已经十多天过去了,那些钱应该剩不了多少了。
他一个人一崴一崴地走在雪后的街上,手里拿着一根香烟。他并不经常抽烟,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已经成了他的一个风向标,只要他拿起烟卷儿,就说明他的内心很焦灼。
他没有办法不焦灼。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他明显地感觉到身体渐渐向他最不愿意的方向发生着变化。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日夜无休的疼痛,只要不是极其劳累之后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就一定可以坚持着不受到病痛的影响,甚至很多时候他已经能够完全忽略了这种疼痛,就像完全感觉不到一样。但是他不能做任何剧烈的动作,确切的说是他根本不能用力,每次他用力之后鲜血就一定会从肠道里流出来。
背着金花去医院的那天夜里,他的肠子又一次撕裂了。在给金花输完血之后,那个小护士给他倒了一杯盐水让他喝下去,然后好好休息。他没有休息,一连很多天都静静地守候在金花的床边几乎从不没有离开。就连去打饭和上厕所他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跑着去的。那些天他每次蹲在厕所里解手的时候都不敢往自己身子底下看,因为他能清楚地听见肠子里有**哗哗地排出来。那是血,正在他身体里一点点枯竭的鲜血。
每次解手之后站起来,他都会感觉到头晕目眩。为了不让自己倒下,他每次上厕所之后都要事先扶住墙和门,然后慢慢地起身。他不是这个病区里的患者,但他比任何一个病人都小心地留意着自己。
他常常会想起那次割开肚子检查时候的情形。他看见自己的肠子血乎乎纠结成一团,上面布满白色的丝。那个时候仅仅是疼痛,而现在他动辄就大量地便血,这让他显得格外虚弱。每次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就很想一下子倒下去,彻彻底底地倒下去,再也不站起来。他觉得自己站得很辛苦,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是他没有倒下去,他是那么地不甘心,他也是那么地不忍心。他时时刻刻都会想起父母,想起妹妹,想起金花和春雨,有时还会想起姥姥。上一次离开家之后,姥姥也就成了他永远的牵挂。这些都是他最亲爱的人,都是他舍不得的人。
他也不敢倒下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还有一个给家里的承诺没有完成,他不能倒下去。
所以,在金花基本康复并且桑德伟接替他照顾金花之后,张士心又开始了忙碌着找工作的日子。在这样忙忙碌碌的奔波中,一九九八年的春节悄悄地来了。
2
“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色
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
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
绵绵细雨沐浴那昨天昨天昨天激动的时刻……”
街边小店的电视里,传出了悦耳的歌声。很多没有回家的人坐在小店里兴致勃勃地盯着电视看春节晚会。张士心孤独地坐在人群里。他不想看电视,也感觉不到过年的那种喜庆。他只有孤独。
金花出院之后,士心第一次非常固执地要求金花回家养一养身体然后再回来。因为他真的顾不上了,在这个时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他要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虽然他不相信也不愿意在这一年的某一个日子里孤独地离开人世,但是他必须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当年离开学校的时候,电话里医生对他说的那句话一直在他心头回**:“你最多只能活两年,你最多只能活两年……”
这一次金花没有固执,乖乖地回家去了。他已经明白了士心哥哥心里的苦,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成为哥哥的负担;她心疼这个与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哥哥,所以她愿意听哥哥的每一句话。桑德伟回家过年去了,春雨也回家过年去了,整个北京城就只剩下士心一个人。
年前的几天,他把年底之前能获得的所有收入都加在一起,也只有几百块。这距离他预期的目标相差很远,他甚至没有勇气把这些钱寄给家里,因为这些钱距离他给家里的承诺还相差很远很远,也根本解决不了家里的实际问题。如果不是金花住院花掉了他的工资,他一定可以稍微宽裕一些,可以让家里过一个比较体面的年。
桑德伟临走的时候要留给他一些钱,他坚决地推掉了。
他把几百块钱寄给了家里。这个春节他要让自己过得像样一点,所以他给自己留了一百块钱,买了一件棕色的外套和一双二十五块钱的单鞋。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买衣服和鞋子了,脚上的鞋底子断了好几回,每次都叫鞋匠用一块胶皮钉上,现在鞋底子已经变得厚厚的了,穿着这双鞋,乍看上去他长高了好几公分。每次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脚上的鞋沉甸甸的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所以他买了一双单鞋,丢掉了那双穿了好几年已经变得歪歪扭扭再也不能修补的鞋。
他给家里装了电话,但是他不敢打电话给家里。他怕母亲会不小心露出埋怨,哪怕只是一点点埋怨,他也不想听到。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学业就那样丢掉了,现在连一点起码的钱也不能给家里,他不能让家里知道他现在已经基本上丢掉了所有的工作,他同样不能让母亲知道,他把仅有的一点钱用在了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看病上面。母亲是善良的,但母亲也是现实的,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再没有什么别人的苦难可以让母亲坦然地伸出援助之手,因为伸一次手之后自己的生活就必然要经历一段艰苦的日子。
他没有完成给家里的承诺,他感到深深的愧疚,这种愧疚剥夺了他所有的勇气,直到除夕夜到来都没有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在外面小店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外面很热闹,但热闹是他们的,自己什么也没有。他在**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新买的衣服和鞋子,就像小时候每年过年的时候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一样,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他明显地比前几年长高了,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却没有钳制身体的成长,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很上去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头发很长了,脸色憔悴,但也透出一种英气。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端详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毛头小子了,已经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大人了。他笑了。他要好好看看自己,这几年他都没有这样细致地看过自己,以后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这样细致地看自己了。
他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天,忽然鼻子里一酸,一行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流了下来。
3
春节过去之后,张士心开始了忙着找工作的日子。
他羡慕那些夹着公文包穿着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地进出写字楼的人;但他没有文凭,就永远也不可能走进那些大公司敞开着的大门。所以他找工作就显得益发艰难。
他买了一份报纸,仔细地浏览每一条招聘信息,终于在一个小角落找到了几条对学历要求不是很高的招聘信息。他很欣喜也很振奋,拿着报纸就开始了应聘。
一连忙了几天,几乎每一份并不要求有高学历的工作都有着一个相同的要求:交付一定数量的押金才可以上岗,似乎那些人除了关心押金之外什么都不在乎。他没有钱交押金,也不愿意承担那样的风险,所以十多天下来,除了一身的疲惫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个时候,回家过年的金花和桑德伟一前一后回来了。桑德伟很快花掉了从家里带来的钱,依然漫无目标地写着稿子,焦灼地等待着稿费,却不愿意出去找一份工作。金花在家里过了一个年,似乎已经把那段屈辱的经历遗忘得干干净净,成天笑呵呵地和桑德伟斗着嘴,除了在家里帮士心做饭之外没有什么事情做。
士心现在真正跟时间进行着赛跑。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一年里完成所有的心愿了。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尽快找到几份像样的工作。收入多少已经不是他可以考虑的了,只要能挣钱,他就必须去做。如果他不能在最后的时间里给妹妹未来的上学奠定基础,萍萍上大学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经过了很多艰苦与磨难之后,大妹妹士莲就快要毕业了。如果他真的在这一年里静静地走了,他希望士莲能够暂时挑起家里所有的担子,供萍萍念完大学。让萍萍念大学成了他一个强烈的愿望。他知道,要想家里彻底摆脱清贫,要想让妹妹们的将来不再像父母一样充满苦难,上学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就在他四处寻找工作未果的时候,秦春雨给他带来了一个让他惊喜的消息:学校参与一个教育网络的建设,需要一批文字功底比较强的人来做编辑,春雨哀求了很长时间,主管的老师答应让没有文凭的士心去试试看。这份工作的报酬是试用期每个月一千二百块,经过了考查期之后能达到一千五百块。士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但是等他真正去了的时候,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所有的工作都要依靠计算机来完成,但是他摸都没有摸过电脑。
4
时间静静地流过。虽然士心格外珍惜现在的每一个日子,小心地用双手捧着每一个日子生活,但日子就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转眼到了这一年的六月。这本该是他收获的季节。如果顺利地念完了大学,这时候他也应该和那些欢蹦乱跳的同学一样穿着黑色的学士服到处留影,也和他们一样相拥着道别,把离愁浓缩在酒杯里伸开脖子喝下去,也和他们一样满载着收获走向自己的未来。但他什么也没有,他只能在上下班的路上远远瞥一眼那些幸福的人儿,然后匆匆地走开。
他已经适应了在网络上的工作。在这几个月时间里,他迅速地学会了使用计算机。
上班的地点就在自己曾经生活了两年的那个大学校园里。第一天上班的时候面对着一排电脑,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直到下班的时候他都没有做什么工作。下班的时候主管来检查,叫他关掉电脑下班回家,他怔怔地看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关掉电脑。他很后悔白天没有向人家请教这个问题,现在已经退无可退了,就硬着头皮一指头戳向写着“POWER”的按钮。电脑关掉了,主管也笑了。他哈哈大笑,笑得很灿烂,也很无奈。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来做网络编辑的年轻人居然连关掉计算机都不会。但是他没有马上向上级建议让这个年轻人离开,而是让这个年轻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电脑的基本操作。
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每天下班都要留在公司里学习电脑的使用方法和技巧。每天下班后他依然要去给学生上课,因为仅仅这份工作的收入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的;就算已经足够,他也要坚持做完每天一份家教,因为这样的家教工作每个月也可以获得差不多一千块钱的收入。如果他能坚持到这一年的年底,他就可以获得一万元左右的收入。加上白天工作的收入,如果没有意外,他这一年里可以获得两万多元的收入,就算刨除了自己的生活费用,也还是可以有不少的收入。这笔钱虽然不能让家里彻底摆脱贫寒,但是至少可以保证萍萍能顺利地进入大学。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三个月之后的六月,当他的那些大学同学在焦灼地等待着走出校园开始驰骋人生的时候,张士心就像一个婴儿刚刚学会走路一样的兴奋。因为他现在已经可以很熟练地用电脑来完成工作了,并且在三个月的工作结束之后,他的工资不但涨到了一千五百块,而且还成了一个主管。
这一天他下班正准备回家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原来宿舍的邓月明和海涛。两个人硬拉着士心一起去吃饭,并且开玩笑说士心现在挣着大钱应该为这顿饭买单,士心就犹豫了。这几个月的结余出来的钱他全部给了家里,除了士莲找工作的时候打点相关的人花掉了一部分,剩下的都留着给萍萍念书了。
“你们去吧,我还要去家教。”他说。其实他很想跟两个昔日的同学一起吃一顿饭,毕竟和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两年大学生活,即便交往算不上深厚,他还是希望能和邓月明与海涛微笑着话别。但他这时候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就算是一顿很简单的饭也请不起。
他还是去了。邓月明为这一顿告别餐买了单。他已经和福建一所师范学校签订了合同,不久将赶去报到。吃饭的时候邓月明说起了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也说起了杨得意,说起了宿舍那一次的失窃,说起了阿灵的去世。也许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人就格外脆弱,邓月明喝了两杯啤酒,就满脸通红,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惹得士心也难过得想哭。这一次的分别很可能就是永别,他同样舍不得这两个私交并不深厚的同学。
邓月明借着酒劲儿在饭馆里唱起了歌,惊得饭厅里的客人纷纷停箸不吃了,怔怔地望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家伙肆无忌惮地唱着让人肝肠寸断的《相见时难别亦难》。
“士心,谢谢你!”从饭馆出来之后,邓月明忽然握住了士心的手,“谢谢你影响了我的一生。”
士心以为他喝醉了,就笑着把手挣脱,伸手去扶他。邓月明却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影响了我的四年大学生活,也会影响我的一生。你没有念完书,却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更有资格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学生。你了不起,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关注你,都会跟那些人说起你,我最难忘记的一个同学。”
士心心里一阵难过,默默地低下了头。跟两个同学道别之后,士心望着两个人远远离去的身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多年以后,邓月明博士即将毕业的那一年有了一个獐头鼠目但是冰雪聪明的儿子,在同学中传为佳话。王海涛也成了济南一所高等学府里的骨干教师,三十岁出头就有了一个引以为荣的啤酒肚,被认为是同学里面最有福气的一个人,海涛听见了就乐得昂昂昂地笑。
5
“哥,你快去把阿桑追回来。他去闯祸了!”
士心还没到家里,就遇见了等在那里的金花。金花眼睛红红的肿着,显然是哭过了。他以为金花跟桑德伟闹别扭了,就笑着说“随他去。他把你气成这样他还离家出走了啊?”
金花一听就急了:“他去闯祸了。他说要打死那个坏人。”
士心看金花焦急的样子,知道可能真的出事了。就问:“要打死谁啊?出了什么事?”
金花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眼泪却啪啪地落下来。士心看看金花,把手放在金花肩膀上,温声问:“金花,发生了什么事情?阿桑去干什么了?”
提起桑德伟,金花收住了眼泪,看看士心,咬着牙缓缓地说:“我怀孕了。是那个坏蛋……阿桑找他拼命去了。”
金花上次受到侮辱之后,士心为了不再刺激她,就一直没有提起那件事情,也没有报案。他怕金花受了外人的打扰,再次做出傻事儿。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差不多五个月之后,金花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士心不认识路,他给桑德伟打了一个传呼,叫他不要乱来,然后叫上金花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金花先前的雇主家里。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倒在血泊里,桑德伟沮丧地坐在他身边,脚下放着一块沾满了鲜血的砖头。
士心迅速跑到楼下打电话报了警,叫了救护车。然后跑回楼上。
“阿桑!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几乎气急败坏地冲桑德伟喊起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桑德伟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卧在地上的那家伙身边,用脚踢了踢他:“这禽兽死不了。死了老子给他偿命。”
6
很长一段时间秦春雨都没有去找士心了。她陷入了一种空前的矛盾中。
大学即将毕业,按照她最初的想法,大学毕业之后她要想办法留在北京工作,她知道士心需要有人照顾,她也想留在士心身边陪伴着他。士心除了一颗善良的心,没有学历,没有健康,甚至连一个可以预期的未来都没有,他几乎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他的那份善良深深地吸引着秦春雨。春雨从他羸弱的身上感觉到一种他自己都说不出来的东西,她深深地被这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吸引着,她希望一辈子守候在士心身边。
她从来都没有对士心说过自己的心思,因为她知道士心根本上就很明白,但是他没有作出回应。事实上,春雨很清楚地知道,士心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可能作出回应,否则他就不是张士心。
尽管如此,春雨还是愿意留下来,留在士心身边。
女孩面临着一场艰难的抉择。
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之后,遭到了父母空前强烈的反对。早在两年多以前,她就把自己被士心解救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也把士心后来失学的种种情由都告诉了父母,那个时候父母一直都不住地称赞士心,为他的遭遇鸣不平,被他的那种倔强和顽强深深打动。但是春雨没想到,当她决定留下来陪着士心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自己的父母。
经过了无数次的商量,也经过了无数次的争吵之后,春雨终于知道,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自己和这个病怏怏的张士心之间的事情了。女孩柔肠百转,心里有着千般舍不得,万种不愿意,却不得不面对最后的别离。因为她同样知道,就算父母同意了,士心也一定不会答应和她在一起。士心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至少暂时根本不可能答应。
她决定和士心谈谈。
7
“哥,你别劝我了。不是说证据不够么?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看他还怎么抵赖!”金花很坚决地说。
尽管金花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痛骂那个被阿桑打伤的家伙,也跟警察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但桑德伟还是因为构成故意伤害被送进了法院大门,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强奸金花的人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获得了赔偿。法院判处桑德伟赔偿他医疗费及营养费四千多元,金花的起诉因为证明据不足被驳回。
士心没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竟然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他本想平平静静地生活,直到自己再也不能站起来的时候为止。但现在,除了忙碌的工作,他还必须操心很多事情。在这个时候他甚至忽略了秦春雨。
那天春雨给他打了一个传呼,传呼机的屏幕上清晰地出现了“我爱你。不离不弃。”七个字,他一点也没有感到震惊,没有丝毫的开心,也没有觉得这件事情很难处理,因为他的选择是唯一的,那就是让春雨离开,去过她应该过的美好生活。
一连几天他的传呼机上都是那七个字,但没有去找春雨,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除了忙着上班,他就在忙桑德伟和金花的事情。
桑德伟最终进了监狱,金花却在这个时候要坚持把孩子生下来指证那个强奸她的人。士心不知道这样做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但是他很坚决地反对金花这样做。
张士心注定是一个管不住自己的人。就在探望桑德伟回来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耐心地劝说金花不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他又做了一件让他后悔的事情:他发现了一个正在东张西望地撬自行车车锁的人,并且不顾金花的阻止冲了上去。他一把就抓住了那个小偷,但接下来就让张士心追悔莫及。那个小偷挣扎了半天,气急败坏地从袖口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一刀就刺进了士心的肚子。
他感到肚子上有点冰凉,紧接着是疼痛。但他的手没有松开那个人,反而抓得更紧了。那个小偷慌张地松开了刀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士心面前:“大哥,您就放开我吧!我不想刺伤你的!”
士心咬着牙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想说话,但是嘴巴竟然怎么也张不开了。他低头看看,自己肚子上插着一把刀,只剩下刀把儿露在外面,鲜血正汩汩地从伤口流出来。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母亲苍白的脸庞,蹦蹦跳跳的小妹妹萍萍,默默地埋头抽烟的父亲,在雪地里咯咯笑着的阿灵,所有他熟悉的人一个一个迅速地从他眼前滑过。
“我终于没能熬过这一年。”他对自己说,一只手紧紧抓住那个小偷,另一只手从肚子上拔出了那柄刀。
“当啷”一声,刀子落在地上。鲜血立刻从肚子里涌出来,在地上喷溅成一朵巨大的花团。他听见金花在不远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看见很多人围了过来,他感觉自己慢慢地飘了起来。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所有的疲倦和辛酸都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溜走了,他的身体正慢慢变得空明起来,再没有一点劳累的痕迹了,再也没有无穷无尽的苦难了。他在这个瞬间看见了母亲,看见了妹妹,看见了阿灵,看见了春雨,听见了金花的哭声,所有牵挂的人在眼前历历而过,他似乎再无遗憾了。
“我走了。”他对自己说,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脸上显出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格外轻松的微笑。
“哥……”金花一声尖叫,扑了过去。
第十六章
1
生活回到了一个空前紧张的状态,张士心也站在了一个从来没有面临过的全新起点。只不过这个起点比他以前经历过的每一个起点都要艰难。
从医院出来之后,张士心后悔万分。因为自己的这一次冲动导致他住院两个多月,几乎九死一生,不但失去了所有的工作,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和一份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还清的人情。他不知道这笔钱是不是应该被称为外债,但他知道,这份情意自己一辈子都不能还给秦春雨了。
被他抓住的小偷在他重重摔下去的那个瞬间挣脱他再也没有力量的手,飞快地逃走了。他根本没有钱给自己治疗,金花也没有;这一次,他只有静静地等待死亡了。警察把他送进医院,医生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警察开始询问金花,然后开着警车呼啸着抓凶手去了,只剩下他和金花躺在医院急症室外面的长椅上。
“哥啊!你傻不傻啊?就你多事儿,那么多健健康康的人都不管的事儿,你管什么啊?”金花的肚子已经有点儿隆起了,士心躺在她怀里,头枕在她腿上。失血过多让他变得不但虚弱,脸上也完全没有了血色,苍白得如同秋天的桦树皮。嘴巴里很干,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缓缓地说:“别怕,我命硬得很,肯定死不了。哥不是坏人,老天一定帮我。”
事实上在他被送进医院没有钱救命的时候,帮他的不是老天,而是秦春雨。
那天,就在士心靠着金花安静而无助地躺在医院楼道里的时候,春雨给他打了一个传呼,只有一句话:我就要离开北京了,给我打个电话吧,我会一直在这个电话旁边等着。春雨毕业了,她要离开北京,按照父母给她安排的道路开始新的人生,她不愿意离开北京,也害怕面对和张士心当面话别,她知道她的眼泪一定会让别离的场面更加让人难过,所以她选择了打电话道别,虽然她的心里依然涌动了难以割舍的眷恋,但如非如此,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跟士心说出“再见”两个字。
电话很快就打进来了,不是士心,而是跟士心在一起的那个农村姑娘金花。
“我哥被人捅了一刀,在医院里抢救,可我们的钱根本不够啊!”金花在电话那头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秦春雨却握着电话筒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大约几分钟后之后,她忽然就清醒了,大声地说:“在哪个医院?你们等着,我很快过去!”
挂断金花的电话,春雨就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她要跟父母做一个交易,只要父母答应她的要求,她立刻答应父母的一切要求。
士心顺利住院了。在做手术的时候医生看到了他血乎乎的腹腔,也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震撼。这个年轻人的腹腔完全溃烂了,肠子盘根错节地粘在一起已经成了一团,一部分肠体已经严重坏死,并且紧紧粘贴在脊椎上。
“这绝对不是这次的刀伤造成的。放弃手术,另行安排!”主刀医生很坚决地说,“他需要动大手术。”
连续进行了三次手术,那些天他几乎一直都处在昏迷状态中。偶尔缓缓醒过来,还没有来得及跟金花和春雨打个招呼,他又沉沉地睡着了。但那几天也是他几年来最舒服的时候,因为在不断的麻醉中,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肚子的疼痛,也没有丝毫劳累。在几乎没日没夜的昏睡中,他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温馨的梦。在梦里看到了家里光明的未来,看到了父母脸上那种没有一点儿阴影的微笑。他也看到了已经故去的爷爷奶奶,他们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盲眼的爷爷抚摸着他的脸往他的嘴巴里填嚼碎的蚕豆,奶奶轻轻挥动扇子驱赶着蚊子,坐在温暖的阳光里赤着身子捉虱子。
春雨和金花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度过了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日子。很多次看到昏迷中的士心眼角流下了清澈的泪水,嘴角挂着惬意的微笑,那个时候士心一定比谁都幸福。
“春雨姐姐走了。她让我告诉你,你要坚强地活着,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找你。”士心醒来的时候,金花说,“春雨姐姐真是好人,特别特别好的人。”
士心知道,春雨走了。他还记得自己躺在楼道里的长椅上等待的时候,春雨拎着一个袋子跑了进来。那个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糊,但他在微弱的视线里看见了春雨脸上的汗水,还有她手里的一个袋子,之后他就被送进了手术室。他躺在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感觉到一双温润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那知道那就是春雨的手。
秦春雨走了。士心从金花嘴里知道,自己连续做了三次手术之后才苏醒过来。在这个期间春雨连续交了三次钱。
“我从来也没看见过那么多钱。一摞一摞的,好多好多钱。”金花描述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手舞足蹈。士心听不进去,钱的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春雨已经走了,重要的是春雨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
住院一共花去了七万多块钱。除了治疗刀伤,医生同时也切除了士心肚子里已经坏死的几段肠子。
“肠子烂成那个样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小伙子!”医生笑呵呵地对他说。
“四年了。”
“四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大概是。”士心说。
“没有其它情况出现,真是奇迹。”医生说,然后把听诊器放在士心肚子上听了听,笑了,“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再有几天可以出院了。不过……不过,我们只是切除了你肠子坏死的部分,最终你还必须换肠子才有可能完全恢复健康,同时也能避免出现其它并发症。”
“会有什么并发症?”这是士心一直都想问的问题,但是他一直都没有问。因为就在很想知道答案的同时,他也很怕知道答案。
“你的肠子坏成那个样子,几乎没有免疫力了。除了已经出现的大面积粘连之外,最有可能出现的就是……就是血液疾病,还有癌症。”
士心并不知道,就在他苏醒之后跟医生说起病情的时候,秦春雨就静静地站在病房外面看他,然后默默地离开了医院。她很快离开了北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得到了那么多钱给士心之病。
“哥,春雨姐姐一直都没来,她会去哪里了啊?她花那么多钱治好了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啊?”出院的时候,金花挺着个大肚子,拎着一些士心住院的时候她从家里拿来的东西,问士心。
“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因为她是秦春雨。”士心静静地说。
金花听不懂,“哦”了一声。士心从她手里接过那些东西,另一只手搀起金花的胳膊,说:“走,咱回家。”
2
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雨突然出现,一连下了两天,街上到处是水。
张士心从租住的小屋子里出来,扫了扫门口。门口的小炉子上放着一口很小的沙锅,气孔里正喷出薄纱一样轻柔的热气。士心把沙锅从炉子上端起来放在地上,手被烫着了,他赶紧抓住耳朵,冲屋子里喊:“金花,鸡汤炖好了。你自己喝。小心别烫着!我得走了。”
“哥,你就别去了。雨这么大。”金花从屋里朝外面喊。
“那咋成?很多活儿等着我去做呢!你别出去乱跑,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买菜。给孩子盖好了,别冻着!看着十五块,别让它抓着孩子的脸。”小猫十五块听到士心叫起它的名字,就“喵”地一声从屋子里蹿出来,蹲在了士心脚下。它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一只健壮美丽的大猫。士心从沙锅里取出一点鸡肉,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在手心里蹲了下来。十五块从容地走过去,吃掉了他手心里的鸡肉,然后舔舔嘴巴,开始用小爪子给自己洗脸。它似乎很明白,这样的牙祭并不是经常有,而且就算偶尔有那么一次,也不会让它吃得很痛快。所以吃了一点之后它就没有了馋相,乖乖地进了屋子。
安排好了金花,士心就出门了。
雨已经小多了,稀稀落落地下着,落在脸上很舒服。士心的精神也很好,走得很快。肚子的疼痛虽然还没有彻底停止,但是基本上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了,他有足够的精力出去工作赚钱。现在,除了照顾家里,操心妹妹的学习,他还要照顾金花和她的儿子,还有那只小猫十五块。除了这些事情,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把挣来的钱攒起来,将来还给春雨。他不知道春雨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但是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春雨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到那个时候,他要把这些钱还给春雨。
他一定可以做到。现在他开始变得有信心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信心。因为从离开学校到现在,差不多两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他还没有死掉。不但没有死掉,经过这一次手术之后病情比以前缓解了许多,他可以重新开始那种忙忙碌碌的日子了。最重要的是,他获得了更多的时间。有了时间,他就可以把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好。
所以他在出院之后不久就搬家了。巴沟的房子一个月要三百块,他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他搬到了大兴,找到了一间比以前更加宽敞的房子,但是一个月的租金只要一百块。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在自己的床和金花的床之间挂上了一个布帘子,就算安顿好了。虽然这个地方到城里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但他一点儿也不怕。身体的暂时康复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和力量来面对生活。现在,他在城里重新找到了两份工作,一份是在网络公司做兼职的文字编辑,另外一份就是在周六和周日到城里给学生上课。因为住的远,晚上他要花很多时间来坐车,没有办法出去做工作了。他想找一份收入更多的全职工作,但现在还不行,因为他要花很多时间来照顾金花母子,兼职工作的时间比较自由,至少每天不用那么早就去上班,他可以把金花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再去工作。
这几个月他基本上忙着照顾金花和不断寻找工作,每天都要从大兴赶到城里,晚上万家灯火的时候急匆匆地赶回去。就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金花的孩子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有一天会传出孩子的哭声。有时候他会觉得很感动,因为他没有让大家看到自己离去,却让自己看到了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金花固执地要生下这个孩子来惩罚那个害她的人,但孩子出生之后,她似乎什么都忘记了,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孩子,脸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漾着一种骄傲的微笑,那微笑里面洋溢着幸福。本来士心因为自己住院没顾上金花而感到内疚,但孩子的出生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责任,也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他要把金花和孩子照顾得好好的。
他现在也会给自己买一点药片,按照医生的叮嘱吃。但他不能完全按照疗程吃,因为没有那么多钱。这几个月挣来的钱几乎都刚刚够用,日子很拮据。每个月除了寄给家里五百块,他还要留下五百块攒着将来还给春雨。这两笔钱就用光了他每个周末在外面不间断做家教的全部收入,兼职得来的工资仅仅能够维持自己和金花母子的生活,所剩不多。所以在这几个月里,他除了给阿灵的弟弟寄了一点钱之外,就只给了远在青藏那个小山村的小丫三百块钱让她交学费,其他人的事情他不管也不问。他不敢再去管。他隔壁住的是一个在外面摆小摊买袜子的老头儿,有一次老头儿发烧很严重,连续几天都不能出去摆摊儿也不肯买一颗药,他知道老人没有钱也舍不得花钱,很想给他一点钱,但他没有给,极力地劝住了自己,仅仅是给他买了一点药。现在这样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去管别人的事情了。
3
这天晚上刚刚睡着,门外就响起了咣咣咣砸门的声音。十五块听见了噌地躲到了床底下。金花的儿子被惊着了,哇哇地哭喊起来。士心一翻身下了床,拉亮了灯,对着惊慌失措地从布帘子后面探出脑袋的金花摆摆手,走过去拉紧了布帘子,然后问:“谁啊?”
“警察!把门开开!”外面喊。
士心就不担心了。从容地走过去,打开了门。但他没有立刻让开,而是用身子挡在了门口。几个警察哄地推开他挤了进来。
“暂住证!”一个手里拿着个本子的警察说。
“没……没有。刚刚搬到这里来,还没来得及办理。”士心说。他和金花的暂住证都过期了,一直没有补办。现在警察上门了,说不好要惹出麻烦来。他撒了一个谎。
警察狐疑地看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到布帘子前面,忽地拉开了帘子,就看到了蜷缩在**的金花和哇哇哭喊着的孩子。“两口子?”他问。
“噢,不。不是。他是我妹子。”士心说。
“妹子?”警察转身看了看士心,说,“她呢?暂住证!婚育证!”
“也没办。刚来。”士心赶紧走过去,拉上了布帘子。那个警察啪地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急着拉什么?”
“您惊着孩子了。他才两个月大。”士心说,语气渐渐变得强硬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办理暂住的手续是不对的,但是他也厌恶警察的这种做法。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心里一直对警察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反感和排斥。
“明天去派出所把暂住证和他的婚育证办了。别忘了把钱带够了,一个人一年一百八。知道了吧?”警察说,然后看看士心的床,除了床头有几本书,就是一张很普通的小床,床下用砖头和一个木头板凳支撑着。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对士心说:“那该办的证儿都办了,住着也踏实是不是啊?”
士心赶紧点点头,把警察送出了门,插上门就来到了金花的床边。从金花怀里抱起了孩子。孩子到了他怀里就不哭了,嘴巴里流着涎水咧嘴笑了。
“哟哟哟,还笑呢!都这么重了,长得可真快!”他说着,在孩子光溜溜的屁股上亲了亲。金花已经忘掉了刚才的事情,看见士心亲孩子的屁股,就笑呵呵地说:“你尽给他买奶粉吃,不胖才怪哩!我奶水够,你就是不听,总要买回来。”
“娃娃吃得胖胖的,我看着就欢喜。我没本事让你们吃好一点,给娃娃买点奶粉你就别啰里啰唆的了。”士心说着,又在孩子屁股上亲了亲。
金花笑了,说“娃娃刚刚还尿得满屁股都是,你就亲吧!”
士心笑笑,把孩子放在金花怀里:“那怕什么?童子尿是灵丹妙药,说不定还能给我治病哩!”他看看金花,说,“早点睡吧。”
金花抱着孩子坐在**,看看士心,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士心就问她:“怎么了?有事儿?”
金花拍着孩子,脸上笑着。她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
“哥,别回你**去了。”金花说。然后低下了头,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士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咳了一声,扶着金花躺下来,给她和孩子盖好了被子,然后“哗”地一声拉上了布帘子。
金花心里有点失望,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耳根子落在枕头上。
4
“哥,去看看阿桑吧。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金花睡不着。
“前天我刚去,他叫你好好照顾孩子。他还说等他出来,就给孩子当干爹。”士心说。白天忙了一天他很累,本来已经睡着了,却被警察这么一闹,他也睡不着了。
金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哥,那你给娃娃当干爹不?”
“当然。”士心说。
金花听见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十五块噌地蹿上了金花的床,金花喝了一声叫它下去,十五块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金花,没有搭理她,在她身边静静地卧了下来,嘴巴里发出呼呼呼呼的声音。
“哥,你有文化。给娃娃取个名字吧。”
士心几乎没怎么想就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已经想好了,只是一直都没有说出来而已:“就叫乒乓吧。”
“啥?”金花哈哈地笑了,“哪有叫这名字的啊?”
“我希望孩子能够活蹦乱跳地,所以就想了这么个名字。等孩子大一点,再给他取一个好名字。”
他尽心地照顾着金花母子,但是关于这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敢说。他怕金花想起那个噩梦,怕金花看到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屈辱。金花生下孩子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用孩子作为工具来指证那个坏人。他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被捅伤住院没顾得上,他会很坚决地阻止金花生下这个孩子。虽然当年医生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但士心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没有进行彻底治疗之前,随时都可能恶化。他不知道自己能够照顾着一对母子多久,更加不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不能照顾他们了,金花和孩子会怎么样。金花只有十九岁,还是一个孩子一样单纯的人,也没有什么文化,在这个大都市里能够照顾好自己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孩子。但是现在孩子已经出生了,他就一定要好好地照顾着一对母子,直到他们找到可以更好地照顾他们的人,或者,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照顾他们为止。
这天晚上她和金花隔着帘子说了很多很多话,到了后半夜金花迷迷糊糊睡着了,就连士心什么时候起来去上班都不知道。他起来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小炉子上坐着炖好的鸡汤,屋子里的桌子上用纱网盖着一盘炒好的菜和两个馒头。
士心忙着工作,就把办暂住证的事儿给忘了。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警察又一次上门了。这一次警察的态度就不怎么好了,出门的时候还丢下了一句话:“再不去办好,下回就抓你。”
士心再也不敢拖延了。这个时候他不想再出现任何问题,他只希望自己和金花母子能够安安静静地生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他抽时间去了一趟派出所,交了一百八十块钱给自己和金花办了暂住证,只有半年的有效期。如果两个人都办一年,需要三百六十块钱,他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办完了暂住证,那个女警察又让他给金花办一张婚育证。
“她还没有结婚,办什么婚育证啊?”
