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一百七十一相似

或许连江楼自己并不觉得这样,但师映川看着这一幕,就觉得对方似乎是很寂寞的样子,隐隐有些可怜,不过转念一想,师映川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像连江楼这样的男人,这世上的东西他已经全都有了,又有什么不足的,又有什么人有资格觉得他可怜?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了过去,这时虽然师映川已经来到室内,但连江楼却不曾抬头看上一眼,只是依旧旁若无人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眉心印出一道浅浅的折痕,整个人显得有些严峻,同时也好象少了许多人间的气息,有着某种超越俗世的冷漠之感,让人下意识地不敢去亲近他,更不敢试图去冒犯一二,不过师映川显然也早已经习惯了男子的这种性格,他走到书案前卷起袖子,安安静静地磨起墨来,一面朝着纸上看去,只见连江楼确实是在写字,稳若磐石的手拿着一支看不出材质的笔,缓慢而稳定地写着,他写字的样子和一般的读书人没有多少区别,普通人也从中看不出什么端倪,然而此刻师映川瞧着,却能发现那一笔一划之中隐隐有着剑气冲霄之意,如此一眼看去,只觉得锋锐难言,同时亦是意气风发。

师映川欣赏着男子写字,一面磨着墨,连江楼却是并不理会,只全神贯注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直到最后一笔写完,这才终于把手中的那支笔放在搁架上,同时抬头,目光在师映川身上一掠而过,道:“……你看上去气色明朗,看来这段日子过得还不错。”

师映川脸上一开始的不自然神色渐渐褪去,变得和以前一样,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双明眸当中也有了笑色,道:“还好,只不过在弑仙山住得不是很习惯。”连江楼一身琥珀色的衣袍,光可鉴人的黑发用一根锦带系住,完全是家常打扮,也由此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似乎不再那么让人心怀敬畏地仰望,师映川打量了他一下,微笑道:“我给师尊带了一些小玩意儿,已经让人送进库房了,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胜在很实用。”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这样一见面,师映川在亲近之余,又不自觉地有些客气,与往常并不一样,虽然这种感觉很轻微,甚至很难察觉,但连江楼却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浓黑的双眉明显一皱,道:“不要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这是在跟我生分了?”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双手捂在脸上用力揉了揉,仿佛要把一张笑脸揉得自然一些,等他放下双手的时候,原本隐藏着几分客气之意的笑容就变得真实起来,仿佛刹那间有什么隔阂已经烟消云散,这种感觉也许连师映川自己都没有发觉到,但连江楼却是注意到了,只听少年叹道:“……对不起。”

师映川仿佛一个被大人揭穿把戏的孩子,有些羞愧也有些自嘲,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不得开解,不过他觉得这样好象会显得对连江楼有些不敬,因此就强自扯了扯唇角,但这么一来,反而显得他笑得更客套了一些,师映川无奈,小声地说道:“不是真的生分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从弑仙山回来一见到师尊你,那点笑就变得假模假样起来……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连江楼侧了侧脑袋,嘴角十分明显地勾起一个弧度,分明是有些许讥讽的意味,说道:“看来你还是很在意我不是你父亲的这件事,我说的可对。”

连江楼这样说话的时候,脸上虽然有着淡淡讥讽的意味,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笑起来仍然是非常英俊的,足以令人心神迷醉,不过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可以发现那一双黝黑眼里却是一片无尽的漠然,明明是在笑,哪怕是讥讽的笑,可眼睛里却连这种讥讽的笑意也找不到半点,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就好象一尊无情无爱的神祗一样高坐云端,正冷静地俯瞰着大地上的一切,但师映川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也或许是因为师映川早就习惯了男人这样的样子,少年只是苦恼地点了点头,他对连江楼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撇了撇嘴,说道:“纪妖……我父亲他这个人在我看来,确实有点难以接受,他跟师尊你完全不一样,我现在虽然说不上讨厌他,但是也不容易找到很亲近的感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师映川说着,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两手扶在连江楼的膝头,仰头瞧着男子:“我总在想,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你?比起其他人,我最喜欢的最亲近的人就是师尊你……”说着,缓缓将脸贴在了连江楼的腿上。

两人虽是师徒,但因为连江楼的性格原因,所以这样亲昵的举动一向很少,尤其师映川现在年纪也大了,此刻这样的行为就让连江楼也有些意外,不过显然他对此并不排斥,只道:“我早已告诉过你,人力无法改变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否则只是自寻烦恼而已。”

连江楼如此说着,但师映川只是伏在他腿上一动也不动,天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连江楼见状,似乎也不甚在意,只道:“起来,让我看看你近来的修行状况。”师映川听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中就生出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他抬起头,看着凝神安稳静坐的连江楼,此时此刻,有一抹带着恚怒意味的东西在他的眼底泛出,师映川微微烦躁地道:“修行,修行……师尊,你只关心我的修行,每次见面你的第一件事都是问我的修行状况,难道除了这件事情以外,你就不能关心一下其他的方面吗?难道你对我只能说这些枯燥的事情么?”

