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当初为了所谓心魔杀了她, 为何现在又要故作深情地复活她?”
孙郸望怒火中烧,此刻他看着叙清,全然控制不住那番质问的语气, 眼眸深沉无比,仿佛随时都能喷射出浓郁的墨汁来。
叙清闭了闭眼。
虽然孙郸望没有挑明, 可他却从孙郸望的话里读出了些许的内容, 更有甚者, 没人知道孙郸望简单的这句话已经戳中了他的心湖痛处, 以往平静的湖水泛起圈圈波纹,他的心脉也随之泛起细细的疼痛。
——这的确是他的打算, 将音音再次复活, 然后再次渡劫。
可他有错吗?
叙清压下心里不知名的烦躁情绪。
他本就为上古混沌化身,修为停滞千万年, 就因为小小的一个情劫;世间千万种劫难, 唯有这情劫最复杂, 若不能真正渡过这劫难,他永远无法做到神体超然于物外。
况且他若不能成功渡劫, 等下次仙魔大战爆发之际, 仙族还要面临那等倾颓趋势。
而挽救苍生只需他借用音音渡过情劫……
可叙清此刻却忘了。
在他怀揣着再次渡情劫这个念头的时候,下一次的仙魔大战并没有爆发的苗头。
甚至天界凡间祥和一片。
所以他的全盘考虑,为的仅仅是他自己。
为了逆天改命。
为了突破人世间和仙界的桎梏。
更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更进一步, 探索天道。
所以自己这么做并无错处,自然他在渡劫的这个过程中会伤害到音音, 可他也愿意给予音音弥补, 他成功渡过情劫后, 就成就凡间的音音一场机遇。
但现在他所有的安排都无法宣之于口。
因为和他一起下凡渡劫的是洛繁音。
他一剑刺透心骨的也是洛繁音。
洛繁音已经是天上的神仙,怎会需要他的这些安排。
这就是叙清最近为难的地方。
洛繁音就是凡间的音音, 那他的情劫又该如何去渡……
他的沉默在孙郸望看来就是心怀不轨。
“怎么不说话了?莫非你在心虚?”孙郸望不会给叙清面子,这一瞬间,叙清在孙郸望眼中不过是他之前教导过的一个徒弟而已,忘却了叙清的不凡身份,孙郸望只想为洛繁音讨一个公道。
可叙清的表情依旧毫无波澜,英俊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
片刻后,他的薄唇轻轻抬起:“这是本仙君的私事。”
“私事,好一个私事啊……”孙郸望只冷眼看向他,每一个眼神都夹带着无数把尖利的刀刃,“你不愿说就算了,不过纵使你现在说了,我也不会信。”
孙郸望的不信任在叙清的心中插了一把刀子,他看向孙郸望旁边的洛繁音,洛繁音依旧没有看他,她站在距离自己很远的位置,不亲近他,甚至可见几分明显的排斥。
衡昭目色微动,无情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些破裂的迹象。
或许,他该和她道个歉的。
但是孙郸望已经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孙郸望将他推出门外,随即关上了门,里面传来一声严厉的斥责:“你自己心里的想法,别人猜不出,也琢磨不透。你若好心想要复活音音便罢了,如果心有异端,我就是再次拼上这条老命,也必然会搅得你往后余生都不得安生。”
原本叙清过来只是为了带着礼物向孙郸望道歉,不想却被当事人无情地推赶了出来。
而这场话题的另外一个主人公一直保持沉默。
洛繁音一路看着她师父质问叙清,其实她内心也有相同的疑惑。
原来叙清想要复活她……
已经有过一次复活他人经验的洛繁音突然想到什么。
复活凡人需要搜魂。
她这才知道当初自己为何感到一阵突然的悸动痛楚。
原来当初就是叙清仙人在对她使用搜魂术。只是叙清没想到的是,音音的魂魄已经回到了她的身上。
可如果让叙清得逞了呢……
如果自己真的再次成为了凡间的音音,叙清会怎么对她。
洛繁音的心狠狠地一颤,小仙子白皙的指甲死死的揪着素白的袖口,表情早就变得惨淡。
好不容易让人赶走的孙郸望一回头,就看见自己的徒儿失魂落魄。
孙郸望心中一梗,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笨拙地安慰自己的徒弟:“音音,你别把这个男人的话放在心上。”
顿了顿孙郸望又继续道:“不过……你是否真心放下了他?”