“十九岁是吧?那就得办。结婚没结婚都一样。”女警察说,“带照片和钱了么?现在一道儿给你办了,省得你再来一趟。”
士心摇摇头。他只带了一张金花的照片,现在没有了。
“那你一会儿来,我等着你。”
他赶紧回到家里,拿了照片回到派出所,那个女警出去了,他就在走廊里等。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个钟头,那个女警才赶回来。笑嘻嘻地说:“哟,一忙就给忘了。”然后急急忙忙给士心办了。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士心看着手里的三个本子,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北京的四年里,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但他没有想到,就是在警察眼里,他们这样的外来人也与那些在皇城根里长大的人有着截然的分别。他还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办理暂住证和婚育证,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一点,那些证儿似乎仅仅是一个形式,因为除了收钱,派出所几乎什么也没有过问。而且,那些小本本给他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人打上了一个分明的烙印,时时刻刻都在昭示着他们是从外地来到这里,被首都北京收留的外来人。
依照士心的脾气,他不愿意交那些钱。他更愿意把这些钱寄给阿灵的弟弟或者小丫,因为那些孩子念书需要花钱。但他不得不交纳这些钱,因为交了这些钱之后,警察就不会动不动上门了,就算你去求他,他们也未必会打理你了。
5
秋天到来的时候,乒乓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说话了,长得肥白可爱的娃娃嘴巴里总是咿咿呀呀地喊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士心看着乒乓就觉得开心。小生命到来的这大半年他一直都很忙碌,但同时一直都觉得自己充满着力量。虽然每天来来往往穿梭于城区和郊区之间,但他几乎感觉不到劳累。小生命的到来为他带来了更多的动力,他喜欢看到生命绽放,也喜欢感受新生命带给他的感动。
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正在等车。白天不间断地完成了四个家教,从最后一个学生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他倒换了两次车到了南三环边上。这里只有一趟车可以通到他住的地方,每天不论什么时候车站上都人山人海地涌动着。
车开来了,他必须挤上去。如果这辆车上不去,他就要继续等待半个钟头。所以他随着涌动的人群挤向车门。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炼,他已经习惯并且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在挤车的时候有了一些技巧,很轻易地就挤到了距离车门不远的地方。车门一打开,前面的人就开始往车里面涌。他随着人流接近了车门,但这个时候肚子却突然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松开了本来已经抓住的车门,瞬间就被人挤倒了,脊背落在地上。前面的人见他摔倒,就往后让了让;但后面的人看不见,就使劲往前挤,还有几个年轻人嘴巴里嚷嚷着骂开了:“干嘛呢?霸着车门却不上去!”
摔倒的时候士心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想很快爬起来。但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很多脚从他身上踩了过去。每踩一下他都会痛苦地哼一声。他的哼声太微弱了,后面喧腾的人群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听见,前面几个人为他围起的保护墙根本保护不了他,人们尖叫着从他身上踩过去,涌进车厢里。
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带着妹妹上学的那个早晨,妹妹也是被抢着上车的人踩倒在人群里,哭喊着挣扎着。
他就在那个瞬间突然愤怒了,顾不得肚子的痛,挥动胳膊用力地抡向那些向自己身上踩来的腿脚……
他伤痕累累地回到了家里。肚子痛,身上也痛。
很长时间以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疼痛,这样剧烈的疼痛也不曾光顾他有半年多了。手术结束之后病情一直都比较稳定,疼痛也明显比以前减轻了许多,没想到随着天气的渐渐变凉,肚子又开始折磨他了。
也许是半年的舒服日子让他变得脆弱了,这样的疼痛现在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每天花三个小时坐车去城里上班逐渐变得有点难以支撑,下班的时候挤在人群里往车上涌的时候他都感到有点儿力不从心。今天终于跌倒在人群里了。
金花吓懵了,一个劲地问他怎么了。士心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洗了个脸,端起金花做好的饭就吃。吃完饭,他突然跟金花说:“金花,你先带着孩子回家去吧。过一阵子再回来。”
6
金花是个孩子,她没有办法真正明白她的士心哥哥,所以她就一直哭,哭到了后半夜,士心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士心看她哭得伤心欲绝,心里一阵阵地难过,很多次都想说:“金花,你不用走,留下来吧。”但是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太有限了,他肯定照顾不好金花和乒乓。他甚至没有力量照顾他们最起码的生活了。就算他不会立刻倒下去,他也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太多太多的人需要他照顾,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人了。他很想在自己没有最后倒下之前把春雨的钱攒够了,他也想在自己没有倒下之前把家里买房子的钱攒够了,他还想在自己没有倒下之前帮助阿灵的弟弟和远在青藏山村的小丫念完书,他更想顺顺利利地供妹妹萍萍上完大学。那个时候,就算他永远地倒下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所有的事情需要依靠钱去完成,所有需要的钱都要他用有限的时间去赚取。现在,他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了,他每完成一个工作都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照顾金花母子的生活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精力和来之不易的钱,就算他在怎么不愿意不忍心,也必须让金花离开自己回到家里去。因为金花还有家里人可以依靠,他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自私,我应该照顾你和乒乓的。可我……”金花也许明白一点他的内心,也许一点都不明白。他不强求什么,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金花能够学着长大,做一个懂事的妹妹。
“我明白了。哥。你就是嫌弃我。”金花抹着眼泪坐在自己的**。她闻见了透过布帘子传过来的烟味儿。
“放心,哥。我走。”金花说完,刚刚收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落在怀里的孩子的脸上。
7
金花走了。
这一天士心下班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不敢在人群里挤车,只能静静地在车站等到大多数人都回家了之后再坐车回家。回到家里的时候,金花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哥,我拿走了你的存折。对不起。我不回家,但是我再也不回来给你添麻烦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让我担心。谢谢你照顾我和孩子这么长时间,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个好哥哥。金花。
士心几乎垮了,金花知道他存折的密码。存折里面是他大半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五千多块钱。
他颓然地坐在床沿上,笑了。命运真会开玩笑,他不遗余力地照顾了两年的金花在离开的时候偷拿走了他全部的钱。那些钱不是他的,是他留着还给春雨的。家里那样艰难,他都没有把这些钱全部给家里,现在一点儿也没有了。除了苦笑,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从窗台上拿起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烟点上,猛地吸了一口。
一支烟很快吸完了,他又迅速地点上一支,站在窗边一口气抽完。
两支烟抽完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了。金花虽然拿走了钱,但是没有回家!纸条上写着她不会回家,那她就一定没有回家。士心开始担心起来。他立刻锁好门出去寻找金花。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找到金花。他不敢想象金花一个人带着孩子和一笔钱在身边,会遇到什么事情,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很快找到金花。他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再撵金花走了。不管以后有多么艰辛,他都会好好地留在这一对母子身边照顾他们。
他找遍了附近的街头巷尾,看不到金花的踪影。他走几步就跑起来,跑几步之后又走几步,但脚步一刻也没有停。焦急地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的肚子很痛,他用拳头用力地顶住肚子,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灯的光辉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夜色很温柔,轻轻地抚摸着偶尔走过的三三两两的人,士心心急如焚。他忽然觉得金花有可能抱着孩子返回了家里,所以赶紧往家里跑。他没有吃晚饭,这时候肚子很饿,加上已经找寻了几个钟头,他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又跑了一阵子,肚子痛得他不得不停下来蹲在街边休息一会儿。一辆在街边扒活儿的面包车凑了上来,问他是不是要打车。
士心一脸汗水,抬起头看看那个司机。咬咬牙,点了点头。
“黄村。”他说,“多少钱?”
“十块啊!”司机说着话打开了车门。士心就扒着车门钻了进去。
金花没有回家。小屋子里的灯开着,洒下温暖的光。这间小屋子半年里给了士心无数的温暖和动力。他每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然后带着一身的疲倦跋涉回家,躯体里有着永远也散不去的疲倦。但每天走到这条小街的入口的时候,他就能远远地望见小屋里透出来的那一片温暖的灯光,他立刻就变得精神抖擞,心里也立刻充满了感动。因为他知道,在那间小屋子里,在那些温暖的灯光里,有两个人在等待他回去,有一只小猫在等待他回去,有一种日子在等待他回去。
现在,小屋子里冷冷清清地,只有十五块卧在**,看见士心进门,就从**跳下来,跑到士心的脚步,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喵喵叫了两声。
士心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给小炉子换了块儿蜂窝煤,就出门了。他要出去继续寻找;小炉子也要烧得暖暖的,也许金花很快就会回来,那个时候他就不会觉得冷了。
8
已经没有进城的车了,他一个人独自走在通向城里的大路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他不时地看看传呼机,生怕自己不小心听不到传呼机响起的声音。他多么地希望这个时候传呼机会突然响起来,哪怕金花告诉他现在很安全,他也会放心得多。但是传呼机一直没有响,直到后半夜的时候都没有响。
他走在街头通明的灯火中。夜晚的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很惬意的舒服。如果是在平时,他会很喜欢这种感觉。很可能会静静地在这种微风里走上很久很久,想很多事情。平时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这样子静静地走在微风里享受那种惬意的舒服。但是现在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这种舒服。他的内心充满着担忧和焦虑。
他走到一个过街天桥上,举目四望,依然看不见金花的踪影。他掏出传呼机看看,上面显示出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半钟。他饿极了也累极了,真的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桥上,只想放声大哭。
在这里,除了已经死去的阿灵和已经离开的秦春雨,没有人真正了解自己。其实他也不奢望有人能理解自己;母亲和家人永远都不会理解他,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发生着什么,也不会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金花也不会理解自己,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
这个时候,一阵巨大的孤独立刻涌上了张士心的心头,把他淹没了。
晚风静静地吹过来,抚摸着他的身子和他的脸。额头上的头发随着微风轻轻抖动。温柔的夜色让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落寞的情绪。他坐在天桥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一根一根地抽烟。很快,烟就抽光了。他依然没有站起来,静静地坐在桥上,随手捡起自己丢下的烟头,点着了很用心地抽着。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很脸上安静,心里也很平静。
“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很大声地冲他喊。他连吃惊都没有,抬起眼皮看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警察。
第十七章
1
张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北京做起了比曾经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在工地做工更辛苦的活儿。他一边用铁锹铲着沙子,一边愤愤地瞪着不远处的那个警察。
这里几十个人都有着和他一样的表情,都在漠然地挥动着铁锹铲沙子,都在愤愤地瞪着不远处监督他们的警察。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里劳动。因为在这里劳动一段时间之后,所有的收入将用来给自己买一张火车票,然后会被强行装进火车里送回自己的家乡。这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但这个地方的名字永远会被那些在北京依靠出卖血泪和汗水谋生的外来人记住。
这里就是沙河。沙河有一个采沙场,有人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它的名字——臭名昭著。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北京谋生而没有按照规定办理暂住证或者没有缴纳有关费用的人,只要被警察逮住,几乎无一例外地被送到这里强行劳动,然后用劳动的收入买一张火车票,被强行遣返回家。现在,张士心正在这里劳动,不久之后他将被遣送回家。
那天晚上他在过街桥头丢下了一地的烟头,不久就被警察逮住了。盘问了半天之后警察就断定这个半夜在街上逗留的年轻人并不是一般的打工者,至少可以肯定他念过书。但他拿不出暂住证,而且态度很不好,所以在那个时候警察就决定了,就算他有暂住证,他们也要把这个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年轻人送上遣返的火车。
当警察伸手来抓他胳膊的时候,张士心重重地甩开了。
“我有暂住证!只不过我没带着!我是出来找人的。”士心心里本来对警察就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个时候又对金花母子担心万分,说话的时候语气不免重了很多。警察着看他那一副倔强的样子就来气,但还是强忍住了。
“找什么人?”一个胖乎乎的警察问。
“跟我一起住的朋友。她带着孩子出走了。”士心说。
“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大年纪?”警察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士心脱口而出地做了回答。警察从他的对答如流和脸上坦然的表情可以断定他说的不是假话。但他们不能容忍一个外来人这样轻蔑地看着自己,更不能容忍那种轻蔑的神情里隐藏着的藐视和排斥。
“暂住证为什么不随身带着?”警察问他。
张士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句让几个警察都不寒而栗的话:“警官,请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看。”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笑了。他们觉得太可笑了。这个毛头小子竟然会反过来查验警察的身份证。
一个警察把自己的警官证递了过来。士心看都没看就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身份证。你们都给我看看。”他说。
没有一个警察随着带着身份证。张士心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那个胖警察,淡淡地说:“我带着了。”然后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几个警察,笑了笑,说,“暂住证那么大,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就算平常为了应付你们而带在身边,在特殊情况下也可能忘掉啊!今天我出来找人,我从大兴一路跑到这里的,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带暂住证,就是这样。”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警察没收了他的身份证。
几个警察互相看了看。他们已经相信了这个年轻人;但是在感情和尊严上他们不愿意相信他。在这片地界里,他们永远是说一不二的人,永远高高在上俯视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他们决不能容忍一个外来人的藐视和叛逆。所以那个胖警察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扭过士心的胳膊,给他戴上了手铐。士心挣扎了半天,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不是警察的对手,只好乖乖地戴上了手铐。他知道,如果再这样固执下去,自己面临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场羞辱,还可能被无情地痛打一顿。
他进了采沙场,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们中间汗流浃背地在太阳底下采沙子。因为他身上的钱不够给自己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所以警察就把他送进了采沙场。在这里,他将经过很多天的劳动,然后用劳动的收入换来一张把自己遣返回家的火车票。
真是滑稽!他这样想。但是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士心已经学会了随遇而安,他知道现在就算喊破了嗓子也没什么用,所以尽管他内心充满着愤怒,但依然一点一点地铲着沙子,然后费力地把沙子装车运走。他像一台机器一样地忙碌了很多天,晚上就和那些人挤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睡觉。狭小的工棚里弥漫着脚味儿汗味儿屁味儿和说不上来的味道,他一点困意也没有,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直挂念着金花母子,还有自己的工作。
已经很多天了,他不知道金花和乒乓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消失很多天之后工作还能不能保住。其实他几乎很肯定地告诉自己,工作是绝对保不住的了。他更担心的是,在这里劳动一阵子之后,他就将被送上火车遣返回家,回到家里他依然必须立刻返回北京。像什么都是白想,所以他干脆不想了,就在那些汉子们的脚味儿和汗味儿中间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耳畔那些汉子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他们都忙碌了很多天,劳累极了,这个时候睡得很香甜。
2
张士心跟一群曾经和他在一起采沙子的汉子们排着队伍一溜儿被带到了火车站广场,静静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等待被遣返。
火车站广场上南来北往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纷纷驻足观看。也有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解释给别人听:“怕是做了偷鸡摸狗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部捉了。”于是就有人冲着蹲在地上的这些獐头鼠目蓬头垢面的人吐了一口口水。
张士心随着那些人进了车站,他们被分批送上了不同的火车。
上了火车之后,士心就感到滑稽。居然没有人看着他们,仅仅是把他们送上火车之后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他从车窗里面看着站在站台上的警察,脸上露出嘲笑的表情。确切的说,之前他还觉得这些人大多都没有按照要求办理暂住证,被遣返多少还有些合理的地方;但现在他感觉到的就剩下滑稽和可笑了。他不知道这样的遣返有什么意义,因为就算是彻彻底底的笨蛋也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回来,随时都可以下车回到北京。他朝窗外的警察笑笑,似乎是说:“等着啊,我这就回来。”
那警察也冲他笑笑,似乎是说:“欢迎回来!我照样儿抓你。”
既然决定了,张士心就在火车开出去一个多钟头之后,从河北的保定下了车,转身踏上了回北京的一趟列车,花了不到十块钱就回到了北京,恰巧这趟车是慢车,在黄村车站停了一会儿。他就在黄村火车站下了车,直奔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心里忐忑不安,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金花,你一定回来了。一定回来了……”
然而金花依然没有回来。家里除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猫十五块之外,就剩下冷冰冰的墙。
他又饿又累。这些天在采沙场的劳动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加上那天奔走寻找金花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明显地力不从心,他现在很疲劳。家里什么也没有,他给十五块弄了一点吃的东西,自己什么也没吃就倒头睡下了。
3
张士心很长时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也连续四十多天没有给家里寄钱了。他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不知道已经在医药公司上班的士莲的工作情况怎么样,不知道母亲的身体怎样了,不知道萍萍的学业怎样了,也不知道兰兰在外面打工的情况怎样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敢打电话回家里。
他知道家里的情况现在依然不会有什么大的改观,母亲依然每天在为了家里的生计和萍萍将来的学业发愁。如果不能按时寄钱回家,他打电话还不如不打,因为母亲除了唠叨和埋怨,可能什么也不能给他。
更糟糕的是,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被警察带走之后他丢掉了工作。他又开始忙忙碌碌地在外面寻找工作。他什么也没有,没有文凭,没有朋友的推荐,也没有超人的才华,他现在剩下的只有勇气,还有自己的诚恳。
“您给我一次机会吧。如果我做不好,您就把我开除了。”他对坐在对面的人事经理说。现在,他决定到外面的公司里去上班。因为这样的工作除了可以获得更多的收入,还具有很大的稳定性。他希望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能够不必天天担心失去工作,也不必经常在茫茫人海里为了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奔波。
现在,身体虽然依然不好,但有一点是让他放心和满意的:他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要往前走,活着就要朝一个更好的方向奔走。所以,他走进了一个个写字楼,找到了一个个人事经理。
“凭什么要我相信你?我们需要的是马上可以投入工作的人材。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考察你。如果你做不好,谁来为你的失败带来的后果负责呢?”人事经理温文尔雅地看着士心,问他。
士心看看面前的人,想了一下,说:“我知道。可我就是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没有什么资本,我有的就是这一点勇气,还有,就是我会努力地做好工作。”
人事经理笑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人事工作,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什么学历也没有的年轻人自己走进高档写字楼来要求给他一份工作。
“那就试试看。”他说。然后站起来,握了握士心的手,“做文字编辑。给你七天,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并不是被士心打动了,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会做出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来。在他的意识里,很希望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够做出很好的成绩来。那样不仅仅是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同时,也是让自己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并且没有看走眼。
4
桌子上摆满了书。全部是刚刚运来不久的新书,就等着要把它们的内容概要和相关的信息录入到计算机网络系统,让它们变成可以出售的商品出现在页面上。
这是一家刚刚成立不久的电子商务公司,主要经营图书和音像制品。
“本来由几个北大和清华的学生来做,可他们走了——小庙容不下大菩萨,人家是清华北大的人才,看不上这样的工作。现在就你一个人,尽快把这些书的信息录完。”负责人对他说,风风火火地走了。
张士心点点头,“哎”了一声,就坐在桌边打开了计算机。这个时候他很高兴,因为他凭着自己的诚实赢得了一份本来根本不可能属于他的工作。这份工作的试用期收入就有一千八百块,也就是说如果他顺利地通过了试用期,他的薪水很可能达到两千以上甚至更多。
“没有道理做不好。”他对自己说。
他没有学过计算机,只是先前在师范大学的那家公司工作的时候自己学习了一些。虽然已经可以很熟练地使用计算机了,但是他却连最基本的指法都不会,打字的时候总是用两个手的食指敲打键盘。但是没有人在意他,所以他也不怎么紧张,忙忙碌碌地干着活儿。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那些图书的信息录入到后台系统,这样他就基本上可以获得这份体面而且有着丰厚收入的工作了。
连续很多天他都没有按时下班,一直埋着头坐在电脑前面不停地忙碌。直到最后一班公交车即将发出的时候才从公司里面急匆匆地跑出去,直奔车站。回到家里的时候总是很晚了,他煮一点提前预备好的挂面,和十五块一起吃了,就倒头呼呼大睡。别的事情他都不去想了,因为他是一个操心的人,一旦想起那些事情,他就没有办法安心地做这份来之不易而且目前十分需要的工作了。
“呵呵,二指禅很厉害哟!”就在他埋着头干活儿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一个女孩子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看着他。他险些叫出声来,盯着女孩子看了半天,傻呵呵地笑着。
“都多久没看见你了啊?怎么还是这么傻啊?”女孩笑盈盈地望着他,走到了他旁边,用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打着,说,“就知道你把我忘掉,不称职的臭司机。”
当年在安定门的街头寻找家教的时候认识的那个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哭泣的小丫头李然竟然也在这个公司。还是在一年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小丫头还帮他带过几次家教。自己退学之后回到北京就再也没有去找她。事实上,除了身边的几个朋友,就连很多曾经的大学同学也不知道张士心退学之后竟然返回了北京,而且在后来的两三年里经历了很多事情。
李然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李然。”
士心不知道什么意思,呆呆地看着她。李然笑呵呵地说:“李然。我就是李然。你二指禅炼得那么好,就连我打字也恐怕赶不上你的速度,怎么脑子还是这么迟钝啊?”
士心笑笑,赶紧站起来,说:“怎么也练不会指法,已经习惯了用两个手指头打字。”
“那又怎样?你不是打得很快么?一定要十个指头满把抓才可以么?”李然嘴巴快得让士心不知道应该先说什么。怔了半天,嘴巴里什么也没说。
李然很想问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工作,但她没有问。在士心离开学校之后她去找过士心,才知道士心因为病重离开了学校。她毕业之后没有找工作,而是留在北京打工,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张士心。李然很高兴,很想把很多问题都问个清楚,但是她没有问。他觉得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提起让士心痛心的事情,会很残忍。
“怎么样?现在好不好?”她问。
“很好啊!你看,这不是工作得好好的么?回来北京之后跟春雨去找过你,但是你不在学校里。”
“你就胡说吧,看你也不是那样有良心的人,怎么可能还记得我这个黄毛丫头来?丑八怪,你看上去除了脸色差点儿,别的看着都还行。”李然顺势给了士心一拳,打在他胸口,“这就叫做缘分哪!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竟然也在这里上班吧?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请你一顿。”没等士心作出回答,她又补充了一句,“小饭馆,大饭店俺没钱去。”然后敲敲桌边走了。
士心看着远远走去的李然,觉得很开心。
在北京,他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除了还在坐牢的桑德伟,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阿灵死了,春雨走了,金花下落不明。有时候他会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忙忙碌碌的日子里,他连静下心来交个朋友的时间都没有。李然的出现让他高兴,至少,在这个公司里还有一个认识的人,很多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还可以向她询问。
李然走了一段,一拐弯儿不见了。几年没见,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街头抹着眼泪抽泣的小丫头了,穿着得体的职业装,长得高高挑挑很漂亮。士心刚刚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甚至有点儿害羞和自惭形秽。
5
天气渐渐变得寒凉起来,士心的担心也越来越重。他不知道金花和乒乓现在怎么样了。虽然自己的工作已经稳定下来了,经过了两个月的试用期之后,他正式成为了这家网络公司的文字编辑,并且负责维护网站的内容建设和更新,手下带着十二个下属。他的薪水也从最初的一千八百块涨到了两千五百块,而且每隔一两月还会增加一些。他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离家出走的金花。也许金花带着孩子回家了,也许她还在北京。士心找不到她,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们母子平安。
桑德伟出狱了。金花的出走让他万分懊悔,后悔自己当初不应该那么冲动打伤了人,要不然他一定能照顾好金花母子,不会让他们下落不明。埋怨自己的同时,桑德伟心里充满了对士心的不满。
他怪士心没有把金花出走的事情及时告诉他。士心隔一段日子就会去探望他,每次都说金花和孩子都很好,还添油加醋地说孩子如何如何乖巧,却原来那些都是他编出来的。他也怪士心没有照顾好金花和孩子。他知道士心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有艰苦的日子需要面对,但在他看来那不应该成为他没有照顾好金花母子的理由。出于对士心的不满,桑德伟出狱之后没有搬到士心的家里和他一起居住,自己又回到巴沟找了一间小屋子住了进去。
士心心里也很难过,不知道怎样安慰桑德伟,拿出一点钱给他。桑德伟把钱丢给了他:“不把金花和孩子找回来,这辈子我都不原谅你!”他气急败坏地说,“亏我那么信任你,你竟然骗了我那么久。”
士心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告诉桑德伟自己曾经是怎样在大街小巷里寻找金花,怎样在夜晚孤独地坐在天桥上等待,怎样被警察捉走强行劳动和遣返,也没有告诉桑德伟,这些日子里他是怎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活着。
这一天晚上,他下班之后直奔车站,李然缠着他一块儿去吃饭,他死活不肯去。李然就噘着嘴巴自己走了。士心回头看看李然,摇了摇头,向车站走去。他随着人群挤车的时候发觉有人紧紧拽住自己的衣服,上车之后才发现李然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得意地望着他。
“你不跟我走就算了,那我就跟你走。”她说。然后抓紧了士心的胳膊。
“我要去找朋友。”士心说。
“那我也去找朋友。找你的朋友。”李然说。
士心还要说什么,却被李然打断了:“罗哩罗嗦的干什么?是男人不是啊?”士心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了,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以来,这个丫头总是动不动就跑过来找他,就是在工作的时候也不例外。虽然他很喜欢李然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青春活泼的气息,喜欢听她那种单纯的无忧无虑的笑,但是她有很多事情要做,更多的时候不能陪着这个小丫头乱疯。所以李然每次缠着他的时候他总是爱搭不理。
“你拿我没有办法了吧?”李然笑嘻嘻地看着他。车子晃了一下,李然差点儿摔倒,士心赶紧伸手揽住了她的背。李然就得意地笑了,“你还是在乎我的。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被我的似水柔情打动呢!”
周围的人都把目光聚向他俩。士心有点难为情,低下了头。目光正好和李然的目光相接,李然看出来士心不好意思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盯着他吃吃地笑。
中间换了两次车,经过差不多三个钟头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士心在大兴租的房子。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着不断地加班,几乎没有这么早回家过,家里也乱糟糟地没有收拾。下车之后李然不断地埋怨他住的地方太远,等进了屋子,小丫头一声惊呼,险些跳起来。
“啊!猫咪!”
李然抱着小猫十五块心肝宝贝地叫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可怜的小猫十五块大约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腼腆地缩在李然的怀里,把李然心疼得不知道该怎样疼爱这个小家伙。
士心做了一点面条,盛了一碗给李然。李然望着碗里的清汤面条,皱了皱眉头,问:“你就吃这个啊?”
“对头。”士心说完端起碗稀里哗啦地吃起来。不多会儿就吃完了一碗,走到锅边想去给自己盛面条。他看李然只顾着抱着十五块玩,根本没有动桌上那一碗面条,就走过去把面条倒进自己碗里,又给李然重新盛了一碗。
“吃吧,错过了这一顿就只有等明天的早饭了。”他说着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李然把小猫放下,端起碗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不情愿地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塞进了嘴巴里。
士心看着他吃饭的样子,笑了笑,低着头继续吃自己的面条。
李然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面条,一边四下里环顾整间小屋子。
“你这里还有别人住?”她问。
“嗯。以前住过。现在走了。”士心顾着吃面条,没怎么在意李然的话。
李然点点头,忽然语气有点儿变了。“还是个女的,对吧?”
“嗯。你怎么知道啊?”士心吃着面条,头也没抬一下。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一个女的。是一个女的和一个婴儿。不过现在她带着孩子走了。”他忽然觉察到李然的情绪可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于是抬头看看,李然正愤愤地瞪着他。
“婴儿?你怎么这样子啊?简直禽兽不如。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儿的人,连孩子都有了,就把人家抛弃了!”
“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啊?你还想辩解?”
士心正要跟她说孩子不是他的,传呼机忽然响了,是桑德伟打来的:我找到金花了。你赶快过来。士心把碗一撂,传呼机扔在**,翻身起来就往外跑,嘴里喊道:“丫头,你帮我锁上门。”
李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把碗丢下,一把抓起士心丢在**的传呼机,跟着他一起往外跑。
“金花是谁啊?你那么紧张。”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李然手里拿着士心的传呼机,看着里面的信息问。
“就是那个曾经带着孩子住在我家里的女人。”士心说,眼睛望着车子前面的路,嘴里催促司机,“师傅,麻烦您开快点儿。”
6
失踪好几月之后,在初冬的时候金花披头散发地出现了。她神情呆滞地望着面前的士心和桑德伟,咧开嘴嘿嘿地笑着,一点儿别的反应也没有。她看上去疯了。
士心叫了很多遍金花的名字,她只顾傻傻地笑,丝毫不搭理。
“没用,我叫破了嗓子她都没反应。”桑德伟气急败坏地用手撸着自己的头发。
看着眼前的金花,士心心痛得似乎要窒息。没想到金花真的没有回家去,而且变成了这副样子。他慢慢走过去,把手放在金花肩膀上,轻声问:“金花,不认得我们了么?孩子……”一想到孩子,他突然吓懵了,声音发抖着吼开了,“孩子,孩子呢?”
金花被他的手捏疼了,大叫了一声,一把抓住士心放在她肩膀上的右手,猛地咬了一口。士心本能地甩开了金花,往后退了退,手上鲜血淋漓,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嘴巴里默默念叨:“孩子呢?乒乓呢?”
金花疯疯癫癫地出现了,但是乒乓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在她离家出走的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知道可爱的娃娃乒乓到了哪里。
士心让桑德伟照顾金花,自己到派出所去报案。李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里慌张地跟在他后面到了派出所。民警详细询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告诉士心这不属于他们管,应该到大兴黄村派出所报案。他一刻也不敢耽误,拉起李然就往外面跑。跑了几步,他问李然:“身上有钱么?”他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刚才回来的时候打车已经花光了。
李然茫然地摇摇头。
“我一个月才多少钱啊?还没你多呢!地地道道的月光族,月月花光。除了发工资的那几天,身上的钞票从来也没有超过五十块的时候。”
士心看看他,没有搭话。急吼吼往巴沟跑。李然也跟了上去,嘴巴里默默念叨:“我又怎么了啊?开玩笑也不成啊?”
桑德伟身上也没有多少钱,根本不够去大兴的车费。士心跑了这一路,已经很累了,颓然地坐在了床沿上。“太晚了,明天去吧。”
金花大概是折腾累了,倒在桑德伟的**就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士心和桑德伟坐在床边什么话也不说,都点着一根烟默默地抽着。李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看看狭小的屋子,发现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于是笑呵呵地问:“今晚上怎么睡啊?”
桑德伟愤愤地瞪她一眼没有说话,士心看看李然,气呼呼地说:“不睡!”
“张士心!你……你冲我撒什么气啊?我陪着你跑来跑去的,你还这么没良心?”李然显然是生气了,砰地甩上门走了。
士心坐在床沿上没有动。过了片刻,桑德伟忽然开口了,气呼呼地说:“还不去追?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跑出去,你不担心啊?”
士心忽然反应过来了,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说了句“你好好看着金花”就冲了出去。
他跑出小胡同,四下里看看。小街上黑漆漆的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他不敢耽误,一路小跑冲到了路口。大街上灯火通明,但是根本看不见李然的影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就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身旁的黑暗里忽然传出了一阵笑声:“嘿嘿嘿嘿……”
士心听得出来,那是淘气的李然躲在门后边。
7
“乒乓,乒乓!”金花似乎清醒了,不住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
趴在桌边睡觉的士心和桑德伟几乎同时醒了,一起跑到金花的床边看。金花没有醒,只是在梦里呼喊孩子的名字。
喊声也把躺在金花脚边睡觉的李然吵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看士心和桑德伟,嘟嘟囔囔地问:“你们大半夜联欢啊?”
两个人都没笑,说明她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李然捞了个没趣儿,咣当一头倒在金花的脚边继续睡了。才刚睡下,金花伸腿一脚蹬在李然脸上,李然惊叫着坐了起来,痛苦地哎呀了一声,从**下来了。
“这觉没法儿睡了。”她说。桑德伟和士心一起笑了。李然把嘴巴一撇,不屑一顾:“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两截儿木桩呢!还知道笑一笑啊?不管有啥事儿,总得笑一笑不是啊?你俩像两个庙里的泥菩萨一样板着脸,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士心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跟过日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把李然拉到床边,让她在金花身边重新躺下,给她盖上了被子。李然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张士心,甜甜地一笑,说:“看不出来,你还知道体贴人。”
天刚刚麻麻亮,士心就要去大兴报案寻找孩子。桑德伟拉住了他,说:“得了,在这儿看着她吧。就你那身子骨儿,还是我去。不过你今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上班,再要把金花弄丢了,我就拆了你的骨头!”
