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展颜买了些礼物,带上孙晚秋的钱,往小展村去。她叫不动孙晚秋,也不会叫她。

村子里多了几辆车,很惹眼,那必定是谁家混好了。她小时候,一入夏,自黄昏起,路两旁便睡满了人,铺着凉席。她也睡过,一翻身,瞧见不远处谁家的牛,正在拉屎,她被巨大无比的□□惊吓住,眼睁睁看着牛屎大坨大坨掉落,砸到地上。道路上哪有车,尽是人,谁要是骑个摩托过去,大家要张望很久,目送这人,直到看不见了为止才收回目光。

离开土地的,总归有人发了点小财,在外头什么样不晓得,但车子往门口一停,人们就会讲一讲,又羡慕又嫉妒。倘若谁家的女儿,从外头回来给家里置办许多东西,那她在人嘴里,定是在外卖的,为实为虚,谁晓得哩。

但展颜回来,人只会说展有庆这三脚跺不出屁的,有福。第一个婆娘十里八村没这么俊俏的,白天瞅,夜里睡,是个男人都眼红。第二个,屁股大能干活能生儿,他展有庆有后了。啥女人都叫他摊上了,如今闺女念书出息,领了个男人,开着车,啧啧。

继母见了她,比展有庆还热乎,“颜颜”喊不停,又把壮壮搡到跟前,摁头叫姐。展颜给了他点零钱,让他买糖吃。

知道两人要来,家里扫了地,抹了桌子,但继母不是个爱干净的,地里活儿有劲,家务活粗,胡乱搞一阵,也就算弄了。

堂屋冷的不行,展有庆把厨房的蜂窝炉提溜过来,放正中间,叫两人烤火,贺图南给展有庆递了根烟,展有庆诚惶诚恐接了去。

“展叔,我这次跟颜颜回来,是跟您说我们结婚的事,本打算初六,忘了民政局不上班,初七领证,婚礼等春天再办。”他跟展有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也不喜欢这里,能坐下,纯粹是因为展颜。

贺图南对小展村的印象,一直蛮糟,从少年时代起就是这样。展有庆觉得他跟他老子可真像,一眼看上去,是客客气气说话,可到底不是一路人,这份客气,完全是出于社交礼仪。

但能叫声“展叔”,也够他的了,展有庆心里有些茫然,他晓得,展颜大概是要嫁贺以诚家的,明秀没能嫁给贺以诚,到头来,闺女嫁了人儿子,怎么都得姓贺的牵上线。

“你们年轻人,这事儿,你们看着办,我没意见……”展有庆话没说完,中断了下,继母正拿眼剜他,展有庆下头就不晓得说什么了,继母端着一盘子花生瓜子过来,放油腻腻的茶几上,笑说:

“呦,你看日子过得多快,那年我记得颜颜才这么高,念中学呢,转眼都要嫁人了。颜颜,你得跟小贺说说咱们这规矩,你爸就你一个闺女,不能让人小瞧了咱家。”

展颜听得很明白,她知道继母想要东西,想要钱,她是不种还想收成的女人,春耕时不见她,等果实累累了,她来到就要摘。这样的人,随处可见,一点不稀奇。

来家里,展颜都没说什么话,被风吹着,空气寒着,心里也木木的,这也不是家,家里坐着的,没有她最想见最思念的人,几乎没有意义,空****的,很陌生。

继母说这些时,她只觉得难受,妈如果在,该多好,知道她要嫁人了,她嫁的欢欢喜喜,心甘情愿。她想到明秀,连话都没有,只是很空洞地看了看继母。

“什么规矩,阿姨说我听听。”贺图南点上烟,似笑非笑,一手把玩着打火机,在烟雾缭绕中看这女人。

他打量人的目光,陡冷陡冷的,但嘴角有笑,挑不出毛病。

都说到这份上了,继母顺水推舟:

“颜颜这些年不在家,怕也不清楚,男方结婚前这就算是要人了,得备礼物,一头羊,一条大猪腿,十只鸡,十条鱼,十斤排骨,十斤猪肉,十篮子鸡蛋,十箱子酒,十箱子油,还得十斤水果。”

一口气说下来,贺图南以为完了,这女人后头还有,他一直微微笑着,完全理解了贺以诚当年带走展颜的心情,展颜还是展颜,开口要钱要东西的,从她奶奶,变成了继母,这家的男人,死了一样。

展颜也在这个时候想到贺以诚,当年不知晓的,突然重现了一遍,她的价值,从头至尾都是用来“敲诈”冤大头一样贺家父子的。

“看你说的,人城里不兴这个……”展有庆嘟囔着,继母不太高兴打断他,“可颜颜是你展有庆的闺女,她再是城里人,也是小展村出去的,啥也没有,你不怕人笑话?我还嫌呢。”

展颜对这种争执感觉疲惫,为什么,她总是奔波在“还”的状态里,这条路,像回忆一样,要跟到老死吗?她现在对展有庆,感情太复杂,她想起那年跟他一起去城里看妈,他给她唱“好汉歌”,问她冷不冷,她那时肯定,他是爱她的,父亲的爱真是太脆弱了,会因为另一个女人,不觉流逝掉,他不是故意流逝,而是非常自然的,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儿子,替代了她。

因为明白这种“人之常情”,而倍感悲凉。

“我跟图南哥哥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么件事,我们要结婚。其他的事,我们没想,也不打算怎么着。”

继母愣住:“这啥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我觉得跟您也没多大关系。”展颜淡漠看她一眼,慢慢站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展有庆有些慌:“这就走?吃完饭再走吧。”

展颜看着他越来越老的脸,还是那样局促,她想躲开,不愿意看。她又怜悯他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她的爸爸,可也是壮壮的爸爸,她觉得他真讨厌,为什么这样看着她?用那张被日子布上皱纹,裹满风霜的脸,对着她,他也在为难她,她知道连孙晚秋都做不到和家里彻底切割,还是会给钱,可亲情这么尴尬着,痛苦着,他只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男人,也没什么滔天大错,他好像也一堆难处,偏她还能想的到,越这样,越叫人难受。

还是走吧,只能走。

把钱送到孙晚秋家,李彩霞倒热络招呼了几句,又夸她,展颜应付两声,去了趟爷爷家。

她只有见到爷爷,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但也没留下吃饭,奶奶对她像继母那样热情,不再骂她了,她心里烦的要命,不想搭理,只想离开。

“我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们这里有这样的规矩,我可以再来一趟,找人开车把东西送来,不为别的,我不想让人背后议论,知道你结婚了,什么都没给。”贺图南不急着开车,坐那跟她商量。

展颜很倔:“谁爱说谁说,我不在乎,反正听不到。”

贺图南说:“可你爷爷还在这生活,被问起来,他脸上不好看,我知道你不高兴,那个谁,无非就是想要点东西,给她,也就这么一回,你看行吗?”

展颜不说话了,她靠过去,贺图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她抬眼,喃喃说:“图南哥哥。”

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活着,真正地活着,就得有一份很纯粹很深刻的爱,必须有爱。有的人早对这个失望了,绝望了,也没人爱,放弃跟别人的沟通,放弃期待,反正人跟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爱。有人天生感情淡漠,也不太需要这个。

她不行,没有这种爱,就像死了一样活着,不会真正快活。她生命中,只有这个事,是清晰的,分明的,不像其他,比如和展有庆不会有个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凑合下去,她还会看他,给他钱。真实的生活,总是这样,有几件能算得清,说断就断的?

