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杜鹃结婚那天,林嘉树、孙明、冯国恒、孙振羽、吴海涛、王大兴几个人在前一夜就已经赶到张凯家里。几个虎里虎气的大小伙子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就是来活跃气氛的,说是来添乱的也没毛病。

婚宴是在县城的金都大酒店,也是县城最好的酒店之一,是新娘杜鹃家安排的。

这是启泰公司比较热闹的一场婚礼,新娘新郎都是公司的员工,新郎颇受公司老板的器重,新娘是公司实权副总的外甥女。整个启泰公司,但凡能来的都来了,包括杨宇杰在内的公司高层悉数到场。

叶青青在公司高层那一桌,其实她更想坐到公司年轻人的堆里。可是人家喜主根据她的身份就是这么安排的,她也很无奈。

台上的林嘉树和几个哥们忘情地闹着,在主持人的配合下把婚礼闹得**迭起,台下众人哄笑不止。

叶青青托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热闹的场面,当然,任凭多么热闹,她关注的人只有一个,林嘉树。

林嘉树颀长挺拔的身材裹在一身得体的西装里,衬衣领带,黑框近视镜,儒雅帅气得不像话。他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浓郁的文人气质,却又难掩骨子里的一丝桀骜和悍气。人群中他是那么独特,那么与众不同。

在叶青青眼里,伴郎林嘉树只是在那里一站,风头就盖过了所有人,是妥妥的主角。甚至,秒杀影视圈一众当红的小鲜肉。

叶青青还注意到,台下许多人都在打听那个帅气的小伙子是谁呢。

婚礼结束当天下午,振羽就开车把林嘉树送回了关峪镇的家里。林嘉树想在家里陪妈妈两天,顺便把那个贷款还上。这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路上,振羽显得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

“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们之间还要见外吗?”林嘉树注意到了振羽的异样,便主动问自己好朋友。他知道振羽是个腼腆的人。

“也没啥事,等你有时间我们好好聊聊!”振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行!”林嘉树了解自己的朋友,该告诉他时振羽一定会告诉他的。

这个元旦假期,林嘉树有大事要处理,他要去镇上的农信银行把家里的那个贷款还上。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因为这是全家人的心病。他们家也将迎来历史性的一刻。

这次回家,林嘉树的变化让人吃惊。他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深色的长款羽绒服里面,一袭深色西服,锃亮的皮鞋,连头发都用发胶定过型。唉——这还是昨天晚上兄弟几个一块去一家发廊做的,为了当好这个伴郎,大家伙也是挺拼的。大冷天的,林嘉树也懒得去捯饬,又着急回家,所以顶着一头酷酷的发胶回家了。

家里挺热闹。嘉禾放假回来了,几个没出五服的堂嫂也凑在家里,咒骂他们在北海市打工元旦也不回家的男人。几个堂哥都给家里打电话,说元旦不回来,现在是最忙的时候,赚钱要紧。所以堂嫂们来看看广业叔有没有回来,更想知道她们的男人是否真如他们电话里说的那么忙。

林嘉树推门进来。他还没说话,眼镜片立刻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蒙住了,自己也立刻被叽叽喳喳的嫂子们包围了。

他听到大嗓门的嘉禄嫂子咯咯笑着说:“哎妈,我当是个归国华侨呢!原来是我嘉树兄弟。你瞧瞧这气派,真成了林总了这是?婶,我说什么来着,我嘉树兄弟一准会有出息,一看就是个当领导的料!”

妈妈人缘好,这些嫂嫂婶婶们都和她合得来,也都爱到家里串门。看来妈妈在家并不孤单,这让林嘉树很是欣慰。他一边和众人打招呼,一边让嘉禾从他带回来的大包小包中,翻出从临淮捎回来的土特产,分给在座的人。

“林总这是发奖金了还是涨工资了?”嘉禾快乐地调侃。

大家都纷纷夸林嘉树出息了,夸兆兰养了个好儿子。毫无疑问,在农村人眼里,像林嘉树这样的,就算是有出息的人了。

林嘉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这外表光鲜人后受罪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资本。都是这身崭新的行头惹的祸。

兆兰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女儿和儿子都回来了。尤其是林嘉树,比那些电视上的明星都帅气,连她这个当妈的都百看不厌。他还给全家人都买了衣服,天啊,这得花多少钱啊!待众人全都离去,她这才埋怨儿子不该花这么多钱。

嘉禾把衣服拿出来帮妈妈穿上,问:“暖和吗?”