桑德伟走了之后,士心和李然聊了一会儿。李然大致知道了金花的事情,就什么也不敢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她有你这么个哥哥,真幸福!换了我,打死我我也不会走。她真不知道心疼你。”
士心看着睡得很沉很香的金花,给她掖了掖被子,说:“她还是个孩子。”
“你也会这么疼我么?”李然忽然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士心的脸。
士心看看李然,因为没有睡好,她的眼睛有点儿肿,但是层层叠叠的眼皮儿反而显得更加分明了,就像春天开放的梨花,看不透有多少层,黑漆漆的眼眸子就像带露的花蕊,透出一种叫人看也看不透的美丽。
“不会。”士心很坚决地说。
李然大约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很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可你也不用这么干脆地说出来吧?我是什么人啊?爸爸妈妈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
从巴沟那间小屋子里出来之后,李然独自往就在附近的公司走去。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就在这个夜晚过去之后她忽然长大了。这个晚上,她看见了很多没有看见过的事情,听见了很多没有听见过的事情,也真正认识了自己几年前就认识的张士心。
她清楚地记得几年前她站在安定门的过街桥上找工作,士心也在那里找工作,她还害得士心失去了破自行车。从士心骑车带着她返回学校的那个傍晚开始,她心里一直对张士心有着一份格外好的印象。这份好印象不仅仅是士心给了她一份工作,帮她摆脱了城管,还因为士心的身上有着一种看上去顽皮实际上很稳重的气质,在他对遇到的一切事情轻描淡写地处理过去的过程中,有着一份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沉稳。那个时候李然就常常希望自己能和这个看上去黑黑瘦瘦的小子成为很好的朋友;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除了最初帮士心做过几次家教之外,他们事实上一直都没有更多的往来。士心黯然离开学校,都没有跟李然说一声,李然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士心了,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几年以后居然还能在北京遇见士心,而且还在一个公司里上班。
就在看见士心坐在电脑前面挥动两个食指在键盘上飞速地打字的那一刻,李然的心里就掀起了一阵涟漪。一种早就在她心里滋生出来并且潜伏了多年的情愫悄然升腾起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接近士心,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虽然士心失学的事情在学校里人皆知道,但她并不清楚真正的原委和经过,也没有办法知道士心后来的下落。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她慢慢地忘记了过去,也忘掉了曾经滋生在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少女情怀。
毕业之后她没有回家,留在北京打工。她很希望士心能问一问她为什么没有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选择了在外打工,但士心一直都没有问起,似乎他对她的事情连起码的好奇心都没有。李然一直都很失落,但她毕竟是一个刚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小女孩,很快就忘记了心里的烦恼,依旧缠着士心,整天把他搞得头晕目眩,叫苦不迭。
这个晚上过去之后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士心这些年一定过得不容易,这一点她不用想就看得出来。士心身上的衣服虽然很干净整洁,但是很旧;工作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住在一间距离公司三个钟头车程的小平房里;他的脸色看上去和以前没有多少分别,依然黑里透黄,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比以前成熟了,已经从当初的那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并不难看的小伙子。
她在这个晚上第一次听到金花这个名字,看见了这个人,也知道了士心和桑德伟收留照顾金花的事情,就在知道这些之后,李然才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和她一起帮着士心带家教的阿灵姐姐跟她说的一句话:“士心想照顾好每个人,其实最需要照顾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说刚刚和士心重逢的时候她心里升腾起来的是一种蒙蒙胧胧的少女情怀,现在,李然在回公司的路上很确定地告诉自己:“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士心。他太苦了。”
第十八章
1
在照顾金花和忙碌工作的间隙里,士心请假回了一趟家。这一次他的心情很好,因为现在的他身体状况比以前好了很多,工作也相对安定了。更让他高兴的是最小的妹妹萍萍的学习成绩很好,考上一个重点大学一点问题也没有。他现在把内心对大学的渴望和家里的未来都寄托在最小的妹妹身上,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妹妹上大学,过上幸福的日子。
他这几个月寄回家里的钱母亲基本上没有动用,都留着给萍萍上学。士莲上班之后收入不是很多,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块钱,但是每个月基本上都交给了母亲,加上兰兰在外面打工的收入,家里最困难的时期似乎已经过去了。现在,全家人最重要的事情除了萍萍念书之外就是把刚刚分配到手的楼房买下来。
当年的小平房拆掉之后,家里租房子住了两年多。现在,一套并不宽敞但是能给一家人无限希望的新楼房分配到了家里,虽然因为交不起钱分配到手的仅仅是一套公房,每个月还要交纳房租,但是毕竟来到省城十五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套可以堂而皇之地住进去的楼房。士心打电话的时候能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兴。
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只要衣食无忧便知足了;在这样简单的日子里,生活如果一天天发生着好的转变,那便是最大的幸福。现在,张士心一家人就沉浸在无限的幸福当中。
房子是一定要买下来的。开发公司和房管所四处贴满了关于房改的通知,说现有的公房将在两年内全部卖给居住人,如果承租人在两年内不购买房子,他们将依法收回。
士心回到家里看到这样的通知,不知道那些人依据的是什么法,也不知道自家曾经的那几间用父母半辈子的血汗钱买来的平房为什么就那样白白拆掉了,没有给予他们一分钱的补偿。他不太甘心,又去找开发公司和房管所询问。房管所说这是开发公司的事情,他们没有办法干涉;开发公司说原来主管拆迁的经理因为贪污几百万元已经被判了刑,之前的事情他们不清楚。但有一条是明确的:当初没有钱购买新盖起来的回迁房的所有人家都没有得到补偿,仅仅用自己原来的私房换回了一套没有产权的公房,每月向房管所缴纳租金。
“这是上面的规定。想要补偿,当初就应该把房子买下来,现在你依然得买下来——房改了不是?但是现在什么补偿也没有了,原来自家的平房白白搭进去了不是?”开发公司的一个管理人员说,然后就不搭理士心了。
士心并没有死心,他觉得这样的处理方案太不公平。对于像他们这样清贫的家庭来说,根本没有经济能力购买房子。但是不论买不买新盖出来的房子,原来属于自家的房子被拆掉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得不到一分钱的补偿。他连续跑了很多天,揪着开发公司的经理不放,并且明确地告诉他,如果不能作出公平的补偿,他就依法起诉他们。
事实上士心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他不懂法律,也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地方,法律究竟能不能保护像他们这样贫穷脆弱的人;如果法律真的能保护他们的话,拆房的过程中也就不会出现那么多不公平的现象了。但他还是振振有词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那个经理。那个经理仔细地端详了这个从北京特地赶回来的年轻人,似乎有点儿动摇了,就在士心即将离开的前一天,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如果他们家现在打算把房子买下来,可以不需要一次付清,而且可以免除一部分房款,只需要在两年内交三万元就可以得到现在居住的这套楼房。
士心胜利了,全家人也开心了。
但开心只是暂时的。三万元对他们家来说毕竟还是一个天文数字,谁也不知道两年内能不能攒够三万块钱得到这套房子。如果两年之后钱依然没有攒够,房子被收回将是必然的事情。
全家人在吃过饭之后经过了一阵子周密的盘算,母亲笑盈盈地问士心:“士心,你现在一个月是能有两千块工钱不?”
士心点点头,笑呵呵地说:“往后怕还不止呢!您就放心吧!这房子啊,咱一定要买下来。先交几千块,把手续办了,其它的慢慢来。两年之内一定可以交完。”
母亲点点头,但似乎还是不放心。
“要不,你把每个月的工资都给寄回来,我攒着?怕你大手大脚地,一口气儿给花光了。那到时候可怎么办啊?萍萍也要念书不是?现在可不比你那时候上学,学费贵得很哪!我们一块儿扫街的那个乡下女子秦嫂——你知道的——儿子去年考上重点大学,一年要六千块学费,硬是没去上学。现在还跟着他娘扫大街呢!”说起上学,母亲心里已经沉寂了很久很久的波澜似乎一下子就汹涌起来了,她就想起了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你啊,有学上都没好好念书。人家孩子连学校都进不去,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地跟着娘亲扫大街,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着话,母亲眼角就多了两滴眼泪。
士心心里一阵难过。
三年多过去了,他已经渐渐地忘记了当年黯然离开学校的那个清晨,忘记了那些悲欢离合的岁月。但是母亲却没有忘记。在母亲心里,他的失学是她永远的痛。
“娘,我现在不是挺好么?您就放心,我每个月都把钱给您寄回来。给萍萍上学,剩下的留着买房子。两三年呢,怎么说都能把房子买下来。”
“还有我和姐姐。”兰兰已经明显地长大了,眼睛大大的,个子高挑,身材匀称,是一个标志的姑娘。她一直在武警宾馆当服务员,最初的时候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块,凭着自己踏实勤快,一直做了两年多,现在一个月也能有五六百块的收入了。
母亲还没有答话,士心就站起来走到兰兰身边,望着和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高的妹妹,她的身上穿着洗得很干净的旧衣服。士心说:“把自己照顾好就成了,该买的时候就买点衣服什么的,别让人家看不起。家里的事情有我在,不用你操心。”
在他心里,士心对这个妹妹有着一份永远的亏欠。自己上学加上重病没有顾得上,也就是在那一阵子里兰兰考上职业高中后被迫放弃了上学,十六岁就在外面饭馆里洗盘子了。士心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回家看到妹妹在饭馆门口的冰天雪地里洗盘子,手上布满了血口子。家里五个孩子,除了早早死去的弟弟,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兰兰。如果说父母亲在最艰苦的岁月里对自己的孩子应该有一份愧疚的话,这份愧疚仅仅应该因为兰兰的早早失学而存在。士心没有埋怨过父母,父母已经做到了他们能做到的一切;他只怪自己没有很好地照顾妹妹,让妹妹失去了学习的机会,这个机会的失去很可能意味着妹妹兰兰的一生都将发生彻底的改变。
他安排好了家里的一切。临走之前带着兰兰去了一趟街上,给妹妹买了一件像样的衣服和一条裤子。然后买了一点东西一起去看了看姥姥。老太太依然老态龙钟,但是神色安详,总有说不完的话,拉着士心的手絮叨了一个下午,拿着士心给她的三百块钱唏嘘成一片。士心走的时候,姥姥扒着门边哭了。
返回北京的时候他心里有点儿忐忑。因为他答应了母亲把每个月的两千块收入全部寄回家里留着给萍萍上学给家里买房子。但他不能肯定把两千块钱寄给家里之后,他自己是否能够维持最简单的生活。
他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个事情。答应了的他就一定要做到。即使没答应,他也会这么做。现在让他觉得很幸福的是,自己还活着。那次黯然离开家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最疼爱的父母和妹妹们;这两年里他已经两次看到了亲人,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觉得踏实和幸福。
母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里都看得出来,家里的日子在渐渐变得好起来。母亲的心情向来是这个家庭的晴雨表,现在母亲时不时就会露出实实在在的微笑,有时候还能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把自己惹得哈哈大笑,晚上回到家里还要向一家人汇报自己领导着几十个清洁工人扫大街的这一天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俨然一个高级领导的姿态和语气。一切都表明,这个在清贫中颠簸了十几年的家庭终于走过了最黯淡的岁月,渐渐迎来一段光明的日子。
士心很放心。现在,如果还能有一两年时间,他把买房子的钱和萍萍上学的钱都攒够了,即使立刻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也会走得很安详。
2
张士心的工作一直都很顺利。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他迅速地掌握了各种关于网络的知识,也学会了制作网页和处理图片。这使他在做很多工作的时候逐渐变得得心应手,甚至连一些需要其他部门来配合的环节也省略了,自己一口气就完成了。
这一天,公司的运营总监把士心叫到了办公室,很肯定地告诉他,他的工作成绩非常突出。
“不过,看你脸色不是很好。听说你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去。要注意身体啊,小伙子!人事经理告诉我你的情况,我很欣赏你!希望你越做越好。生活会越来越好,挑战也会越来越大。你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好好做,一定会有出头的一天。”经理的一番话让士心觉得很振奋也很感动。至少说明自己半年多来的努力是有成效的,他不仅可以保住这份稳定而且相对有着丰厚收入的工作,而且也通过自己的勤奋证明了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谋生,学历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现在可以放心了,因为经理让他到人事部签订劳动合同。合同签订之后,他在未来的一年里根本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更努力地工作,然后把辛勤得来的钱寄给家里,完成他对家里的承诺,尽到一个儿子和哥哥的本分。
签合同的时候他见到了更让他振奋的消息。他的合同上清楚地写着:职位:助理总编,月薪三千五百元(税后)。看着那几个字,他的心激动得通通直跳,经过了这么多艰辛,他终于成了一个可以获得几千块钱月收入的人。和那些出入于写字楼的西装革履的人一样,他现在也有了丰厚的收入,成了这家大型公司的助理总编。
三千五百块的税后月工资,相当于父亲和母亲两个人起早贪黑在大街上挥动大笤帚忙碌整整半年的全部收入!如果他节约一点的话每个月只需要五百块就可以应付自己的生活了,剩下的三千块都可以存起来,一年之内就可以把家里的房子买下来了。
他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明。一种新的希望在他心底里升腾起来。
没有永远的失败者,在生活面前,自己是胜利者。他肯定地告诉自己,你是一个胜利者。你暂时地战胜了死亡,也战胜了贫穷。现在,你需要面对的就是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好日子维持下去,把对父母家人所有的爱都变成好日子奉献给他们,让他们也感受到幸福和满足。
人最难面对的就是自己,当他战胜了自己之后也就变得攻无不克了。张士心走过了人生中最黯淡的岁月,在死亡线上挣扎六年之后,终于在千禧年即将到来的时候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虽然这个春天来得迟缓了一些,但他的人生也因为这份迟迟到来的春天而变得丰富了,高尚了。
他花一百九十八块钱在西单商场给自己买了一套打一折的西装,人家还附带着送给他一条银灰色有碎花的领带。虽然不是很好看,但这是他在北京这些年里给自己买的最昂贵的一样东西。运营总监那天临别的时候笑嘻嘻地告诉他,他应该有一件西装,穿在身上会比较精神,而且也像一个领导的样子。所以他买了这件西装,而且没有犹豫,也没有心疼的感觉。第二天他就穿着这套新买的西装,打着领带精神抖擞地到了公司。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走两步就看看自己身上,摸摸领带,生怕领带不小心歪到一边去。
李然一大早见到西装革履的张士心,惊得在原地跳了一下,“啊!”地大声喊了出来。吓得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着她。于是大家都看见灰头土脸的张士心今天忽然变了模样,哈哈地笑起来。士心脸上红了,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面坐下来,打开电脑忙碌起来。李然就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面。
“怎么回事儿啊?换了一套皮,就连我也不搭理啦?”
“快去忙你的去!我要工作了。”士心撵她走。但李然跟他耗上了,怎么也不肯走。
“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笑脸儿,再要敢跟我耍大牌儿,我就跟定你了。死也不会离开,晚上还跟着你回家去吃饭。”李然仰起头说。
“再不去干活,小心经理看见了把你炒咯!”士心吓唬她。他很明白,这样的吓唬对李然来说根本就无济于事。果然,李然脑袋一歪,凑到他跟前,小声说:“稀罕啊?我还不愿意干呢!一个月千把块钱儿,还要交税,连你现在的三分之一也不到。”
士心转头看看李然,发现她靠得很近。就站起来按着她的肩膀往后推了推,说:“我也是从千把块钱儿做起来的。你天天心思就不在工作上,还想拿那么多钱?你当公司的经理都是傻瓜啊?要是换了我,就给你五百块,这还是因为我跟你认识,要不然连五百都免谈。”
“他们本来就是傻瓜!连我这么优秀的人才都不能发现,硬是让我做什么破客服。天天对着电话‘喂,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烦不烦啊?那些都什么人啊?动不动就跟我说:‘小姐,你的声音好好听哦!’连自己本来打电话要做什么事情都忘了,恶心!”
李然学得惟妙惟肖,士心禁不住笑了。李然撅起嘴巴,笑呵呵地说:“笑什么啊?原来你也会笑啊?哼!”她在士心的桌子上拍了一下,气呼呼地走了。士心没有跟过去,因为他知道李然根本就没有生气。这个丫头每天一上班头一件事情就是巴巴地跑过来跟他胡闹一通,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工作。
他一直都很忙,但是在他心里很喜欢李然这样子跟他胡闹。甚至很多时候他还期待着李然能够来找他胡闹。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奇怪心理,也许是这么多年的日子过得太灰暗了,李然的出现让他的生活里面多了另外一种灿烂色彩吧。他喜欢这样的色彩,喜欢这种轻松的感觉。
但李然很快就再也不来找他了,连续很多天里,李然都沉着脸独自坐在桌子上发呆。他很想过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一直都没有过去问。他知道,李然如果想告诉他,早就开口说了。到目前为止,他可以知道的关于李然的点点滴滴都已经知道了。这小丫头连自己的初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士心,在士心面前她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她现在不说出来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士心想等几天,看看再说。
3
“金花还乖吧?”士心一边帮桑德伟整理摊子上的菜,一边看着坐在摊子里面小板凳上静静地望着自己的金花,问桑德伟。
“怎么不乖啊?一整天一句话都没有说。还自己去上厕所呢!”桑德伟面堂黝黑,手里忙着整理菜,嘴上说,“就是把丫头冻坏了。我又不敢放在家里,怕她出事儿。”
士心叹了口气,看看静静地坐在摊子里面的金花。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和棉鞋,围着围巾,一动不动地坐在板凳上盯着士心看。他这样看着士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自从士心因为怕桑德伟一个人忙不过搬到这里来,租了两间相互通着的房子和他们一起住之后,金花只要看见士心,就静静地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看。有时候脑袋还歪到一边,仿佛在努力地思考。起初她还动不动就默默地念叨孩子的名字,到了后来她的嘴巴就几乎没有张开过,仿佛变成了一个哑巴。
“要不是得看着她,我才不在这里卖菜。冻死巴活的也挣不到几个钱儿,怎么说也是一大学生,也吃过几年文化饭,稿费都赚了好几大万,怎么就沦落到卖菜为生了呢?”桑德伟一边整理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士心不说什么了。默默地收拾着菜。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桑德伟。
当初金花是他救的,也是他留下的。金花出走是他造成的,但是到了今天时时刻刻在金花身边照顾她的却是桑德伟。士心虽然搬到了这里,每天下班回家做饭给他们吃,周末的时候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浆洗干净,但除了这些,他只能是每个月给桑德伟一部分钱贴补家里的生活,再把金花的药买回去。他必须出去工作,不能时时刻刻在金花身边守候着。
桑德伟理解他,什么话都不说,有时候连士心递过来的钱都不接。“给你家里吧。留着自己买点药吃吧。”他总是这么说。然后默默地照顾着金花,起初的时候连她上厕所都要操心,稍不注意金花就会尿湿了裤子,现在稍微好一些了,金花知道自己去上厕所了。
“也不知道乒乓怎么样了。都半年多了,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吃苦。”桑德伟说完,眼睛红了,抬起头看了士心一眼。士心知道,桑德伟对金花的出走和乒乓的丢失一直耿耿于怀。造成这种局面的正是士心,他的心里也一阵难过。
“警察都找不到,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乒乓那么小……”
就在这个时候,士心听见一直没有开口的金花忽然张开嘴巴说话了。
“乒乓……乒乓……”她念叨着,从板凳上坐了起来,然后扯掉头上的围巾,双手紧紧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很努力地想着什么,嘴巴里依旧念叨着,“乒乓,乒乓……”
士心几乎是惊叫着穿过菜摊子奔到了金花面前,他抓住金花的肩膀用力地摇,眼泪扑扑而下。桑德伟也把手里的菜丢掉,转过身来看着金花。
“金花,你想起什么来了是不是?你说啊,金花。你快说,你想起什么来了?”士心用力地摇着金花。他有一种预感,金花似乎很快就要想起什么来了。
金花整整地盯着他的脸,仔细地看,努力地想着。
“乒乓,乒乓……”念叨着念叨着,金花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目光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她一把抓住士心的手,急切地说,“哥,娃娃被他们抢走了!抢走了!”说着,哇地哭了出来。
士心跟着哭了出来,桑德伟也哭了起来。市场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围在四周看着这三个抱头痛哭的年轻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士心和桑德伟心里有多么开心和感动。经过了大半年时间,金花终于清醒了。她清晰地冲士心喊了出来:“哥,娃娃被他们抢走了!”
4
那一天金花抱着孩子出走之后,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四处游走。后来到邮局取了钱就直奔当初侮辱他的那个人家里,她要带着孩子去找那个人理论。走到楼下的时候她又没有上去。她看了看孩子,怀里的乒乓睡得很安详,小脸蛋红扑扑胖乎乎的。金花忽然舍不得了。当初生这个孩子就是为了指正那个坏人,但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之后,金花几乎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乒乓成了她的全部。现在,当她要带着孩子去找那个人的时候,她忽然退缩了。乒乓是她的全部,她不能把娃娃变成指证那个混蛋的工具。那个混蛋不配有这样可爱的娃娃!
所以她没有上楼,带着孩子离开了。
她怀里抱着乒乓,揣着从士心的存折里取出来的五千多块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那个时候她很想回去,很想回到那间生自小炉子的小屋子里。她也知道,那里一定有一个人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他会给她做饭炖鸡汤,他也会永远关心和爱护她,照顾她的孩子。金花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返回大兴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士心之前要她离开北京回家的事情。
“他一定是嫌弃我。要不然那天夜里我要他睡在我身边,他就不会拉上布帘子离开。他也不会叫我带着孩子离开。”在想到了这些之后,金花忽然又想到了士心面临的生活。“哥病得那样重,家里的日子那么难,还要照顾我和娃娃。他受得了不啊?他一定受不了,他的脸上总是像涂上了蜡一样的焦黄,他一定受不了!”
金花抱着孩子默默地站在大街上。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哪里。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士心是他最亲的人,还在坐牢的桑德伟是她最亲的人。现在,这两个人都靠不上了,她不知道自己和孩子还能依靠谁。
她在朝阳的远郊区租了一间小房子,和孩子一起心惊胆战地住着。那里就像一个贫民窟,到处都是和她一样飘零在外的外地人,到处都是脏兮兮一片,到处都是似乎不怀好意的目光。她紧张得夜里连眼睛也不敢合,抱着孩子坐到天亮才迷迷糊糊歇一会儿。
她渐渐地习惯了那种孤独的生活,也放松了警惕。就在有一天她出去解手回来之后,发现躺在**的娃娃不见了。住在隔壁刚刚还蹲在门口吃饭答应帮她看着孩子的那个河南人也不见了。乒乓被那个河南人偷走了。
金花疯了一样地追了出去,呼喊着乒乓的名字追了出去。这一追就是很长很长一段日子,直到桑德伟无意中遇见了她。这个时候她已经疯了。
“是他,就是他。那个河南人带着很多小娃娃在外头跟人家要钱讨饭。那些娃娃要了钱都交给他,要不到钱就被他打的死去活来。就是他,他偷走了我的娃娃!”金花依偎在士心怀里,眼睛里充满着惊恐,交织着爱与恨。咬牙切齿地说。
“金花,只要认得他就好。咱明天就去报警。咱自个儿也出去找!”士心安慰着怀里的金花。抬头看了看桑德伟,说,“阿桑,明天一早我去报警。你别摆摊儿了,咱出去找孩子。”
桑德伟点了点头,端过来一杯水:“喝吧。金花。”
金花端起水杯,眼泪巴巴地望着士心,小声问:“哥,乒乓还能找回来不?”
“能。一定能。”士心搂住金花,轻轻地拍着她,金花紧紧地抱住了士心:“哥,你一定要把娃娃给我找回来啊,我不能没有娃娃,你们也不能没有娃娃啊。”
5
士心报案之后,把整个案件的前后经过和相关的细节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警察,希望他们能够帮助金花找到孩子。这个案子引起了警察的高度重视,接到报案就迅速展开了调查。
“案中有案。但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案子。”警察对他说,“找到偷孩子的人就能证明强奸金花的人有罪。”
士心点点头。但他不知道在北京的茫茫人海能不能找到那个已经失踪半年的孩子。他甚至觉得就算孩子现在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可能不认识了。乒乓只有一岁多,丢失的时候还不到一岁,也许就连他的母亲金花也不能认出他来。
日子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刚刚清醒过来的金花总是不停地哭。日子久了,眼泪也流干了。她开始慢慢变得冷静下来,帮着桑德伟打理菜摊儿。士心除了上班,一有时间就往派出所跑,询问寻找孩子的事情。但是冬去春来,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依然没有孩子的消息。一条一条的线索到来,又一条一条地被否定。
士心放弃了自己寻找,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警察身上。
这一天是个周末,士心特地带着金花出去买东西散步。金花已经渐渐地从失去孩子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又像以前一样的孩子气,跟在士心身边嘻嘻哈哈的笑。士心看着金花,心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她现在只有二十岁,本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年纪,但漂泊异乡的日子里,这个单纯的女孩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很心疼;但在同时他也很欣慰:苦难没有消磨掉金花身上的那种纯真的气息,一旦暂时地忘记了身边发生的事情,她的脸蛋上就会显现出花儿一样灿烂的甜美笑容。
“哥,你还会撵我走么?”金花小心地问。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藏了很久,她一直都想知道,但是一直都没有问起。她很害怕她的士心哥哥会点头或者很干脆地告诉她他会撵她走。在她心里,士心哥哥是天底下最善良也最完美的人,是她一辈子都想依靠的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仅仅是一个乡下姑娘,几乎什么都没有。
自从她清醒之后看到经常影子一样跟随在士心身边的李然,她的心就一刻也没有平静过。士心哥哥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是他身边无论什么时候似乎都有一个女孩子伴随着,而且每个女孩子都投入地关心着他。不论是以前的春雨姐姐还是现在的李然,她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女孩子,也都深深地关心着士心。金花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但是她凭着女孩子的直觉看得出来,就像以前的秦春雨一样,现在经常出现在士心身边的美丽女孩李然一定非常喜欢士心。
想起李然,金花心底里就会充满了绝望。李然有文化,很漂亮,还有一份相当好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她每天都和士心在一个公司里工作,她最终和士心走在一起几乎是必然的事情。想起这些,金花的心就隐隐地痛。这个女孩子在风风雨雨的日子过去之后,芳心可可,竟然对士心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了。
士心没有点头,他拍拍金花的肩膀,说:“不会。你放心吧,哥怎么会撵你走呢?没有你在我身边胡闹,哥还觉得不习惯呢。你不知道你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里,哥心里有多难过。我呀,就那么天天盼望着,盼望能见到我的妹子,能看到她在我跟前胡闹。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如果金花还能回到我的身边,我就一天也不叫她离开。”
金花觉得那只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很温暖,也让她无限幸福。泪水很快溢满了她的眼睛,她把头靠在士心身上,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消瘦的面堂流下来。
“哥,你真的那么想我么?”
“真的。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没有。我知道哥永远都不会骗我。”金花说着,再也收不住泪水,铺在士心怀里痛快地哭起来。
“傻丫头,哭什么?”士心帮她擦干泪水,拉着金花的手,看着她说,“哥一定好好照顾你。再不会撵你走了。你别哭,哭起来就变成丑八怪了,一点也不像平常得你那样好看。”
“我不是哭,我是高兴啊,哥。我现在比谁都幸福……”金花自己擦着眼泪,仰起头问士心,“哥,你看我丑么?”
“不丑,你一点都不丑。你不但模样儿好看,你的心比什么美。”
金花破涕为笑,把脸贴在士心身上,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哥,你的心才美。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你这好的人。”
“傻丫头,你才多大啊?还一辈子呢,你可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你可知道一辈子要经历多少事情?”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将来一定可以知道。有哥你陪着我,照顾我疼我,我这一辈子就会天天都觉得很幸福。”
6
“疯了啊,你?”李然瞪着士心,“你以为自己有多少钱啊?给了也就算了,还一下子给那么多?”
“他是阿灵的弟弟。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关心过他,现在帮他是应该的。”
“那也没必要一下子就给他五百块吧?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两个月以前就给他寄过钱了。两百,没错吧?还有一个叫做牛小丫的,是在你家乡吧?你也给她寄了钱。”
士心抬头看看站在身后的李然。她手里拿着她的钱包,还有一张从钱包里取出来的汇款收据。
“你这丫头怎么动不动就翻我东西啊?连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你都知道。”
李然仰起头,不屑一顾地看着他:“那是啊,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啊?连你嘴巴里有几颗虫牙我都知道。”说着低下头来,靠近了士心。士心忽地站起来,伸手往上拉了拉李然的领口。
李然脸红了,面若桃花,羞涩地一笑。她太不注意细节了,这不是士心第一次帮她往上拉领口。每次士心看见她的领口低低地搭拉着,就会轻轻往上拉一拉。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心里都会**漾起一阵幸福的涟漪。她知道,士心不是一个跟女孩子随随便便的人,面对着一份独一无二的关心,李然总是坦然享受着。在她的感觉里,士心要比他大很多很多,就像关心一个孩子一样关心着她。她喜欢这种被关心的感觉,她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宠爱。因为士心每次除了帮她拉起衣领,就连稍微重一点的话也没有说过。
但她不喜欢士心总是把心思放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士心一直关心着金花和桑德伟的点点滴滴,对于这一点李然没有任何意见,因为她知道那两个人是士心在北京最亲近的人,就算她再怎么反对,士心也绝对不可能置之不理;她想不通的是士心无论怎样艰难都没有忘记时不时地给阿灵的弟弟和那个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小丫寄钱。
“你往后别给他们寄钱了。成么?”李然问。
士心没有直接回答,笑着说:“如果你肯帮我寄钱,那我就不寄了。”
李然嘴巴一撇:“切!我一个月才弄多少钱啊?哪有钱帮你管那些事儿啊?再说了,就算我有钱,我也不会管。我不是菩萨也不是活佛,我还天天盼着有菩萨能普度我呢!”
“那你就别嘞嘞了,回去工作吧。”士心说着话,把李然的身子扳过去,在她背后推了一把。李然拗不过,只好悻悻地走了。走出老远,转过头来,眨巴着眼睛对他说:“赶明儿我要是潦倒了,您也时不时接济我一把。成么,菩萨?”
士心还没回答,附近一个同事听见了,连忙乐呵呵地抢着回答李然:“一准儿成。甭说往后了,就现在。只要美女你说句话,我马上接济你。就算让我下油锅我也认了!”
李然一闪身到了那个人跟前,伸手在他额头上来了一个响亮的暴栗。那人痛得嗷嗷叫,大声地说:“你这么凶巴巴的,哪个菩萨也怕了你了。看将来谁敢要你当媳妇儿。”
李然不以为然,轻蔑地瞅了他一眼,丢给他一句话:“就算满世界的人见着我就跑,也轮不上你来操心。总会有那么一个瞎了眼的家伙看上我,不信走着瞧。”她说完话,看看士心。发现张士心正在远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她心里一乐转身就走,一下子撞在了工作间的隔板上,别人还没笑,自己却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震翻了办公室。
第十九章
1
下班之后,李然非要缠着士心去他那里做饭吃,士心笑笑答应了。走在路上,李然忽然立住脚,仰起头盯着张士心的脸看了半天,看得张士心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脸上有什么?”他问。
“除了沧桑,就是丑。”李然笑呵呵地说,“单看眼睛很迷人,嘴唇很性感,鼻子很秀气,眉毛也很分明,但是组合到了一块儿怎么就那么难看呢?”
士心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这样看着你就算是抬举你。我怎么不看别人啊?话又说回来了,看别人对得起你么?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就是一块儿榆木疙瘩。”李然忽然欢快地笑了,问他,“知道我前些天为什么不搭理你么?”
士心忽然想起来起前一阵子这个小丫头是很长时间都郁郁寡欢,也不来跟他捣蛋了,天天坐在办公桌前面发呆。“不知道。但是感觉到了。”他说。
“那你想知道么?”李然问。
“不想。”士心简单的回答让李然有点儿意外,甚至有点失望。她看了看士心,又看看远处,不说话了。把手放进裤兜里,默默地走了。士心赶紧跟了上去。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告诉我,你早晚会说的。你不告诉我那就说明你不想让我知道。是不是啊?”
李然忽然笑了,她回头给了士心一拳,说:“那不一样。我告诉你,说明我信任你;你来问我,说明你关心我。你个笨猪,一点都不会讨好女孩。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傻里傻气,笨头笨脑。”
士心不说话,嘿嘿地笑,等待着下文。他知道,李然要开始讲述了。果然,李然凑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士心心里一阵慌乱,不知道是应该让她继续挽着自己的胳膊,还是应该立刻摆脱。李然似乎意识到了他的这种拘束和矛盾,反而挽得更紧了。
“休想甩开!你没看见街上那些人的贼眼转来转去盯着你看啊?那是羡慕,是妒嫉。知道不啊?”她看士心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甩开自己的意思,也就不信口开河了,静静地走在士心身边,开始讲述自己打算告诉士心的事情。
“我还没有毕业的时候,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劝了,怎么也劝不住。我跟了妈妈,妈妈跟了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人。所以我没有回去,也没有找工作。我哪里也不去,我就留在北京,生生死死都是自己一个人。”说到这里,李然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士心低头看看走在身边的李然,发觉她的眼睛红了。
“大人们的事情你就算想管也管不了。你把自己操心好就成了,你父母也就放心了。”他说。
“父母?”李然苦笑了一声,“爸爸带着一个可以当我姐姐的女人走了,妈妈跟着一个可以当我爷爷的人走了。他们什么也没有为我做,唯一影响了我的就是我再也没有家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小狗,爸爸不疼,妈妈不爱,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说着话,李然哭了。
士心停下了脚步,李然也不走了。士心走到她面前,双手按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看着在他面前失声恸哭的李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然忽然扑进了他怀里。
“这些日子最开心的就是我见到了你。但我很怕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人要照顾。在你心里还有一个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我不知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因为这个秘密,你一定会离开。到了那一天,真的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士心拍拍怀里的李然,心里无限惆怅。
来到北京的四年里,他很孤独;其实他也不孤独。从这段最艰难的日子一开始的时候,他的身边就出现了阿灵,给了他无数的快乐和温暖。阿灵走后,秦春雨几乎把所有能给予他的关心和爱护都给了他,在最他需要的关头,用一笔不知道怎样得来的钱挽救了他的生命,随后也离开了。李然并不是一个很会体贴和照顾人的女孩,但是李然却让他深深体会到另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日子,他喜欢这种日子,喜欢这种轻松的感觉。虽然更多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迁就李然,一直把李然当成一个孩子一样哄着宠着,但他心甘情愿。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些年里是不是动过感情。他一直极力地收敛着自己,告诉自己你不可能也不应该像别人一样敞开情怀,因为一旦敞开,痛苦将是必然的结果。到了今天,他似乎已经艰难地跨越了死亡的门槛,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像所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享受爱情的滋润。
他怕自己没有未来,他也忘不掉阿灵和秦春雨。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理智上,他都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时候接受一个女孩子来到自己的身边。这辈子除了爱情,所有的苦难和幸福他都得到了,都体会过了。但爱情对他来说,似乎始终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那是一个绚丽的空中花园,充满欢声笑语和悲欢离合,但一切都跟他无关。
他看看李然,擦干了李然眼角的泪水,然后和怜惜地拍拍李然的头,说:“我只能答应你,只要我还能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我就会好好照顾你。”
李然忽然不哭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还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没什么。你记住就行了。”士心说,拉起李然的手,往前走去。李然心里存了老大一个疑问,就怎么也按捺不住了,猛地甩开士心的手,挡在他的前面不让他走了。
“说啊!你要是不说清楚,今儿就甭想走了。我还跟你说,张士心,我叫你一辈子都出现在我生活里,看你怎么赖?”