这件事,最终按贺图南说的做了,拉了足足一车,山羊还给戴朵红花,他看着那只羊,羊也看他,安静自若,任人宰割。贺图南再一次深深理解贺以诚为何执着于她和这个家彻底断掉,他内心深处,也如此希望,但因为清楚她并不想,也无法做到,他只能配合。

初六是贺图南二十六岁生日,这天,他把要结婚的事告诉了林美娟。林美娟没有丝毫惊讶,面无表情握着手机,说:“知道了。”

她想,除非是哪天接到电话,通知她贺以诚死了,她这颗心可能才会再次**。她跟贺以诚一刀两断,儿子也好像不存在,儿子本来就是附属品,她误以为是爱的结晶而已。现在他早成人,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哪怕展颜是他亲妹妹,他要娶,她也不会有什么好惊讶的了,这对父子,一样疯癫活在自己的逻辑里,除了那对母女,他们眼睛里没有任何人。

那老天应该单独造个空间,让这四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疯他们自己的。

林美娟告诉贺图南,婚礼那天,她不会去,他们让她作呕。

“你不要觉得我还没放下,我现在心里特别平静,我只是不想去,不想见你们任何人,以后也请你不要把你觉得重要的事,再通知我,咱们各过各的。”

贺图南慢慢放下电话,妈在他没选她的那刻,就同样放弃他了,没有回头。

“林阿姨怎么说?”展颜问他,这通电话,是等贺以诚吃完饭走后打的,他走时,交代他一定要跟妈妈讲。

“没说什么。”贺图南一句带过,问她要不要一起洗澡。

这么冷的天,一起洗澡非常温暖,展颜不用动的,他给她一点一点搓,打上沐浴露,起的全是泡泡。她喜欢被他这么照顾着,感觉特别安全,冲洗干净了,搞这么久,自然来了感觉,她也是,抬高了屁股,让他弄。

弄着弄着,她却哭了,贺图南好大一会儿才发觉,抱住她,问是不是弄得不舒服,哪儿疼了。

“不是,我让你没了妈妈,我心里难受。”展颜知道,他生日林美娟没有主动打电话,他打过去了,她未必有好话。

谁要是让她没了妈妈,她一定会记恨一辈子,可贺图南没有,他不恨她,他爱她。

贺图南给她擦眼泪:“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她有自己的生活。”

展颜心里全是情绪,她缓了会儿,又说:“我有点害怕,图南哥哥。”

贺图南抱她在怀里:“怕什么?跟我说说。”

“怕很多,我怕你说我想有的没的,我这些天,有种很怪的感觉。”展颜说,“我不怕你失败,我怕我如果像我妈妈那样,不长寿,我们有了孩子,你又娶了别人,又有了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她一想到孩子如果重复自己的命运,就很痛苦,她对当母亲恐惧,恐惧生命的无常,无可挽回地失去。不仅如此,她对越来越多的身份,也有了微妙的混乱感,她是要嫁给贺图南的,她愿意的,可她对多出的身份有排斥。以后,有了孩子,她还会是某个人的妈妈,她被新的身份覆盖,就像妈妈,人们对她的称呼,其实不是明秀,全是“颜颜妈”。

她作为展颜的身份,反而只有当展有庆女儿时最单一,她是展颜。

在同贺图南结婚的前一夜,他的生日时刻,展颜才骤然想起孙晚秋的那些话,她不想当谁的妈。

这是她身为女性,天生要面对的东西,她渐渐摸索出这其中的真相,这是一辈子都要面对的课题。

她不晓得别人会不会想这些,是不是只有她如此。

贺图南很温柔地亲了亲她,他知道她依旧没有真正走出年少丧母的阴影,她永远在恐惧,好像厄运永远尾随其后,不晓得哪个时刻,就追上来,击倒她,摧毁她。

他当年的离开,也令她潜意识中的恐惧不断加深,她拥有很多爱,灵魂上却像个弃儿。

贺图南没有说不会的,你想太多了,他告诉她:“如果真那样,我自己带着孩子过,我不会娶任何人的,你看爸,他就是这样,他忘不了你妈妈,他会一个人走完剩下的路,对我来说,一样的。”

她需要他这样的表白心迹,她的爱,跟很多人都不同,她对他的爱,就是这样的,她听了放下心,才不会说你可以找别人,我希望你过得不要那么孤独。那不行,她想起家乡的习俗,一个男人如果娶了两回,连墓葬都是三人一起的。她不能到了阴间,还跟别的女人分享男人。