兆兰脸颊贴着柔软的羽绒服,满足地说:“暖和。又轻又柔,像什么也没穿一样。”她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泪水。

嘉禾伸出手,轻轻地为妈妈拭去泪水,笑着说:“养的儿子管用了,瞧你高兴的!林总,以后给我买衣服的话,多多益善,我不嫌哈!”

“嘉树,你的心妈妈知道,你不该花这个钱,我们还有债务呢!上个周人家来要钱了,我把今年的利息还了。那个银行的刘主任还问今年是不是要还点,我说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还一点。他问多少,我说少说也得一万吧!”

林嘉树突然想起这次回家的使命,便说:“那个刘主任的电话给我吧,我和他联系一下,明天去把这个钱还了。”

“你说啥?那可是五万多块,哪来那么多钱?”兆兰吃惊地看着林嘉树。

林嘉树从兜里拿出一张卡,说:“妈,我赚钱了,前些天才刚刚发到工资卡里面,二十多万呢!我们现在有足够的钱还债。”

“告诉妈实话,那个钱是你借的还是自己挣的?是正道上来的吗?”兆兰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

“和爸爸一个口气,你们自己的儿子还不了解吗?这个钱我是堂堂正正地赚来的。我为公司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这是公司的奖励,我还升职了呢,是公司的团委书记!这事全公司都知道,连老板都请我吃饭。妈,我们从此不会再欠债了。我这个卡里的钱还完债还有十几万呢,春节前还有一笔钱到账,比这个还多,明年会更多!”

“嘉树,咱们遇到贵人了。托祖宗的福,我们总算时来运转……”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停地从兆兰眼里涌出来。

“妈,你放心,我很努力,大家对我都很好。”林嘉树习惯性地撒了个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他的工作也不是都那么万事如意,至少郎大勇和刘俊贤就像两根刺一样让他感到不舒服。

第二天一大早,兄妹两人骑着车去了镇上的农信银行,找到了那位刘主任。刘主任早就在银行等着了,这笔贷款五六年没回来,他也整天提心吊胆。现在,人家主动来把这个钱还上了,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办完手续,刘主任感慨地说:“老林两口子总算修成正果了,养了这么一对优秀儿女,千金不换啊!”

林嘉树礼貌地和刘主任告别。他知道,这个刘主任对他们家很照顾,有时候他还主动想办法帮忙解决问题。不像有些要债的,跟催命鬼似的,连个好脸都没有。

兄妹两人走出农信银行的大门,金灿灿的太阳正缓缓地爬升着,温柔地俯瞰着这冰封的大地。那屋顶浓厚的霜雪正一点一点地融化,太阳的温度开始温暖街上的每个行人。

那太阳照在贫穷人家的窗上,同照在富人家窗上一样光亮。在门前,严霜同在阳光下融化。

嘉树和嘉禾相视一笑,顿觉得千斤重担从身上卸下来,全身感到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兄妹俩去镇上的超市买了不少东西,他们要顺道去长沟村去看看姥爷和舅舅。长沟村就在来镇子的路上。

早上出门的时候,兆兰特地叮嘱两个孩子,还上钱后到姥爷那里看看,告诉姥爷贷款还上了,让他不要再惦记。这些年,嘉树姥爷也被兆兰的病和贷款拖累得够呛。

嘉树有两个舅舅,二舅去世得早,大舅身体尚健,是村里的书记。不过,林嘉树心里,大舅这书记当得实在稀松平常。长沟村抱着一条繁忙的国道,却跟那些偏远的村子一样穷,没啥产业,就知道种地。连几个表哥都对舅舅不满意,大舅就是个老顽固。

嘉树姥爷尹洪圣老人排行第四,村里人都叫他四叔或四爷。姥爷八十八岁,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身体很好,就是背驼得厉害。他往那里一站,活脱脱一个神话里的寿星老。在林嘉树心里,姥爷就是一个活菩萨。

八十八岁的姥爷到现在依然自己种地,从来不用舅舅赡养。他还养着村里一个疯子——连子。连子是二姥爷的儿子,论起来也是嘉树的舅舅。二姥爷去世得早,连子从小没人管,就跟着姥爷吃饭。

姥爷每天要给连子做饭,连子走丢了,还要弓着腰四村里到处找。姥爷小屋门口的那条石凳依然光滑油亮,这说明,连子舅舅依然每天到这里来讨吃的。

连子每次来姥爷这里,从不进屋,无论冬夏,就坐在这条石凳上。他高兴时就冲屋里喊,四叔,给点吃的。浑劲上来了就说,老不死的,我饿了!