士心无奈地笑了。他拿这个孩子气的丫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但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
“你能不能给我唱个歌儿?”到了车站的时候她忽然问士心。士心摇了摇头,说他不会唱歌。李然抿嘴笑了,说:“骗鬼啊?”
“是啊,骗你。你就是鬼,捣蛋鬼。”士心说着就跨上了车,李然跟着他蹿了上去。在车厢里,李然紧紧抱住士心的腰,让他浑身不自在,但又不敢挣开,怕这古怪丫头在人群里做出什么更让他料想不到的事情。
“唱个歌儿吧。求你了。”李然撒娇似的说着,用力地摇着士心的身子。
士心看看他,没有搭理。目光飘向窗外,看着外面的高楼大厦。
“如果有一天我也跟春雨姐姐一样离开了,你会不会也这样想着我啊?”李然忽然问。士心听见了,身子一震,把目光移向李然。她正巴巴地望着自己。
“会。”士心说。
李然很满足地笑了,低下头不说话了,士心感觉到她抱得更紧了。
2
在他们几乎遗忘了寻找乒乓的事情的时候,士心忽然接到了一个传呼,是派出所打来的。他们在整顿乞讨人员的时候抓住了一个专门利用孩子来乞讨的团伙。团伙控制的孩子中间有三个两岁左右的孩子。派出所让他们赶紧去辨认其中有没有乒乓。
士心赶紧请了假,打了一辆车跑回巴沟,叫上正在摆摊儿的桑德伟和金花,直奔派出所。
一间空****大房子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吵吵闹闹地喊成一片。金花几乎是一步三撞地冲进了屋子,然后立住脚仔细地在每个孩子脸上巡视。士心和桑德伟紧跟着跑了进去,站在金花的身边看着那些孩子。时间太久了,就算乒乓真的在这些衣衫褴褛的脏孩子中间,他们也很难认出来了。
七八个孩子中间有三个两三岁左右的孩子。他们正坐在一张大**津津有味地吃着警察给他们的食物。随后赶来的警察对士心说:“就那仨孩子,你们看看有没有。”
金花很仔细地看着那三个孩子,似乎每个孩子都像,但又都不像。在她印象里白白胖胖的娃娃乒乓怎么也不能跟眼前这几个脏兮兮的小脸蛋上沾满了鼻涕的孩子对上号。她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坐在放声大哭起来。那些娃娃看到她突然坐在地上哭起来,都不敢闹腾了,静静地看着金花。
士心看看桑德伟,两个人都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扶起了金花。
“走吧,金花。”士心说,声音有些哽咽。看来乒乓不在这些孩子中间,他心里的失望不比金花少,难过得差一点就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吃面包的一个黑黑瘦瘦的孩子从**跳了下来,径直走到金花面前,把手里的面包递到金花面前。
“妈妈,吃。”他用稚生生的口气说。
金花忽然不哭了,一把搂住了走过来的孩子。士心心里一阵惊喜,险些就以为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了。但他很快就沮丧了,因为乒乓丢失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根本不可能认得自己的母亲。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出于天性,错把金花当成了妈妈。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匪夷所思了。那个孩子被金花抱住之后,不但没有挣扎,反而很安静地坐在了金花怀里,扬起手里的面包往金花嘴巴里塞。
“妈妈,吃。”他说。
金花的眼泪扑扑而下,用嘴轻轻咬了一口孩子送过来的面包,慢慢地咀嚼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孩子脸上。那孩子用脏兮兮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伸手就去擦金花脸上的泪水。
金花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抱住孩子的头,把乱蓬蓬的头发拨开。
她尖锐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间空****的屋子:“哥,是我娃娃。是乒乓啊!哥!你看他头上有三个旋儿!小时候摔的那个伤疤也在头顶上,哥,你看啊,这不是咱的乒乓还是谁啊?”
3
“被告人韩大元,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法官庄严地宣判之后,命令法警把韩大元押下去。被剃了光头的韩大元就在被押出法庭的瞬间,忽然扯开嗓门大喊了一声:“让我看看我儿子吧!”
士心和桑德伟坐在金花的两边,小心地抓着她的胳膊。金花脸上平静如水,看了看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人,站起身来,说:“哥,咱走吧。”
一切都结束了。
金花在派出所认出那个头顶三旋儿的孩子就是乒乓,士心和桑德伟却没有一点儿把握。即便士心原本就知道乒乓头上有三个旋儿和一道伤疤,但也不能肯定眼前的孩子就是乒乓。
办法总是有的。金花起诉了强奸她的韩大元,并且要求法庭对韩大元和她现在找回来的这个孩子做亲子鉴定。尽管这个办法也许不能称得上办法,但靠着这个办法最终确定了孩子的身份,他就是丢失的乒乓,同时他也是强奸金花的那个韩大元的儿子。
“士心,我想带着金花和孩子走。”桑德伟从法庭走出来之后对士心说出了自己早就做好的决定,“我不能一辈子卖菜,我要做点别的事情。我也不能没有金花。金花太单纯,不适合在北京呆着。我要带她去她的家乡看看,然后一起回我家去。”
士心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只能同意。把金花交给桑德伟,他很放心。
“好好照顾金花和孩子,她受了太多的苦。”士心看看走在不远处的金花,笑着对桑德伟说,“如果你照顾不好他们母子,我不会饶恕你!”
桑德伟笑了,点点头。
金花领着乒乓走出一段,才发现士心和桑德伟还在原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停住了脚。士心快步走上来,拉起乒乓的小手,说:“乒乓啊,来,让干爸爸抱一个。”乒乓笑呵呵地伸开双臂,让士心把他抱了起来。士心哈哈笑着,把乒乓举得高高的,放下来又举上去。连续举了三次之后,他忽然僵住了一样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了,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金花慌了,把乒乓从士心怀里接过来放在地上,拉着士心的胳膊问:“哥,你咋啦?”
士心很艰难地把胳膊放下来,想挪动脚步走到街边的台阶处,但似乎步子很重,怎么也抬不起腿来。
桑德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过来推了士心一把:“干嘛呢?跳机器舞啊?”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他只是轻轻一推,张士心却重重地栽倒下去,脸正好杵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4
桑德伟带着金花和乒乓走了。
金花知道了桑德伟的打算,什么话也没说,她心里很痛,很想告诉士心,她根本舍不得离开他;但她也知道,士心身边还有一个漂亮而且有文化的李然。
找到了乒乓,她就很知足了。她仅仅是一个农村姑娘,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也不敢要求。桑德伟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这就足以让她觉得幸福和满足了。
“哥,别把我和娃娃忘了。有工夫就去看我们去。”临走的时候金花泪汪汪地说。
士心的眼睛也红了。三年了,金花和桑德伟几乎一直都在士心的生活里,他们是他在这里接触最多的人,也是最舍不得的人。但他又笑了,他不想让金花看到自己难过。
“哪儿会啊?我一定去看你们。你们也要经常来北京看看我。”他说完,从口袋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叠钞票,塞进了乒乓衣服的小口袋里。金花忙着阻止,但士心紧紧按住了孩子的口袋。“这是干爹给娃娃的,给他买糖吃。”
金花看了看士心,就没再制止。
“哥,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看你啊,都这么大了,还把脸摔成这样!”金花抚摸着士心脸上的伤痕。几天前被阿桑推倒之后,士心的脸杵在水泥地上,磕破了一大片。
“放心吧,金花。哥自己会做饭,会洗衣裳,也会缝被子,还能照顾不好自己么?”
“就是因为你啥都会,我才不放心。我娘愿你啥也不回做,你就不会把我赶走,我就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了……”金花说到这里,哭成了泪人儿。乒乓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也跟着哇哇地哭喊起来。
送走了桑德伟和金花之后,士心赶紧去公司加班。白天忙着安排桑德伟离开的事情,很多工作没有做。现在他必须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完成拉下的工作。就在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他看见李然独自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子,低着头独自抹泪。他走过去笑着问李然:“唷,谁把皇太后得罪啦?”
李然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脸蛋儿就像一个带雨的苹果。“你。”她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金灿灿的炸鸡,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怎么得罪你了啊?我可一天都没来公司了。”士心说着,在李然身边坐了下来。
“就是因为你没见着我,所以得罪我了。我给你打传呼你也不回,害得我连家都回不去。”李然一边吃炸鸡,一边带着哭腔说。
士心摸摸身子后面,发现传呼机不在身上。“大概是拉在家里了。你找我干什么啊?我去送阿桑和金花了。怕耽误你工作,所以没告诉你。”
“你就顾着你的那个妹子,我的死活那儿还放在心上啊?”李然噘起嘴巴,嚼着炸鸡,嘴角挂着炸鸡的碎末儿。
“我不顾你的死活?”士心越听越觉得纳闷儿,但他习惯了李然的胡闹,知道李然这样说一定有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歪着脑袋望着这李然。李然拿着炸鸡在他的嘴巴边上一晃,说:“就不给你吃,馋死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老东西。”
“我怎么没心没肺了?虽然我不是你的菩萨,可也不至于连心肺都没有吧?”
“你的心肺都跑到别人身上去了,哪里还顾得上我的死活啊?”
“你到底怎么了?赶紧说,说完了我就上去加班。很多事情还得着我去做呢。”
李然呵呵地笑了:“想知道是吧?可我偏偏不告诉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本姑娘现在要吃炸鸡,懒得搭理你这个没心肝的老东西。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说你,所以我索性就把原因也说了——我没有车钱回家了,想叫你送钱过来啊。可是你管都不管我,哼,说你没心没肺难道还冤枉你了不成?”
“没钱买几块钱的车票,有钱吃几十块钱的炸鸡?”士心觉得李然有点儿胡闹,站了起来三两步进了大厦。李然站起来追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
“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钟头,好容易逮着你,你还跑?”她凑上来,跟士心一起钻进了电梯,然后把吃了一半儿的炸鸡送到士心嘴边。士心摇了摇头,李然就自顾自吃起来。
“我肚子饿,当然要买东西吃了。可是别的东西我又不想吃,那就买炸鸡吃咯。买了炸鸡就没钱回家了,我不哭难道还能高兴得哈哈大笑么?——也说不定啊,这世上就有一个傻帽,把钱都给了别人,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也舍不得买一点东西吃。”
士心默不作声,他不敢在电梯里教训李然,这个小丫头常常做出一些让他猝不及防的事情,说出一些让他有理莫辨的话来,他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加班。给你五块钱,你回家去吧。”士心走出电梯,掏了五块钱出来,“我身上就这么多了。”
“张士心,你也太过分了。五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没钱是吧?那正好。反正你的钱也不多,我索性不回去了。破宿舍有什么好?阿桑他们都走了……嘿嘿,”李然嘿嘿地笑着,把脸靠的距离士心很近,咬了一口炸鸡,郑重地说,“士心哥哥,我今晚上跟你回去住!”
加班三个钟头之后,士心再一次感到眩晕和胸闷,他站起来想去倒杯水给自己,还没有站稳就倒了下去。
坐在一边上网聊天的李然一下子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伸手拿过桌子上的一杯水泼在士心脸上。士心慢慢地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李然吓得站在跟前一动不动。他用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很勉强地笑笑,说:“你看,都是刚才被你吓得,一不小心就懵了。”
5
“你怎么就不肯听呢?要我怎么说你才答应去医院啊?”李然急了,一拳一拳地打在士心胸前,“你自己不担心,可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很担心你啊?”
士心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加上右脸上前些天跌倒的时候摔伤留下的伤疤,脸蛋变成了花脸。
“没什么事儿,就是不小心摔倒了,能有什么啊?”他说。他不愿意去医院。当他跨过了一九九八年之后,他很高兴自己没有死掉,但是也很怕自己随时可能死掉。上次的手术之后,肚子并没有彻底康复,每到季节交替的时候总会疼得很厉害。他知道自己的病终归需要治疗,而且是非常彻底的治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切都要等到他做完了现在正在努力做着的事情之后才会变得有可能。家里的房子和妹妹的学业完成之后,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努力地治病,因为他很想照顾父母和家人,一辈子不离开他们。
李然当然拗不过士心,自己呕了一肚子气,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去买点吃的东西。”士心看着她离开,笑了笑,摇着头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从那一天摔倒开始,他的身体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一种新的情况出现了,那就是他时常感觉到胸闷憋气,有时候左边胸腔里会隐隐地痛,心跳得很厉害,总觉得呼吸不畅,需要很费力地张大嘴巴才能吸到足够的空气。
这时候他被李然强行拉回家里,躺在屋子里看杂志,左胸正在痛。十五块已经长成了一只健硕的大猫,静静地卧在他身边舔毛。
他漫无目的地翻看杂志,忽然就看到了一条征文信息。
“征集剧本……”他默默地念了出来,随后看了看身边的台历。距离征稿截止日期还剩下一天了,而且征稿方还要求把稿子邮寄过去。现在,他每天除了上班,基本上晚上都在家里休息,偶尔写一点稿子挣一点零花钱。虽然日子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时期,但是家里还是处处需要用钱,妹妹还在上学,春雨的那笔钱他也还远远没有攒够,这些问题都需要他一步一步解决。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是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起不来。所以他依然需要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挣钱上。等到所有的问题解决了之后,如果他还活着,或者,他还有希望治好自己的病,他一定不会放弃。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止工作,不管怎样都要把可能挣到的每一分钱聚集到自己手里。
他从**下来,给自己泡了一杯很浓的茶,坐在桌边铺开稿纸,开始写剧本。
这个比赛要求的仅仅是剧本纲要,一个二十集的剧本应该不会需要很多时间,也不会让他很劳累。他坐在灯下想了想,就开始提笔写。他要把自己上大学的前前后后写成一个故事,这对他来说基本上不需要费很大的力就可以完成。因为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和这些日子里感悟到的点点滴滴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笔下。
他写了几行字,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浓茶,把故事认真地想了想,埋头继续写起来。这时候李然买了东西回来了,一进门就惊叫起来。
“想死啊?我才出去,你就开始写东西?”
士心不写了,看着李然呵呵地笑。李然把买回来的东西丢进他怀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歪着脑袋不搭理他了。士心站起来走过去,陪着笑脸说:“你别生气。现在,不但我要写。你也要写。”
“我?我写什么啊?”
“你不是一直认为自己的字写得很好看么?现在有机会证明给我看了。那,我写初稿,你帮我在稿纸上很整齐地誊写出来。明天就寄出去。如果能获一个奖什么的,我就把奖品都送给你。怎么样啊?”
李然毕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一听士心的话,马上动心了。顾不得生气,笑呵呵地坐到了桌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其实我的字儿写得虽然好看,比起我的容貌可就差远了。”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觉,士心写初稿,李然坐在旁边很用心地誊写。小屋的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士心和李然就在这片温暖的灯光里慢慢写着。士心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么多年了,几乎一直都是在奔波中度过的,很难有这样静静地坐下来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写东西的时候。参加这个比赛,他根本没有希望能够获奖,他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写,所以就在比赛结束前的最后一天的夜里静静地坐在桌边写作。
到天色微明的时候,李然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士心写完了最后一部分提纲,从头到尾把稿子看了一遍,觉得基本上比较满意。他站起来伸伸懒腰,端起茶杯要喝一口茶,这时候左胸腔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没有喝水,把茶杯放到桌子上,从床头的简易衣柜里拿出自己的西装盖在李然身上,坐在李然旁边,开始誊写李然没有誊写完的稿子。等到把稿子全部写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大亮了。他刷牙洗漱完毕,把锅放在小火炉上烧了一点水,打了四个荷包蛋,自己吃了两个,这才轻轻地摇醒了李然。
“唉呀!糟糕。我怎么会睡着了呢?完了完了,没时间了,这可怎么办啊?”李然急坏了,“耽误了老家伙的比赛,这老东西还不把我的皮剥了啊?”
士心把荷包蛋端到她跟前,笑着说:“周公帮你写完了。这回一定能获奖。”
李然端起荷包蛋慢慢吃,眼角偷偷看士心,发现他神情憔悴。
“老家伙,你可得心疼自己啊!不然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谁还会大清早地给我做荷包蛋吃啊?”
士心点点头:“你少气我一点,我就一定长命百岁。”
6
仅仅十多天之后,张士心收到了从山东一个影视文学杂志社寄来的信件,他的作品通过了初评,进入终审评定。
士心本来就没把写剧本的事情当一回事儿,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进入了决赛。但他依然没有把这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看待。一个晚上写出来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最终获奖。他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每天除了忙忙碌碌地上班,没完没了地加班,就是忙着应付让他头疼不已的小丫头李然。
公司的运营进入了一种空前的高速发展状态,短短半年多之后就成了一家全国著名的电子商务网站。士心也在公司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不断地进步和发展,这时候已经是一个中层骨干了。事业上的顺利发展让他增添了很多信心和力量,工作的劲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足,几乎天天都要加班来做很多分内分外的事情。
他的积蓄慢慢多起来,身体也似乎越来越坏。除了一直困扰自己多年的肚子痛,现在胸腔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动不动就会进入一种呼吸困难,胸闷憋气的状态。
到了今天,他已经跨越了死亡的沟壑,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恐惧和担忧的了,在他看来,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爷眷顾他,格外恩赐给他的日子。他依然不敢去医院。如果说以前他不敢去医院是知道自己的病根本没有治愈的希望,现在对他来说,去医院变得更加让他恐惧:他很害怕检查的结果是病情已经恶化或者出现了其它的病变。死亡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无所畏惧,但他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怕再一次袭来的病会彻底击垮他的意志,粉碎他的一天天变得美好起来的梦。
他一直都没有去医院检查,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晕倒在办公桌前,李然哭喊着叫上同事把他送进了医院。
“心率四十。”他迷迷糊糊听见医生说话,“准备抢救!”
他感觉到李然就在身边,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感受着那只小手透过来的温热,他心里觉得踏实。这个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李然。但是即便只有李然一个人,他也觉得知足,即使现在立刻死去,他也没有孤独地离开。这么多年,他从骨子里害怕孤独,害怕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在生活面前,他永远不需要别人伸手扶助他,但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孩子,时时刻刻期盼着一种关怀。没有人能给他这样的关怀,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承受着什么。
他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温润的小手,再也没有松开。他感觉到一滴一滴带着温热的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同时他听见了李然的抽泣。他想睁开眼睛看看,但似乎身体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几次努力都没能把眼睛睁开。努力地挣扎了半天,他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李然趴在自己的病床边睡着了。他手背上扎着针,高高悬挂着的输液瓶反射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太阳光,发出耀眼的白光;胸前挂着一个检测心跳的仪器,上面的电子数字显示出他现在的心率是四十四。
“小伙子,住院吧!心电图显示心脏有问题啊!”医生说。
士心摇了摇头。如果这个时候住院,他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又将变成泡影,他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和取得的成绩也将付之东流。无论如何他的计划都不能打乱,因为这个计划的每一步都跟家里的生活和妹妹的将来息息相关。
“你是不是一定要生生把自己累死啊?”李然大声地喊道。
士心摇摇头,说:“我不住院。我要去上班。”
7
“张士心,你现在好歹也是个领导,也没有个电话,就那么一个传呼机还经常不带在身边,有个什么事儿都找不到你。买一个手机吧!别告诉我你舍不得买。”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同事开玩笑似的对他说。
士心摇了摇头:“买得起电话,交不起电话费啊!攒钱娶媳妇儿比什么都重要!”
“有这么个大美女成天缠着你,还要什么媳妇儿啊?”同事瞧着李然起哄道,李然听见了,脸上一红,低着头悄悄吃饭,没敢抬头看大家。
士心根本没有把同事的话当成一回事儿,但李然却听见了,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月底发了工资,她就心急火燎地跑到公主坟通信市场,给士心买了一部电话。
士心看着李然递过来的电话,为难地看了半天,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给你你就拿着!你要不拿,我就摔掉它。你信不信啊?”李然说完,把电话塞进了士心手里,“你堂堂一个主编,连个电话都没有,你不觉得难为情我还觉着不好意思呢!我这个月的工资全部用上了,就买这么一部便宜货。等咱有了钱,就给你买个好的。”
士心接受了李然的电话,也没有给李然钱。他知道就算自己给她,李然也绝对不会要回去。所以他在心里有了打算,在李然需要的时候把买电话的钱再还给她。
看士心拿了电话,李然就笑了:“呵呵,老家伙你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上当了吧?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宴席,本小姐现在身无分文,这个月乃至往后的生活就全仰仗您啦!这个周末我就从单位宿舍搬出来,搬到你那里去!”
士心心说完了,这丫头搬到自己那里,还不把自己整得死去活来?他仔细看了看李然的脸,表情坚定,看来丝毫没有动摇和改变的可能。于是笑笑,说:“那就搬过来吧,两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就算你那里只有一间房子,我也要搬过去。而且,你还必须给我做饭,给我烧洗脚水,最好连袜子也给我洗了。”她看士心要说什么,赶紧打断了,“不用反对!反对也无效。什么时候本小姐吃腻了,自然就会离开,根本不需要你撵我走!”
从这一天开始,调皮丫头李然就搬进了士心原来和桑德伟一起居住的屋子。
8
“我给你买了件大衣,穿起来一定帅的吓死人!”从外面回来,李然笑呵呵地把衣服地给士心,“你不用费脑子想我是不是故技重施,把钱花光了好赖在你这里不走。我可以绝对坦诚地告诉你: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她笑盈盈地把衣服丢给正在做饭的士心,自己跑到锅边,从锅里拿起一片菜放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吃着,说,“还是你做的饭好吃。吃一辈子都愿意。”
士心看都没看就把衣服放在床头,继续做饭。李然气呼呼地说:“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啊?没良心的死猪。”她就站在士心身边看他炒菜做饭。士心炒好了一个菜,在锅里放上油,把另一个菜倒进去,拿着锅掂了掂,锅上立刻腾起一片火焰。李然看见了,惊呼一声,高兴地蹦了起来。
“看你做菜的架势都知道你做的菜一定不难吃!”
简单地吃了饭之后,士心坐在桌边开始写东西,这时候李然突然叫起来:“啊,险些忘了!昨天有你的信来着,我给藏起来了!”说着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封信,在士心面前一晃,自己拆开了。
“我的天!老家伙,你猜怎么着了啊?”
士心迷惑地看着李然,不知道这信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张士心同志:您的作品《年华》在首届‘泰山杯’电视剧本大奖赛中获得银奖。请您出席颁奖典礼……”
第二十章
1
秋后的最后一场暴雨在夜间降临了,窗外电闪雷鸣,雨点哗哗落下。士心不喜欢这样疯狂的大雨,他喜欢很细腻的那种雨,喜欢在有雨的时候写一点东西或者外出走走。他总是觉得下雨的时候人的心情就格外舒畅,灵魂格外洁净,思想也会变得空明起来。
这样的大雨之夜他没有心情写东西,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什么也写不出来。李然躺在自己的**心不在焉地看书,过不了一会儿就说句话,打断士心原本就不顺畅的思路。士心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就回到自己屋里躺在了**。
日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他虽然依旧过着那种很简单的生活,但是再也不用为生活发愁了。一个月接近四千块的收入已经让他觉得格外满意,也能帮他解决很多问题。他不会买名牌衣服,甚至很少买衣服,也不出去玩儿。到北京整整六年了,他连一场电影都没有看过,还不知道北京的电影院跟家乡有什么差别;他也不到酒吧和舞厅去,每次同事叫他一起出去的时候他总是笑一笑就推掉了,他不愿意花那份冤枉钱,也没有半点兴致。他不担心未来家里的生活,随着妹妹士莲的毕业和萍萍考上大学,家里的日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他也不再担心自己的病情,因为自己现在不是父母唯一的依靠了。
多年的磨砺下来,张士心已经从骨子里对生活的磨难产生了一种顽强的免疫力,也把生死看的看淡。他相信,如果再有两年时间,他可以解决家里面临的所有问题。剩下来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攒钱,有一天当春雨出现的时候他要把钱还给她。这些事情都解决了之后,如果他还是如同现在一样活在这个人世上,他一定会好好看病。因为他还年轻,父母还需要他照顾。
迷迷糊糊刚睡着,门就轻轻地开了。他侧头看看,在窗外雷电的掩映下,李然正蹑手蹑脚地朝他的床走过来。他刚要坐起来,李然一闪身就钻进了他的被窝,然后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李然柔软的小身子紧紧地贴了过来,慢慢地就不动弹了。士心感到一阵慌乱,头皮发麻,手心里很快就渗出了一层汗水。
李然咯咯笑着,靠着他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的屋子里听得见士心由于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他的嘴巴变得干涩起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阵眩晕,伸手推了推李然。
“干嘛啊?你想干什么?”李然忽然转过头来。窗外一个闪电,士心看到两只明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脸上显出不怀好意地笑。
士心本想叫她回自己屋子里去睡,叫她这么一反问,反而乱了阵脚,慌乱的不知道说什么了。嘴巴接连动了几次,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
“瞧你那个傻样儿。”李然咯咯地笑着,把被子拢紧了,说,“睡吧,老家伙。我知道你明天还要做很多事情。所以特地来给你暖被窝。”
“回你屋里去吧。”士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毫无力度而且带着一点商量或者恳求的话。
这句话显然没有任何影响力,李然不但没有回去,反而转过身来靠在他身上,把手搭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了。
士心鼻子里充满李然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儿。这种香味儿他以前也闻到过,那是阿灵和李然趴在他怀里的哭的时候他闻见的。但是现在这种味道离他很近,强烈地**着他身体里沉寂了二十六年的本能和欲望。
张士心躺在被窝里,就在李然身上透出来的少女的体香里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两只手悬在被窝里,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感觉到枕头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知道,李然这丫头没有半点心机,他怕自己禁不住这样的**,亵渎了李然。所以士心一翻身从被子里钻出来,快步朝外屋走去。
李然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听见士心在外面洗脸的声音。她悄悄地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动静,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向外张望,借着窗外的闪电,他看见士心已经躺在了自己原来睡的那张**。
李然觉得很高兴,因为她可以确定地告诉自己,士心是一个好人。但在她的潜意识里,又略略有那么一点儿失望,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很确定,如果刚才士心胆敢胡来,她一定会反抗,而且会大喊大叫,绝对不让他得逞。
她悄悄地来到士心躺着的床边,正准备开口,士心一翻被子,带着哭腔很痛苦地大声喊了出来:“哎呀!姑奶奶,你就别捣蛋了,让我睡吧。”
李然咯咯笑,走到墙边拽亮了电灯。
士心气呼呼地看看站在原处正笑盈盈望着自己的李然,她穿着碎花的睡衣睡裤,头发流瀑一样披在肩上,楚楚动人。
突然一个炸雷在院子上方炸响,李然尖叫一声,三两步就蹿到了床边,钻进了他的被窝,紧紧靠在他身上。
士心觉得她温软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他又立刻变得全身发麻耳根发烫双手麻木。李然忽然仰起头来,温柔地看着他,眼睛里像噙满了泉水一样清澈地闪动着点点亮光。
“让我在这里睡吧。我怕打雷。”她说。
士心想撵她走,但硬不起心肠来。他往里挪了挪身子,李然就从他身上移开了,在他身旁躺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心软,不会撵我走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善良的老家伙。”她盖好被子,双手放在被子外面,得意地说。
“我是心软,可我早晚毁在这心软上面。”士心说着话,转过头朝着墙闭上了眼睛。“喵呜”一声,小猫十五块蹿上了被子,就他脚头根卧下了。他想起来去把灯关上,但想了想又没有关,睁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白色墙壁,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是啊,怕的不是被贼偷,而是成天被一个美丽的女贼惦记着。老家伙啊,你就瞧着吧,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呢。”李然说。
2
“这些电脑都是要丢掉的么?”士心看着请来的工人正要拉走的一堆废旧电脑问技术部的主管。
“没一台能用的,公司批准报废,都扔掉算了。”
士心没有再说话,开始在那一堆废弃电脑里面搜寻。他这里拆一个那里卸一件儿,折腾了大半天之后,把一大堆东西抱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面。李然远远望见士心抱着一堆电脑部件走,似乎就明白了,赶紧跑到士心的桌子跟前,笑呵呵地说:“自己攒一台啊?”
士心点点头:“兴许还能用。试试看呗!”
他忙完了工作,晚上下班之后把那些零件重新进行了组装,接在公司的显示器上,用从技术部借来的软件安装了系统,发现自己攒起来的电脑还真的能用。他特别兴奋,抱着电脑出了办公室,破例打了一辆出租车,把电脑拉回了家。
“买一个二手显示器,咱这就算是有了电脑了。嘿嘿……”坐在车上的时候,他兴奋得像一个孩子。
李然忽然觉得很心疼。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有过这种感觉。在她心里,一直把关于士心的点点滴滴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她给士心买了电话,给他买了大衣,却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其实他最需要的是一台电脑。士心下班之后回到家里,总要写一些东西,每一个字都用要笔在稿纸上写出来。公元两千年的北京,趴在昏黄的灯光里一个字一个字写在稿纸上的撰稿人并不是很多。
她眼里的士心似乎从来都没有不满足的时候,所以她差点儿就以为士心根本就是一个没有任何需要的人。她很少看到的士心因为满足而兴奋的模样儿终于展现在她眼前的时候,现在她忽然就明白了,士心并不是没有任何需要,他需要的东西很多很多,只不过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得到这些东西。
她脸上挂着笑看着士心,心里却涌动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疼爱和怜惜。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论将来是什么样子,自己都要一生一世地照顾好士心。
睡觉的时候,她就像习惯了一样地钻进了士心的被窝。经过了昨晚的一夜失眠,士心已经不在那样慌张了,但是也不敢让李然睡在自己身边。他推一推李然,说:“今儿不打雷,你赖在这里干什么啊?”
“给你暖被窝啊!”李然说着,用被子蒙上了头。士心知道在怎么样也赶不走她了,就没再说话。昨晚一整夜没有合眼,现在他很困顿,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发觉李然居然紧紧地搂着他,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像一个婴儿一样安详。
他想轻轻地抽出胳膊起床,谁知道刚一动身,李然就醒了。她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看士心,脸上现出了甜美的笑容。
“在你怀里睡得真踏实!”她说。
“你舒服了,我的胳膊就肿得跟萝卜一样了。”
李然信以为真,抓过士心的胳膊看看,发现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就打了他一巴掌:“骗人!”她笑一笑,然后说道,“软玉温香在你怀里,难道还是害了你不成?换了别人,谁肯让你这个老怪物一样的丑八怪搂着睡啊?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这个老怪物,我还不肯给他暖被窝呢。”
她见士心没有说话,接着说:“老家伙,你该去参加那个颁奖典礼吧?”士心的剧本比赛获得了银奖,距离去参加颁奖典礼的日子快到了,“真是意外,就你那水平,居然还能获得银奖!”
“我不打算去了。来回好几天,得花不少钱,还要请假耽误事儿。”
“什么啊?在万众注目下参加颁奖典礼,那多荣耀啊!你怎么能不去啊?去去去去,一定要去。而且要穿得体体面面的去。就穿我给你买的风衣,站在领奖台上,衣袂飘飘,就好象周润发一样!”李然神往地想象着,忽然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成!你自己买的那件西装难看死了,就像戏台上的赵本山。”她说完,自己就笑了。
“胡闹!”士心说。看了看放在桌边的闹钟,“哟喂!都什么点儿了啊?还跟你贫嘴呢!要迟到了!”
他翻身下床,又催促李然赶紧起来。李然赖在**死活不肯起来,士心费了半天劲才将她拉起来,这时候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了,两个人疯了一样地朝着车站跑去,李然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叫士心等她。
在车站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车。每天这个时候车站上都聚集着大量的人在那里等待,道路也显得格外拥堵,各种汽车的喇叭声响成一片,尾气把街道染成乌黑,行人就在车流中肆无忌惮地穿行。这是一条典型的北京街道,除了车就是人,除此之外连树木花草都很少看见一棵。
“咱走过去吧。”车站距离公司只有两站地,士心拉起李然就走。
沿着万泉河走了一段路,他们就看见很多人围聚在河边议论着什么,还有人在拿着竹竿慌慌张张地跑动。他们走到跟前的时候,看见河里有一个女人正在一浮一沉地挣扎,好几个人都在用竹竿打捞,但是竹竿很短,怎么也够不到那个披头散发挣扎着的女人。
“泡半天了,看来撑不住了。”有人说,“警察咋还不来呢?”
