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拼爹

江钧听到随从的禀报,差一点吐血。

但宋朝的制度如此,政权重重叠叠,如盐场与盐仓,杭州能管到一部分,不能全管。如转运使,能插手一路诸州府事务,可不能全管。郑朗无奈,他们同样无奈。

站了一会,四月末的夏风徐徐吹来,吹来一片槐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也落在他们身上,江钧再仔细一想,心就象掉进冰窟里。一阵夏风将他们吹清醒了,杭州的水混,没有那么好趟的。

不要说数位大佬家的儿子、女婿与门生,就是郑朗,与皇帝的交情,也是世人皆知。

气愤地一挥袖,回去了。

想到了利害关系,可他们还不知悔改,毕竟郑朗只有二十二岁,放在战场上正是当年,但在官场上,只能算一个小屁孩子。又是他们下属,遭此侮辱,依然不甘心。

州衙里富弼不知道他们二人心中的想法,有些于心不忍,对郑朗说道:“郑知府,我们这样做是不是过了?”

“我不想这样做,”郑朗摇了摇头道:“但不得不这样做。”

冗政的结果,能让他与江钧对抗,也让他做许多事一愁莫展,否则盐酒茶矾香种种弊端,至少杭州府内能让他解决一大半。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是盐政引起的麻烦!

江钧不是没有对策,晚上找到富弼,不平地说:“富通判,你也在朝堂为官,犬子做错了,打也打了,至今睡在**也不能起床,还想如何?”

关健富弼也不知道郑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苦笑。

张从革也不服气地说:“富通判,到底为了什么?一个小婢,还是妓院的小婢,大家同朝为官,何苦如此?”

“张副使,我也不知道郑知府是什么想法。但你这么说就错了,小婢也是人。”富弼说此话时,神情有些不自然。小婢是人,可这时代说小婢是“人”,多少有些新鲜。

宋朝稍稍好一些,若在唐朝,打小婢是官打,谁也没有办法过问。她们地位比宋朝的各部官员权利更难说清楚,只要不出人命,也不太好判决。

“算她是‘人’,江衙内也打了,为什么凌侮我与江转运使?”

“两位转运使,此事依我看,大家各自退让一步就算了,象江转运使所说,大家同朝为官,何必闹到这种地步。再说,要不了多久,从海外会有大量金银运回国内,西北不断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国事危难,大家齐心协力,给陛下解忧吧。”

可以直接听,也可以这样听,不要争了,再争也没有用,朝廷此时需要郑朗,你纵然是转运使,有弹劾监督权,也弄不走郑朗。两虎相争起来,你兼职稍大一些,可实职你们差不多,政绩不如,终是你们落了下风。

富弼是好心,但这个结果显然不是江钧所要的。

双方僵持中,端午节到来。

老百姓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节日到来,一个个欢天喜地来到西湖边。

也有一些人家到寺庙烧香,多是有亲人出海的人家。明文规订了薪酬,薪酬也很高,但大海上的事,凶险良多。亲人不回来,一个个不放心。因此全部烧香祈祷,烧完香才来到西湖边。

几乎全城皆空,不但有赛龙舟,还有两场新戏。

作为娱乐活动,宋朝要比唐朝要丰富多彩,杂剧小说外,已经出现长篇话本,三国志评话,薛仁贵征东事略,五代史平话,以及讲唐三藏西天取经的系列神话故事。可作为戏剧,象这样的长本子,还是破开荒的第一次。

郑朗略有些不满,动作不标准,演唱得不伦不类,连角色的扮演也没有分清楚,凭名气排座位。可百姓欢喜,首先它很长,长故事内容就会多,人物就能丰满,其次这些行首难得一见,如今免费为他们表演,还能求什么?

一边观龙舟,一边看戏,几乎整个城市的老百姓,都涌了过来。

江钧与张从革也过来观看。

让他们看到一场热闹,郑朗真实意义,他们还没有想到,却看到事物的另一端,伤风化。看到没有,临江寺那几场,里面隐晦的说了**僧的种种行为,这些内容大庭广众之下传唱,成何体统。

郑朗为大和尚们贪得无厌,头痛万分,他们想的却是这个。

然后写书奏上书朝廷。

此事郑朗暂时不知,知道了也不奇怪,史书对司马池如何让他们二人坑的记载得不清楚。但对司马池的事迹,郑朗了解一些,与司马光无关,这是一个守旧老成的官员,杭州经济发达,也许不适应。可与郑回相比,司马池能力应当高了许多,为何不适应?司马光是君子,不喜曝人恶,不过郑朗能估猜出来,杭州有很多物事,盐茶商海,让司马池不习惯,还有江张二人的做为,更让他不喜,最后让这两人弹劾离开杭州的。

