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武平元年十月底,深秋,齐国武乡。

连日的阴云密布,冷风呼啸,荒凉的旷野中寂寥无人,几只鸟雀站在空旷平原的一株枯树上,用短小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时不时抬起头,警惕的望向山林的方向。从树根底下,传来了大地的颤抖。

忽然间,一大群乌鸦被惊起,如同黑色的火焰一般升腾起来,惊叫着飞向四面八方。林间的山道上陡然出现了隆隆的马蹄声,地动山摇。无数刀枪剑戟闪烁着诡异的寒光。惊恐的野兽汇聚成了一条洪流,穿过山道的尽头,泄入旷野。

皇帝下诏秋猎,所有随行王公都必须参与。任城王高湝在队伍的最前列指挥着,围猎的队伍瞬间变成了三四股,他自己带着一队骑士冲出山道,迂回包抄,不让这些野兽冲撞了皇帝的龙帐。

皇帝的临时居所在一个小山包上,被搭建的如同宫殿一般,在这个阴郁的天气里,烛光辉煌,歌声悦耳。皇帝高纬卧坐在铺着狼皮的地上,从高台上俯视下方的这一场围猎。

几只狐狸在荒草中蹿来蹿去,火焰一般跳动,一瞬闪没,马蹄声很快就响起来了,南阳王高绰被一群亲卫簇拥着,纵马狂呼,围杀这几头毛色艳丽的火狐。不远处,另外一群王公,在追逐着狂奔的鹿,羽箭四处疾射,平静的旷野俨然变成了天然的猎杀场。里面,还有一只斑斓猛虎。

“传命,谁射杀了那头猛虎,重赏!”高纬将目光从猎场中收回,微笑着问道:“众卿觉得,此次围猎,我等能得获几何?”皇帝开口询问,自然是要谨慎回答。只要抓住一个基调,狂拍马屁就行。这个时候祖珽怎么能不露脸?在众人还在思索如何应对之时,他马上回答道:“陛下洪福齐天,诸位公卿骑**湛,自然可获全功,臣先行为陛下贺!”说罢,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高纬微笑,命宫女将祖珽面前的酒杯再斟满,祖珽自然是表现的受宠若惊,一番谦虚的表态之后又是一饮而尽。朝臣纷纷叫好喝彩。于是高纬再赐御酒。

皇帝并没有把气氛搞得很严肃,宣布一切礼节从简,上了歌舞。两侧的殿门都关上了,挡住了山上凌冽的风,殿角架着巨大的火盆,温暖的像春天一样。众臣们高举着酒杯,狂饮不止。殿门下,两队宫娥整整齐齐的、如同拉帘布一般上来了,抱起乐器,跪坐在殿阶下,或弹筝、或吹箫,琵琶声与下方马蹄隆隆交相应和。十几个妙龄美女步伐款款,身穿古雅的宫裙,开始了歌舞……

舞乐动人,而高纬的思绪却飘上了远方。他的心里并无一丝快乐的涟漪,有的只是满心的忧虑。

片刻之后,招手叫来路冉,吩咐了几句。祖珽表面上是在观赏歌舞,实际却在暗中观察陛下的脸色,思索着何事让陛下不喜,等一下若是陛下提起来,自己该如何应对等等……,忽然间,便见皇帝的贴身内饰过来,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一句:“陛下传唤祖大夫……”那边,皇帝已经站起身来,朝后殿走去。祖珽连忙放下酒杯,蹑手蹑脚的紧追而去。

高纬径直出了后殿,推开门,脚下是一片平地:“六镇你想清楚怎么应对没有?”祖珽一听,连忙道:“陛下放心,臣自有对策,保准不给陛下添乱……”

“哦?”高纬看向他,牵了一下嘴角,道:“你的对策是什么?”

祖珽一张老脸绽开讨好的笑颜,道:“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些丘八,个个底子都不干净,一揪就是一大片,臣思来想去,没有比在这方面入手更快的了……”

高纬半晌无语,斜乜了他一眼,能把这种见不得光的斗争手段说的如此光明正大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你个老货倒是实诚……”

“陛下谬赞,此乃臣之本分,哈,本分……”

“你刚才说的好呀,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但是……你是不是忘了自个儿呀?”

祖珽险些一头栽下去,老脸难得红了半天,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

他一心想立下不世之功,倒是把这茬给忘了。若论起贪腐,他祖珽虽然厚颜无耻、拒不承认,但总归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让一个黑点无数的人去弹劾别人贪污,祖珽的下场只会比他们更加凄惨。本身他自己就是小辫子无数,六镇也是相当凶猛的,到时候只怕他会死无全尸。

高纬失望的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谁来牵头都行,唯独不能是你,否则怎能服众?”