“想点好的,行不行?”贺图南点点她鼻尖,笑着说,“没发生的事,其实可以不用设想,要不然,每天都过得都不痛快,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等真万一发生了不好的事,再去想也不迟。”

展颜痴痴看着他,缠住他脖子:“我真的好爱你,图南哥哥。”

“我知道,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他说。

她一个晚上都跟他说情话,说得他躁动,他需要性来缓解压力,跟她水乳交融,才能撇掉世俗,有个依傍。他虽然不说,展颜能感觉得出,他需要她,非常需要,就像她需要他,两人咬合得天衣无缝,生来匹配。

领证这天,展颜前一晚的情绪消散了,她非常高兴,她十七岁时,就想跟他做夫妻,现在好了,真做夫妻了。

她没跟同事说,一点不急,揣着这份高兴,天天都很有劲。进入阳历二月,楼市止跌,大家依旧在观望。等到三月的时候,柳条泛青,天有了丝暖和气,房价开始缓缓上涨,人们想着涨也涨不太多,可土拍会上,地价经过几轮加价,一下上去了。

新世界上下全都松口气,年都没过好,这下心里顿时敞亮了,那些觉得贺图南昏了头的,口风渐变,贺图南突然变成个敢赌敢为的形象。孙晚秋想,自己可能要发财了,她想好了,如果发了一笔财,她可能要离开新世界,去北京闯一闯,她还没见过大城市。

公司里一片喜气洋洋,孙晚秋跟贺图南提前打了招呼,他有些意外:“想走?”他以为她来汇报事的。

“想让我加工资可以直说。”他笑笑。

孙晚秋说:“我想要,肯定不跟贺总见外,我考虑的是,这都二十五了,不算太年轻,再不出去闯闯,恐怕就晚了。”

贺图南道:“你一向都很有主意,真想走,我拦不住,我尊重你的想法,你到哪儿都能伸展开拳脚。不过你可以再考虑考虑,留在新世界,同样大有可为。”

“你会干一辈子这个吗?”

“不会,”贺图南非常干脆,“没有什么行业是万年长青,也许我会干个五年十年,中途发现别的机遇了,也会离开的。”

孙晚秋感慨:“我也相信你,我本来觉得,念好书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这次,我明白了,念书学习还是非常有用的。”

贺图南微笑:“难能见你低头,你这个人,很骄傲的。”

孙晚秋反问:“贺总不骄傲?”

贺图南说:“没你骄傲吧,你当年很看不上我和牧远。”

孙晚秋很大方承认:“是,当年确实是,现在不了,徐牧远还在北京吗?”

“对,新谈了个女朋友,过年没回来,陪女友去旅行了。”

孙晚秋说:“你们都是围着女人转的那种男人。”

贺图南没否认:“要走,也等婚礼过了,颜颜肯定要你当伴娘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孙晚秋道:“我还没说一定走,请我当伴娘,贺总得舍得出血,我不轻易给人当伴娘。”

贺图南笑得非常松弛,孙晚秋很久没见他这么笑过了,他笑起来,跟贺以诚的样子差很多,她总是在某个瞬间,会在贺图南身上看到贺以诚的影子。其实,那个夏天,已经非常遥远了,但至今都是她最重要的记忆。

她突然觉得一阵孤独,这种东西,是展颜时常能感受到的,她好像总是在孤独。此时此刻,孙晚秋也觉得孤独,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夏天,还是因为展颜已经嫁做人妇。

也许,她会永远一个人在路上,像当初离开小展村的那个夜晚,有星无月,群山黝黝,她一个人,不停走,只有不停走。

她想到展颜,少女之间那些暗微的角力、扶持、分离、陪伴都告一个段落了,她第一次为这种结束感到伤怀。

清明节前,贺图南陪展颜回去烧纸,给村小带了一批图书,他们卸书时,小孩子围着看,又摸又笑,话很多。可当展颜真跟他们说起话,他们怕生,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上前。