连江楼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了几下,似乎不理解师映川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情绪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淡淡看了少年一眼,眸光严肃冷寒,如霜似雪一般,似乎天生就令其他人难以亲近,说道:“……我是你师父,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自然最关心你的武学进境,莫非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妥?若有,你现在可以说出来听听。”师映川闻言一滞,连江楼的话是最正确不过的了,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作为师父,关心徒弟的进境,这有什么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就是不太喜欢这样,但究竟因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没有什么,是我多想了……”师映川搓了搓脸,站了起来,连江楼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一向心思敏感,便也不问他什么,师映川老老实实地把手伸了出来,连江楼搭住他的手腕,随之一缕真气就透入了师映川的体内,缓缓游走着,过了不多会儿,连江楼收回手,脸上多了几分满意之色,此时他的心情显然比较愉悦,道:“不错,看来你近期都很用功。”师映川心里有点莫名的憋屈,但他却并不肯把心里的这种情绪完全展露出来。

师徒两人又继续说了一会儿话,气氛倒是渐渐松快起来,师映川挑着话头,东拉西扯地聊起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连江楼虽然不怎么接话,却也听着,并没有不耐烦地打发了他。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时间,一时侍女摆了饭,二人吃过之后,坐在火炉前喝茶,师映川有点出神地看着炉内跳动的火苗,忽然问道:“师尊你说,长生不死究竟会是什么滋味?”连江楼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徒弟为什么会问起这种事情,但还是说道:“若有无尽的寿命,自然就可以从容探索世间的种种奥秘,我若长生,便能够一直追寻武学之道的尽头,于我而言,这就是长生不死的最大好处。”师映川听了,安静地思索着,然后又道:“那么,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是不是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值得的?比如杀一千人,一万人,百万……”

面对着师映川的疑问,连江楼从容而又冷漠地回答道:“这是自然。你要明白,在天道运转之下,莫说是人命,就算是亿万生灵,也都是有生有灭,人世间帝王将相一言一令之下,可以血流漂杵,又何况我辈修行之人?若要追求大道,就须无所顾忌,即便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又能如何?天下绝大多数人一生蝇营狗苟,不过是渺小如蝼蚁罢了,又何足道哉。”

连江楼如此淡淡地说出了这一番话,就仿佛说的只是明天要吃什么东西这样平常的话题,师映川虽然早有所料,但此刻看着连江楼波澜不惊的神色,云淡风轻的口吻,忽然间心中就生出几分迷茫乃至隐隐的恐惧,如此平淡如常的语气,如此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好象口中说的那些事物统统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一家一国也不过谈笑间从容抛开,纵使师映川如今也是道心坚固冷硬之人,也依旧觉得有些心悸,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这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么?自己从前所感受到的那些关心,那些爱护,真的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那样吗?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呢?

但这种怀疑很快就被打破,师映川冷静下来,他相信连江楼虽然本质上十分冷酷,但对待少数几个人还是比较特别的,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自己,但即使如此想着,师映川也还是感到了一丝惆怅,以及隐隐的了然--自己与师尊连江楼,原来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啊。

连江楼目光如电,似乎是看透了师映川的心思,忽然淡淡道:“……不用怀疑,你与我是同一种人,否则当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收你为徒?”师映川微微一震,道:“是。”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但这笑容也是淡漠的,道:“当年泰元帝统一天下,坐拥四海,天下万里如画江山都在其手,终究也不过是灰飞烟灭,我辈之人,求的又岂是这种不足惜之物。”

师映川微微欠身,表示受教,但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瞬间消失,还不及辨别清楚,就已经化为青烟,消散无踪,之后师徒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末了,连江楼准备沐浴,师映川便出了暖阁,他今日才回断法宗,有许多事情都想跟连江楼说一说,因此今晚就准备留在这里,暂时先不回自己的白虹山了,于是当下就叫过一个下人,让此人去白虹宫把自己今夜留宿大日宫的消息告诉宝相龙树和方梳碧,让他们不用担心自己,也不必等待。

师映川走到外面,此时却是冬日冷夜,树上压着积雪,月光如水如银,铺洒于地,一些冬日里开花的异种鲜花正迎寒盛放,师映川随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前深深嗅了嗅,只觉得满是清香之气,他所在的殿廊这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朱红高柱,师映川低声道:“……来人。”

“剑子有事吩咐?”有人悄无声息地从廊下出现,师映川想了想,道:“叫左优昙来见我。”

而左优昙此时却是正在偏殿的一间角房里坐着烤火,听人说师映川有事寻他,微微一愣,这便穿上大氅匆匆过去了,一时来到师映川面前,垂手等候吩咐,师映川却没有马上说些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沉吟之色,确定周围再没有其他人,这才对左优昙道:“去给我办一件事。”

左优昙见师映川的语气和神色似乎都有点说不出的异样,心中不禁略有疑惑,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静静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师映川手里拈着刚刚摘下来的那朵鲜花,沉默了片刻,眉心便渐渐敛了起来,轻声说道:“给我弄一些死囚来,我有用处。”