洛繁音揪着衣袖的手指力道愈发重了起来,师父就像她的父亲一样,她不会说谎,也做不到对师父说谎。
时光缓慢流淌,洛繁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将所有烦闷的心思全都排解出去。许久后,她松开交叠已久的指尖。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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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叙清的出现,原本孙郸望离别的愁绪都烟消云散,现在的他在庭院之中喝着洛繁音的桃花酒,一边喝还一边感慨刚刚叙清的那个赔罪礼物真的送到他心上去了,可惜是他送的,好东西都被糟蹋了。
不过想起什么,孙郸望突然给洛繁音丢了一个储物袋。
洛繁音视线微顿,不由面露疑惑:“师父……这是?”
孙郸望却已经再次举杯喝酒:“难道成为天上的仙人以后,凡间的生日就不过了?”
洛繁音呆呆地看着他,心神俱动。
“里面不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儿,你也知道你师父初来乍到,还没能力攒下些好东西,这些都是每次给那些妖仙们把脉后换过来的。”
洛繁音的心乱作一团。
其实在凡间的时候,每年她都能收到师父给她的礼物,而在天上,这个礼物却是头一份。难怪她觉得最近的师父不对劲,在人间的时候,师父能躲懒就躲懒,除了在炼丹这一件事情上多下了几分心思,还从来不曾暴露出自己那一手绝佳的医术。
洛繁音的眼睛热热的,很快就弥漫起浓郁的水汽。
洛繁音没告诉孙郸望的是,许是缘分,她在凡间的生辰日就是她在仙界化为人形的那天。
所以,今天对她而言本就意义非凡。
看着漂亮的小徒儿湿红了眼,孙郸望简直头皮发麻,他宁愿洛繁音炼丹的时候炸了丹炉,也不想看到洛繁音在他面前哭鼻子。
这他该怎么哄?
孙郸望受不住这个,酒也顾不上喝了,就想立刻拔腿就走,只是他走前还不忘提醒洛繁音。
“今晚别急着睡,说不定衡昭那小子也来。”
“阿昭来?”
洛繁音的泪水立刻止住了,斗大的泪滴酝酿许久,此刻似落非落地悬挂在她的下睫毛上。
看她这副吃惊模样,孙郸望不由好笑。
爱哭鼻子的小孩儿他可哄不了,该谁哄就谁哄去。
因为孙郸望的这句话,洛繁音觉得后来的自己怎么都不对劲。
她先是安静的坐在庭院的蒲团上,认真看完孙郸望给她的生辰礼物,她的心依旧不复平静。
今晚阿昭真的会来吗?
洛繁音的心乱成一团,来了以后说什么,对了,她可以问问阿昭,阿昭是不是也要下凡去。
但她之前根据阿昭的态度,隐约已经觉察到阿昭的意思了,他恐怕不愿意掺和进来,就像龙君大人不愿意掺和到这次的仙魔大战一样,阿昭他……估计也如此了。
那今晚一别,他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离别的不舍裹挟着即将相见的酸涩,熙熙攘攘地在她的心湖里炸开了锅。
“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不知何时,衡昭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男人偏首斜睨她,依旧是以往的懒散模样。
洛繁音看着出现在面前的衡昭,敛下心神:“我在看师父给我的礼物。”
“礼物……”衡昭低低喃着这两个字,他拉过一面蒲团,坐在洛繁音对面,“刚好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洛繁音瞪大了眼。
衡昭不由失笑:“怎么了?难道我看上去像送不起礼物的人?”
