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是朱光潜1933年用英文写成在法国出版的一本研究悲剧的专著,也是他的博士论文。这本书讨论的问题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我们为什么喜欢悲剧?换句话来说就是:为什么表现痛苦事件的悲剧能给人以快感?但是,这个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的问题却不能用一句话来回答,朱光潜认为引起悲剧快感的原因相当复杂。于是,他通过对悲剧理论史上关于悲剧快感问题的一些主要理论的批判研究,试图得出一个综合的解释。
他认为,欣赏悲剧而能获得快感的原因可以组成一个由一般原因向特殊原因层层递进的金字塔:
首先,欣赏悲剧是一种人类活动,凡活动就能使人产生一种克服死亡、怠惰、无聊、痛苦和找到精神寄托、发挥生命能量的快感。在这一层面上,欣赏悲剧产生的快感包括:因找到了强烈刺激而产生的紧张感、兴奋感、振奋感;因模仿(内模仿)悲剧中非凡人物而产生的鼓舞感;因满足了体验和认识方面的好奇心而产生的满足感等。但不包括人类恶意和残酷的本能因幸灾乐祸而产生的满足感或优越感。
其次,欣赏悲剧是一种艺术活动,自然会产生与各种审美经验共有的快感。“距离化”原则和诸多审美因素的存在,使文艺悲剧不同于现实悲剧,能让我们把它当成美丽的对象来欣赏,感到各种心理因素的“自由活动”或过剩精力得到了发泄。
第三,悲剧和别的戏剧形式一样,以真人为媒介,生动逼真地模仿一个行动,比别的艺术形式更接近生活,更具生命活力,因而更有感染力。
第四,悲剧具有特殊属性。这就是:它讲述的是涉及人生最严肃方面、具有英雄品格或高尚道德的人由福转祸的故事。而且,它“往往使我们觉得,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我们这种印象通常被描述为命运感。如果说这不是悲剧唯一的特征,也至少是它的主要特征之一”[68]。正是悲剧内含的命运感激起了人们的怜悯和恐惧,内含的人的尊严感激起了人们的惊奇、赞美、崇高感,悲剧才通过“情绪的表现”引起“情绪的发泄”,导致“情绪的缓和”亦即“净化”,使人们获得快感[69]。
这种“综合快感论”显然比较全面地说明了文艺悲剧快感的复杂性质及其成因,但也表明朱光潜注意和强调的是命运悲剧,是体力、智力、道德或其中某些方面特别强的人被命运毁灭的悲剧。他不仅认为古希腊著名的悲剧都是命运悲剧,而且认为后世莎士比亚和易卜生那些被称为“性格悲剧”或“社会悲剧”的悲剧也包含了命运因素,表达了对命运的感受。因而,命运感是一切成功的、震撼人心的悲剧的核心。
他认为,命运就是支配人类的玄秘莫测、不可认识、不可改变、不可避免的神秘、强大、必然的力量。他曾说,命运是“以玄妙不可解而又必然不可避免的方式在操纵人类”的“不可知的力量”,其基本特点是“不可以理性说明和无法抗拒”。[70]那些使人觉得只是整体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人们既不可理解又无法控制的体系或秩序”归根结底也是不可知的命运。[71]正是它对人的打击引起了人的命运感。古希腊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奥西安尼德斯之歌说:
朋友啊,看天意是多么无情!
哪有天恩扶助蜉蝣般的世人?
君不见孱弱无助的人类
虚度着如梦的浮生,
因为盲目不见光明而伤悲?
啊,无论人有怎样的智慧,
总逃不掉神安排的定命。
朱光潜认为,这首歌表达的命运感就是“悲剧感的本质”[72]。
但是,光有命运感还不能构成文艺悲剧。他曾引英国学者斯马特的话说:
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的仅仅是片刻的活力、**和灵感,使他能超越平时的自己。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陷入命运罗网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罗网的包围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在心中却总有一种反抗。
因此,“对悲剧来说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颗神性的火花,它不允许我们自甘失败,却激励我们热爱冒险”[73]。这也就是说,悲剧必须体现出人的生命力感、崇高感或者说人的尊严感。
所以,他认为真正的命运悲剧应具有如下性质:
一方面,我们在命运的摆布下深切感到人是柔弱而微不足道的。无论悲剧人物是怎样善良、怎样幸运的一个人,他都被一种既不可理解也无法抗拒的力量,莫名其妙地推向毁灭。另一方面,我们在人对命运的斗争中又体验到蓬勃的生命力,感觉到人的伟大和崇高。
又说:
正如人的伟大只有在艰难困苦中才显露出来一样,只有与命运观念相联结才会产生悲剧;但纯粹的宿命论并不能产生悲剧,悲剧的宿命绝不能消除我们的人类尊严感。命运可以摧毁伟大崇高的人,但却无法摧毁人的伟大崇高。悲剧的悲观论和乐观论也有这样的两面。任何伟大的悲剧都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是悲观的,因为它表现恶的最可怕的方面,而且并不总是让善和正义获得全胜;但是,任何伟大的悲剧归根结蒂又必然是乐观的,因为它的本质是表现壮丽的英雄品格,它激发我们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识。
他承认命运悲剧充满矛盾,使人觉得难以把握,但他还是坚定地认为:
完善的悲剧理论必须包罗互相矛盾的各个方面之情形——命运感和人类尊严感,悲观论和乐观论,所有这些都不应当忽略不计。[74]
由此,我们可以说朱光潜所具有的是“命运论与生命论悲剧观”。他认为,只有描写充满强大生命力的人在与命运搏斗中失败或毁灭的戏剧才是真正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