那个女人慢慢地往下沉,间隔半天才浮上来一下。李然看看士心的脸,似乎早就预感到他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拉他,但是已经晚了,张士心把手里的包丢给李然,一步跨过河边的护栏,纵身跳进了河里。
落水的瞬间张士心忽然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水性。他一下子就沉入了水底,很快又浮了上来。一沉一浮之间他的嘴巴里灌满了水。深秋的河水冰凉刺骨,他感到身子很沉重。在浮起来的一霎那,他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挣扎的那个女人。
他不会游泳,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回跟着宿舍的邓月明他们去过学校游泳场,在浅水区呆了半天就上岸了,一下子也没有游。但他在电视上看到过游泳,所以他摒住了呼吸,不让水流进嘴巴里,双手胡乱地摆动着向身后划水,居然就开始向前移动了。
就在他要接近那个女人的时候,冰凉的河水刺激得他双腿开始抽筋儿,身子一沉就没入了水中。他在水里挣扎着用一只手捏了捏大腿,使劲向下一蹬,顿时浮出了水面,同时身子也向前滑进了一步。这时候,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女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再也没有放开。
他本来就不会游泳,身上吊了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本来浮在水面上的身体立刻沉重起来,直直地向下沉去。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随着那个女人往下沉,带着浓重的腥臭味的河水接连不断地灌进他嘴巴里。
“我要淹死了。”他心里对自己说,在水里睁开了眼睛,碧绿的河水在眼前**漾,鼻子里呼出来的晶莹的气泡一闪一闪地向上浮去。
3
钱强坐在桌边打开了报纸。忽然他的神情僵住了,嘴角的肌肉开始一抽一抽地抖动。他不敢相信,报纸上登载着的硕大的照片里面的人自己很熟悉,他就是四年前这个时候离开学校的张士心。
钱强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掐着自己的鼻梁。
“他还活着。他没有死。”他对自己说。
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关于张士心的那些事情。每年都要迎来一大批学生又要送走一大批学生,他已经习惯了很快地遗忘已经走出校门的学生。但他对张士心的印象又好像格外分明。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学生,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听从过老师的意见和建议,他特立独行,最终葬送了自己的学业。
当然,多年来钱强的心里也承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和负担。他当初断定张士心一定会因为那个病而死去,所以他宁可承受良心的谴责也要毅然决然地让他离开学校。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渐渐地遗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在遗忘的背后,他依然认定张士心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没想到张士心还活着,而且因为解救落水者而被送进了医院。
钱强几乎什么都没有想,他就给报社打通了电话。然后急匆匆赶往医院看望张士心。
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住院之后除了陪在身边的李然,唯一一个来探望他的熟人竟然是当年迫使他离开学校的老师钱强。
钱强依然是满脸堆满了微笑,和颜悦色地看着躺在病**的士心。笑呵呵地问长问短。士心不想搭理他,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称呼着钱老师,向李然介绍。李然冲钱强点点头,笑了笑。
“你康复了就好。康复了就好……”钱强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士心,脸上是一种很复杂的笑。
士心很敏锐地从老师的笑里面捕捉到了一种真诚。分别四年之后,老师专门跑到医院来看望他,说明老师是真心的。他很感动。在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坎坷之后,他变得更加宽容,他现在可以接受一切原本不能接受的人和事情。
“这些年过得好么?病彻底治好了么?”钱强真诚地问士心。
士心点点头:“过得很好。谢谢老师。”
钱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脸上浮起一阵潮红:“当年,我错怪你了。要不然,你也该有些成就了。你那些同学现在都很好,还有几个考研回到了母校……”
李然一直在旁边倾听,她忽然就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迫使士心离开学校的那个老师。她愤怒地站起来,走到钱强面前,冷冷地说:“他要休息,您回去吧!”
钱强看得出来这个小丫头脸上的愤怒,也听得出来她语气里面的不恭敬。但他没有走,他没有看李然,而是对着士心说:“你父母还好吧?你母亲的身体……”
士心没想到钱强居然还惦记着自己母亲的身体,说明他至少还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过,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还没有忘记。士心忽然很感动,他太容易动情了。
“都很好,您放心!”
钱强嘴巴动了好几次,一直想说什么,但都没有说出来。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地对士心说:“对不起!”
张士心清楚地听到钱强嘴里说出来的这三个字。他的眼泪很快就流了出来。这三个字从老师嘴里说出来似乎很简单,但隐藏在这三个字背后的是他人生的改变,是他前途的暗淡,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追回来的六年时光,是这些年里面他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坎坷与苦难,也是他正在承受着的来自母亲的误解和委屈。
他哭了。就像一个迷失之后无助的孩子忽然就到了亲人,就那样默默地哭泣,泪水静静地滑过他清瘦的面颊,啪啪落在洁白的被子上。
4
钱强特地跟他要了他的手机号码和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士心不知道钱强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干什么,但他还是把号码告诉了钱强。他已经彻底原谅了钱强,钱强似乎也终于卸掉了心里的那块石头,从医院离开的时候脸上挂着一种看上去格外轻松和愉快的笑。
住了两天医院之后,他就呆不住了。赶紧从医院里出来回到了单位。从他被赶来的警察从水里捞起来到现在,李然几乎一直是冷冰冰地看着他,没有给他一个好脸儿。
“能眼睁睁看着她淹死啊?”吃午饭的时候面对李然的指责,士心说。
“当然不能。可是你会游泳么?差点儿连自己的小命儿都搭上!我可告诉你啊,张士心,那天要是你被淹死了,我就跳进那河里。那就是你害死了貌美如花天生丽质温柔善良的本姑娘我。”
士心笑了笑,看看李然的脸,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那么多优点呢?充其量也就是调皮捣蛋,胡闹无赖。”
“我不管,反正往后再也不许你管这些事情。救了金花,你吃了多少苦头啊?上次人家偷车,你管的哪门子事儿啊?差点让人捅死……”李然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不太合适,但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回又险些喂了万泉河里的王八。还有啊……不说了,说起来就满肚子的气。反正,你这辈子管那么多闲事儿,最对的就是救了春雨姐姐。就那件事儿,你还被砸破了头,抢走了很多钱,是吧?”
士心刚想说话,就被李然打断了:“哎,你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总而言之,往后只要有我在,你就甭想那样随随便便,你下水我就下水,你趟火我就趟火,不信你就试试看!”
士心完全明白李然话里面的意思。除了对他贸然救人的一点点埋怨,更多的是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就像李然说的一样,他知道在自己最困难和最危险的时候,如果还有一个人会跟自己一同赴汤蹈火,这个人一定就是看上去娇柔小巧的李然。看着坐在身边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话的李然,士心心里泛起一阵暖烘烘的感动。日子给了他艰辛和苦难,也给了他人世间最珍贵和真挚的情感。
吃完饭回到公司,张士心突然接到电话,召集公司中层以上人员召开紧急会议。他赶紧跑到会议室去,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面色凝重。
召开会议的原因很简单,到了年底,公司发展情况很好,这个时候准备商讨一下年底奖金等事宜。士心一听,觉得这是一个好事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脸上都绷得紧紧的,就像丢了钱一样。果然,主持会议的运营总监的话题就转到了正题上。
“公司决定裁员。裁掉一大批人。”
“为什么?”就在士心心里默默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有人问了出来。
运营总监咳嗽两声,说:“董事会的决定。执行就可以了。无关紧要的部门,基本上可以尽数裁掉。”
士心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不是来自他对自己可能失业的恐惧,而是公司这个决定本身。“工作怎么办?日常运转谁来维护?”他问。
“公司会很快重新招人。”总监的话很简洁,但是公司的意图昭然若揭。当初公司承诺到了年底如果运营很好,所有的员工都将获得相当于三到六个月的月薪作为奖励。公司新成立的这一年里,所有的员工都铆足了劲儿努力工作着,并且取得了远远超出既定目标的成就,在年底即将到来的时候裁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员工,公司的目的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节省本该付给那些员工的年底奖金。
“所有都裁掉么?”他问。
“所有。尤其是你的部门,都是编辑和录入员,一个不留。”总监说,“名单一会儿就会有人给你送过去,你在三天内分别通知他们,陆续离职。重新招聘的人员和岗位你呈报人事部,他们会安排。”
“以什么理由辞退?”他问。
“理由还不好找么?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你来问我?”总监看着面前这个幼稚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留给他做的仅仅是通知那些为了公司的成长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年,还沉浸在公司空前发展的喜悦里等待着年底奖金的打工者。他做不到,也不想做。所以他在会议室里跟一向都很欣赏他的运营总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李然隔着毛玻璃看见士心很激动地说着什么,总监也激动地回应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相信,士心一定是在据理力争着什么。以她对士心的了解,士心绝对不会平白无故那样激动,也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
士心从会议室出来,砰地关上了玻璃门。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上,开始收拾东西。
“怎么了啊?”李然跟过去问。
士心的黝黑的脸变成绛红,一边整理桌上的东西,一边说:“没什么,我不干了。”
5
他失业了。就在他满怀信心可以解决家里面临的一切困难的时候,失去了这份能给他带来丰厚收入并且可能再也找不到的工作。如果他肯编织出一堆理由来辞退手下那些人,他就可以顺顺当当地留在公司,并且可以拿到年底奖金,这笔钱最保守也有一万多块。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就是他,永远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性格,永远都不会向他认为不对的事情和人低头。如果他愿意低头,多年以前他就不会失去学业,他的人生也将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处境。
办完手续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装有这个月薪水的信封,他有点儿懊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冲动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想极力保全的那些人最终一定会在他离开之后被陆续辞退,那样的话他的辞职就变得毫无价值。为了一些跟自己本不相干的人而失去打拼这么多年才得来的工作,是不是值得呢?张士心心里存了一个老大的问号。
更要命的是,他刚刚到家里还没有来得及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想清楚,李然笑呵呵地跑了进来。
“老家伙,本姑娘也不干了!随它去吧!”她说。
6
“娘,我拿了一大笔钱的奖金!”士心离开家的所有日子里,每一次打电话几乎都是矛盾重重,很多时候他都不敢打电话给家里,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给家里,他害怕听到家里的日子很苦,害怕听到母亲的埋怨和唠叨。只有这一次,他没有任何顾虑,甚至是充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把自己参加剧本大赛获得奖金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三万元的奖金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已经失去工作,他兴奋向母亲汇报着消息,恨不得立刻把这些钱寄回家里。有了这些钱,家里的房子就可以买下来了。那样的话,他只剩下一件事情需要时刻操心,那就是萍萍上学。
母亲也异常高兴,在电话那头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操心着,别把钱弄丢了。就在他要挂电话的时候,母亲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把钱寄过来吧,在家里踏实些。带在身边不安全,可千万有啥闪失。”
“等钱一到手我就寄回去。”士心说着把电话挂了。李然就在他身边说话了:“什么?你把钱都寄回去啊?那咱们吃什么啊?别忘了,这个月咱俩一共才拿了一千多块,你把上个月的工资也给家里了。就算马上找到工作,也要到一个月之后才能有工资啊!这些日子咱俩怎么办啊?”
士心冷静下来,就有点后悔答应得太痛快了。是啊,自己每个月的工资除了预留一点生活费和房租,再拿出一部分存起来留着还给春雨之外,基本上都按时交给了母亲,现在自己和李然已经半个月没有工作了,如果把三万元奖金都寄回家里,那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很辛苦。但是如果他现在从这奖金里面抽出一点给自己留下,母亲就一定能想到他的日子很紧张。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他要让母亲很放心地知道,他在北京生活得很好,有着足够的收入。所以他拍拍李然的肩膀,说:“等奖金拿到手了就都寄走。有压力就有动力,一定能找到工作。”
奖金还没有到来,但很多事情还需要他去做。他把身上所有的钱数了数,只有五百多了。他把三百块寄给了已经上了大学的阿灵的弟弟,让他好好学习,在可能的情况下自己找一点工作来锻炼自己,也可以有点收入;另外两百块寄给了山村小女孩小丫。靠着他这几年不间断的资助,小丫已经上了县里的中学,几年之后也要考大学了。
“丫头,要苦一阵子了。”他对李然说。
“怕什么啊?我还有一点呢!节省一点儿过呗!”李然全然不知道日子的苦,还没有意识到这次失业将带给张士心的是什么。
奖金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农村女孩小丫给他写来了一封信。看完信,士心的心就沉了下去。小丫在信里说,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之后,他曾经教过书的学校的那几间教室全部坍塌了,还砸死了一个学生。
张士心失学之后在那里当了几个月的民办老师,那是他曾经念书的地方,也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他离开的时候学校里那几间十多年没有翻修的土坯房子已经千疮百孔了,两年里他一直惦记着。现在,一场大雪终于摧毁了学校的房子,孩子们除了回家帮着大人务农,恐怕没有别的选择了。
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士心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他知道这个决定一定会遭到母亲的反对,所以奖金到了手里之后,他立刻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他要带着钱回到家里,说服母亲允许自己把这笔奖金带回老家,给学校盖几间新房子。
他有点儿后悔那么早就把获奖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如果不是这样,他就可以在母亲并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这些钱悄悄送到乡下了。母亲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母亲很善良。但是一辈子的清贫已经让母亲没有办法抛开自己的日子而去在乎别人的生活了。母亲仅仅是一个生活在最低层的妇女,士心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理解儿子要做的事情,而且会很坚决地反对。
“我也跟你去!”李然知道了,就不答应了,“好你个老家伙,车票都买好了,还瞒着我是吧?跟你说过了,就算你死了我也要阴魂不散地缠着你。你现在就想跑啊?我为了你把工作都丢了,你就忍心把我独个儿丢在这空****的屋子里啊?”
士心觉得李然丢掉工作完全是意气用事,但好好想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意气用事呢?所以也就没有反驳李然,说:“我们那里现在可冷得很,小心冻不死你个丫头片子。”
“怕什么?冷了就往你怀里钻。”李然笑呵呵地说,“就算便宜你个老家伙了,谁让我这么善良呢?”
7
母亲果然空前激烈地反对他把这些钱送到乡下盖学校的房子。在士心到家的两天里她一直絮絮叨叨着,一肚子的埋怨,就连初来乍到的李然也没怎么顾得上招呼。
“娘,就让我把钱送过去吧。怎么说你也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爹和我可都是在那里念的书啊!娃娃们连教室都没有了,还怎么学习啊?那些娃娃里可就有咱周家的孩子啊,那都是你的侄子侄女。”
“我知道。可不是还有村里呢么?村里不会修啊?”母亲反过来问他。
“小丫信上说了,村里没有钱修,所以孩子们都放假回家干农活儿了。要不我还操什么心啊?”
“你有爹娘老子在这里起早贪黑地抓垃圾挣一点血汗钱,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啊?三万块钱虽说是你挣来的,可那也是咱家里的钱不是?三万啊!你娘我到城里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我也没挣下这些钱哪!”
“娘,您看我这不是工作都挺好的,一个月就有四千多块。我还写东西挣钱呢!到不了一年照样儿给挣回来。孩子们都大了,一个一个都很争气,你还愁将来没钱花啊?”士心很耐心地给母亲解释着,阐述着自己的道理。他很明白,这样的道理到了母亲那里其实根本就行不通,但是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说服母亲。
“你挣的钱,你做主。可是家里缺钱,你是知道的。倘使你在明年九月前攒不够萍萍上学的钱,我就不叫她念书。房子的钱么,你爹跟我豁出老命去挣,三年还不完,三十年总能还完吧?”母亲的话里面明显地带着一种埋怨,但至少她的口气已经松动了。士心笑笑,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轻轻捏着母亲的肩膀,说:“我娘就是最通情达理。要不怎么能有我这么好的儿子呢?”
母亲啐了他一口,笑着说:“儿大了由不得娘。你看着办吧。”母亲这么说着,其实在心里她对儿子有着一种本能的信任。她知道,儿子承诺过的一定会兑现,不论是家里的房子还是萍萍上大学,士心一定能全部解决好。
“你啊,就是心善。上中学的时候,对那些男娃娃女娃娃多好啊,见天儿往咱家跑。好了,你退学到如今,有哪个来瞧过你一眼啊?要说这人啊,都没良心。”母亲抒发完心里的感慨,挥挥手把李然叫到自己身边坐在小板凳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多好的姑娘啊,漂亮,有文化。我家士心真的配不上你啊!”
士心听见这话,耳根子热了,想要说自己跟李然就是朋友而已,但又觉得跟老娘解释这些完全行不通,而且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所以干脆不说了。李然听见实心母亲的话,脸上红了,心里却美得不得了。
“士心人好,心也好。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呢!”她小声说。
“我的娃娃我知道啊。士心打小就懂事儿,是个好娃娃。可就是当年不好好学习,把各大学给生生误掉了。到如今连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也没有,成天价在外头胡混……”
李然听见了这番话,突然抬起头来看看士心的母亲,又看看士心。她觉得士心的母亲似乎对士心当年的失学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她刚想开口替士心辩解几句,士心就插话了:“娘,当年我糊涂,您也不用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吧?我现在这不是挺好么?挣钱比正式工还多呢!如果当年毕业了去当老师,说不顶一个月也就千儿八百的,还不如现在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士心知道继续呆下去,快嘴的李然肯定要坏事儿,就一把拉起李然,说:“娘,我带她出去看看咱这儿的街道。你想吃啥啊?我一会儿带回来。”
“才吃了晚饭,还能吃啥啊?啥也不吃!”母亲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睡会儿去。要不,你回来给我带点儿蜜枣。就想吃它。”
第二十一章
1
把奖金送到远在家乡的士心小学之后,张士心没敢逗留,当天晚上就决定返回家里。乡亲们没想到士心特地从北京送来了这笔救命钱,纷纷跑到士心的二叔家里来看望他,嘘寒问暖地跟他说着话,村长还特地选了一只肥羊要杀了宴请士心。士心没有答应,只说得赶回北京工作。村长死活要把那只羊杀了给他带上,他就笑着把活羊要来了,送到了牛小丫家里,叫小丫的爹把羊卖了给小丫念书。
村子里的娃娃们追在李然的身后到处跑,新奇地看着这个城里来的洋美人,眼巴巴地瞪着她肩上的那只精致的小包。他们似乎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果然,李然忽然就想起来了,打开小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些原本带着在长途汽车上吃的巧克力,分给那些孩子。娃娃们拿了巧克力,欢天喜地地散开了;有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孩子很费劲地剥着巧克力上的包装纸,怎么也剥不开,急得小脸通红。李然笑着帮他剥开了糖纸,他就把巧克力一下子丢进嘴巴里咬了一口,忽然吐在地上,脸上显出一种很痛苦的样子:“苦。我的娘哈,苦死了!”大家就愉快地笑了。
村长觉得羊已经给了士心,他怎么安排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士心终归没有吃一口羊肉,让村长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跟在士心身边前前后后地跑,直到把他送上了长途汽车,还站在弥漫的黄土里面不住地招手告别。
虽说在家里最需要钱的时候把一大笔钱给了别人,但士心心里踏实。做完这件事情,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不显得那样碌碌了,至少,除了照顾家人,他为别人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回到北京之后他遇到了一段空前困难的时期。因为回家花掉了所有的钱,现在他只剩下一笔钱,那就是等着还给秦春雨的那点存款。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去动用那笔钱,虽然距离当时春雨垫付给他的七万元医疗费还相差很远,但他一定要慢慢地积攒这笔钱。也许他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才能把钱攒够,但他不担心,把这笔钱还给春雨,不仅仅是完成自己的心愿,还寄托着一个希望,那就是能够和好朋友春雨重逢。
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还能够见到春雨。春雨说过一定会回来找他,他也相信春雨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然而他对自己没有多少信心。毫无疑问的一点就是除了原来的病,他的心脏出了问题,而且这种病是累出来的,在他还不能够完全静下来休息又没有得到治疗的时候,这种病只可能加重而绝对不会减轻一点点。
到达北京之后的第四天,李然吃到了这一辈子最简单的一顿饭。
家里除了一点面粉和一个土豆,就什么都没有了。两个人身上都没有钱了,张士心也不会出去赊欠什么东西回来。李然试探性地问了问士心是不是可以把他存在银行里的钱暂时取出来一点,士心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就开始站在桌边和面。他把面粉放在干净的盆里,用力地揉着,李然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
“为什么不把你的真实情况告诉家里啊?你这次回去完全可以不给家里人钱的。”李然心里的这个疑问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这次随着士心回家,她见到了青藏高原,看到了湛蓝的天空,美丽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和清澈的河流,但她一点好心情也没有,因为她同时也发现士心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家里根本就不知道,甚至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到。
她听到母亲对士心的埋怨之后忍不住就要把她知道地说出来了,但士心拉着她出门了,没让她说。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跟士心的母亲单独在一起,无论什么时候士心都像影子一样跟随在她身边。她明白,士心不想让家里知道关于他这些年来的一切事情,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的未来。
“已经瞒着了,就继续瞒下去吧。”士心一边揉面一边说。
“连最亲的人都骗。我很想知道,张士心,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啊?”
“没有。应该知道的和不应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只有一点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脚丫子有六个脚趾头,你要不要看看?”他说着话把脚抬了起来。
李然这一次根本没有笑,反而气红了脸,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他。
“我真傻,原以为自己能给你需要的一切,你也会把一切都告诉我。没想到你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随随便说出来的那点儿东西都是为了哄我开心,都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到今天我才发现,我除了给你添麻烦,根本就什么都帮不了你。”她看看一直沉默着揉面的士心,走过去一拳打在他背上,“你知不知道这样子很残忍啊?我宁愿跟你一起吃苦受累也不想忽然有一天身边没有了你。你不说出来,我也猜到了,你的病是不是压根儿就治不好?”
士心看看李然,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揉面。
沉默就是回答。李然这时候完全确定了,按照平常的惯例,士心一定会开着玩笑把话题岔开,但是这次他没有,说明他承认了。李然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士心,把脸靠在士心后背上呜呜地哭。
士心揉了两下手里的面,停下来,转过身子,把李然轻轻拢在怀里。
“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你已经为我操心太多了。不告诉家里,也是一样的。”
李然在他怀里享受着一种温暖和幸福的感觉,不哭了。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士心的脸,轻声问他:“你一点都不觉得苦么?”
士心没有经过思考就回答了问题,而且他的回答出乎李然的意料:“苦,很苦。”
“苦就说出来啊,就算不告诉别人,也应该告诉家里,告诉你父母亲啊!”
“就是因为很苦,所以才不能说。”士心说着,用沾满面粉的手在李然的鼻梁上划了一下,她秀气的鼻子上立刻多了一些面粉,变成了一个京剧中的丑角的模样儿,“丑八怪,你慢慢也就明白了。”
李然笑了,一边擦鼻子上的面粉,一边说:“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是想你不再那么苦,别的我都不管。”
“这就对了,少问几句,少捣一点乱,我就不苦了。”
“没用,说什么我都要赖着你。别想打击我,别想着我有一天会大发慈悲地离开你,只要你活着,我就守在你身边。要是你不心疼自己,有一天你死掉了,那我就去跳万泉河,看有没有好心人把我捞上来。”小丫头态度很坚决地说完,在士心怀里使劲地蹭了一下鼻子,转眼变得笑呵呵了,“你害得我哭,我就把鼻涕眼泪都擦在你身上!”
士心笑了,转身去洗手,嘴里说:“你恶心不恶心啊?我正在做面片儿呢!”
“那正好,反正除了面和一个土豆,啥也没有了。我给面里面加点佐料!”李然笑呵呵地说。
面里真的什么都没有,除了清汤面片,就只有一些土豆块儿在里面。士心做好了饭,盛了两碗端到桌上,给十五块也盛了一碗,然后用围裙擦擦手坐到桌边,说:“今儿将就一下,明天怎么着也得让你吃一点好的。”
李然看看碗里的面,什么都没有说。要是在往常,她一定吃不下这样清汤寡水的面,但是现在她必须强迫自己吃,因为她觉得自己慢慢长大了,而且是在和士心重逢后的这一段日子里迅速长大起来的。她现在不再那样任性了,也慢慢学会了照顾别人,迁就别人。她不知道如果换了别人,她是不是还会这样顺从和关心他,但她知道,从现在到以后,士心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甚至连违拗都不会。
一锅面很快就被吃掉了,李然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子吃了三小碗,就连小猫十五块也吃了一大碗,然后心满意足地跳到**睡觉去了。
“接下来怎么办啊?”吃晚饭,李然抢着洗锅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发愁了。
“我也不知道。明天去面试。”这些天里他一直在寻找工作。刚回到北京的第一天就去了两家公司面试。他故技重施,希望负责招聘的人能格外开恩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但是这一次运气一点儿也不好,两家公司几乎如出一辙地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一个主管白了他一眼说:“浪费时间!”另一个则比较坦白:“你够实在的。什么都没有也敢来面试。不过我们需要的不是实在,是才华。你连买一张假毕业证都想不到,就证明你连起码的头脑都没有。很抱歉,我们这里不需要这样的人。”
李然刷完锅,跟士心说面试的时候遇到的事儿,忽然小丫头就想到了一个主意,笑眯眯地凑过来把两只手放在坐在桌边的士心的膝盖上,面对面地看着士心,说:“我有办法了!”
士心问了两次李然都没有说是什么办法,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就不问了。但他心里很着急,这一天就靠这么一顿清汤面片打发过去了,明天呢?未来的日子呢?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了,别说自己和李然没东西吃,就连十五块恐怕也要挨饿了。
2
李然一大早就起来出去了,两个小时以后拿着她自己的毕业证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叫士心拿了一张两寸相片,拉着士心径直奔到了人民大学附近。一路上士心问她究竟要干什么,李然死活不说。走到人大前面的过街天桥上的时候,立刻就有一个贼眉鼠眼东张西望的人凑了上来。
“哥们,毕业证要吗?”那人问。
士心忽然就明白了,李然是要带她来买一张假毕业证。他拉着李然的手转身就走,那个人似乎不甘心,跟上来又问了一句:“毕业证要吗?”
士心看看他,在冬日的街头冷得瑟瑟发抖,眼光里充满祈求。但他一点也不同情那个人,硬拉着李然往桥下走。李然一步三回头,不停地看那个卖假证的人,那人显然感觉到生意要上门了,紧紧跟了上来。
“毕业证要吗?结婚证也有,要不要啊?”
士心没好声气地回了一句:“你看我们需要结婚证么?”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李然,发现这两个人似乎意见不太统一,或者正在发生争执。他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商机,转而问道:“那,离婚证总该需要吧?”
士心笑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说:“给你张逮捕证,你要么?”
那人忽然吃了一惊,本来就像惊弓之鸟一样躲躲闪闪的目光开始变得恐慌起来,看了看士心和李然,发现士心面色凝重,自有一种威严,于是撒开腿咚咚咚跑下了过街天桥,跑到很远的地方依然回过头来向他们张望。
“吓他干嘛啊?吃一碗饭都不容易。”李然觉得士心做得有点儿不对,就说了出来。士心忽然也觉得自己捉弄了一个本来就心惊胆战地混饭吃的年轻人,心里觉得很抱歉。
“一码是一码,他是不容易。可他做的不是人事儿。”他说。
“得!你甭跟着,我去。”李然说着,撂开士心的手,拿着自己的毕业证冲那个人走了过去。那人远远看见李然走了过来,立刻撒开腿跑了。李然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喊:“喂!你别跑,跑什么啊?”眼看她是追不上了,那人在人群里一晃,转眼就看不见了。
3
李然拉他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钱,就是想问问买一张假证需要多少钱。李然没追上那个人,就悻悻地回来了,士心下午还要面试,俩人就一起回到了家里。
下午的面试依然没有结果,士心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李然说是要去面试工作,顺便找一个同学,独自出门了,出门的时候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找了半天,就找到一块多钱,她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把一块多钱丢进了抽屉,双开膀子走了。
士心忽然觉得很内疚,如果不是自己,李然根本不可能蜷缩在这样一间小屋子里陪着自己吃苦。他把自己存钱的折子拿了出来,追出去塞进李然手里。李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动用存起来准备还给秦春雨的那点钱,但是她也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样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就算很快地找到了工作,也要一个月甚至更久以后才能拿到工资,这期间他们两个人不可能不花钱。
“去面试吧。别太任性,把人家都吓跑了你也就没希望了。好好表现,你行的!”士心对李然说。
李然拿着存折默默地出去了。
这天回来的时候李然带回来了一张跟她的毕业证书一模一样的毕业证,不同的是上面贴着张士心的照片。李然进了门很开心地把毕业证丢给了士心,还笑呵呵地说自己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份当编辑的工作,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连编辑到底干些什么都不知道。
“天底下还真有不长眼睛的人,居然还说对我相当满意,叫我马上去上班。”她笑呵呵地说,“我看他们那么傻瓜,就把你也推荐进去了。我明天去上班,约好了也把你带过去。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吹嘘你的卓越才能,人家才答应见你的哦,你别太任性,要好好表现,你行的!”她把士心先前跟她说的话还给了士心。
“看来人家是没长眼睛,连你这样的小丫头都敢要,连你吹嘘都没有看出来。”士心这样说,但是心里很高兴。因为一旦工作谈成了,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做编辑对他来说已经是得心应手的事情了,他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有一份比较稳定的收入了。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现在身体怎么样?别的我不完全知道,你也绝对不会告诉我。那我就问你我知道的,心脏最近怎么样啊?”李然忽然问。
“好。好得很。”
“信你才怪。信了你,那才叫没眼睛没脑子。”李然说。其实她有理由相信这次士心说的话多多少少会有些真实性。因为从失去工作到现在,他除了去家乡送钱之外,一直都不是很劳累,这也是李然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他这么长久一段日子没有出去忙碌。她很相信士心的病更多的是因为劳累而产生和变得严重起来的。这一段时间的休息对他的病情来说应该多多少少是一个休养和缓解。
但她也知道,如非情不得已,士心永远都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他再怎么不舒服,他也不会表现出来。一个连对自己的母亲都要隐瞒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所有的情况告诉自己的朋友,否则他就不是张士心。
“不管你有什么事情,就算对天底下所有的人瞒着,也要告诉我。知道么?”李然一边帮士心摘毛衣上星星点点的线头,一边说。毛衣太旧了,紧紧地裹在他身上,因为穿了很多年,经常洗涤的缘故,上面布满了小线头和毛绒圪塔。
士心点点头,说:“早点睡吧。明天你要上班,我要面试。可不敢胡闹了啊!”
李然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他才刚刚卷紧被窝睡下来,李然就穿着碎花的睡衣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扯开他的被窝钻了进去,把士心的存折还给了他。士心看都没看就随手放在头跟前的桌子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李然心里藏不住事情,笑眯眯地捏住了士心的鼻子问他:“你怎么都不看一下啊?你就不怕我取走了很多钱啊?”
李然这么一说,士心马上意识到肯定有问题,赶紧翻身起来,拿起存折一看,里面的钱果然一分也没有动。
“我找同学借的。知道你的钱不能动。没办法了,本姑娘啥时候跟人借过钱啊?”李然耸了耸肩,缩进被窝里把被子裹紧了,“冻死了,快进来啊,老家伙!”
“你今天出去的时候,走着去找你同学的?”他问。李然早上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钱。
“哪有啊?我打车去的,她给我付的钱。”
士心知道李然说谎。他看看靠在自己身上的李然,心里涌起一阵疼惜。
小丫头李然几乎每个晚上都要钻进他的被窝,他已经习惯了。刚开始的时候他感到别扭,有时候闻着李然身上散发出来的女孩子的体香,碰触到李然温软的身子还会产生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然后在心里暗暗自责。但现在他已经百毒不侵了,躺在李然身边没多久就睡着了。
这一晚上后半夜他做了一个很温馨的梦,在梦里见到了阔别的秦春雨,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轻轻地抚摸着春雨的后背,眼泪啪啪地落下来。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紧紧抱着睡在身边的李然,泪水沾湿了枕头。他立刻惊出了一头冷汗,心里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内疚和惭愧纠结在心头,让他一夜无眠。
他心里始终放不下秦春雨。他自始至终把李然当成一个并不很懂事的小丫头,两人睡在一起也完全是因为李然调皮胡闹,虽然在一个被窝里厮混了这么久,却一直都恪守着礼数。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出于对李然的尊重才那样规规矩矩,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其实在他心里有着一种期待,还在等待着春雨当初的承诺变成现实:她说过,她一定会回来的。
他伸手拉亮了电灯,看看身边的李然。小丫头静静地靠在他的胸前安详地睡着,皮肤白皙,长长的睫毛就像卡通画里面的小女孩,柔顺的头发瀑布一样在枕头上轻轻散开,她真的很美丽。
士心忽然觉得很对不起李然。他很明白小丫头的心思。虽然李然一直都很胡闹,甚至一直都睡在他的身边。但那除了对他的信任之外,更多是因为她喜欢他,喜欢依偎在他怀里的那种感觉。士心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成年男子的角度,能深切地感觉到那种信任,那种发自李然心底的喜欢。
李然醒了,看见士心正在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笑,把脸埋在士心怀里又睡着了。
4
士心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顺利地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那个杂志社社长对士心带来的文章赞不绝口,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士心的“毕业证”,就笑呵呵地叫士心立刻上岗了,还仿佛对他略有亏欠似的说:“唉呀,我们是清水衙门,工资太低,别嫌钱少,好好帮我把杂志弄起来啊!”
士心很真诚地点了点头,他心里觉得对不起面前的这个看上去很实在的领导,对不起他的信任也对不起每个月三千块钱的工资。如非不得已,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这样一张假毕业证来为自己谋取一份工作。
在这么多年很艰苦的日子里,他曾经几次因为贫困或者困难而说谎,一度向老师向学校隐瞒了病情,到今天都还在向父母隐瞒着自己的真实病情和在北京的真实生活,甚至连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李然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地与死亡擦肩而过,一步一步艰难地支撑到今天,依然生活在一种永远也散不去的阴影里。他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所以他面对着社长,觉得耳根子发烫,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我一定努力!”他说得很诚恳,绝不仅仅是表明自己的决心。面对着这份信任,他除了以最好的工作成绩和工作状态来回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张士心心里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当初苦苦支撑学业绝对就是为了获得一张文凭,借此得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家人。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建功立业,也没有把青春奉献给人类的情操,他要的仅仅是一份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为了这个梦想,为了一张文凭,他付出的不仅仅是寒窗苦读,还有泪水和承受磨难的坚韧。然而在失去了学业之后,他凭着一张花一百多块钱买来的假文凭轻易获得了一份很多刚刚从正规大学里走出来的人都可能得不到的工作。他觉得这是一种讽刺。但他也从报纸上看到了,那个时候就像他一样,全国有至少近百万人利用假文凭获得工作。
社长笑眯眯地走到李然办公桌前面,敲敲她的桌子,说:“谢谢你啊,小姑娘!帮我找来了一个绝对有实力的助手!”