小屋里冒出缕缕白烟,从屋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姥爷正在生火炕。姥爷习惯了睡这种大火炕,软**睡不着。从小,嘉树和二舅家的长兴二哥就跟着姥爷睡在这大火炕上。

透过缭绕弥漫的烟雾,林嘉树看到姥爷正趴在灶台旁,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一簇冒着白烟的柴草。火还没生着呢。

林嘉树俯下身子,贴近锅台口,也鼓着腮帮子用力地吹着,火苗砰的一声窜了起来。姥爷欢快地说:“着了!着了!年纪大了就差这口气,还是年轻人中气足啊!”

“姥爷,猜猜我是谁?”林嘉树猜姥爷又把自己当长兴二哥了。

果然,姥爷说:“你是兴子啊!”

林嘉树哈哈笑起来,说:“我都喊您姥爷了。”

姥爷愣了一下,眼睛一下子像点亮的灯一样放出愉悦的光芒。“是树啊,还有小禾!你们俩怎么来了呢?”姥爷眼里满是孩子一样的快乐,他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佝偻着腰站起身来,翻箱倒柜地去翻找什么东西。

林嘉树知道,姥爷这是去给自己和妹妹找好吃的去了。这是姥爷的习惯,姥爷总是把最好吃的留给他和妹妹。

姥爷一边从柜子里掏着什么东西一边问:“工作怎么样啊?”

“好着呢,放心!”林嘉树大声说。

“那——媳妇呢?”

“这个——也很好。”林嘉树支吾着。

“过年领回来给姥爷看看!你长兴二哥都有了,镇上工作的,公家人;又能干又贤惠,虽然不是很白,不过庄户人家,要那么白干什么?我看挺好!你和嘉禾干什么去了这是?”

林嘉树松了一口气,说:“去镇上的银行还钱去了。就是那个贷款,都还清了!我妈要您不要再惦记着了,好好吃饭!”林嘉树生怕姥爷听不到,大声地说着。

“就是五万多的那个?都还上了?”姥爷吃惊地问。

林嘉树用力地点点头,说:“都还上了!”

姥爷孩子一样笑了,连说:“那就好!那就好!还上这个钱,你妈也会越来越好!”笑着笑着,他眼角也潮湿了。

“我妈想让你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嘉禾说。

“我哪儿也住不惯,你家又没有火炕。等你俩结婚时,我就过去住几天。有合适的就都结了吧!冲冲喜,你妈好得快。”姥爷说。

……

姥爷站在小屋门口,目送着嘉树和嘉禾走出院子,眼睛明亮而亲切。林嘉树不明白,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为什么有着婴儿一样清澈的眼神。

舅舅正在面临政治生涯的最大挑战,他的挑战竟然来自自己的儿子和亲侄子。二舅家的长顺大哥刚从部队退役回来,是个党员,他和大舅家的大表哥福顺两人正在造大舅的反。两个大表哥天天扎在一起,他们想在年底的换届选举中把大舅从台上拉下来。

大舅鼻子哼了一声,对嘉树说:“我让他们先跑出三千里,就那两块货几斤几两我能不知道,还能跑出我的手心?这么说贷款还上了?太好了!这些年,你家让这贷款拖累得不轻。在外面好好干,我可是为你自豪着呢!你几个表哥都不争气,就看你的了。”

林嘉树把从临淮捎回来的茶送给舅舅,说:“这是临淮市常务副市长送我的,我特意留给舅舅。”

舅舅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林嘉树知道,重要的不是这盒茶有多么值钱,而是一个副市长送的。作为一个村里的书记,一个农民政治家,舅舅把这个向来看得比金子还贵重。茶因人而贵,这是他的一贯原则。不过,茶的确是临淮市常务副市长马祥杰送的。

离开时,舅舅特意把林嘉树兄妹送到大街上。这可是给镇上干部的待遇,没想到今天这个外甥也享受到了。舅舅逢人便说:“哎呀,我外甥,兆兰家的孩子。出息了,都干副总经理了!这不是过来看看我嘛!”

林嘉树知道,在舅舅眼里自己还差一样东西,那就是一辆小轿车。如果有一辆小轿车停在家门口,那会让舅舅多么骄傲和自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