洛繁音立刻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衡昭又笑了笑,只是想起礼物是什么,很快他把笑意都收敛,甚至罕见地多了几分拘谨模样。
衡昭送的东西从外表看去就颇为不俗。
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光是这个小匣子就是上好的南天木制作而成的,这木头千万年不腐,更是灵气充裕,可滋补神魂。
现在却只是用来盛装送给她的礼物。
对衡昭而言没什么贵重不贵重的,他那些好东西早就堆满了另外一个宫殿,而他选的这个盒子也无非因为这个盒子上面雕刻着荷花的图案。
衡昭将匣子慢慢推到洛繁音面前。
洛繁音莫名有些紧张。
可对上衡昭含笑的视线,她的唇-瓣不经意的颤了颤:“那我拆开了?”
“嗯。”男人搭手托着腮,另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弄着落到桌上的粉色桃瓣。
匣子一开,里面瞬间迸发出比月亮还要清润光辉的光芒。
洛繁音眯眯眼,一时之间没有分辨出里面的东西,而等她看清楚以后,清润的唇舌间早就溢出出一声惊讶的吸气声。
这是流光裙!
这种极品的月白色,传说只有养在极北的冰蚕才能吐出这种颜色的丝,用这种丝织长的衣服自带天然的流水纹,不论日光还是月光下,都翩翩飘逸。
而她昔日只在一位及其年迈的仙子那里见过这种料子。
还凑不成一件整衣。
现在出现她面前的居然是一件完整的衣裙。
她看着里面的这件法衣,又看了一眼面前淡然无比的衡昭,声音都有些涩意:“这……当真是给我的?”
太贵重了。
“不给你给谁,我又穿不上这样的裙子。”衡昭打趣道,“小仙子就该永远漂漂亮亮的。”
洛繁音的视线久久地流连在这件月白色的长裙之上,忽然之间,她生生咽了一口气,本就有红意未消的眼眶又见湿红。
衡昭托着腮的手一凝,他缓缓偏首,语气也凝重了起来:“你哭了?”
“没有。”
她没哭,只是眼睛有点酸酸的而已。
说完她还偏过头去。
这样的遮掩就是欲盖弥彰。
衡昭舔了舔唇角,面对这样的洛繁音,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洛繁音这样的反应是她不喜欢,还是自己触碰到了洛繁音的难处……
“是我送的礼物不好吗?不喜欢的话,我再给你换个别的。”衡昭谨慎地询问。
洛繁音扭头的角度却越大,就差给衡昭看个后脑勺了:“没有。”
“……你不用和我客气,我手上好东西很多,这件衣服你若不喜欢我还有别的,只是现在只有现成的料子,要赶制成衣服还需要点时间。”
尤其这件衣服上面还有许多严密的保护阵法。只要一遇到剧烈的魔气波动,上面的阵法就会自动保护她。
如果洛繁音不喜欢的话——
那他就再花几个晚上重新备一件。
不,多备几件好了。
衡昭默默地想着。
洛繁音的声音已经彻底染上了几分哭腔,她也觉察到了,停顿了几息,她才控制着颤抖的声线,慢慢道:“我只是有些恍惚……看到这件月白色的长裙,我竟有几分梦想成真的愉夷。”
素来意气风发的衡昭抿了下唇:“梦想……成真?”
洛繁音点点头,她的手指轻轻的抚摸在自带凉感的冰蚕丝上:“当时年纪小,初初化为人形,看到一位仙子的冰蚕丝外衫,就觉得日后我要也有这么一件就好了。”
那时的她被好友环绕,没心没肺,每天想着的就只有漂亮衣裳还有发髻。
洛繁音长叹了一口气。
那些复杂情绪在晚风之中慢慢消弭。
洛繁音认真感谢:“阿昭,谢谢你,这是我在天上收到的第二份礼物了,我真的很高兴。”
衡昭却眯了眯眼,突然道:“你之前在天上……从来没收到过礼物?”
洛繁音默了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之前交友眼光有些差,以为交到了三五好友,没想到都是糊弄我的。”
那两位白莲花仙人,不过需要她的黑莲花的原型凸显,才能证明自己的纯白高洁,能在言语上哄哄她已经不容易了,怎么会再给她准备礼物呢?
