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高纬有意封锁消息,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到了第二日,有关前朝公主、有关元文遥、元景安意图逼宫胁迫皇帝的传言已经在小规模的流传出去,引起了一定的轰动!
昨夜,千秋门副将将一封信送到了历阳郡王府。元景安,这个赋闲在家后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封疆大吏暴露了自己在鲜卑各部酋领之间的人脉,纠集起一大批鲜卑部落大酋跪在宫门请旨恕罪。
这在一些人听来很难不联想起两个字——逼宫!
元景安、元文遥被压入死牢内,听候发落,各部落酋领被强制性羁押回府,虽然皇宫那边口风很严实,朝臣们也再难了解到别的东西,但是他们可以断定,事情的原委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一些感觉敏锐的家伙发现,在这一日,锦衣、巡防营、禁军调动颇为频繁,如临大敌,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让人又是恐惧又是好奇,那一夜,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日并不是开朝的日子,赵彦深在家休沐,听到消息之后也是大惊失色,“你们为何现在才告诉老夫!”
内阁的几个朝臣联袂拜访赵府,见到赵彦深白得吓人的脸色也是吃了一惊,嗫喏了片刻,道:“我们以为赵相您应该提前知道了才对呀……”
赵彦深拉着他们匆匆地赶到正厅,边走边道:“快与老夫说,昨夜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夜皇宫内很乱,皇宫内的禁军和锦衣甲士全都出来了,说是奉陛下旨意大索宫苑,捉拿……刺客……”
“对,当时下官就在阁内,禁军那边让人封锁了昭阳殿,元侍郎出面和他们交涉,后来……后来就没回来过……”一个当时在场的属官仔细的回忆,说:“元侍郎和那禁军统领吵得很厉害,后来元侍郎就走了,说是去寻陛下……我听说,元侍郎其实是准备出宫通知历阳郡王早做准备……”
“糊涂呀!”赵彦深垂足顿胸道:“元文遥……老夫屡屡提点他,让他不要心有杂念私欲,专心事主,他……他怎么就敢这么胁迫陛下呢?这下他断然是十死无生了……!”
“元侍郎聪明一世,怎么会做出这样不智的举动?这可真是……”
“哼,按老夫看,他就是死了也活该!”郑宇冷冷的哼了一口气,道:“你们看看他救的是谁?那是前朝余孽!陛下对元文遥如此信重,元文遥却为了一个前朝余孽与陛下争锋相对,忘恩负义!陛下会怎么想?这元文遥、元景安……还有那些鲜卑各部,是想要造反吗?!”
“郑尚书这话就未免偏颇了,鲜卑各部,若说造反,他们万万没有这个胆子……只是……只是那前魏公主在他们心里分量过重,才导致他们不得不行此下策……”一个鲜卑官员冷着脸说道:“但是……只是元文遥元景安,此二人做的确实过火……形同逼宫!斩杀他们,的确不为过!”
“……”赵彦深扫视了一眼,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先向陛下问清缘由才是正事……,来人!备好车驾,老夫要入宫觐见!”
“赵相这是想替元侍郎求情?”郑宇怔了一下,而后摇头道:“陛下盛怒之中,必然不会召见我等的……”
言外之意,陛下不会召见,更听不进去任何替元文遥求情的话语。说不得,越是求情,元文遥便越是死的凄惨。
先是,突厥胁迫陛下和亲,而后是元文遥以大局要挟陛下放过前魏余孽,这些,桩桩件件都触碰到了皇帝的逆鳞。
陛下为了大局,答应与突厥和亲,又为了大局,将举起的屠刀放下,但忍耐也会有一个限度,皇帝的怒火最终会发泄到何人的头上?
只能是元文遥和元景安,屠刀也只会落在这两个在陛下心里已经打上了前朝余孽烙印的二人。
赵彦深又何尝不明白,重重的叹息一声,仿佛在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不管怎么样,我们同僚一场,亦师亦友,总是要去求求情的,就算……不能将人救下,走个过场也是好的,也算是,尽了我们的一份心力了……”
一群人整装待发,却见千秋门前早已停着许多车驾,一堆朝臣等候在千秋门外觐见皇帝。
“那么多人?”一个人咂舌。
郑宇瞥了一眼,不屑的笑道:“也不知道有多少是跟我们一样来求情的……”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落井下石,古之亦然。
更何况元文遥犯下的是这样的大罪,一些政敌摩拳擦掌也就罢了,更多落井下石恐怕就是元文遥的旧故,往往是这些人的落井下石才最致人死地。
老实说,他郑宇是绝对不想来的,冒着被陛下迁怒的危险,去救一个根本没有生的希望的人,殊为不智……
赵彦深下了车驾,整理朝服,请千秋门守将通报,“赵彦深前来觐见陛下……”
太极殿内,高纬接到千秋门通报,殿内的气氛忽然冷肃了一下,“又是来求情的……”
“呵……”他将手里把玩的玉石放下,“告诉他们,朕谁也不想见……让朕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的眉宇像是被冰封住一般,那渐渐褪去少年稚气的脸上带着沧桑的暮气。声音说不出的疲惫。
路冉抬头心疼的看了皇帝一眼,然后默默地退下,让陛下一个人安静的休息一下也好,他知道这几个月陛下是何等的心力交瘁,时常为了国事彻夜难眠。尤其是,经历过昨夜的事情,陛下心里也很不好受,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
待路冉出去之后,高纬靠在榻上,各种复杂的心思在脑海里萦绕,挣扎着、纠缠着……让他渐渐睡去……
天边薄淡的云慢慢爬过来,微风吹过宫宇的檐角,呜呜然的。路冉也折腾了一夜,靠在大门上假寐一会儿。
他是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谁?”