“要不,让韩立他们……?”祖珽换了个人。

高纬断然拒绝道:“不行,朕改主意了,他们御史台不要表态,一个人都不准弹劾……”

“陛下?”祖珽愕然,历代先君虽然不得不倚重六镇,可都是对六镇忌惮不已,有这样可以扮倒六镇的机会,陛下怎么会主动放弃呢?

“朕的首要目的,是深化改革,而不是制造内讧……让六镇与朕与朝廷离心离德。动了他们,等于动了大齐立国之根基,现在朕还远远没有到要靠排除异己来掌控权柄的时候……”

“但是陛下,您不动他们,他们就会阻挠陛下的呀!”祖珽大惊失色,以为皇帝在六镇的压力面前动摇初衷了,当初,提出全盘汉化鲜卑的注意是他提出来的,主要思路也是他的,他有大半的心血都在上面,他的千秋功绩,还有后世之名,全都寄托在上面了,辛苦筹谋了那么久,等到的是皇帝的退缩?这绝对不行!

“朕让你不准以这个罪名动他们,这个……你们都干不来,都不够分量!”高纬背着手,眺望远方,人嘶马叫,人影嘈杂,“朕要整治他们,但不能是马上,朕若以贪腐为名整治,动不了他们的根基,还容易遭到反噬,朕若不出手就罢了,朕若出手,必定要将这些蟊虫的势力连根拔起……!”

“你回到晋阳之后,把工作的重点放在各地方的整治上面,晋阳军的情况尤其要了解。尤其是,查看吃空饷的情况!”

祖珽一听和晋阳军扯上了,马上便心生退缩之意,苦着脸道:“陛下,这个晋阳军务连段太宰都不敢说完全能够掌控,那些将主,背地里的门门道道可多了,这要是查下去被发觉了……”

那些将主手里一堆兵马,可不是吃素的。当着高欢的面他们也敢闹。更不要说要求陛下处置他区区祖珽了。

高纬不悦道;“朕自然不会让你冲锋在前,明着查不行,还可以来暗的。郑宇前不久上了一份奏疏,说要清查天下人丁……”祖珽是个人精,马上领悟到了精髓,“陛下的意思是说,声东击西?果然好计策!”

“关键还是普查人口,帮你清点晋阳军只是顺带……”高纬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还没有拿出来讨论,到时候郑宇若是拿出来了,你知道该如何做吧?”

“老臣明白!臣绝对不和郑尚书唱反调!不仅唱反调,臣还得推郑尚书一把……”祖珽两眼绿的发光。御史台通过整风运动将手伸向大齐的各大州郡了,户部眼瞅着也要发达,现在就不是为个人恩怨报私仇的时候,非常时期,他和郑宇应该联手才对!之前的恩怨,以后再算!

赵彦深还能在朝廷上站几年?他要是下去了,郑宇就是祖珽最大的竞争对手!

高润这些宗王是绝对不会在陛下的考虑之内的。

这也是祖珽如此热衷、如此着急的原因,他得要跟郑宇竞争,好好积累政治资本。

汉化鲜卑、削权六镇,这可是大齐多少宰相没有办成的事!

他祖珽要是办到了,元辅丞相之位还有的跑吗?

“你看着办就行……”

高纬回到了前殿,宴饮刚刚达到**。殿阶下,舞女们不停的旋转着身子,衣衫轻摆,个个香汗淋漓,娇喘微微,显出无尽的妖媚之意……

高纬摆摆手,歌舞顷刻而止。饮尽一杯酒,提起架子上的长弓,大踏步迈出殿外,山包下,一群骑士正围杀猛虎,猛虎的身上布满了血痕。面对绝境,那猛虎发狂了张开血盆大口便撕咬着周边的骑士,南阳王高绰最先落马,摔断了两根肋骨,险些死于虎口,被亲卫捡回一条命。

高纬张开弓,瞄准猛虎的咽喉,忽然,那头虎鬼使神差的撇开众多骑士,朝山包上扑过来,矫捷的像闪电。周身禁军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在前,“——护驾!”高纬凝神望向猛虎,在猛虎将要扑上之时,猛虎忽然轰然滚下,两支羽箭从后脑贯入,箭尖直接穿透了口鼻和左眼!

众人还惊魂未定之时,皇帝哈哈大笑,出列问道:“何人所射?”

一众禁军膘骑和下场射猎的左右公卿之中各踏出一人:“臣鲜于世荣(杨素)参见陛下!”

前不久,开府仪同三司、郑州刺史鲜于世荣被征召回朝,封车骑将军。

而那个领着一队精锐禁军的小将,不是杨素是那个?

高纬颔首,大手一挥:“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