李然看着他,诡异地笑了笑。社长并不完全明白这一个诡异的笑容里面隐含的深意,以为是小丫头被夸奖之后得意的笑。李然的笑里面的确有一些得意的成分,但那不是因为被社长夸奖,而是因为她心里对自己的绝对赞扬。正是她急中生智办来的一张假证件帮士心解决了进门槛儿的问题,接下来的事情她几乎用不着操一点心,因为张士心一定会做得很好,这一点上她对张士心的心仍绝对超过了对自己的信任。
“再不能把我当成小丫头看了啊,看我多棒啊!”下班的时候李然笑盈盈地对士心说,“比你还棒呢!你找了一个礼拜都没找到工作,本姑娘几句话就把你给卖出去了。”说着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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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心太喜欢这份工作了。不仅仅因为作文字对他来说更加得心应手一些,还因为他在这里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看生活看世界,把自己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事情都用文字表现出来,变成铅字,让更多的人来看到和感受到这些事情。
他做了一段时间的编辑,就表现出了一种独特而且敏锐的眼光,做的几个新闻专题都很好,其中一个还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收到了很多读者的来信和电话。那一阵子社长脸上总是充满着笑容,动不动就跑过来和士心说一会儿话。他似乎担心现在的薪水留不住这个在他看来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所以采取了强大的温情攻势,不断地来感化张士心,并且在心里暗暗自得,因为根据他的观察,在他的温情攻势下,张士心已经完完全全地投入到了工作中,而且看上去浑身都铆足了劲,想就一只上了弦的钟,随时都会响起来。
社长觉得这样一个年轻人如果单单坐在办公室里做一些编辑工作完全是一种资源浪费,所以他在出差的时候钦点了张士心和李然,把两个人都带上了。从这一天开始,张士心不但是杂志社的编辑,同时也成了一个记者,经常被派出去采访。
“好好干,成就是咱们大家的,但前途绝对是你自己的。”社长说着,派发了新一次的任务。这一次他要去的是河北的一个经济开发区,借着采访当地民营企业的名义了解那里的副食品行业存在的一些问题,进行深度报道。
陪同士心前去探访的就事最初提供线索的人老钱,一个五十上下做了很多年调味品批发生意之后内心深感不安的东北人。这一次的任务不同往日,需要的不仅仅是采访当地企业主,更重要的是要深入了解该地区副食品行业中普遍存在的问题。从社长一再叮嘱士心要注意人身安全,士心就知道这一次的任务绝对不像往常的采访那样简单。
李然硬缠着他要一同去,考虑到安全因素,士心坚决没有同意,李然就嘟着嘴巴不停地埋怨,说士心有了一点成就就翻脸不认人了,不像以前那样关心和迁就她了。士心笑着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的采访过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途径唐山的时候他逗留了一天,因为随同他一同前去的老钱在唐山认识很多从事副食品批发的人,说可以通过这些人获得一些第一手资料。士心做了考虑,又打电话请示了社长之后,住进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
“您先歇着,等我约好了人,咱就去接触一下。我就说是北京的记者来采访,您尽量少说话,看我眼色行事。”那个老钱作了简短的安排之后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士心满以为这一次一定能得到些更加实用的信息,不料到了下午就被老钱带来的一帮人叫出去连续吃了三顿饭。那些人热情地劝饭,把他的肚子吃得如同一个皮球一样圆鼓鼓的,连饱嗝都不敢打一个,生怕肚子里的东西忽然从嘴巴里冒出来。
张士心在一天时间里吃遍了他先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也见识到了有钱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三顿饭最便宜的一顿也花掉了七千多块钱,而且绝大部分东西都没有吃,完完全全地送回了厨房。看着服务员把几百块一盘的菜端走,士心想起了自己当年上学的时候坐在夕阳下的草坪上就着白菜啃馒头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连一份白菜都买不起的阿灵。如果患病的阿灵当初能够得到吃这样一顿饭的钱,也许她今天正站在讲台上带着微笑给孩子们上课。想起阿灵,士心心里一阵难过,一个胖乎乎的商人看他脸上异常,立刻笑眯眯地问道:“周记者,是不是没有吃好?要不咱换一个地方,请您吃点好东西?”
士心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坐在那些人开来的奔驰车里,车外街灯辉煌。在地震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唐山已经成了一座新兴的城市,处处显示着繁荣和生机。这本来会让士心兴奋和欣慰,但这个时候他一点快活的兴致也没有,总觉得心里有东西堵得难受。
回到宾馆,那些人硬拉着他坐在一起打麻将,士心坚决推辞,随同他去采访的老钱悄悄说如果拒绝打牌就什么信息都得不到。士心只好忐忑地走上了牌桌,本来就不会打麻将的他看到那几个人呼啦啦摆在桌子上的一摞一摞的百元大钞,紧张得连麻将牌也认不全了。那几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士心打了三把牌,还没明白出牌规则,他面前就多了七八摞钞票,他知道,每一摞都是一万块。
“不愧是北京来的记者,您的手气可真好!我打了半辈子麻将,也没像您这样旺的手气。看来今晚我们每个人不输掉十万八万,那是绝对脱不开身了。”那个胖胖的商人说着,把一摞钱小心地放在士心面前。士心正要说话,站在他身后教他打牌的报料人老钱拽了拽他的衣服。士心隐隐觉得不妥,但他没有说话,悄悄地随着那些人一同摸牌。半个小时之后,他的面前已经堆满了钞票。士心看看那些钱,吁了一口气:“我累了,休息吧。”
那些人一同站起来,翘着大拇指笑呵呵地说:“您可真厉害!歇就歇了吧,再打下去咱可就得破产了。”
“你把那些钱还给他们。”商人们走了之后,士心指着堆在桌上的钱对老钱说。
“那怎么成?您要是不拿这钱,就啥消息也得不到。这些人有的是钱,就那个跟你说话的胖子,去年一把牌就赢了一座别墅,那可是一座好房子啊,光买地皮就花了几十万。这点钱在他们眼里算得了啥?您就拿着慢慢花,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跟对您单位的领导说这事儿。您还信不过我么?”
如果说士心最初出来采访的时候对老钱充满信任,甚至觉得他是一个良心未泯的商人,现在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情。他似乎意识到这一次的采访过程中一定会发生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一定跟眼前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东北汉子有关。
除了吃三顿奢侈的饭和赢了十几万块钱之外,唐山之行没有任何收获,甚至连原本说好要去暗访的副食品批发市场都没有去成。士心连续催促了好几次,老钱总是不温不火地叫他不要着急,说到了秦皇岛一定能得到第一手的宝贵资料。离开宾馆赶往秦皇岛的时候,士心坚决地朝老钱要了那个胖子商人的电话,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士心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那些钱在宾馆抽屉里,房子还没退,你过去把钱拿走。”坐在长途汽车里的时候,他的电话不断地响起,他不愿意再和那些商人有什么瓜葛,就干脆把电话关掉了。
“到了那里,您什么也别说。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您是记者,就说是跟我一起做生意的,到这里来进货。”老钱在车上叮嘱士心。士心心里纳闷儿,但嘴上什么也没有说,闷闷地点点头,老钱也就不说话了,靠在座位上眯上了眼睛,不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士心没有想到,他在秦皇岛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光头马一。
6
“你不上讲台竟然到这里做起了罐头?”士心不明白马一为什么会从深圳忽然到了河北,还在一家罐头厂当起了营销经理。
“你小子不也跑我这里来进货了么?这事儿咱慢慢说。真没想到,竟然会是你小子。我可真高兴!”马一依然一幅大大咧咧的模样,搂着士心的肩膀把他拉进办公室。这个罐头厂设在开发区的一座小院落里,几间砖房是生产车间,马一的办公室就在车间隔壁。
老钱表情木然地看着士心和马一走进办公室,没有跟他们进去,站在院子里小声地打起了电话。
“什么也别说,一会儿咱先去吃海鲜。往东去就是海边,有很多海鲜卖,保管你吃个痛快。”马一说完,拿起桌上的电话打了一个电话,“李会计啊,你给送五千块钱来。要快啊!我这就要。”
“这是小地方,不比北京城。不过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生活倒是滋润得很。你瞧,想吃啥有啥,想啥时候上班就啥时候上班,只要你把东西卖咯,谁他娘的管你哩!在深圳,朝九晚五地忙碌,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活得不如一条狗!北京也差不多,你说是不是?不过,你就不同了,做买卖,一定滋润得很。”
士心本想说自己没有做买卖,但忽然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便没有作声。马一摸着自己的光头,问起了士心的病情。这时候老钱打完电话进来了,他似乎跟马一很熟悉,自己拿了纸杯倒了两杯水,递给士心一杯。马一立刻笑着说:“瞧我高兴得,连水都他娘的忘了给你倒!”
休息了片刻,马一就要拉着士心和老钱去海边吃海鲜,士心坚决地推掉了。马一有点尴尬,跺着脚骂道:“这狗日的会计,到现在还不来。你们稍等,我去去就来。”说着风一样出了门,钻进一辆停在院子里的桑塔纳轿车里走了。
“他是你老朋友?”老钱问。
“以前的大学同学。”士心说。
老钱顿了顿,想说什么话,似乎又有顾虑。士心看得出来,就说:“这不影响工作。咱的计划照样儿进行。”
老钱听了,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连声说:“好好好,我还真怕这事儿就这么黄了。”他指着窗外的砖房说,“瞧见了没有?这都是生产车间,里面脏得跟茅房差不多。您别看现在安安静静的,到了夜里可就热闹了,一晚上就能生产出几十箱罐头,而且都是名牌。甭说国内的,就连美国甜玉米的都有。回头瞧了您就知道了。”
士心心里一阵麻乱,也不知道是替马一担心,还是怀疑这个老钱最初报料的动机。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原本就是错误的。如果不是听了老钱当初的报料,如果不是想揭开捞钱描述的那些副食行业黑幕,他根本就不会来到这里。虽然当记者的日子并不长久,但他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够尽可能地服务于读者。如果这一次的采访能够揭开副食行业的一些黑幕,他会很欣慰;但在同时,他的心里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一旦确定马一跟这些黑幕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他应该怎样处理接下来的局面。还有一点让他更加担心,那就是他分明感觉到这个老钱找他们报道这件事情似乎不仅仅是想让这个行业的一些黑幕得以曝光这么简单。
“你开的这厂子?”马一回来之后士心问道。
“我哪有这能耐?人家一个打鱼的开的。这社会,还真不一样了。只要你能蹦跶,钞票就往你口袋里跑。早几年他还是个打鱼的,后来搞一点养殖,遇上赤潮赔得倾家**产。也不知道怎么脑子开窍了,筹了几万块钱上下一打点,就开了这么一家小厂子。”马一说着,把刚刚从会计那里拿来的一摞钞票从口袋里掏出来丢在桌子上,“可别小看这么一家小厂子——你做副食生意,你大概也知道,我就不瞒你了——光是做假冒罐头,一天就能赚他娘的几万块。做那些油盐酱醋赚得更多……不说这些了,咱去吃饭。吃完饭带你去玩玩,生意上的事情不着急。咱哥儿俩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着都得跟你好好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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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士心永远都想不到,就是这样一座看上去很普通,红漆大门斑斑驳驳的小院落里,头一天夜里除了些堆积着的铁皮罐头盒之外空****什么也没有,一夜过去之后竟然整齐地码放着几辆卡车都拉不完的已经装箱的成品罐头,而且都贴上了各种各样的著名商标。
“这个是广东名牌儿,这个是福建的……反正哪儿的都有,你瞧瞧。”马一带着点儿自豪,挺着肚子对士心说,“甭说这国内的,你瞧那儿,那都是外国牌子。正宗的美国甜玉米,一块八一瓶。”
“美国甜玉米,怕是光原料成本都不止一块八吧?”士心问。
“啥原料啊?那都是咱中国产的玉米,遍地都是,便宜着哩!”老钱忽然开口道,似乎是在引导士心把注意放到此来的正经目的上,“去车间看看吧。”他说着,径直朝生产车间走去。马一顿了顿,叫了士心也跟着往前走去。
“你然你来进货,想必老钱也告诉你了我就不瞒你了,进去瞧瞧就知道了。”马一说。
几间贯通着的小房子里,堆积着头天夜里刚刚生产出来还没有来得及贴上商标的罐头,满地散落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商标,几只破脸盆里黑乌乌的浆糊正冒着气泡。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座灶台一样的池子,池子里浸泡着还没有封装的玉米。
士心走在乱糟糟湿漉漉的地上不知道如何落脚。
“卫生状况是差了点儿,但效率不差。昨儿一晚上生产了整整两千箱。不过,咱这儿也就这德行——老钱知道,哪家厂子不是这样啊?你待会儿去瞧瞧隔壁那家生产火腿肠的,看过了准保你一辈子都不会再碰火腿肠。咱这玉米虽说是国产的,多加点糖精泡那么一晚上,又软又滑又甜,品质可比那美国甜玉米强多了……”
士心没有再听,他仔细地观察车间的每个角落,把自己看到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并且用藏在身上的设备做了拍照。
从这家小厂出来,士心在马一的引见下顺便去了隔壁生产火腿肠的厂子,也看了看另一家生产调味品的小厂,每一次的见闻都让他触目惊心。跟后来见到的那些厂子比起来,马一所在的这家厂子已经算是正规和卫生的多了。他踏进火腿肠生产车间的瞬间,十几只兔子一样大小的老鼠拖着臃肿的身子从放原料的大锅边飞奔逃走,把士心吓了一跳。几口大锅里盛放着还没有进入最后工序的肉,混着肮脏的水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一只因为偷嘴不小心落进去淹死的大老鼠飘在肉里面。
“这……”士心望着大锅里的老鼠,看了看马一。光头马一嘿嘿一笑:“没啥。这么大一只老鼠少说也能做成三五根火腿肠。这大锅就这么敞着,锅边滑溜溜的,一年也不知道掉进去多少贪嘴的大老鼠。掉进去可就爬不上来了,流水线就是它们最后的归宿……”马一还没说完,士心胃里一阵翻滚,差一点把早上吃的东西吐在锅边。他偷偷按动藏在衣服里的照相机,拍下了漂浮着死老鼠的大锅。
在河北的这几天里,他见到了很多让他心惊胆战的事情。这个开发区罗列着几十座小小的院落,到了夜晚每一座院落里灯火通明,机器隆隆,白天却像田野一样寂静。除了假冒的美国甜玉米和掺杂着大老鼠的火腿肠,他还见到了用人的头发熬汁儿勾兑出来的高级酱油,掺杂着红砖粉末和橘子皮的辣椒粉,把枯树枝磨碎做成的各种调料,因为放了吊白块冒着白色泡沫,发出刺鼻气味的腐竹,还有用胶做成的粉条和粉皮。
“这些大部分都销往北京。畅销得很!”马一指着刚刚用胶水做出来的粉条说,“城乡结合部的那些外地人兜里没钱,进不起超市,还不就吃这个?只要吃不死人,就不会有人管你。我那厂子好一点,做出来的甜玉米都进了富贵人家的厨房——穷人谁会买那东西吃?”
士心看看马一,没有说话,独自走出了生产调味品的厂子。
从秦皇岛回到唐山,士心又被请到了高级酒店,先前那个胖乎乎的批发商一个劲地埋怨他前几天没有把打麻将赢来的钱带走,非要硬塞给士心。士心推辞了半天,那人坚决不肯收回,士心就有些恼怒了,把钱接过来丢给老钱:“你还给他们。我只是一个来采访的小记者,不是当官的,我会把看到的如实报道出来,你们用不着给我钱。”士心心里越来越分明地感觉到老钱这次请他来采访绝对不是为了揭露黑幕这么简单。
老钱讪讪地拿了钱,默不作声。士心说自己累了想休息,那几个商人就一字排开出门去了,只有老钱留了下来。
“材料都差不多了吧?回去赶紧曝光吧!”
“我一回去就会报道出来。”士心没有好声气,但是又不便问起老钱的动机,就说,“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咱就回去。这几天累坏了,你也累了吧?快休息吧。”
“这就去。您歇着。我也去休息了。”老钱说着出了门。不多时响起敲门声,士心从**爬起来去开门。门一打开眼他立刻吓了一跳,走进来的不是老钱,而是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妖冶女子。
“大哥,你累坏了吧?您的朋友专门叫我来伺候您的。”女子说着轻飘飘地走到士心的床前,一屁股坐在**,伸起腿将挂在脚上的鞋甩掉。高跟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地毯上,那女子朝着士心妩媚地一笑,说,“大哥,您愣着干什么?过来啊,我好好伺候您!”
士心不知道该说什么,愤怒已经让他有些失去理智了,他快步走到床前,想冲着那个女子大声地骂一顿。但他稍一考虑便放弃了冲动的想法:“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他淡淡地说。
女郎死活不肯出去,硬磨着输了半天话,最终气呼呼地摔上门噔噔噔地走了。士心听见她在楼道里绊了一下,“哎哟”一声叫。随后老钱的声音传进来:“唷,我的小姑奶奶,小心别摔坏了。”
“少来这套!老家伙你叫我去伺候的是什么傻帽东西啊?居然……他居然劝我别干这行了,回家好好儿种田去。还真没见过这么热心肠的傻瓜。”女子在楼道里说话。老钱耐心地劝着,不久就传出了两个人嬉笑打闹的声音。老钱的房门“砰”地关上了,楼道里归于寂静。
“最好别干这行了。本本分分地做人吧,我还喜希望以前那个你。”他给马一打了个电话,把自己的希望告诉了马一。马一大半天默不作声,随后电话里就发出了“嘟嘟”的声响,马一挂断了电话。
第二十二章
1
回到北京的时候,士心很高兴。他得到了一个让他意外的消息:他上次参加比赛的剧本被一个制片人看上了,让他去谈一谈合作的事情。光头马一居然也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赶来投靠他了。
“老子还是不干了,心里踏实些。”马一嘿嘿地笑着,“不过要你收留我才可以。”
和制片人的合作意味着士心能获得一笔收入,而且很可能是一笔在他意料之外的数额很大的收入。他兴奋地按照约定跑到了北影厂,在那里见到了一个著名的导演,正在忙着拍摄一部古装片。导演没怎么搭理他,让他在一间屋子里等着,自己到片场去了。
士心对北影厂很熟悉,当年上学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他给好几部电影当过群众演员,还在一次给李连杰的《冒险王》演打手的时候被踢伤了下巴。他自己在厂子里转了半天,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导演很快就回来了。
“大纲我看了,不错。获过奖是吧?我们这儿有人计划拍摄成电视剧。”他转身对身边一个人说,“你跟他详细谈谈吧。”
那人说打算买断士心的剧本,包括署名权。士心压根儿没想到已经得过奖金的剧本大纲在很久之后还能被人买去,他就很痛快地答应了。那人让士心说一个满意的价钱,士心对这一行完全不懂,就笑着说:“您看着给吧。”
那人笑笑,说具体事项随后再谈,士心就告辞出来了。回到家里他觉得这事儿有点意外,也有点不靠谱。他怕惹出什么官司来,就跑到图书馆查阅了很多资料,才找到当年承办剧本大赛的杂志社的地址和电话,打过电话得到可以转让的答复后就放心了,单等着签合同。
他依旧忙着杂志社的工作,经常被派出去采访,也没得到任何关于剧本大纲转让的消息。他在河北采访的见闻刊发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媒体陆续对副食行业存在的黑幕进行了挖掘报道,很多小作坊很快就关门歇业了。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老钱和他的那一伙朋友居然也开办着同样的作坊。这时候他才明白当初老钱为什么会那样热情地配合他完成暗访工作。他很想继续挖掘报道老钱那伙人正在从事的不法经营,但身体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急剧恶化,杂志社领导也坚决不让他继续报道这件事情。士心明白,一定是老钱在背后做了文章。这时候他心里似乎已经透亮,老钱请杂志社将与他竞争的同行曝光,根本上就是与杂志社领导的一场交易。他很愤怒,很想立刻辞去工作,但是他需要这样一份稳定的工作来养家糊口,所以他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忙碌在自己的岗位上。只是偶尔想起这件事情,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春天来了,树木吐绿,万象更新。张士心的生活也在一天天地发生着好的变化。除了这份现在有着三千块收入的稳定工作,他每天晚上都会写一点东西,寄给各个报纸和杂志,得到的稿费基本上能维持自己和李然的生活。除了给家里的钱,他自己也已经攒了一万多块钱了,按照现在的收入,两三年之后他应该可以攒够七万块钱,如果剧本大纲可以顺利转让出去,他很可能在很短的日子里就能攒够这笔钱。这个时候他很希望有春雨的消息,哪怕是一点点消息,他也很觉得心里踏实。
但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春天到来之后,他的肚子开始疼痛得厉害了。平常日子里他已经完完全全地适应了那种伴随了自己六七年的疼痛,疼痛也丝毫影响不到他的生活和工作。但是每次到了季节交替的时候,他的肚子就变得格外焦躁不安,疼痛会剧烈起来,总要经受一两个月的煎熬,等到天气完全热起来或者冷下来的时候才能慢慢缓解。
心脏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劳累过后心跳就会变得很缓慢,他也会感觉到呼吸不顺畅,胸闷憋气,但这丝毫影响不到他的生活和工作。度过了最初对死亡的恐惧期之后,他已经忘记了曾经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那些艰难的日子,也忘记了医生当年说的话。没有改变的是张士心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攒一定的钱留着还给秦春雨,剩下的基本上都给了家里。
萍萍上学很顺利,除了这个小妹妹每个月都要花很多生活费让他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更多的是随着妹妹慢慢长大和日子渐渐变好,他心里充满着幸福和知足。
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母亲总要唠叨半天,说萍萍不懂事,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要四五百块,有时候还要更多。
“咱一家人攒一年的钱,她一股脑儿就交了学费。一个月花的钱顶得上我和你爹的全部工资。”母亲总要这样说。
士心对母亲说现在物价高,生活费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他心里总是对这个小妹妹不那么放心。虽然孩子一直都很懂事,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着家里摆摊儿挣钱,但毕竟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总要格外得到些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宠爱,所以并不是很懂的日子的苦。
士心并不想克扣妹妹的生活费。因为自己经历过艰难的大学生活,所以他不希望妹妹重走自己的路。他甚至希望妹妹在大学里除了学习一点别的事情都不要做,他相信可以把妹妹照顾得很好。他也想把对兰兰的那种亏欠全部补偿在最小的妹妹身上。他知道适当地吃一些苦对萍萍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但他舍不得让妹妹过苦日子。她的童年比起别人家的孩子来已经吃了很多苦,他再不想让妹妹苦下去。
他经历过很多苦难,也让他学会了坚强。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像他一样学会坚强,因为坚强的背后一定是苦难。
他给萍萍打电话进行了一次很漫长的谈话,叫萍萍往后每个月只跟母亲要二百块钱的生活费,其余的都由他直接寄给萍萍。如果萍萍一点生活费都不跟母亲要,母亲反而会不放心。萍萍一直对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耿耿于怀,听了哥哥的话正中下怀,就高兴地答应了。但她毕竟是一个孩子,并不知道这样一来,她的哥哥每个月又将增加几百块钱的负担和支出。
母亲很快就对萍萍生活费减少的事情作出了回应,她笑嘻嘻地在电话里对儿子说:“萍萍懂事了!一个月才要二百块生活费,你寄给我的五百块都用不完,都攒着买房子哦。”
马一到了北京之后,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在士心租来的房子里独自霸占着原本属于李然的那一间屋子,天天对着士心攒起来的那台旧电脑打游戏,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晚上士心回来他就把电脑让给士心写东西,他自己跑出去在外面的网吧上网。
马一霸占了李然的屋子,李然就理所当然地天天钻进士心的被窝,再也没有离开过一个晚上。她已经习惯了依偎在士心怀里睡觉,只要一钻进他被窝里,总是能很快就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大天亮。
2
这一年春天刚刚过去,士心肚子的疼痛逐渐减轻的时候,他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大妹妹士莲要结婚了。
这几年除了有重要的事情,他基本上没有回过家,每次回去几乎都是为了解决家里面临的困难和问题。只有这一次,他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列车。他什么也没有买,口袋里装着一沓钞票,打算交给妹妹。
士莲的对象是市里汽车修理厂的一个工人,收入不是很多,但人很老实,甚至有点木头木脑。母亲对这门婚事一直都不是很满意,但看女儿那样坚持也就不反对了。不过就在士莲准备结婚的时候,母亲对男方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一定要送一笔彩礼才可以完婚。
送彩礼是家乡的习俗,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但母亲没有忘记这样的习俗。士心一再劝母亲收回要求,但母亲很坚决地拒绝了士心的请求。
“女儿养这么大,供她念书也费尽了气力,怎么说几千块钱的彩礼也算不得多。”母亲说。
士心没有再劝母亲,他回家的时候随身带了七千块钱。他要把这笔钱全部给士莲,再由妹妹当成彩礼交给母亲。虽然存折上的钱又少了,但士心知道这笔钱一定要交给妹妹。妹妹工资不多,没有什么积蓄;她的对象家境也不是很好,士心不想因为这样一笔钱影响了妹妹的婚姻,也不想妹妹两口子一结婚就背上外债。
“你家里就是一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平!”李然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交给士心的时候说,“攒了两年了吧?自己连一双袜子也舍不得买,还得本姑娘给你掏钱,到头来呢?存折上就剩下不到一万了,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钱攒够还给春雨姐姐!”
“就你话多,跟个小老太婆似的,啥都要管一下。”士心笑着说。
“管你是看得起你,我怎么不管别人啊?”李然把脸蛋凑得很近,靠着士心的脸,“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丑八怪,我好端端一个美丽女子怎么就遇见你了呢?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遭报应了。”
“你这辈子对我这么好,下辈子一定会有好报,让你当头猪,除了吃饭就睡觉,滋润得不得了。”士心说完,望着气呼呼瞪着他的李然,嘿嘿地笑了。
3
参加妹妹婚礼的时候,士心心里觉得很温暖。很多年了,家里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就连母亲也格外高兴,说说笑笑跟客人们打招呼。
看着打扮得很漂亮的妹妹,士心感动得想哭。这几年很少跟妹妹在一起,印象里那个扎着小辫子头发又稀又黄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了漂亮姑娘,在亲人和朋友的笑语和欢声中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一刻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士心也无限幸福,看到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妹妹一个个长大,拥有健康和自己的幸福,他觉得吃再多的苦也值得,苦过之后,这一刻他的心里比谁都要甜蜜。
忙完了士莲的婚事,这一天晚上父母亲和兰兰都在家里,赶回来参加姐姐婚礼的萍萍也还没走,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聊。
士心坐在母亲身边,轻轻地按摩着母亲的肩膀,母亲沉浸在一种惬意地满足当中。女儿的婚礼花了几千块钱,但是这笔钱都是女婿家里给的彩礼,她没有花一点儿攒下来的钱,这让她觉得很满意。闭着眼睛埋怨儿子:“妹妹结婚,你也不送个像样儿的东西意思意思,亲戚朋友看见了该怎么想噢?当哥哥的从北京赶来参加妹妹的婚礼,连个礼都没送!”
士心笑笑,按摩着母亲的肩膀,说:“瞧我啊,忙得都没顾上。这就补一个礼。”
“要补,一定得补。”母亲说,然后忽然问士心,“你啥时候跟李然结婚啊?”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士心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半大天没有说话。母亲以为他不好意思,就笑着说:“妹妹都结婚了,你也二十七岁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有四个孩子了。还不考虑结婚啊?虽然家里没有钱,但是娘一定会给你办一个很风光的婚礼。你也不能总让人家姑娘等着吧?李然是个好娃娃,漂亮大方,对你也好,一定有很多男娃娃喜欢哩!娘的傻儿子,你可千万别错过了哦。”
“是啊是啊!李然姐姐多好啊,哥哥你还不知足啊?”小妹妹萍萍也明显地长大了,开始参与家里对一些重要事情的谈论,并且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士心嘿嘿地笑着,没有说话。关于结婚这件事情,他不能盲目地答应母亲和家人。在他心里,除了牵挂着下落不明的秦春雨,更多的是根本没有想过要结婚。在没有彻底地摆脱清贫,也没有确定地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有机会康复的情况下,他不可能结婚。
人生每一个阶段都有应该面对的事情,但是他不能。他过去和现在乃至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需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把这些事情放到一块儿,仅仅就是两个字:挣钱。等他有了足够的钱,彻底改善了家里的生活,妹妹们都独立了,他就可以安心地治病,然后才可以考虑本来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那就再等等吧。等萍萍毕业了,家里负担轻些了再说吧。”母亲说。
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点了一颗烟,吐着烟对士心说:“差不多就把事情办了吧。”
就是这么一句话,士心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虽然父亲平常并不操心家里的琐碎事情,但在儿子成家这样的事情上,父亲一定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会像一个家长一样做出自己的决定。
“别给家里钱了。自己攒着吧,攒够了就娶媳妇儿。家里现在不缺钱,房子慢慢买,萍萍也不要你操心。家里还有四个人工作着哩,总指望你也不成。”父亲说。
母亲身子一震,看了看丈夫,想说什么话,但是又没说。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几年如果不是儿子一直寄钱回来,两个女儿根本不可能顺顺利利地上学,家里的日子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就在日子正在慢慢发生改变的时候,如果儿子停止了对家里的贴补,她苦苦经营着的日子就会立刻变得艰难起来。
士心感觉到了母亲身子细微的振动,他明白母亲心里的想法,就笑笑说:“爹,等萍萍毕业再说吧。我还没玩够,单位人都说我看上去就是一个大娃娃,结婚早了点儿。现在的人哪,都奔三十多岁才想着结婚,不着急。”
果然,母亲就不说话了,继续闭上眼睛享受儿子的按摩带来的那种惬意的舒服。
父亲叹了一口气,吐出了一口烟,没再说话。他向来说话不多,跟儿子说的更少。这些年里,父子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儿子看到的是父亲的辛劳,父亲看到的是儿子脸上的那种憔悴。
父亲拿出一瓶办酒席剩下来的酒,说:“来,咱爷儿俩喝杯酒。”
“爹,我不喝酒。您知道的。”
“就一杯,陪爹喝一杯。”父亲说着,给自己和儿子分别倒了一杯酒。
士心觉得父亲有点儿奇怪,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喝酒,但是面对着父亲,他同样知道不能拒绝这杯酒,于是走过去拿起酒杯,和父亲碰了一杯,一仰脖子把酒灌进了喉咙,辣得他一阵咳嗽。
父亲有心事。士心很肯定地告诉自己。因为父亲接着又给儿子倒了一杯酒,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萍萍看父亲和哥哥就那样干巴巴地喝酒,跑到厨房给他们端来了一点从喜筵上带回来的剩菜。
父亲只是和儿子一杯一杯地碰着喝酒,喝完一杯就给儿子添上一杯,似乎已经忘记了刚刚说过只让儿子喝一杯酒。士心知道父亲有心事,就不再阻止父亲给自己倒酒了,父亲给他倒一杯他就仰起脖子喝一杯,很快脸蛋就变得通红,耳根子也烫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有了一点醉意,就赶紧跑到厕所里,抠着嗓子把胃里的酒都吐了出来。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让身体完全吸收这些酒,不然他一定会迎来一段时间的剧烈疼痛。
但疼痛很快就来了,他从厕所里走出来的时候肚子就火辣辣地疼起来。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摔倒,扶着墙才站住了身子。萍萍听见了跑出来扶住了哥哥。
“爹啊,你把哥哥灌醉了。”她冲屋里喊。
父亲的脸上也显出了醉意,默默地抽着烟,看见儿子出来,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叠十元的零钞,递给儿子:“路上买东西吃。”
“啊唷,爹啊,您还有私房钱啊?”萍萍喊开了。
父亲憨厚地一笑,抽了一口烟,说:“攒了几年了,就这些。”
士心把钱装进了父亲的口袋,什么也没说,就装作完全醉了的样子,躺在了沙发上。他听见父亲说:“娃娃难啊!女婿家里给的彩礼钱也是娃娃给士莲的。”
也许男人才最了解男人。父亲这一句话里面似乎含着很多很多的意思。士心忍着肚子的疼,躺在沙发上偷偷看了看父亲,他发现父亲也正望着自己。
4
母亲知道了士莲丈夫家里给她的彩礼是士心的钱,就不住地埋怨女儿和儿子,也埋怨女婿一家子。士心没什么好说的了,是士莲自己把事情告诉了父亲,他只好笑嘻嘻地劝解母亲。母亲心里有气,但无论如何女儿结婚毕竟没有动用家里攒下来的那点儿钱,她也觉得满足,唠叨了半天也就不说什么了。
就在士心准备回北京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那个制片方的电话,叫他带着剧本大纲和获奖证书去谈合作的事情。他赶不及了,就叫光头马一带着剧本去谈。
马一当天就回了电话,说二十集全部买断,一共是七万两千块钱。士心兴奋极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剧本居然能卖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至少,家里的购房款一下子就可以交清了,妹妹萍萍未来几年的学费也有了。他现在需要操心的仅仅是萍萍每个月的生活费,还有每个月给父母的五百块钱贴补,除了这些,他工资的剩余部分完全可以留着个还给秦春雨了。
他没有立刻把这个事情告诉父母亲,他想等事情完全办妥当了,把钱真真切切地拿到自己手里了再告诉家里。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他变得稳妥了。
他兴冲冲地登上了回北京的火车。
但士心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剧本带给他的仅仅是一阵短暂的欢喜,而且是空欢喜。当他回到北京的时候,只看到了马一手里拿着的一纸协议,一分钱也没有。
“签了协议之后,我就把本子给他们了,连获奖证书都给了他们。还给他们写了一个收到钱的收条,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马一沮丧地说。
不久之后,光头马一说在北京待着闲得无聊,想出去谋生,背着破破烂烂的书包像当年一样离开了北京。
大约半年之后,一部反映大学生活的电视剧在北京产生了很好的反响。士心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才知道那部电视剧就是以他的获奖剧本《年华》为蓝本改编的。士心知道之后笑了笑,没有像李然一样愤愤不平。他学会了荣辱不惊地看待日子,心如止水。在他心里甚至还有一点儿开心,至少他知道了,很多人都会记得有过这样一部电视剧,而它是他用一个晚上写出来的。
5
人生就像是在打牌,每个人能够拿到什么牌完全由不得自己。当你接到手里的牌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好好经营这副牌,用同样的牌打出不同的结果来。
张士心拿到的牌一点也不好,但是他努力地经营了,并且把一副死牌打活了。
到了二零零二年的春天,士心的生活已经步入了一种很正规的状态,他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对家里所有的承诺。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房子终于买下来了,父母半辈子的辛劳总算没有白白流失。现在,他每天挺直了身板走向公司,忙忙碌碌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然后回到家里写自己的东西,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有一天能走进医院,把自己的病治好。他想活下去。
过去的日子里,他的身体健康没有明显恶化的迹象,除了春秋季肚子格外疼痛之外,其它时间里他算是过得比较太平,心脏也没有再怎么捣乱。只有一次发作得比较厉害,从那以后他总是随着带着一瓶速效救心丸,心脏不舒服的时候就吃几粒。他没有很系统地检查心脏,但是心脏有问题是确然不过的事情。关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现在不想知道更多,因为知道的多了烦恼也许就会更多。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更加坚定地走下去。死亡都没有击倒他,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住他奔涌向前的脚步。
二十八岁对一般人来说是一个黄金一样的年龄,这个时候应该是事业逐渐走入轨道,人生已经确立的年龄。但张士心的人在他乡飘零,心也在飘零。至少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在这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未来,一直都是想着日子多一天就算一天,多活一天就忙碌一天。忙忙碌碌地奔波了多年之后,他开始慢慢地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未来。只要活着,总得有一个目标,这是做人最起码的标准和要求。以前他钟爱的家人就是他的全部,现在,当生活的风浪逐渐归于平息的时候,他需要一个更高一点的目标,也只有确立并且达到了这样的目标,才能让他的家人生活得更好。
他依然和李然跟小猫十五块呆在那两间小平房里,一直都没有换房子。随着这一年的过去,萍萍最后一年的学费也攒够了。家庭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了,至少,暂时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他拼命挣钱来填补窟窿。他需要做的就是在对春雨的等待中慢慢攒够最后一笔钱,还给春雨,然后给自己治病。
他不知道有一天春雨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自己会做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他也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他没有彻底康复,他不会接受任何一个人的爱情。不管是春雨还是李然,她们都将是自己短暂的人生中最可靠的朋友,是他关心着的人,也是最关心他的人。
6
“娃,把自己操心好,别尽想着家里。”士心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母亲不在,父亲接了电话,叙了几句家常之后,父亲对他说,“爹啥都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父亲说完,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爹,您说什么啊?我这不是挺好么?住着大楼房,穿着新衣裳,您还有啥不放心的啊?”