他反应奇快的从门板上弹起,看见一袭素色衣裙的皇后穿过两排侍卫缓步上阶。“娘娘万福……”路冉急忙上前问安。
“免礼……”斛律婉儿一抬手召他起来,“陛下在里面吗?”
路冉道:“陛下心情不佳,折腾了一上午,好歹有了睡意,现在正在里面小憩呢……娘娘您看?”
“陛下这些日子的确是受罪了……”婉儿心疼的叹息一声,“我去看看陛下……”
路冉招招手,四个小内侍快步上前,轻缓的推开太极殿的门。
婉儿轻声踏入,四个内侍又将大门掩上,这大殿内只剩下了夫妻二人。婉儿靠近御榻,脱下了绣鞋上榻。高纬睡的很沉,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不过短短几日,陛下就已经瘦了一圈,婉儿掩住嘴,瞬间红了眼眶。
不过她一个弱质女子,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婉儿小心点将高纬的头挪到腿上,一双手轻柔地按揉着高纬的太阳穴和眉心……高纬似乎是觉得这样很舒服,将脑袋接着往她怀里靠了靠,双手揽住她的纤腰,抱着就不肯松开。
“你来了……”高纬梦怡一般念道。
“嗯……,吵醒你了?”婉儿按揉的愈发小心,高纬的鼻尖贴在她小腹上,闷闷道:“没有……反正朕也睡不着……”
“很累吧?”
“嗯……”高纬皱着眉,在她腿上蹭了蹭,道:“天天都有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朕早就烦了……”
“累那就睡吧……我给你按一按……你好好休息……”
按着按着,高纬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婉儿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婉儿哑然,“陛下何为会这么觉得?”
“朕为了互市,放过前朝余孽,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还是……朕有些优柔寡断,太心软了?”婉儿一怔。
“朕对元文遥寄予厚望,元文遥却背叛于朕……为了一个前朝公主,将朕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不该死吗?”高纬冷着脸,狠声道。
“那么多的人来为他求情……他倒是会做人……!从元辅到五品的承职郎,个个都来为他求情,求朕网开一面……呵,莫要以为上上下下都被他们打点好,朕便要如他们所愿……!”
“陛下……”婉儿的额头抵在高纬的鼻尖上,与他对视。她心疼道:“陛下你知道吗?你变化好大……你连笑也不会了……”
高纬叹口气,“内忧外患,你叫朕怎么能笑得出来?”
“外,周国、突厥、南朝群狼环伺,内,鲜卑诸贵凌驾朝堂,藩王并立,又有天灾人祸……鲜卑汉人对立,世家勋臣对立,地方政务不受朝廷牵制……兵源缺乏,上百万鲜卑部众吃空饷,不事生产,不纳赋税,朝廷财政日益艰难……”
“朕越是深入了解,便越发觉朕的这个朝堂,就是一个烂摊子……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大齐历代先君,只有文襄和孝昭堪为明君……余者……包括朕的皇考……都不足论!”
“朕有心励精图治,掘弃痹症,却困难重重……会有无数人挡在朕的面前,朕,不想杀人,但很多时候,朕都由不了自己……”
“为了朝局,为了天下安定,朕很多时候都得向时局妥协、向敌人妥协、甚至……向自己的臣子妥协……”
他说:“朕做了这皇帝,真是一件快意之事也做不得……!”
“这个皇座……象征着天下至尊至贵,但朕,丝毫感受不到至尊的快意,它给朕的,只有如山的重担……!”高纬说:“这就是一个牢笼,而朕,是这天下最大的囚徒……”
皇帝的这个身份,绑架了他,让他一步一步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怪物。
婉儿心疼的抚摸他的额头,道:“陛下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牵扯到江山社稷……做皇帝,又怎能快意、怎能随心所欲?”