等给他们分了些零食,好嘛,野狗似的乱抢,高兴得不得了,到底是小孩子,有口吃的,快活死了。

漫山遍野的桃花,春天就是这样,花排着队地开,它们这么美,不管人看不看它,都要开,自在得很。

展颜折了两枝桃花,放到明秀坟前。

又折了两枝,去石头大爷父子那里,她出生的时候,石头大爷就是大爷的样子,等她长到二十岁,石头大爷仿佛还是那个样子,然后,死在了那个样子里。

她觉得很对不起石头大爷,他把脑袋伸进绳子里那会儿,也不晓得在想什么,无从知道了。

只是一想到这点,展颜心也就拧成了绳。

坟上青草盛了,就是很乱,没人拜祭,当初怎么抬到地里来,埋下去的,不晓得。这地,本来是石头大爷的地,他就一个傻儿子,也没了,这土地便扆崋被政府收了回去。谁家继续种的呢?不知道,反正两个坟头挨一块儿,四周长起麦子。

石头大爷是割麦子的一把好手,快得很,出活,年轻的时候常常带着镰刀,磨刀石,被人叫到山的那边帮忙,管饭,还能给半口袋旧粮,他给扛回来。

展颜这次在石头大爷坟前,站了许久,她心里说:石头大爷,我嫁人了呀,你可知道,以后我来看妈,就会来看你。她心里把这些话说完,心就像麦子,成熟的麦子,没来得及收呢,被大雨泡了,发了芽,烂了。

她跟贺图南两个,帮石头大爷拔草,草可真青,翠翠的,好仙灵的色儿,可这底下的白骨,也是那样的白。

放眼望去,许多人家的地里,都有坟,不晓得是谁的,许是见过的,许是连听也没听过的,活着的时候,一辈子耗死在地里。死了的时候,魂魄又在地里活着,守着庄稼,守着后人。

“可惜没见过这个老大爷。”贺图南说,他手上全是草锈。

展颜说:“石头大爷是个好人,一辈子没享过福,死得又受罪,乡下应该不止他一个这样的,好像来世上一趟,就是受苦的。”

她想,等她也死了,世上就没人记得妈,也没人记得石头大爷了,这真让人伤心,春天多好啊,可地里头到处埋着亡魂,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在土地上从未离去。

她不晓得以后这样的事,会不会少些,少些可怜的人,他一辈子与人为善,勤劳本分,到头来也没落着好,真是不明白到底哪里出的错,要去怪谁。

贺图南说:“等我们以后老了,买块地,你设计设计,就在这住下,天天都能上山。”

展颜笑了:“你不喜欢住乡下。”

“都没住过,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难能喜欢,不要勉强的。”

贺图南还是那句话:“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城里过够了你就回来,我跟着你。”

“那能行吗?”

“怎么不行?城镇化一定程度后,人就会逆城市化,先买地吧?”

“那我们百年之后,能埋一块儿吗?”

“当然。”

真是振奋,一想到死后埋一块儿,展颜非常踏实,她见他裤脚沾了几粒枯死的苍耳,蹲下来去揪,贺图南也蹲了下来:

“这什么?”

“苍耳呀。”

“苍耳就是这东西?”

“对呀,春天本来该是绿色的,那种嫩嫩的绿,这个死了,估计是打农药打死的。”

“我陪着你,高兴吗?”

“高兴。”

“有多高兴?”

展颜看向远处青山,青山上头,是没有边际的天,她手比划着:“就像天那么大的高兴!”

天的下面,是土地,土地上有麦苗,有树,有桃花,野鸡忽然从眼前飞过去,展颜看到了,身后的人戏谑笑问:“还有漂亮的野鸡毛要送我吗?”

这动物疾飞,缤纷的尾巴一闪,沉没到麦田的绿里。桃花从一代又一代人脸颊旁开过,开到这一春,谁也不晓得桃花有多大。

那就暂且开到这一春,还有下一春,无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