他顿了顿,心想自己还声明要用死囚,这算不算是一种虚伪?说到底,也不过都是用人来做实验而已,普通人和死囚难道就有本质上的区别了?但是再一转念,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错,能知道满足,没有更多的要求,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如此想着,不禁自嘲地一笑,又有些释然,但还是继续说着:“只要是死囚就可以,男女老少不限,身体健康或者虚弱也无所谓,没有什么限制。”一旁左优昙微微愕然,不明白师映川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个古怪的要求,他要死囚做什么?但以师映川的身份,他并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只要听从就可以了……这么一想,左优昙便试探地道:“那么,我先去准备……十个死囚?”师映川皱眉,既而摆摆手:“这个数目不够,先来五十个罢,送到白虹宫的地牢里。”听师映川这么说,左优昙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问,这时师映川又补充道:“这件事情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师映川在吩咐这番话的时候,他自己绝对不会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有多么地像连江楼,一模一样,就仿佛同样坐在云端看着下方蝇营狗苟的人群,如此漠然地俯视着大地,甚至就连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一丝丝冷漠之色也是如此相象,师映川自己没有感觉到这些,但左优昙却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不过左优昙微微心悸之下,立刻就又眼观鼻,鼻观心,就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事实上,那些应该发生的事情却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生了,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潜移默化,或许是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左优昙不再多想,只垂手应下,师映川点点头,返身回到里面,也准备去洗个澡,一时进到浴室,连江楼正泡在水中,偌大的浴池内白气蒸腾,师映川脱了衣裳下水,游到连江楼身旁,很是羡慕地看着男人完美结实的身体,连江楼容貌生得阳刚,就连身材也是充满了男性的阳刚之美,平时在衣物的遮掩下就已经觉得他身材很好,如今失去了遮蔽,才真正体会到这具身体究竟锤炼得多么紧实,没有一丝半点的赘肉,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太夸张,师映川满眼羡慕,双目微微一弯,就好象天边刚刚露出来的月牙儿,笑着感叹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样啊,真是急死人……”说着,情不自禁地用指头戳了戳男子结实的胸脯。

男子的皮肤雪白细腻,一戳之下,连江楼出于生物的本能,肌肉便微微绷紧起来,顿时师映川只觉得自己好象戳上了一块硬邦邦的花岗岩,他连忙缩回手,哂道:“幸好没用力,不然的话,师尊你只怕要把我的指头也撞折了。”对于自己这个徒弟时不时的调皮之举,连江楼也不以为意,师映川却追着问道:“师尊,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身材也和我现在一样么?”连江楼闻言,看了一眼师映川,少年的身体有点长开的轮廓,四肢修长,但是却还没有脱开这个年纪的男孩常见的纤细,若是换上女装,配上这张美丽如鲜花般的面孔,活脱脱就是一个绝色少女,连江楼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师映川时,对方还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只手便可以掌握,如今一转眼居然就这么大了,这么一想,也觉得意外且诧异。

师映川发现男子好象有些走神,便唤道:“师尊?”连江楼目光一动:“怎么。”师映川摇摇头,打量着男子英俊的五官,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奇怪,明明是亲兄弟,为什么师尊你和季前辈却好象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连江楼不以为意:“我二人生父是侍人,兄长肖似侍父,而我与父亲相似,这有什么奇怪。”师映川笑道:“我以前连侍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男子也是可以生育的,果真是奇妙得紧。”

师徒两人说些闲话,一时沐浴完毕,双双上了岸,换上侍女送来的新衣,两人出了浴室,师映川一边走一边说道:“师尊,我今天晚上不回白虹宫了,在你这里睡一晚好不好?”他时常会在大日宫留宿,因此连江楼毫不在意,只道:“随你。”师映川歪头看了男子一眼,笑着道:“不是的,我是指我想跟师尊你一起睡,想和师尊说说话。”

这个要求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师映川小时候倒是偶尔因为一些缘故会跟连江楼睡一张床,但是后来渐渐大了,这样的事情就变得很少出现,不过师映川毕竟是个男孩子,并非女徒儿那样与师父之间总要有些男女避忌,因此连江楼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可以。”

两人来到连江楼的寝殿,眼下时辰尚早,连江楼拨亮了灯,在灯下看着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手抄本,师映川跪坐在他身后,用大毛巾给男子擦着微微潮湿的长发,一时间殿中静得出奇,只有擦拭头发的窸窸窣窣声音以及不时翻动书页的响动,间或有灯花极轻微的爆裂声,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已经将毛巾放在一旁,凑在连江楼身边看着男子手上的古旧手抄本,但上面记录的法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驾驭不了的,多看不但无益,甚至还会有些坏处,因此师映川刚看了几眼,连江楼就已经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少年额上一弹,顿时师映川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与此同时,只听连江楼声音平淡,道:“……这上面记载的法门不适合你现在修习,不要擅自尝试。”

师映川一骨碌爬起来,嘟囔道:“我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呢……”说着,却是打了个哈欠,连江楼见状,便道:“若是困了,就去睡。”师映川揉了揉眼睛,脑袋靠在连江楼一侧的臂膀上:“不,我想和师尊再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