父亲在那头想说什么,但是顿了顿又把话咽了回去。
士心凭直觉觉得父亲一定有什么事情要说,就一再催问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父亲只是说没有,就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士心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下午,下班的路上又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接着电话了,语气很平和,看来是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他就放心了。日子刚刚好一点,他真的不希望家里出现一点一滴的变故。在这个时候,全家人都将迎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生活。士心打算在萍萍毕业之后就让父母亲歇下来,几个孩子一起供养老人,让他们有一个幸福安康的晚年。
父母亲的一生是平凡的,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经历;但他们也是伟大的,残病的躯体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洁净的天空,苦苦支撑着在贫寒中颠簸的家庭没有沉没。应该是让他们好好休息的时候了。
坐了几站地就到了他住的地方,他从车里跳下来,背着包穿过一个小市场就到了自己住的小院子,远远地他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领着一个孩子站在院子门口,笑呵呵地望着他。那是金花。
金花看见士心,快步跑了过来,一头就扎进了士心的怀里,就像以前的那个小孩子一样,在哥哥的怀里哭了出来。跟在她身后跑过来的孩子站在她的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士心,又看看金花,嘴巴一撇,也哭了起来。
士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泪了,但这一个瞬间他觉得开心极了,眼泪就管不住了,啪哒啪哒地掉在怀里的金花头上。
他挤挤眼睛很快地收住了眼泪,拍拍金花的头,说:“哭什么啊,傻丫头。”
“我想你啊,哥。”金花抬起头来,很仔细地看着士心的脸,她心疼极了。眼前的士心脸上明显地多了些岁月的风霜,已经不像分开的时候那样年轻俊朗了,面庞消瘦,依然像以前那样透着一股子倔犟,但目光温和依旧。
“你瘦了,哥。”金花摸摸士心的脸,突然把身边孩子抹眼泪的那个孩子拉到了士心内身边,“叫爹啊,乒乓!”
那娃娃看看士心,极不情愿地喊了一声:“爹!”分开太久了,乒乓已经不认识干爹了,他把头转向院子里面,冲屋子里喊,“爹啊,咋又多了一个爹呢?”
桑德伟就出来了。他明显地长胖了,已经俨然是一个中年汉子,围着一个围裙,两只粘着面粉的手一扬一扬地跑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士心。
“真想你!”他说,两只白乎乎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士心的肩膀,“就知道你不会搬家。没想到你连锁子都没换,我当初的那把钥匙居然还能打开你的门。”
7
“哥,把病瞧了吧。我们带了点钱过来,就是专门给你治病的。”金花坐在床头,从包里取出了一个纸袋子,把一摞钱递给士心。
“都瞧好了。你看啊,现在我这不是很好么?病再也没犯过,好得很。是吧,李然?”他转头问坐在电脑边的李然。李然翻了个白眼儿看他一眼,没搭话,继续和乒乓玩电脑游戏。小乒乓高兴得咯咯直笑。
“得了吧,你。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干啥。瞒别人也就算了,哄我干啥啊?”桑德伟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走到士心身边,把钱塞进他手里,“啥也别想。这两年做点小生意,这点儿钱还拿得出来。”
士心知道在怎样拒绝都不可能让桑德伟把这些钱收回去,就把钱收了起来,放在桌子上。
“春雨姐姐呢?一直都没有消息么?”金花问。
士心点了点头,点上了一支烟:“我一直没有搬家,因为我知道她会回来找我,你们也会回来看我。我怕你们找不到。”
说这些的时候,士心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酸楚,也有一种感动和满足。从分开之后他虽然一直这样想,但是他根本没有想着还能活着见到这些亲爱的朋友。
他眨眨眼,掩饰了一下自己黯然的情绪。桑德伟站起来说:“我去弄瓶儿酒,咱俩喝着聊着。”
李然忽地从电脑前面站了起来,挡在了桑德伟面前:“你看他那样儿还能喝酒么?”
桑德伟笑笑,退了回去,点上一支烟,默默地说:“抓紧时间把病治了吧。”
8
桑德伟和金花呆了几天就走了。他们在阿桑的家乡开办了一个养殖场,还雇人经营着两个鱼塘和三个果园,日子过得很好,士心也就放心了。
送金花和桑德伟走的时候,他帮金花背着包,一路领着乒乓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心里竟然那样舍不得这个孩子。到了车站之后他把包放在金花的肩膀上,拍着桑德伟的肩膀叫他好好照顾金花和乒乓。桑德伟努力地点着头答应了。
金花忽然叫了起来:“哥啊,咋又把钱放回来了?”
士心笑笑,他没想到自己把钱放回金花的包里,还是被她发现了。
桑德伟把钱取出来一股脑儿塞进士心怀里。士心硬把钱塞了回去。“我有钱治病,病现在也不是很重。放心吧。走,走吧。好好照顾金花和孩子。”他催促桑德伟赶紧上车,顺手把乒乓跑了起来,在乒乓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把孩子抱到了火车门口。
“拿着吧,多少是个心意。你要是不拿着,我跟金花就再也不来北京了,就当没你这个朋友。”桑德伟依然没死心。
士心从桑德伟手里的袋子里取出了几张钞票,然后把袋子塞回他手里:“走吧。有空的时候带着儿子来看看我,我就很开心了。这钱我拿着。”他把那几张钞票放进了口袋,“我用得着。”
送走桑德伟一家之后,他径直走进了火车站前面的邮局,把那点钱分别寄给了阿灵的弟弟和牛小丫。
阿桑一家的出现和离开,似乎触动了士心的情怀,他心里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失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感动和失落为什么会出现。但有一点他很明白,那就是看到金花母子都很幸福,他感到特别放心。
“丫头,今年过后,我想回家。”回到家里他对李然说。
李然觉得这些天士心的情绪一直不是很好,这时候听他这么说,忽然就担心起来,赶紧问道:“家里出什么事情了么?”
“没有。我想考大学。”士心平静地说。
“你终于知道为自己考虑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着。”李然说着话,眼圈一红,又要哭了。
“傻丫头,哭什么?我什么时候都想着念书的事儿啊。从离开学校到现在,我天天都在想。”
李然没有说话,投进士心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9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了一阵子,转眼到了秋天,街边的银杏树又黄了,挂满累累果实洒下一片金黄的落叶,把街道扮得格外美丽而萧索。
西斜的日头投下一片温柔的光辉,大地无限妩媚。士心走在落满树叶的街道上,步子迈得很慢。这一年的秋天他的肚子疼痛得比以往都要厉害得多。他不敢让李然看出来,所以每天下班都让李然早点回去买菜和准备晚饭,他留在单位加一阵子班,然后从单位出来走着回家。这一段路对他来说似乎变得很长,需要走一个多小时,这让他更加劳累。但这样就可以晚一点回到家里,不会让李然感觉到更多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
他已经决定了在这个秋天过后开始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
八年岁月匆匆划过,他觉得最幸福的就是自己依然活着,而且改变了很多可以改变的事情。这个过程充满着孤独和无助,充满着艰辛和坎坷;但因为有了今天的结果,过程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他一直想要努力做到的就是这个结果。就算现在到来的这场疼痛预示着他的病情发展到了一个空前恶化的阶段,他也会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虽然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还要父母亲需要照顾,但是他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了,这就够了。人生一定会有很多遗憾,如果不能照顾父母亲到最后,他希望妹妹们可以帮他完成这个心愿,尽到这份责任,那样他就永远地安心了。
他太累了,很想休息休息,有时候甚至想就这样静静地睡下去,一辈子都不要醒来。八年里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生活中有过太多太多的悲欢,但他的日子基本上是同样的一种色彩。这个在北京呆了八年的人至今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进过一回歌厅,没有喝过一杯咖啡,也没有逛过一回专卖店。他最熟悉的是北京的街道,大街小巷几乎都布满了他曾经匆匆走过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里都渗着汗水和泪水。
所以他想考大学,想给自己圆一个梦,也给自己一段时间来休息休息。
柔软一些的人生比较不容易折断,这是他在失败的废墟上站起来,接着走了很多年之后才体会到的。如果不是自己那样强烈的自尊,他的人生或许就不会有这么长的一段弯路。他在心里很佩服自己,但是一点也不欣赏自己,因为这些年里他做出的决定几乎没有几个是理智的,所有的苦难和坎坷都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这一次他没有遵照自己的本意,他决定去考大学。他的本意是继续打工挣钱,给家里攒一笔钱,他没有遵照这个本意,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还不知道结果的路。但他相信,这个选择应该是正确的。在艰难的日子面前越是绷直了往前冲,就越容易跌倒,越容易撞墙。
让生命有一个缓冲,也许就能看到更光明的未来。
他也有一种预感,这最终预感空前强烈地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有时间来攒钱治病。他很想念书,很想休息,也很想让母亲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因为没有好好念书而被学校开除的学生。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满头汗水了,很久没有这样疼痛了,他有点支持不住。李然正忙着做饭,看见他满头大汗地进来,就忙着问他怎么了,手不小心烫着了,尖叫一声松开了手里的锅,咣当一声铁锅从小炉子上掉了下去,锅里的菜倒了一地。
士心赶紧跑过去看李然的手,看到没什么大碍就放心了,把包扔在**,自己也倒在**躺下了。
李然收拾了地上的菜,跑过来笑呵呵地拉他:“起来洗脸啦!老家伙,洗脸吃饭。”
士心忍着肚子疼坐了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手往后撸了撸头发,跑去洗脸了。
他肚子疼得厉害,吃不下东西。李然非要缠着他尝尝自己做的饭菜。士心勉强吃了一小碗米饭,就再也吃不下了。“锅撂在那里,我一会儿洗。”他说完,就躺倒了**。李然本来就最害怕洗碗刷锅,笑呵呵地答应了,把饭桌收拾了,就坐在电脑前面开始玩《大富翁》游戏。她依然是个孩子,尽管这两年里长大了很多,但遮不住孩子的那份天真率性,心里藏不住事情,也不愿意把自己浸泡在烦恼中。她没有意识到士心有什么不对劲,玩得很起劲,时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
“老家伙,瞧我把这家伙整得多惨啊!”她兴冲冲地冲躺在**的士心喊,发觉士心没有搭理自己,以为他睡着了,就又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反应。她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到床边一把捉住了士心的胳膊,使劲地往上拉。
她根本没想到这一拉之下,士心的身子就随着被拽了起来。她猝不及防,还没等反应过来,士心就从**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老家伙,别吓我啊!你说话啊!”李然哭出来了,因为落在地上的士心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连呼吸都犹如游丝。
李然哭喊着拍打了半天,士心微微张开眼睛:“你瞧我啊,连锅都没有洗完,这就睡着了。人家说人老了之后有三个变化:贪财、怕死、睡不着。你瞧我这老家伙,睡得多踏实,睡得就像死了一样,啥也不知道了……”
“不许胡说,你得好好儿活着。”李然哭着把士心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们这就去医院。存什么钱啊?把病彻底治好了再说!”
10
“你小声点儿,别让人家听见!”士心对一直缠着自己要去看病的李然说。
“听见就听见,怕什么啊?”李然怒气冲冲,“别吓我了好不好?知不知道前天晚上你没事儿了,我差点儿吓死啊?”
士心说不出话来了。前天晚上吃完饭他躺在**的时候肚子很痛,就硬忍着坚持了一会儿。就在他因为疼痛而翻身的时候忽然胸腔里一阵**,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没有了知觉。醒来的时候李然哭成个泪人儿,守在他身边等候救护车。他嘴巴里含满了速效救心丸。小丫头不知道该怎么用,就把瓶子里所有的药丸儿都塞进了他嘴巴里。
士心没有去看病,他只是休息了一天。今天就回到了单位。
“人家听见了不好。我没什么事儿,可能是累着了,休息休息不就好了么?去医院动不动就让你住院,花钱不说,弄不好把工作丢了,那可就麻烦了。”他小声地对李然说,但这样的话显然已经没有说服力了,李然眉毛一翘,大声地说:“丢了工作怕什么?有那么大一张假毕业证你还怕找不到工作么?”
士心一下子慌了。隔壁就是社长的办公室,这个时候社长正在上班,万一他听见了李然的话,后果就变得很严重了。
“小声说!社长听见就麻烦了。”他向李然靠了靠,“你摸我的脉搏,很正常。”
李然还没有说什么,社长的声音的脚步声一起传了过来:“我已经听见了。”
第二十三章
1
士心很坚决地辞掉了工作。
社长知道了他的毕业证是假的,但是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只是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说了句“赶紧把稿子写完”就走了,看来他似乎并没有打算开除这个冒牌货。
李然吓闷了,红着脸抱歉地望着士心,就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无辜而且无助。士心拍拍她的手,说:“赶紧写稿子吧,丫头。”
张士心敏锐地注意到了社长眼睛里掠过的一丝失望,他什么也没有说,把稿子写完之后交给了社长,同时他手里还拿着一份辞职信。
社长看了看稿子,很满意地点点头,说:“辛苦了!”
士心笑笑,把辞职信递给了社长。社长扫了一眼,笑呵呵地问:“怎么,脸上挂不住啦?”
士心摇摇头,他不是一个爱面子的人。
“对不起,社长。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不会……”
社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看着士心打断了他的话:“你当初来的时候我就连看都没多看一眼那个毕业证。因为它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这里这么长时间,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已经在决定让你担任编辑部主任和总编助理了。你……你把辞职信收回去吧。好好给我写稿子,后天还要出一趟差。”
士心摇了摇头,给社长鞠了一个躬。“对不起,社长。”他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
他辜负了领导对自己的信任,用一种欺骗的手段的来了一份好工作。他经常会想起这件事情,但迫于生活一直都强迫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不去想因为自己的欺骗使得另一个人失去了获得工作的机会。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了,他也觉得轻松了。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揣着文凭匆匆忙忙穿梭在人群里寻找工作的人,这份工作原本应该属于一个通过勤奋获得文凭的毕业生,他已经霸占了很长时间,是应该还给那个应该得到这份工作的人的时候了。所以他很坚决地辞了职。
这一回李然没有随着士心离开单位,因为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她已经成熟了,她知道,在士心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或者没有回家开始补习之前,两个人的生活还需要有依靠,她不能率性地丢掉这份工作。
士心当天就离开了单位,漫无目的地走在深秋的街道上。
秋风瑟瑟,黄叶飘零。他的思绪就像秋风一样轻柔地飘**在空气里。他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风卷着枯叶在地上纷纷扬扬地舞动,走过的地方有一串模糊的脚印。这一眼里,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多年走过的路,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充满生活的欢笑和泪水,映出一个纷芜的世界。
这一次失去工作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焦急和担忧。这一阵子他既想回家补习准备考大学,又有点担心自己荒废了多年之后是否还能考得上,一直处在一种矛盾中。现在,他一点也不矛盾了,他确定地告诉自己:“回去吧,考大学。”虽然他知道,无论结果怎么样,他都只能有这么一次机会去圆自己的梦,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做出了决定。
明年的高考将在六月份进行。从现在开始,他还有半年时间来准备这场等待了八年的考试。
2
社长没有再直接挽留这个固执的年轻人,尽管他很欣赏张士心。他心里本来还存着那么一点儿幻想,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突然走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他要留些来,毕竟像他那样没有学历的人在北京要找到一份月薪四千多块的工作并不是很容易。在张士心离开单位已经两天的时候,他试图通过李然做最后的努力。李然一句话就做了全部的回答:“他不会来了,他要回家去考大学。”
就像以前每一次做出决定一样,张士心没有回头。他已经在准备回家学习的事情了。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他要把八年多没有接触过的中学课本重新拿起来,迅速进入一种很紧张的迎考状态,然后参加明年的高考。而且这一次,他一定要考上,这辈子如果还有希望进入学校学习,这一定是仅有的一个机会。如果能够考上大学,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社长带着一种浓厚的兴趣向李然询问了关于张士心的事情,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于是在李然下班临走的时候他挺着肚子笑呵呵地对李然说:“告诉张士心,蒙了我们这么长时间,怎么着也得请我们吃顿饭吧?明天,明天晚上下班,我们几个去吃饭。就在他家里,他亲自做饭。”
第二天社长果然带着几个同事跟随李然来到了她和士心住的地方。进了屋子,社长一眼就看见了李然挂在墙上的照片,他恍然大悟似地笑了,指着李然笑眯眯地说:“原来……你们……呵呵,小姑娘不老实啊!”
李然明白社长的意思,脸蛋一红,嘻嘻笑着:“社长,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胡说啊?”
大家在小屋子里团团坐好,说话抽烟,士心就在另一间屋子里忙着做饭,李然在一旁搭下手。不多会儿就把菜都收拾利落了,李然笑眯眯很大方地将盘子一个个端到桌子上,招呼大家:“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做得不好,大家不要见怪啊!”
“到底是你做菜还是他做啊?这句话有水分吧?”社长笑着说。
“社长,您就算知道,也别这么直接地揭穿啊,多不好意思!”李然说着钻进了士心做饭的屋子。
等士心做好饭回到大家跟前准备吃饭的时候,社长已经吩咐一个小伙子买了几瓶二锅头回来了,硬铮铮地摆在桌子上,让人不寒而栗。
“士心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坚持走,但是我尊重你的决定。回去好好考大学,祝你成功!”社长举起了杯子。他看士心举杯子的时候有点犹豫,就笑着说,“你比这帮小子都能干,说实话我是不想让你走啊!什么狗屁学历啊,能干活能挣钱那就是硬道理。如今满世界都是揣着研究生文凭到处找工作的人。学历管鸟用!全国有他娘的百八十万人拿着假文凭谋生哪!你为啥就不能是其中一个呢?”
士心笑笑,发觉社长走出办公室以后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嘴里居然连粗话都出来了,这让他有点意外。他举起杯子跟社长碰了一下,也跟每个同事碰了一下,正要把杯子放到嘴边,李然一把抢了过去,“滋”地一声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里,吭吭地咳嗽起来。
社长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员猛将!往后出去公关,就你了!”
但猛将很快就崩溃了。李然的小脸蛋开始变得粉红,这杯酒把她灌醉了。
士心把李然附近里屋睡下了,出来和社长他们一起吃饭,还喝了不少酒。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恣肆地放纵自己不顾肚子的疼痛喝酒。因为他心里感激社长,他也想用酒来给自己壮行;甚至在他心里,觉得应该用一场大醉来终结在北京八年多的日子。
他的脸已经通红了,肚子也不那么乖巧了。他借上厕所的名义出了屋子,在外面小店买了一板儿止痛片吃了两颗,又回到屋子里继续和一帮人在一起说话喝酒。这是这么多年里他最放纵自己的一次,一点也没有约束自己,就像一个刚刚长大豪情万丈的少年,逞一时之勇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连说话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嘴巴里就像是在绞蛋蛋。
就在他们说着醉话闲聊的时候,李然从屋里出来了,她脸蛋酡红,面若桃花,笑盈盈地站在门边看着大家,说出了一句谁也料想不到的话。
“我宣布,我的生日是十月八号!”
大家笑成一片,士心吓得差点尿裤子,赶紧把她送回屋里,陪着她说了半天的胡话。李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夜已深了,社长和几个同事在外面屋子呆得久了,酒力渐渐发作,在士心的那间小屋里东倒西歪地睡下了。士心也就没搭理他们,躺在李然身边和她说着话。
“士心,带着我一块儿回去吧。我知道,你肯定已经决定了自己一个人回去。可是,我一定要在你身边。”李然有点儿清醒了,把头靠在士心胸前,幽幽地说。
士心轻轻抚摸着李然的头发,他没有说话。
“我是不会让你独个儿回家的。你很爱你的家人,可是你家里人一点都不关心你。我知道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可我偏偏要说。就算你不把自己的病告诉家里,不把自己吃的这些苦告诉家里,难道你家里人就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么?你回去以后一定会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病,还要那么辛苦地读书学习,半年时间怎么过去啊?”她忽然爬起来,趴在士心的胸前,很疼惜地看着士心的脸,“让我跟你一起去,我来照顾你啊!”
士心笑了。
“你来照顾我?不给我添乱就烧香拜佛了。”他说。
十五块噌地蹿到了**,在士心的脚跟睡了下来。李然坐起来,把十五块抱在怀里,用手指梳理着它身上柔软的毛:“反正我不管,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赖着你。你如果不带着我,那你就白天走进女厕所,上厕所忘了带手纸,晚上掉到床底下,吃饭吃到老鼠屎,喝水喝出毛毛虫,考试全部得鸭蛋,还要诅咒你天天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失眠大半年,变成大熊猫……”说到后来她自己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士心很感动。丫头虽然说的是玩笑话,但有一点是绝对真实的,那就是李然关心他,不放心他,想好好照顾他。
“丫头,你好好在这里上班……”他还没有说完,就被李然打断了。
“还说啊?”李然把十五块扔到**,一拳打在士心大腿上。
“丫头,你听我说。我回家之后的半年里一定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补习要花钱,买课本要花钱,买资料要花钱,处处都要花钱,我不找你要还能找谁要啊?所以,你必须在这里好好工作,挣钱给我用。我才能很安心地念书,考上大学。对不对?”
李然顾不上回答就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她陶醉在一种幸福的感觉里。士心那句“我不找你要还能找谁要啊”让李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那你要记着,回家以后不能喝酒,不能抽烟,不能太累着,也不能生病了不去看病。”李然说完,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话,“不不不,抽烟还是有必要的,要不然就没有男人味儿了。但是不能抽很多,每次吃完饭抽一根就好了。”她得意地看着士心,觉得自己的安排非常合理,而且绝对经典。没想到士心说了句“那我每天岂不是要吃很多顿饭?撑也撑死了!”就转身睡着了。
他知道一句话就已经安顿好了李然,就放心了。回家之后虽然在亲人身边,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深深盼望的,但是他也知道回去之后的日子并不会比现在好多少,最起码,母亲一定会很坚决地反对他在这个时候丢掉工作开始上学。
3
母亲的态度果然很强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日子的艰难,因为儿子辞掉了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作而痛心不已。
“当初好好儿念书的时候你不用心念,半道儿跑回来了。现如今日子刚刚好一些,你却偏偏鬼迷了心窍把个千金难买的工作给撂掉了。这都咋想的哟!这么些年没有念书了,几个月时间你还能考上不啦?就算考上了,还有钱念书不啊?现如今上一趟学,光学费一年就好几千,硬生生给家里剥一层皮,多少人家的娃娃考上了大学都念不起哩!”
“娘,您放心。我考上了自己能有办法把书念完。”
母亲没有就这句话发表意见,因为她相信儿子可以做到,也一定打算好了。但她还有担心的地方:“就算考上了,毕业了之后呢?你一个月能挣几千块么?”
士心摇摇头:“我不知道。兴许不能吧。”
“那要我说,你就不该把现如今的工作撂掉。好好儿干,一个月几千块,你娘一年也挣不回来那些钱哩!”
“娘,您就让我试试吧。考上大学,就算马上死了,我也心甘了。”士心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学,但他就是想考大学,无论考上考不上他都想试一试。考上了那就圆了自己的梦,考不上也就无所遗憾了,毕竟这是他这些年里真正为自己作出的一个决定。
母亲不明白儿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分明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坚决。也就不说什么了,独自默默地坐在一边唉声叹气。现在她手里有一笔足够应付萍萍剩下的一年多时间上学花销的钱,两个大女儿加起来每个月也能给她几百块钱,加上自己和老伴儿扫街得来的工资,家里简单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在这个时候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只是从一个在清贫中苦熬了几十年的老人的角度看待儿子辞职的事情,怎么也想不通现在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冲动和缺乏理智,金子一样诱人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
“儿子大了由不得娘啊!你看着办吧。我啊,还扫我的大街去。”母亲站起来,穿上橘红色的工作制服,提着铁簸箕和笤帚出门了。
士心看着出门的母亲,心里一下子迷茫起来,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如果他现在继续工作而不是选择上学,父母亲就可以不用工作安享晚年了;但是随着他回来念书,今后至少四年的时间父母亲可能还要扛着扫把在大街上挥汗如雨地劳作。他觉得自己很自私,但他不想放弃现在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不仅仅可以了却他的心愿,更重要的是这个决定可以给他和父母带来一个更加光明和稳定的未来。
4
他去了原来的班主任王淑梅老师家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师,并且希望老师能帮他在母校找一个高三毕业班插进去补习功课。去的时候他带上了一套特地从北京买回来的精装版的《四大古典名著》送给老师。这些年老师给他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多次帮助,更给了他勇气和信心,教会了他怎样坚强地面对生活。他从心底里深深感激老师。他知道把曾经从老师这里拿走的钱还给老师,老师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回去,所以他买了一套书,一套非常珍贵的限量版线装本名著。
王老师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天终归要到来一样,笑呵呵地给士心倒了一杯水,让他在家里等一会儿。不多久老师就笑容满面地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旧书。她告诉士心,已经说好了,从明天开始他就可以在这所曾经念书的重点高中最好的一个班级里开始补习。王老师把那些书放在桌子上,找了一个大塑料袋子,把全部的书都装了进去:“这些是现在的高中课本,跟你们那个时候可大不一样咯!你都拿回去用,考完了再还给我。我是跟人家借来的,你就省得买了。”
“只剩下几个月时间,可得抓点儿紧!不过,身体还是最重要的。”老师把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忽然说,“肚子好一点了么?身体不好就别那样拼命地学。考不上重点就考个一般的学校也无所谓,现在的大学敞开着门让你进,咱学校升学率几乎年年百分之百。别有压力,你一定能考上。”
士心抬头看看老师,他不知道老师怎么会知晓他的病。老师就像看穿了自己的学生一样,柔和的目光在士心脸上扫过,说:“这些年你真不容易!我知道,什么都知道。当年你一回来,我就打电话到师范大学问过了。他们说你不好好学习,可是我啊,就是不相信你会因为不好好学习被开除回来,一直都没有相信过。现在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二十九岁还能回过身来拾起丢下八九年的课本重新考大学的人不多。”
士心感激地望着老师,因为这份关心,更因为这份信任。
“您放心,我的病现在好多了。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了,我一定好好学,考上大学!”
老师点点头,目光里充满着慈爱和鼓励。眼前这个二十九岁的学生已经长大了,但神情依旧像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倔强。她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看着士心,士心也像看自己的母亲一样看着老师,他们都笑了,会心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士心特地从市场里给自己买了一个新书包。家里门后面挂着他曾经用过的书包,里面装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母亲一直没有舍得丢掉,现在让他用来装书。士心不想拿起那个书包,他要用一个新书包装载着自己的希望开始寻找新的人生。
这一个晚上,士心躺在**,望着家里洁白的墙壁和天花板,思潮涌动,心里活泼泼地充满着兴奋,怎么也睡不着。这一个夜晚过去之后,他的人生将开始新的航程。虽然这一天来得晚了些,但毕竟他还活着,这辈子他还有可能走进整整盼望了六年多的大学校园,这一刻,再没有人比躺在**一脸微笑的张士心幸福。
5
高三毕业班已经早早地进入了总复习的最后阶段,天天基本上都在进行考试,然后就是讲解考试卷来巩固知识。整个教室里坐满了神情肃穆的学生,一个个表情严肃,如临大敌一样地盯着黑板和老师。肃穆和紧张掩藏不住脸上透出来的疲倦,青春的活力在这群孩子身上见不到半点踪迹,这就是高三毕业班。
这是他的第一堂课,张士心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断回过头来好奇地向他张望的学生们的目光让士心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老师走进教室,这个年近三十的中学生现在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听话,他需要珍惜接下来的每一分钟时间,才有可能在半年时间里完成他要做的事情,考上一所北京的大学。因为考上大学之后他还必须像以前一样打工,才有可能缴纳学费,养活自己。当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需要每个月给父母亲一笔钱,这样,父母就不用再出去工作了。所以,无论如何,他最熟悉的北京将是他半年之后要去的唯一地方。
老师神情严肃地进来了,把一摞考试卷丢在讲桌上,瞪着眼睛把所有的学生骂了一顿,断定这些到了现在考试还一塌糊涂的学生一定狗屁都考不上。士心坐在最后面,看着老师滑稽的神情笑了笑。因为这个时候,几乎每个学校每个高三毕业班的教室里老师都在这样严肃地说着同样的话,如果不把情况说得夸张和可怕一点,这些孩子就不会重视考试,也就没有了动力。
老师叫一个学生把一摞卷子发给了学生,然后打开另一摞新卷子:“今天做一做去年的高考题,看看你们能考出个什么狗屁成绩来。”
士心一听就傻了,这个时候让他考试,他肯定连个狗屁都考不出来。
果然,卷子到了手里,他就迷糊了。那些曾经很熟悉的数字和符号个个儿都认识他,但是他基本上已经认不出几个来了。他反反复复地看卷子,一道题也不会做,一咬牙在选择题的括号里胡乱填上了几个字母,就把卷子交了上去。
老师是一个胖乎乎的妇女,这时候正埋着头在批改以前的考试卷,看到士心交上来的卷子,她笑了笑,问:“你新来的?”
士心点点头。老师没看他,看看卷子,说:“不错!用勇气!答成这样还敢第一个交卷儿。”她哼哼地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去吧。好好看书去。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想些什么,胆子越来越大,头脑越来越没了踪影。”
这一天回到家里,士心一夜没有睡觉,把高中三年的数学课本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他看得太投入了,等到感觉到一点困倦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他听见父亲和母亲爬起来要出去扫街了。
他走出屋子,跟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埋怨了一句“这娃娃,整夜价看书也不睡觉。也不怕浪费电!”就出门了。
士心本想再睡一会儿,但是怕自己睡过了头,就干脆抱着书又看了一会儿,洗了一把脸,吃了块儿干馍馍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清晨的街道人很少,清凉的风轻轻吹过,他精神一振,身上的困倦似乎一下子随着风飘走了。这个时候他充满信心也很兴奋。这一夜过去之后,他发现已经记住了很多知识,至少,如果今天继续考试的话,他一定不会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今天的考试是头一年的高考语文题。这对他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难度,不到一个半小时他就做完了所有的题目,写了一篇自己感觉非常不错的作文,兴冲冲地走上讲台把考试卷交给了老师。
老师抬眼瞧了他一眼,把卷子拿过去看了看,发现他答得满满当当。
“你做过这套题?”老师问。
士心摇摇头。老师狐疑地看看他,显然根本不相信,冲他挥挥手,叫他下去。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地理书,打算到操场上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看书。
半个小时之后,一个胖乎乎的小子气喘吁吁地朝他跑了过来:“大哥,你可真行!我太佩服你了,提前一个钟头交卷子,只有啥也不会的人才会这么做。”
士心摸不着头脑,笑了笑。
“你的卷子老师刚才改出来了。一百三十七分!天哪!你真神!我要是能考上你三分之二的成绩,我妈就该烧香拜佛了。”胖小子说着,在他身边坐下来,“大哥,——我该叫你叔叔吧?认识一下,我叫王有昌。你叫张士心,我都知道了。嘿嘿,从今儿起,你就带着我一块儿学。成么?”