司马光这种性格,让他们弄走了,况且自己。

江钧与张从革也不指望一封奏折起来效果,可呆在杭州了,总会找到郑朗更多的把柄。

但是两人想错了。

一般情况下,郑朗喜欢人畜无害,但反击起来,同样很果断。

他此时几个学生还在身边,有一个厉害的妻子出谋划策。在郑朗决定以攻为守时,这几人会将这个攻击变得更犀利。

江钧与张从革的弹劾书递向朝廷,郑朗也离开杭州。竹子沤得差不多,他要下去看一看。

双方的僵持,下面普通老百姓看不到的,但上面的官吏,以及大户人家,皆暗暗知道此事。于是派人递了拜贴,邀请他们去西湖不叙,但邀请江钧与张从革的不是当地大户,而是杭州盐仓官。盐在盐场制成后,运至全国各地官府贩卖,运到之盐储存于各地的都监仓中,由盐仓官负责发卖之事。

两人欣然前往。

来到西湖边,湖边停着一个画舫,几个官员迎出来。郑朗不在了,才敢与江钧、张从革见面的。

将二人接到船上,让下人将画舫摇到湖中间,但不远处还有一座画舫,一开始二人没有在意,坐下来后,几个官吏吩咐舫上的妓子端来酒菜,然后大倒苦水。

自从郑朗一来,他们日子就没有安生过。

先是韩绛与吕公弼掀开私盐,追究下来,从各盐场的监官,再到盐仓官,监盐酒税官都脱不了干系。

随后又发生绑架案,人命案,更让他们提心吊胆。

有的例子不能开的,比如绑架官员的家誊,一旦让朝廷动怒,举国之力,两浙相关官员与盐贩子,会十分悲催。后来郑朗仅抓住了李用德,没有再追究,一颗心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没有结束,又传出李用德非是命案真凶。不但如此,石介又来两浙巡察大亭户。同样不能动,一动大亭户,非得动他们。仅是石介他们也不怕,甚至大着胆子就将私盐放在盐仓里,你有本事查,这么多盐堆在哪里,它们自己会说话,俺是官盐,他是私盐?

还有本事让它们说话的,但这个书呆子不会有这本事。

偏偏后面还有一个郑朗若有若无的,不知道是什么态度。

石介在查隐田,又有了成效,大亭户催得急迫,这些官员如同在烧烤架上做烧烤,感觉生不如死。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两个转运使与郑朗发生冲突,感到时机到来。

不仅是他们,这一行他们代表了许多人。

但不是这样直接说,几人说得很委婉,什么不识大体,不知道礼仪云去。何谓大体?难道坐看他们贪墨,才算大体?其实郑朗已经准备坐看他们贪墨,可他们不是一条心,出了人命案,郑朗无法善了。

不识礼仪,似乎有些,有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朝廷没有制度规订上司前来,做下属的一定要迎接,可表面规矩还是有的,上司上任或者离开,都要接送一下。但是不接送,也没有违背朝廷制度。

大倒一番苦水,江钧一摊手道:“你们说的有理,可让某怎么办?”

几个官吏对视一眼,没有答话。

然后喝酒。

这时隔壁画舫上传来美妙的歌喉,离得不太远,只隔了几米,一个盐仓官吏一拍手,将画舫里的妓子喊了出来,也唱,但与隔壁画舫上的歌喉相比,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江钧与张从革不满的皱了一下眉头。

一个官吏又说道:“两位转运使,不瞒你说,隔壁船上所有一切都是替你们准备的。”

说着又一拍手,两船靠在一起,他又说道:“请两位转运使过去一坐。”

两人对视一眼,从木板上走到另一艘船上,船上十二名美妓,四名美妓弹奏丝竹,八名美妓轻歌曼舞,其中两名歌妓边舞边歌,皆是二八年少之时,长相更是国色天香。

除了这十二名美妓就是两个船夫,再无他人。要么船艘中间摆着一些果酒。

“这是何意?”张从革狐疑地问。

“她们是我们替两位转运使准备的婢女,让她们侍候,过了今天晚上,属下们会派人将她们接到苏州去,属下在苏州准备两处宅邸,这是屋契。”说着交上来一个锦盒,递到江钧与张从革手中,知趣的离开。

若在杭州,江钧与江从革万万不能收的,但在苏州,苏州的尹知府,不会象郑朗这么不识相。也可以不收,但随着诸盐仓官退下,画舫已经摇走,不如先乐一乐。

一会儿乱成一团。

这时一艘渔船摇过来,从渔船上跳下四个少年,两个壮汉。

船夫警觉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理他们,六人直接闯进舱内,江钧与张从革差点气昏过去,咱好歹是也是一个转运使,不是小猫小狗,什么人都敢开罪我们了。急忙地穿好衣服,喝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郑知府的四个学生。”

又是郑朗,江钧再次喝道:“你们好大胆!”

“为国为民,为何不敢大胆?”王安石从容答道,眼睛往舱里扫。

江钧准备再喝,忽然想到他们的背景,一下怂了。

后世拼爹,这时候也拼爹,范家兄弟的爹职与他们平起平坐,然是君子党的带头大哥,远比他们有声望,另两个学生虽稍差一些,也不差,少年时的王安石训斥范讽就象训小孩子似的,那是三司使,自己仅是转运使,算什么。另一个人的爹不是李刚,可他的岳父却是陈执中。

想到这里,江钧气得捂着胸口说道:“你们太不象话了。”

他说这话根本不起作用。

此次郑朗就未打算按理出牌。

王安石扫视一下,终于看到那个锦盒,走过去将它打开,说道:“江转运使,张转运使,这是什么?”