衡昭还想问。
——那叙清呢?
可他很快眉头攒起,把这个问题收了回去。
仙人的寿命那么长,可洛繁音只收下了两份礼物……除了他这份,还有一份大概就是她师父为她准备的。
不知为何,想清楚了这一点后,衡昭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堵住的一般,沉沉的、坠坠的,压得他丝毫喘不过气来。
衡昭的表情凝滞,他的眼中亦是无尽的懊恼与悔恨。
草,这是什么可怜的小仙子?
他一个不受待见的外来户,每年的龙君寿辰都能收到数千份礼物,洛繁音作为天上最好看的小仙子,居然被人疏忽到现在。
都怪这个该死的叙清!
衡昭心疼她,洛繁音却不需要他的心疼,今天一天一连得到了两份礼物,她已经很高兴了,更别提她在凡间的时候,她师父也每年给她准备礼物。
洛繁音将这件漂亮的月白色长裙收纳到储物袋中最安全、也最深远的地方。
她的复杂情绪已经平复好了,现在她看向衡昭,展露一个明灿的笑:“阿昭你要吃酒吗?”
“……”
衡昭面带浅笑地看着她,声线悠扬:“你确定你还要吃?”
“阿昭你吃,我自然也要陪着吃的。”洛繁音是那种喝了酒就断片的体质,上次喝醉了扒拉着衡昭的手不放的事情,她早就忘记了,想到明天就要前往凡间,她不想错过和衡昭的最后一次把酒言欢。
“行。那就喝点。”
看出洛繁音想喝,他就陪着。
倘若这次她还喝醉了。
他就用龙气将她身体里面的酒气驱散走好了。
省得她又说些什么生娃娃的事情,平白无故气到他。
洛繁音不过取个酒的功夫,衡昭已经从蒲团上起来了,不知怎么的,他斜斜地靠在那棵古老的桃花树上,小臂折在脑后,脖颈轻轻的枕在上面,长到离奇的腿骨一只半折着,一只轻轻地晃**在空中,带着几缕漫不经心的悠闲肆意。
听到脚步的声响,他浅浅的掀开眼皮子。
并未说什么。
没有问衡昭为什么上了树,洛繁音抬头,她还需微微踮脚才能给衡昭递上一坛酒,随后她自己也拎着一坛,剩下的酒坛被放在桃花树下。
她就坐在这棵桃花树下的秋千上。
摇晃了百年的蔓灵藤秋千,今晚又再一次摇晃起来。
音音琥珀色的眼珠沁一层清透月色,脚尖点地,藤蔓轻晃,香浓馥郁的酒水入喉。
明明喝酒的时候该举杯谈心,互诉衷肠,可二人一高一下,愣是久久都不说话。
月下星子闪烁,洛繁音**在秋千上,衡昭则躺在树干上。
给衡昭和师父喝的都是陈年佳酿,酒香浓烈,洛繁音已经喝了大半坛,酒劲上脸,雪肤桃花眼樱桃唇,在酒气的浸润下明艳万分。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两颊飘红,只感觉心里痒痒的,就像有人用无形的羽毛轻轻的拂过她的心脉。
她看不见高处衡昭的脸,却能伸出脚,轻易触碰到对方垂落下来的影子。
洛繁音又无声地晃动了脚。
终于,踩中了对方的鞋尖落下的影。
仿佛玩赢了什么游戏,洛繁音笑眯了眼,突然道:“等这次回来,我有件事要同阿昭说。”
衡昭单手抵着酒坛,酒水入口,他轻轻笑了一下:“现在不能说?”
洛繁音摇摇头:“不行的。”
她还没有准备好。
至少……至少要先等她和叙清仙人彻底地了断。
衡昭微微颔首,就看见下面的洛繁音还抱着桃花酿的酒坛,小姑娘大底又醉了,抱着酒坛就像抱着什么大宝贝似的,衡昭看了许久,忽就勾起唇又低低笑了一下。
月色清朗无瑕,他的声音也慵懒清润:“行,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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