6
士心在家里有自己的一间单独的小屋子。这间屋子本来是厨房,家里人多住不下,就在进行简单装修的时候改造了一下,把它改成了一间卧室,厨房搬到了阳台上。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士心就和小胖子王有昌一起住在这间小屋子里,每天学习到深夜。
连续几天的考试下来,他已经在考试中逐渐摸索到了自己欠缺的知识,回到家里就有针对性地看书和记忆。这样的学习是有效的。尽管他现在的记忆力已经远远不如当年学习的时候了,但还是很快就跟上了班里同学的脚步,第二次数学考试的时候他就达到了及格线,全班只有三个人及格,他就是其中之一。这多少都让他更增添了几分信心,照这样下去,几个月之后考上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才看了一会儿书,小胖子就看不下去了,歪在床头呼呼睡着了,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士心看看白白胖胖的小伙子,给他盖好了被子,继续坐在灯下看书。
两三个钟头之后,他觉得肚子疼得厉害了,就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取出两粒止痛片吃下去,回到桌边继续看书。身上还有一点钱,他打算有空的时候出去买一点消炎止痛的好药。这个时候格外关键,身体一定不能出现问题。
但是问题还是出现了。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头脑里昏昏沉沉的,肚子也很痛。连续多日的持久作战让他感到有些疲劳。他强打着精神洗脸吃饭,然后和小胖子一道儿去了学校,一路上歇了好几回脚步,小胖子王有昌笑嘻嘻地说:“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你瞧你,走几步就歇一下。”
这一天依然是考试,士心答得很顺利,第一个完成了题目,仔细地看了看,确信会做的题目全部做完并且正确了之后,他站起来想向讲台走过去交卷。但就在站起来的一瞬间,肚子开始抽搐,心脏也很不舒服,他想站稳脚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脚下一软就摔倒在地板上,身体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教室里乱成一团,正在考试的孩子们都不答题了,纷纷跑过来看他。老师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他笑笑,想从地上站起来,但是身体里好像没有什么力气。小胖子王有昌抢到他背后,在别人的帮助下把他扶了起来。
士心脸色苍白,脑门子上已经渗出了汗珠。“没事儿,都回去做题吧。”他说着,朝大家笑笑。
考试一结束,小胖子就叫了两个同学把士心送回了家。快到家里的时候,士心忽然想起什么来,停住了脚步,很庄重地对小胖子说:“记着,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我家里人。”
小胖子迷惑地看看士心,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经过这一阵子的接触,他从心里有点儿敬佩这个比自己大整整九岁的同学,虽然不明白士心的意思,但他还是遵照执行了,回到家里什么也没有说。
士心回到家里走进自己的房间,倒杯开水吃了两颗止痛药,就像没事儿一样回到外屋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说着话休息了一会儿,就催着小胖子赶紧去上课。
小胖子走了,母亲就问士心:“你让那个胖墩儿去上课,你怎么不去啊?”她嘿嘿地笑着,就像看透了儿子一样,“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坚持不下来。那时候一直上学都习惯了,你都没坚持下来。现如今荒废了这么八九年时间,该忘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又在外头跑惯了,咋还能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头念书呢?”
士心站起来走到母亲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说:“今儿讲的我都学明白了,回来自己看看书。教室里都是一群孩子,吵来吵去闹得慌,是不啊?”
“那倒也是。”母亲很惬意地坐在沙发上,对士心说,“往上一点,唉,唉,对了,就是这里。给捏捏这里。真舒服哦。”
7
时间很有限,学习很紧张。张士心很珍惜每一天的日子,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完成了对全部高中课本的重新熟悉。到了春节之后,他的成绩已经在这个班级里走在前面了,每天下课总有很多孩子围在他的身边,向他讨教问题。老师也都很喜欢这个三十岁的大龄学生,至少有一点是他们很高兴的,那就是自从士心到了这里之后,孩子们似乎都开始知道很努力地学习了。
这些学生多多少少都知道了一些关于士心的事情。有一次士心写了一篇描写自己大学生活的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里朗读,女娃娃们哭成一片。他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大哥哥竟然有着那样一段从他身上和神情里根本看不出半点痕迹的艰辛的经历。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的作文本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手里,被学生们传来传去地抄写和读诵。就连小胖子王有昌也信誓旦旦地向士心表明决心:“老大,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要化悲痛为力量,撞了南墙不回头,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就算考不上重点大学,也要考上一般本科;就算考不上一般本科,那也要考上大专;就算连大专考不上……”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这一段日子跟这些天真善良的孩子们在一起学习,士心始终充满着**,也被深深感动着。他们身上的天真烂漫和孩子气都是士心熟悉的,也是久违的。他喜欢这样单纯的日子,喜欢这样充满着欢声笑语的日子。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一段日子过得像现在这样温馨和无忧无虑。在这样的日子里,生命像花儿一样绽放着,他的身体似乎也好了许多。
这一天下雪了,士心请假没有去学校。他有很多年都没有看到家乡的大雪了,特别兴奋地在穿着李然买给他的那件深蓝色大衣,大衣底下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精神抖擞地在大街上走着。他要去郊区县看看杨得意的父亲,给他拜个年。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放学的学生们看见了大哥哥张士心,女孩子们尖叫着跑过来拉住了士心的胳膊。
“好帅啊!大哥哥。就像周润发一样帅!”她们赞叹着把士心包围在车站上。士心很高兴地跟同学们说着话,根本没有在乎街上的人都在怔怔地望着他这个被鲜花包围着的年轻小伙子。
他不相信女孩子们说的那些恭维的话。因为他在有心情的时候曾经对着镜子看过自己,试图找到一点帅气的踪迹,但结果总是不仅让他失望得很,而且几乎让他崩溃。所以他平常并不怎么喜欢照镜子。
但是现在他依然很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一样享受着这帮小同学的恭维,他喜欢这种很舒服的感觉,喜欢这种充满笑声的日子。
8
到了四月初,高原的春天姗姗迟来的时候,张士心走在比桃花盛开着的校园里,精神饱满。最近几次模拟考试他几乎都考出了全班最好的成绩。他考上重点大学几乎是肯定的事情了。虽然几个月的学习让他非常疲惫,身上的钱也基本上用尽了,但是希望还在他胸膛里熊熊燃烧着。
这几个月他每个月都交给母亲几百块钱贴补家用。母亲嘴上说着不用拿钱给家里,但还是收下来了。士心知道,还有一年多小妹妹就要毕业,这一年多里还需要花很多钱,精打细算的母亲一定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个时候给家里钱虽然不是很必须的事情,但这已经成了他多年的一个习惯,不给母亲一点儿钱她反而会觉得很不习惯。
这一天李然打了个电话来,她显得开心极了。说现在北京非典肆虐,她连班都不用上了,就呆在家里玩电脑,白白拿着工资。她还攒了一笔钱要寄给士心。士心没有要。他现在不需要钱,等到考试结束,他就会回到北京去打工,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尽可能的筹集自己的学费,如果那个时候他不能够攒够学费,就一定会接受李然的钱。因为李然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帮我照顾好你自己就好了。没事儿别处去乱跑,小心被隔离。记着给我的十五块吃点好的啊。”他在电话里对李然说。
李然在电话那头咯咯笑:“它现在胖得跟猪似的,走路都哼哼哼哼的。我也胖得走路哼哼哼哼的,连减肥茶都喝上了。你就放心吧。”李然忽然放低了声音,幽幽地说,“就是特别想你。”
士心听见电话里传来了李然抽泣的声音。
“没有你在身边,我睡觉都睡不踏实。一个人住在空****的房子里,害怕得很。”
士心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曾经试图让李然找一个女同事一起租房子住了,但是李然死活不肯。她说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士心的味道,她不想换房子,也不想有人住进来冲淡了士心留在屋子里的味道。她在那间屋子里送走了士心,也要在那间屋子里等待他归来。
“你把自己照顾好,还有两个月我就可以回去了。如果我看到你过得不好,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他说。
李然就咯咯笑了:“我现在可懂事了,把所有的钱都给你攒着,连一根冰棍儿都没吃过。麦当劳肯德基我也彻底忘掉了。呵呵,我身上穿的内衣都有了小洞洞,我也没舍得买一件新的。我要把钱全部攒下来,让你安安心心地上大学,再也不要你那么苦!”
士心很感动,他知道,这一辈子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李然离开自己了。这个丫头在自己很艰难的日子里来到身边,陪着自己走过了风风雨雨的几年,渐渐地长大了,成熟了,也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他不知道春雨有一天时不时还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也不知道春雨如果出现了,他应该怎样面对和选择。
自己的人生固然是不幸的,遇到了很多艰辛。但也就是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他遇到了温顺懂事的阿灵,泼辣善良的春雨,娇俏天真的李然,仗义宽厚的桑德伟,胆小纯真的金花,这些人都像亲人一样地关爱着他,给了他太多的温暖和感动。
艰难的日子让他变得坚强,也让他更加懂得珍惜情感。
他现在不能想,也不愿意想。只有一点是他很清楚的,那就是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存折里那七万块钱,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春雨出现。
第二十四章
1
这一年的六月初,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带来的恐慌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张士心就像九年前的七月一样,平静地走进了考场。那一年考试的时候他口袋里装着一只弹弓,考试结束后他打了几只麻雀给母亲治病;现在,他口袋里是一只小小的塑料杯子,进入考场的时候守候在那里的人要用这只小杯子来检测他们的体温,发烧的学生被送往医院隔离检查,无情地剥夺了参加考试的权利。
进入考场的时候他正在发烧。几天前开始他就一直在发烧,但是他没敢说出来,甚至连母亲都没有说。他相信自己仅仅是感冒,他也不能因为这次发烧而失去整整盼望了七八年的这一个机会。
他很早就来到了设在母校的考点,找到了王淑梅老师,在老师的带领下提前进入了考场,很顺利地完成了头一天的考试。
到了第二天,他的烧依然没有退下去,而且反而加重了,脑袋里昏沉沉的,目红耳赤。他有点儿担心自己成为这座城市里第一个感染上非典的不幸者,那样的话他进入考场就意味着将对那些同样怀着希望参加考试的孩子们造成巨大的影响和伤害。如果不是这成开始已经经过了旷日持久的等待,他一定会放弃考试。但他不能,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这一次他一生都不会再有的机会。
持续的高烧让他心惊胆战。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他很害怕料想不到的事情会突然降临在他身上。他吃了两颗退烧药,休息了一会儿就出门了。到了考点的时候,他伸手摸摸额头,发现烧已经差不多退了,他坦然地从测体温的桌子前面走过,进入了考场。
答了一会儿,窗外传来了救护车的呼啸声,学生都紧张地抬头向窗外张望。戴着口罩的监考老师也走到窗边望望,然后回过头来大声地喊道:“你们都瞧些什么?还不赶紧做题?有发烧的学生被接走了。”
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士心已经答完了一多半的题目。这个时候发烧又开始了,而且来得很凶猛,烧得他迷迷糊糊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自己的脸滚烫,嘴唇和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用力地握着笔在试卷上写着,不敢抬头看老师,他很害怕虎视眈眈的监考老师发觉他在发烧,那样的话他一定会被清出考场坐着呼啸而来的救护车进入隔离室。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听到监考老师在桌子上“笃笃”地敲,他忽然清醒过来,抱歉地冲老师笑笑,继续开始做题。
很快,他的目光重新变得迷离,意识也渐渐地模糊起来。
“我不会是患上非典了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迷迷糊糊眼睛睁不开了,不知不觉中趴在桌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监考老师在上面大声地喊:“还有十分钟。请大家认真检查试卷!然后就准备交卷!”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睡着很久了,考试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手里的考试卷还有整整两页没有答!
2
“我们大家去青海湖玩,老大你也去吧。”小胖子王有昌笑眯眯地说,“累了整整十二年,总算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我很快要回北京去,你们好好玩。到了大学可要好好学习,珍惜四年的时间。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辈子中最后的校园时光,一定别浪费了。将来回过头来看看,你一定会觉得读书的日子是最幸福的日子。”士心说。
“我知道。谢谢你啊,大哥。半年时间里,你不光是教我们做了很多考试题,还教会了我们很多终身受益的东西。大家都很尊敬你,希望你能过得顺利平安。你那么早就回去干什么?过些日子还要填志愿呢。是不是有个相好的在北京等你回去啊?”
士心笑笑,没有说话。
考试结束之后,他最惦记的事情就是立刻回到北京去。居里大学开学还有至少两个多月时间,他可以找一份工作来筹集一下自己的学费。如果可能,他绝对不会动用李然攒下来的钱来上学,他习惯了一切依靠自己来完成。
“我去工作,筹集学费啊。填志愿的时候你们帮我填,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
3
士心没有按照计划在考试结束之后立刻赶回北京。
考完之后他一直有些忐忑不安,最后一门考试中他出现了意外,最后关头紧赶慢赶也没能把全部的题目做完,他不知道这一个意外是否会最终影响自己的成绩。他去探望王淑梅老师,顺便跟老师道别。
王老师显得比士心自己有信心得多,笑呵呵地给士心倒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跟士心慢慢地说起了许多往事,师生都无限感慨。
“放心吧,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的,而且肯定是重点大学。”王老师说,“当年十二比一的比例你都能考上,现在咱们学校几乎百分之百的升学率,你还担心什么?”
“您知道,我一定得考上北京的大学才能顺利读完大学……”
王老师点点头:“无论怎么样,我都相信你能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你也必须考到北京去,才能完成学业。老师相信你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一定可以让我在将来想起你的时候觉得骄傲和自豪。”
士心感激地望着老师,老师也正望着他。这么多年来,支撑和鼓励他走过许多艰难的不仅仅是自己的那股子倔强劲儿,还有来自老师的鼓励。在他的心里,最了解他也最信任他的长辈不是爹娘,而是让他尊敬的王老师。无论是在求学的那两年里还是在未来的漂泊中,他都从来没有忘记老师曾经教给他的两句话:多改变自己,少埋怨环境;只要肯走,腿比路长。他从心底里感激老师,尊敬老师。在他三十年的人生岁月里,老师产生的影响是深远而巨大的。当年在乡下的民办老师马青给了他最初的人生启蒙,让他知道一个老师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他在那个朴实的农民身上看到了老师的高尚;王老师教会了他坚强地面对生活,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给了他勇气和关怀,更重要的是给了他理解和信任。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再没有什么比理解与信任更加能够给他活下去的勇气。当然,也是同样身为人师的钱强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恨钱强,到现在还活着并且参加了高考,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无限幸福的事情。希望激**在他的胸腔里,他还没有学会记恨别人。
“我相信你能走好未来的路。”告别的时候,老师慈祥地望着士心说。士心深深地给老师鞠了一个躬,泪水涔涔而下。
4
士心焦灼地等待着成绩公布。为了等待考试结束三周之后公布的成绩,他没有立刻回北京工作,除了帮母亲出去扫扫街道之外,他一直在家里看书。很多年没有学习,重新回到学校之后它虽然能赶得上同学,但英语成绩远远不如八九年之前了,所以他要在进入大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好好学学英语。进入学校之后,除了学习之外,他依然需要在外面工作来完成学业和养活父母,这跟九年之前没有分别;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长大了,成熟了,也具备了在外工作的能力,可以不必用以前那种几乎玩命的方式来谋得生存。
“睡吧,这么晚了,也不争一时。明儿早起不就知道了成绩么?这么大晚上的一遍一遍地打电话查询,那得浪费多少钱哩?”母亲在隔壁屋子睡着,听见士心在客厅不断拨打电话的声音,忍不住说了几句。
士心没有作答,站在电话边上默默地守候着。他已经打了很多次声讯电话查询成绩了,但是一直查不到他的成绩。小胖子王有昌头一天已经知道了成绩,考上了一般本科。这个时候也不停地打电话询问士心的成绩。
接近半夜的时候,士心有些困顿,想休息了。他有些不甘心,再一次拨通了电话。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他的嘴唇开始微微发抖,接着整个身子也都抖动起来。他忽然挂掉电话,在客厅里蹦了起来,像一个孩子一样欢呼了一声。他听见电话里报出了自己的成绩:语文127分,英语99分……
他喊了两声,立刻平静下来,怔怔地站在客厅里,泪水顺着脸庞自由地落下,掉在胸前的衣服上。他忽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儿子没考上大学,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站在士心身边没敢说话。看了半天,母亲才小心地说:“士心,没考上就没考上,娘不说你。你好好儿睡觉,不上学就不上学,咱现在的日子不也慢慢好起来了么?”
士心猛地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跟前,抱着母亲的双腿大声地哭了出来。母亲惊愕地望着儿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士心紧紧地抱着母亲的双腿跪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着。这么多年了,这是他唯一一次无拘无束地让自己纵情流泪。
“我考上了。娘,我考上了!”他大声地喊,惊得慌慌张张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娘啊,我考上了啊!我盼望了七年。整整七年啊,娘!我考上了重点大学!”士心把头深深埋进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母亲也哭了,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儿子,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她在这一刻也似乎明白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儿子的失学耿耿于怀可能是一个错误。眼前的儿子泪流满面,随着眼泪迸发出来的激动告诉母亲,一直以来儿子没有说谎,也许当年离开学校真的不像老师说的那样。但是母亲什么也没有问,因为如果现在她能得到答案的话,她早就应该得到了。
父亲从隔壁走进来,默默地把儿子从地上扶起来,拍着儿子的肩膀,说:“考上了好,考上了就好。爹为你高兴,爹知道我娃娃一定能行的。我的娃娃从来都没有让爹失望过。赶紧去睡觉,别冻着了。”
这是士心一辈子的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说出来的听起来温暖的话。父亲所有的爱都在他的沉默中,都在他的目光中。只有这一次,父亲竟然说了出来。士心转过头,紧紧抱住了父亲。
父亲轻轻拍着儿子的脑袋,用粗糙的大手抚干了儿子脸上的泪水。
“不哭。我娃一直都没哭过,现在也不哭。”父亲说。
5
王淑梅老师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学生。眼前的张士心已经不是八九年前那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了,黝黑的面膛带着些风尘颜色,下巴上隐约可以看出浓密的胡子茬,俨然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了,只有眉宇间的倔强依旧。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成,老师从来都没有这么相信过一个人。天道酬勤,这不是一句空话。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才会知道珍惜。在这个懂得珍惜的过程中学到和感悟到的东西是你一辈子的财富。就像老师多少年来相信你一样,我也希望你能相信老师一次:我知道你一定会是一个很有成就的人。”
士心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这个时候“谢谢”这两个简单的字却很难说出来了,因为它已经被深深地埋在心底里,埋在无尽的感激中。
“老师要退休了,这辈子很骄傲的就是曾经有过一个……曾经有过那么几个让我想起来就觉得温暖的学生。”王老师说着,看了看士心。
“王老师,您这么早就退休了么?”
“哦,退……退了。该休息啦!”王老师说着站起来,扶着沙发的边沿走到电视柜旁边,拿起暖壶给士心的杯子里添了点开水。
“老师有件事拜托你,去了北京之后找时间帮老师问问大医院的大夫,帕金森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6
重新回到北京,士心心里感慨万千。多年前黯然离开学校的时候,他生死未卜,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依然可以站在北京的土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流。
他背着一个简单的小包,里面装着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自己借来的一笔学费,汗淋淋地走出了火车站,远远就看见李然传着洁白的裙子,像花朵一样飘到了他跟前,静静地立在他面前望着他,傻傻地笑着。
士心走过去,伸手想拍拍李然的脑袋,李然低头躲过了。
“想我没?”她问。
士心望着李然白皙的脸,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李然就轻轻靠过来,把头埋在他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士心。
张士心怔怔地站在车站的人群里,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没有什么比一份遥远的牵挂更让人觉得感动。他轻轻地拍着李然的脑袋,感觉到李然的泪水扑扑地落在他胸前衣服上。
“我想你。天天都想你。”李然说。
士心点点头,想把李然从怀里拉开,李然反而抱得更紧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家里冷冰冰的,我睡觉都觉得害怕。你让彻彻底底地知道什么是孤独,什么是思念,也真真切切地体会了孤独和思念,你要记着还给我。”
士心笑笑,把李然的身子从怀里搬一搬,李然仰起头看着他,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忽然羞涩地笑了:“傻呵呵地看我干啥?没见过美女么?”
“见过不少呢,可没见过你这么丑的。瞧啊,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美女是这个样子的么?”
“眼泪鼻涕怕什么?”李然说着,把脸埋在士心的怀里,在他的衣服上使劲蹭了半天,仰起头来望着士心,笑呵呵地说:“都抹到你身上去了,我觉得舒服了。回家吧,回咱家去!”
说完话,李然拉起士心的手就往公交车站走。
“回家。回咱家去。”士心随着李然走在路上,想着李然的话,心里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味道。那是感动,但分明有一丝很复杂的情感夹杂其中。看着李然,他很容易就想起了秦春雨。
士心心里一阵惆怅。他创造了一种生活,也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人生。对他来说,也许再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阻挡脚步;但有很多事情却不是有勇气就可以解决的。他不知道春雨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春雨重逢。
7
士心没敢耽误,安顿好之后立刻赶到自己曾经住院的医院,找到认识的医生询问了关于帕金森病的情况。虽然王老师没有很明白地讲,但士心看得出来老师眉宇间的一丝忧虑,行动也有些迟缓,他知道,他最敬重的王老师一定身体不适,而且很可能就是这种叫做帕金森的疾病。
听了医生的话,士心心里凉了半截。如果医生所说没有夸张的成分,而王老师又确实得了帕金森病,那就意味着敬爱的王淑梅老师将会在轮椅上度过未来的人生岁月。帕金森病是一种没有办法彻底治愈的疾病。
士心详细地询问了医生,又到网吧上网查阅了大量关于帕金森病的资料,一边查询一边记录下来带回家里整理。
李然静静地躺在**,笑眯眯地望着坐在桌边写信的士心,调皮地眨着眼睛,不时做一个鬼脸。小猫十五块卧在李然脚边,发出呼噜噜的鼾声。
“快睡吧,看着我干啥?”士心对李然说,走过去掖了掖她的被子,“从我进门你就一直盯着我看,还没看够么?”
“没。”李然忽然翻了个身,趴在被窝里,歪着脑袋看着士心,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看你这个丑八怪,怎么看也看不烦,看一辈子也不会烦。”
士心笑笑,拍拍李然的被,说:“夜深了,快睡吧。我要给老师写信。”
“那你写完了还会和我睡在一起么?”
“傻瓜孩子,你都这么大了,还和我睡一起啊?羞不羞?”
“我羞什么?我修的大路你走着呢,我修的房子你住着呢,我修的厕所你用着呢,你还叫我修什么啊?”李然嘿嘿地笑着,“我偏偏就要看着你写完信,然后钻到你被窝里睡觉。你写你的,我看我的。”
“你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全然不顾我的感受,这是很不对的。”
“偏要这么看着。我喜欢。”李然说完把身子翻过来,躺在被窝里,拉了拉被子,说,“快点写,写完了就滚进被窝来。”
士心没再说话,走到桌边就着灯光给老师写信。这一封信写得很长,除了把他搜集到的关于帕金森病资料写清楚,士心也把自己多年来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表达了对老师最真诚的感谢,也把自己最美好的祝愿送给了老师,希望老师能够健康平安。他写了一个晚上,天色微明的时候才把给老师的信写好,把一个大信封装的满满当当。这时候李然已经耐不住困顿进入了梦乡,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士心伸伸懒腰,洗了一把脸,拿着信封就出门去了。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信送到老师手里。他不知道这些资料对老师的病是否有所帮助,他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
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他希望在这段时间里能有点收入,所以他需要尽可能地找到一份段时间可以操作的工作。虽然生活与以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面临的处境却与九年前没有什么分别,依旧需要自己努力挣钱来完成学业。与九年前相比所不同的是,他现在不需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操心家里的生计上,同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时间来完成来之不易的学业。
未来的四年可能是格外紧张的。除了要跟上同学的脚步努力学习和维持自己的生活之外,他还有一件必须做好的事情,那就是把给春雨的钱攒够。就算一辈子都还不了这份沉沉的情意,至少他也要把钱还给春雨,他需要知道春雨究竟去了哪里,生活得是否幸福。
虽然重新走进了校园,但他的生活注定依旧不会丰富多彩。在政法大学诺大的校园里,大概再也找不到年龄比他更大的学生,这里的生活对于今天的士心来说,是上天格外恩赐他的,他的人生将因为再度走进大学校园而少了很多遗憾。
“你一定要努力,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对自己说,拿着信在清晨的街道上慢慢跑了起来。
8
寒假到来的时候,士心带着灿烂的笑容和李然一起回到了自己家里,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钱,四个月的学习生活的间隙里,他带着同学完成了一个英文网站汉化的工作,同时给一家门户网站撰写专栏文章,除了给家里的每个月五百钱之外,他攒了足足一万块钱。除了应付自己的生活,他几乎没有花什么钱,平常身体不适都到学校医院去开药,连药费都省了。
他从一万块钱中间取出一小部分给小丫头李然买了一件呢子大衣,给母亲买了些蜜枣和北京的特产,给父亲买了两条中南海香烟,也给妹妹们每人买了一份礼物。他本想把剩下的钱攒起来留着还给春雨,但他知道家里的房子还没有买下来,很多地方需要花钱,所以他把这笔钱交给了母亲。只要他健康地生活着,他就一定可以把春雨的钱攒够。对他来说,还债和照顾家人同样重要。
母亲笑眯眯地接过了钱放进柜子里,坐回沙发上,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浓茶,说:“儿子就是本事,一个月给我五百块,还能攒下这么多钱。等过了明年,咱家里的房子就彻底买下来啦!日子越来越好了,娘心里欢喜得很。”
士心笑笑,没有说话,心里**漾着浓重的幸福。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可以体会这样的幸福,但在他还活着每一天里,他都会为了这份幸福而努力。人活在世上,其实都是在守望一份幸福,虽然每个人经历的日子不同,但对幸福的执著却是亘古不变的。
“想一想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母亲努力地想了想,掰着手指算一算,说,“都七年多了啊!那时候你刚刚从学校退学回来,娘的心一下子就塌了,那一年的年都没有过好。人这一辈子啊,就是有那么些个事情总是料想不到。今年啊,咱可以踏踏实实过年啦!”母亲说完,把坐在身边的士心拉过去,捉住士心的手,轻轻地拍着。
“娘给你做好吃的,让你过一个幸福的年关。”
“娘,我这一辈子都很幸福。天天都幸福着。”士心说,险些落下泪来。李然坐在一边望着士心,也险些落下泪来。她一直都不理解士心为什么对家人隐瞒自己的病情和在外经历的种种艰辛,但在这个时候她似乎明白了。士心隐瞒着自己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家里人幸福地生活,让他自己因为守望着这份幸福而有勇气坚定地走好每一步。
几天之后,噼噼啪啪的鞭炮炸响,省城氤氲在幸福的气息里,士心一家人也沐浴着幸福坐在屋子里看电视吃年夜饭。这是十年里最幸福的一个年关,也是士心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年关。过了这一年,最小的妹妹就可以毕业工作了,父母多了一份依靠,他也已经重新走进了校园,度过了一个学期的时光,就算他的病永远都不可能痊愈,他也很安心了。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如愿,但他的人生已经因为心里的深沉的爱而变得完美和没有遗憾了。
热闹了一阵子,母亲和妹妹都睡下了。李然坐在一边和士心一起陪着士心的父亲。父亲喝了几杯酒,沟壑纵横的脸蛋变得红扑扑的,静静地抽着烟。
“娃,往后家里不缺钱了。你好好操心自己,爹啥也没能给你,可爹希望你活得好,一直好好儿陪着爹和娘。”
士心点点头,走到父亲身后,轻轻捏着父亲的单薄的肩膀:“爹,别说什么都没给我啊,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一辈子都用得着。在我心里,爹是最了不起的。”
父亲嘿嘿地笑着,惬意地享受着儿子的拿捏带来的舒服,吐出一个均匀的烟圈。
过了一会儿,父亲站起身来,说:“你们歇了吧,我去扫街。”
士心坚持要跟父亲一起出去,父亲便允了。李然调皮地说自己睡不着,也跟着一起去了。
门外鞭炮声渐渐消失,沉寂的夜空下起了大雪,缥缥缈缈的大雪覆盖了高原小城,辛劳一秋的人们渐渐进入了梦乡,大地一片宁静。士心和父亲一起挥动着大笤帚在雪幕里清扫积雪。
“叔叔,您扫过了之后地上马上又下满了雪,还不如不扫呢!”李然一边笨拙地扫雪,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不一样啊,娃娃!很多事情做过了便是做过了,没做过便是没做过。”
李然没听明白,怔怔地望着士心的父亲。士心看看李然,嘿嘿地笑了:“我爹一向高深莫测,你听不明白的。”
“那你听明白了么?”李然问。
“都说了我爹高深莫测了,我怎么能听明白?”
“大约是喝酒喝多了,我自己说的话自己都没听明白呢。”父亲一边扫一边说。
李然看看士心,又看看士心的父亲,忽然哈哈地笑起来,士心也笑起来。父亲停住了笤帚,吁出一口气,在雪幕里拉出一道乳白色的柱子。
“赶紧扫吧!一大早人们穿着新衣裳出门,万一滑倒了可怎么办?”父亲大约是受到了李然和士心的笑声的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说,“真的是喝酒喝多了,乱了方寸了,莫名其妙地就想笑出声来。”
尾声
青藏高原的夏天阳光明媚,洁净的天空里百灵鸟引吭高歌,云朵停住脚步倾听着鸟儿的歌唱。蓝天白云下麦浪滚滚,百花怒放,生命在这里茁壮成长。
小乡村里人声鼎沸,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娃娃们跟前跑后地追随着这一群从城里来的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看热闹。春雨小学建成典礼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开始,村长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笑眯眯地跑上主席台,给士心和李然、桑德伟、金花戴上了大红花,也给站在金花身边的半大小子乒乓戴上了一朵大红花,美得乒乓笑弯了眉毛,傻呵呵地看着那些乡村娃娃,无限骄傲和荣耀。
村长布满皱纹的脸蛋上笑容怒放,紧紧握着士心的手,大声地说:“当年天天尿炕的张家娃啊,乡亲们谢谢你啊!”他又走到人群里,握住士心父亲的手,粗声大气地说:“张兄弟,感谢你啊!你有一个好儿子,家乡人和老哥哥我都感谢你!”
父亲什么也没有说,憨憨地笑着。士心也笑着,他生命里最幸福的一刻就是现在,他用自己留给春雨的那笔钱和桑德伟捐出来的十三万元重建了一直牵挂着的乡村小学。
母亲站在一边有点儿不情愿地盯着儿子,她不理解这个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么多钱一下子就捐给了家乡的小学校,她多多少少有点儿埋怨。但她也很开心,因为儿子真的很能干,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只要生活不再那样清苦,她宁可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她需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份安宁幸福的日子。
考试结束后的那几天,儿子一直焦急地等待着结果,母亲到了那个时候都不敢相信时隔九年之后儿子还能考上重点大学。但就在声讯电话报出了成绩的那一个瞬间,儿子丢下电话很大声地哭了出来。他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声音穿过阳台在夜空里飘**。母亲当时就明白了儿子,虽然这份明白迟迟到来,但终归到来了,像一阵风一样轻轻地吹走了儿子和母亲心里多年的芥蒂。人多少岁月沧桑,始终隔不断骨肉相连的亲情,隔不断心意相通,隔不断爱与关怀。
距离那个失声痛哭的日子过去已经两年了,这个暑假过去之后,士心将成为政法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他已经基本上修完了学业,现在,除了他还在继续修读的第二学位之外,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一份自己相当喜欢的工作上面:给一家大型网络公司和一家杂志社写专栏。这两份工作的收入完全可以应付他的生活和学习,每个月还可以给家里五百块钱。最小的妹妹萍萍也大学毕业,在青藏铁路公司有着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
士心从主席台上走下来,翘首远望。李然分开喧闹的人群,走到士心跟前,小声问他:“士心,春雨姐姐怎么还不来啊?”
士心没有答话,依然向远处望着。
两年多以前他成了政法大学历史上年龄最大的一名学生,学校的报纸将这个消息发布到网上。半年之后他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春雨打来的。她说自己找不到士心,漫无目的地在网络上输入士心的名字搜寻,居然知道了士心的下落。原来他不仅还活着,而且已经重新走进了大学。
士心要马上去看望春雨,她没有同意;他要把那笔钱寄给春雨,春雨也没有要。
“把它用到你认为应该用的地方吧。”她说,“知道你还活着就足够了。”然后她就哭了。
士心决定把这笔钱捐给士心小学,春雨同意了,并且答应到时候一定来参加小学建成典礼。现在典礼已经开始了,鲜红的绸布遮盖着新挂上的“春雨小学”的牌匾,单等着春雨出现,亲自揭开那片红绸布,但是春雨还没有出现。
村长端着酒杯走过来,笑眯眯地说:“别嫌咱乡下人的酒不好,喝一杯吧!”士心还没有做出反应,他的父亲把酒杯接了过去。
“我帮儿子喝。他身体有病,很重的病。”父亲说着,看了儿子一眼,仰起脖子把酒喝了。
士心看看父亲,父亲也望着儿子。
“我啥都知道!你那个老师后来打电话给你三姨,都告诉我们了,就瞒着你妈一个人……”父亲说着话,眼睛里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用袖子抹抹眼泪,说:“这酒真呛人!”
士心理解父亲的泪水。他笑了笑,看着父亲点点头。父亲也咧开嘴笑了,笑得憨厚而且单纯。
参加典礼看热闹的乡亲们有很多人耐不住烈日,纷纷离开了。他们不知道好人张士心还在等待什么,他们只想士心赶紧揭开盖在牌匾行的红绸子,然后村长向空中抛洒糖果,他们抢些糖果儿就回家忙碌去。但是张士心一直在眼巴巴地向村口张望,他们等不及了,纷纷走了。
“爹啊,我们还等么?”乒乓走过来,小脸蛋晒得红红的,拽着干爹的衣襟问。
“等。”士心说着把乒乓抱在了怀里,“一定等。”
他的电话响了,士心赶紧接通了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却是光头马一的声音:“士心,真对不住你。是我当初卖掉了你的剧本,拿着你的钱走了。我不是人……”
士心愣了一愣,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神色,和马一说了几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不是春雨姐姐么?”李然问。
“不是。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打电话问候我。”士心说完,紧紧攥住了电话,目光远远地伸开,眺望着苍茫的高原大地。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他的心底里激**,他不知道应该因为有朋友而感到快乐还是难过。
李然愣愣地望着士心,似乎在他迷离的目光中寻找他内心的蛛丝马迹。士心叹了一口气,说:“继续吧,典礼继续。”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传来一条短信:“士心:原谅我不能去参加典礼了。我想了很多,终于还是选择了不去见你。就让所有的一切都在美好的回忆中慢慢变老吧。我知道,以你的善良,根本没有办法在我和李然之间做出一个选择,所以,就让我帮你做最后一个决定。期盼你未来的日子幸福安康,我用毕生为你祈祷!珍重道安!”
士心赶紧拨打春雨的电话,但是电话已经关机了。他怔怔地望着村口,目光远远地散开,手里的电话掉在地上,溅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
阳光照射在士心脖子上的春雨当初送给他的十字架上,发出银闪闪的光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