“陛下不必过于苛责自己了,陛下已经做的很好,不要太过逼迫自己看着你这个样子,我很难过……”
婉儿说,“陛下也不要太苛责臣子,毕竟人无完人……世道艰难,世人都讲究良禽择木而栖……况且,元侍郎对陛下,未必没有忠心……”
高纬道:“这世上,绝对忠诚的人毕竟少……”
“可他跟前朝勾连……不仅是他元景安,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心都不在朕这儿,他们面上跪着朕,心里想的,还是前朝……”
“臣妾觉得陛下错了……”婉儿这般说道。
高纬顿了一下,“你也觉得,朕不该处置他们?”
婉儿道:“他们挂念前朝,但他们未必不忠心于陛下……”高纬皱着眉,但还是耐心的等着听她的解释,“若是元文遥不忠心于陛下,他何必冒死苦苦劝谏陛下呢?”
“若是那些人真的图谋不轨,又何必到现在还留在邺城不去呢?”
“他们只不过怕朕杀了那人而已……”高纬冷笑。
婉儿摇头道:“陛下自己相信吗?”
“陛下相信,他们会反吗?”
高纬沉默以对。
婉儿松了一口气,“看来陛下也是不相信的对吗。”
“前魏毕竟才亡二十年,满朝臣子,许多人都曾受前朝恩德,要他们忘记,何等难也?”
“陛下与其苛责他们,让他们一心一意,怀疑他们,提防他们,不如胸怀放宽一些,向世人展示宽爱博大的一面……”
“只要陛下是个英明的君王,让天下太平和乐,人心安定,陛下的江山社稷自然就稳如泰山……别说元女官她只是一个女子,她便是一个男子,又能将陛下如何?”
婉儿说完这些之后就不再说了,高纬沉默了很久,思绪万千,暗叹道却是如此,朝代更迭乃是常有,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是绝对的忠臣良将,那元韵就算是前朝公主,抑或者,她真的是冯小怜,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既然已经有了防备,还怕控制不住她吗?他……是来创造历史的,可以参考它,却不能完全的信赖它……
高纬颔首道:“皇后说得有理……当局者迷,是朕着相了……”
他苦笑一声,揉揉眉心,道:“朕自己都觉得,朕这一段时间有点神经病了……”
“啊?”婉儿明显没有听过这种新奇的词汇。
“……就是失心疯……应该吧……,唉,不去管它了,反正都是疯……”
高纬的思维陷入帝王固有的思维之中,现在挣脱出来,觉得轻松了很多,忽然想到了什么,道:“朕记得……朕好久没有见过母后了……”
“母后这长信宫,过得很好,一切都有臣妾呢,陛下放心就是……”
“嗯”高纬道,“……你有空多去陪陪她……她一个人在长信宫,难免孤独……”
“好呀。”婉儿答应的很干脆。
“还有宝庆,不见了元韵,她肯定跟你闹,你多担待一点……”
“嗯……”
高纬心中顿觉熨帖许多,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感慨道:“还好有你在……朕这一肚子苦水,也有人吐一吐。”
“陛下有什么话都可以跟臣妾说呀……”婉儿俏皮的吐吐舌头,捏着高纬的鼻子,“谁让臣妾摊上了陛下呢?”
高纬无奈地拍下了她的爪子,反手捏在她的小瑶鼻上:“别闹……”
…………
到了第二日早晨,群臣忐忑的等待着皇帝临朝,想要劝谏皇帝网开一面,但是高纬对于处置元文遥一事不发一言,众人一时心灰意冷,在下朝之时,高纬下诏道:
“元文遥、元景安,身为重臣,不思进取,消极怠政,深负朕望,朕念及二人以往功绩,不予过多追究,元景安剥去王爵,为燕州刺史,即刻上任。元文遥,贬为海陵郡守,二人在地方若有建树,朕仍将斟酌起用……就这样吧……”
赵彦深等人悄然红了眼眶,欣慰地一笑。太极殿外,那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鲜卑酋领,学者汉人的礼仪,远远地对着皇帝躬身一拜,道:“吾皇……万寿无疆!”
“天子以宽柔待人,岂敢不用死命?从此北部诸鲜卑宣誓,为大齐驱策,为天子牛马!”
四月已近月底,齐周的边境,汾南汾北依旧打得如火如荼,双方还未分出胜负。
突厥、契丹、高句丽使臣在邺城与大齐签下互市盟约,相约互不相犯。
三日后,南朝使者徐陵再次带着国书赴邺,敲定了来年二月将乐昌公主远嫁于齐。
同日,一架马车很低调地进入了城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二日正午,皇帝召新任的骠骑大将军、领副枢密事、京畿大都督王琳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