江钧与张从革一看汗就滴了下来。

里面是屋契,但不止屋契,还有两张存据,苏州一个钱柜的两万贯钱的收条。

贪墨在宋朝官场也有,连赵祯几年皇帝做下来,几乎也默认此事,没有办法根治,只要不做得过份,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看如何操作,若是借事闹将起来,当初的王钦若,前几年的范讽下场人人皆知。两万贯数目也比他们二人犯事的数量大了几十倍。

张从革说道:“我们也不知道,是盐仓官吏送的,送了他们就离开,我们还没有打开看。”

“你们还想推卸责任?”

“随你们怎么说。”

“那么这个锦盒可不可以让我们带回去?”

“你们没有这个权利。”

“我们是没有,可郑知府有,”说着,将郑朗手令拿出来。

郑朗也不知道盐仓官员会送妹妹、房屋与钱,但知道自己一走,肯定会有一些人沉不住气,做出一些举动。于是给了一张手令,着王安石他们见机行事,事急时可以从权处执。

“你们越权!”

“是越权,但是别忘记了,杭州还离不开郑知府,至少这两三年内,你们不要想什么。事情张扬开来,你们不管怎么解释,也会被贬职罢官。这段时间,你们安份一点吧,郑知府嘱咐我们带一句话给你,此事到此为止,好好为官,报答陛下对你们的器重,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若不然,这两张存据与屋契,就是你们仕途的休命符。”王安石说着,下了小渔船,离去。

富弼闻讯后愕然。

这次收获也远出忽郑朗意料。

史书对这二人记载很少,仅是因为与司马池的过节,稍稍记载。

到杭州任转运使的时间也是这时候,接替了张夏和叶清臣的职位。

接着司马池赴任,让这二人用十余条罪过,将司马池弹劾成晋江知府。

这时一个官吏偷盗官府银器被捉住,审讯时犯人供认自己是替江钧掌管私人钱柜的,所盗的银器被他卖出了一大半。后来又有人发现越州有人私物偷税,私何物不知,这人与张从革有姻亲关系,曾私下请人托请过张从革。

这两案应当皆不小,否则不会张扬出去。

但这时两人时为两浙正副转运使,位高权重,无人弹劾,于是有人劝司马池,你去弹劾江张二人报仇吧。司马池不从,被人称为长者。

是包庇还是长者,不去考究。

但说明了这两人品行不端,也未必与历史相仿佛,可是郑朗还是很担心的,自己那批犯人没有处斩,石介一逼,不少人蠢蠢欲动。这两人来的正是时候。

还是不一定,可是江钧没有上任,他儿子就来到杭州胡作非为,一叶知秋,逼得郑朗索性先发作,让这个脓包先长大,挑开挤出脓汁。

富弼盯着两张收条,喃喃道:“好大的手笔。”

王安石道:“不多,这次我们不前去,以后还会有。”

“现在怎么办?”富弼迟疑地问。有两策,依此为把柄,让两个转运使乖巧一点,此时不叫包庇,是叫宽容。

还有一个办法,继续两败俱伤下去。

郑朗有权查处杭州境内案件,但没有权利查处两位转运使,江张二人一口咬定我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也不大好办。不就是喝一个花酒,又不是他们两个人喝花酒,喝花酒的官员不要太多。纵然处罚下来,也仅是贬职。

那么郑朗也会贬职,有可能也连累了他四个学生。

作为富弼,希望是前者,不是不能得罪这些人,他自己本身就是君子党,敢于进谏。但大事要紧,有这个把柄,两人老实了,没有必要火拼。原先郑朗在家中商议时,也希望是前者,所以王安石临走时说了一句,井水不犯河水。

这时严荣说:“要么,问一问郑大夫。”

是商议了,但没有想到会捉到两万贯的钱柜收条,事情有了新变化,还是通报老师一声吧。郑朗离杭州城不远,人就在富阳。既然严荣这么说了,几人同意,立即派人将信送到郑朗手中。

郑朗也愕然,然后寻思,大约这二人也不知道盒子里装的两万贯收条,否则不会大咧咧继续放在锦盒里。至于两败俱伤,他就没有想过。只要金子银子与铜块一起运回来,自己派人将两人的家抄了,朝廷也会装聋作哑。除非大局已定,那么会有人翻出老账,可那时翻出来还有什么威力?

他也不想火拼,可难得的两万贯收条,不利用可惜了,想了一想,既然江大少一来杭州,就要拼爹,那么就拼爹吧。

这些送礼的官吏有盐仓官,还有盐场监官,牵连到盐官、仁和、钱塘三县,复交给韩绛、吕公弼与薛利和、石介主审。

看看谁的爹是李刚!

对三位知县下了一条命令,两位转运使才来没几天,这些官吏们居然用房屋、美女与巨款贿赂他们,胆大包天,给我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