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又冷又白,像雪本身,可眼睛啊眉毛啊,黑的要命,俊挑的轮廓比斧头还锋锐,他竟然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展颜都把消失混同于死亡。她知道,消失不一定是死亡,但在她的意识里,消失是死亡的一种。他走的时候,没带走她一分钱,她也没什么钱财可带,但又分明把她一切都带走了。

多奇怪啊,她记得那个背影,在夏日夜晚昏昏的灯光里,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走出了天地之间,两手空空。

展颜没说话,往门上一靠,是让他进来的意思。

贺图南进来后,摘掉皮手套,脱了大衣,他对她的没回应似乎也不放心上,边挂衣服,边问:“爸呢?”

他语气随意,这样的风雪夜里,好像仅仅是远游归来。

展颜终于想起来,这是他家,她也不看他,垂着眼把羽绒服取下,他的大衣,就挂在她衣服旁,手指掠过立刻沾染了凛冬的寒气。

“在厨房。”她不知道他听见没,反正是回答了。

没有什么人海中的两两相望,或者,擦肩而过,她跟他的重逢,真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大年夜里,外头有风有雪,家里有饭有菜,他回来过年,就这么碰上了。

她穿上袄,贺以诚已经从厨房出来,父子四目相对,贺以诚一点意外都没有,只是说句“回来了”,看向展颜,“这是干嘛?”

到底不是家,怎么都不是家,她一度以为,她有了家,但终究不是。

展颜缠上围巾,到门口换鞋,包垮下来,坠地上。

“我先回去了。”

“下这么大雪丽嘉,”贺以诚不满地看了眼贺图南,“天都黑了,回哪儿?”

她站起来,始终没看贺图南,她想,他几年都没回来,一定是去年开始知道自己不来了,今年才来的,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

“没关系,我回宿舍。”

刚伸到门把上,他的手覆上来,两人离很近,贺图南足足高出她一头。

“怎么我刚回来,你就要走?”

天这样冷,他的掌心竟然是热的,每个字,像水珠那样从耳旁滚落下来,他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了掌下的肌肤,温温的,细腻的,这样的触感简直如梦。

展颜抽出手,他顺势松开。

“这么久没见,吃顿便饭,总是可以的吧?”

外面大雪苍茫,天白头,地也白头,冷的风能把人吞没一样。

贺以诚走过来,说:“颜颜,你要真想走,吃完饭我去送你。”

这样的天气,根本没法子开车,谁都清楚,她发现,只要三人同处一个时空,那她就一定会为难,她有种多余感,想要逃离。

现在,走不好走,留不好留,真是麻烦。贺以诚已经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眼神里有恳求的意味:“颜颜,你看天气这么糟糕,你要走,我怎么能放心。”

他嘴角肌肉微微动了动,除夕夜,是会做噩梦的日子。

“嗯。”展颜最终把包放下,贺以诚有了点笑意,他说,“你过来给我帮忙。”

贺图南看着两人进厨房,房子换了,这是贺以诚新买的一处,三室一厅,面积不小,离爷爷奶奶家很近。

厨房里水汽缭绕,门半掩着,里头传来喁喁人声,在交流做菜。

她的包,被贺以诚刚才随手放沙发了,他拿过来,这是只很普通的女士包,有点旧,拉链那个地方缀着点流苏,掉了漆皮,看样子有些年头。

颜色是中规中矩不会出错的棕,但款式太土,包丑的没法看,批发市场二十块一个的质量。贺图南手指从肩带那轻轻抚过,像把玩,他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又很没礼貌地打开了包,里头有纸巾,手机,钥匙,创可贴。夹层里有几张卡,工行一张,农行一张,还有张剪头发的卡。手机是诺基亚的老款,钥匙上缀着一串廉价小金鱼。

夹层里,还有一些零钱,硬币。

终于,他在角落里找到一支唇膏,拧开了,放到鼻底是股清凉薄荷味儿,薄荷能凉拌着吃,一到春天,出的密密麻麻,紧挨着她妈妈种的凤仙花……这是她02年的夏天,跟他提起过的。

钥匙也旧,这些小物件明显已经带了主人的气息,有长,有短,但痕迹宛然。贺图南拨了下金鱼的尾巴,说是尾巴,其实是几根散着的玻璃丝,他拎起来,对着水晶灯,在想这是哪一年流行的小玩意儿,是他小学?初中?还是高中?好像见女孩子的包上挂过,总之很久远了。

小金鱼晃啊晃的,往回游,游作了她纤细的脚踝,白白的一截,那时候总觉得她像一条小美人鱼,在掌心下逃窜,像是游戏,他总要到床尾去抓她,拽过来,她脚丫秀气极了,脚趾头却一个个如珠玉圆润,含在嘴里,一个一个轮流含在嘴里。

灯光迷离,小金鱼游个不停,穿过时间的河,往他掌心里钻,一直游,暴雨,半旧的帘子,晃晃的日光,水泥砌的池子,窗外的蝉,长长的烟筒,漆黑的炭,窗棂上的灰尘……小金鱼从乱七八糟的物件中摆尾而过,畅快无阻。

厨房的门似乎动了下,小金鱼游回来,又作小金鱼。

贺图南把它放佚?进包里,拉上拉链。

贺以诚端着菜出来,说:“饺子大概吃多少?”

贺图南碎发湿漉漉的,雪化了,稍显凌乱:“一盘就够了,不要汤。”

贺以诚到厨房下饺子,切腊肉,对展颜说:“你图南哥哥的饺子,不要汤,一点都不要。”

“知道。”展颜知道他所有的口味,他吃饺子,不需要醋,也不需要蒜,只是吃饺子。

饭桌上热气腾腾,贺以诚开了瓶红酒,碰杯时,他说:“来,希望明年咱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视线氤氲中,贺图南看着她,她的脸,好像长得更开了些,容色艳丽,眼睛却像能见游鱼石子的一汪清水,他好像第一次看清她,又清纯又妖艳的这么张脸,他一直看她。

展颜只是抬了一次头,短短一瞬,她不知道他老看什么,他对她凝神,也不避讳。展颜心里淌过湍急的春水,幸而冰面足够厚,也足够深,她再抬眼时,听他说:

“爸那个窗帘不好看,换个颜色,太轻佻了。”

原来看的是窗帘,她心里轰然一声响,背后的方向,正是窗户。

窗帘是她选的,贺叔叔征求了她的意见。她对他的否定,已经说不清感觉了,一瞬的震动,很快消散了,他对她整个人都是否定的,这点细节不值得一提。

贺以诚不置可否:“我觉得很好,你年后有什么安排?”

“该打点的都打点过了,下一步,就是跟北区谈,林叔叔给我留的那些人,我接触了下,能用的没几个,我得重新招兵买马。”他很自然地问起她,“孙晚秋现在干总包?还是什么?”

他看过来,像两人什么隔阂都没有,也什么都没发生,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颗心,是冰锥做的吗?他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跟她说话?

她苦苦哀求过他,痛哭流涕写信,发邮件,跑去香港找他,癫狂犯傻,她永远忘不了那种等待后的绝望,一点点绝望的感觉,它不是一下子来的,是一点一点,像庄稼生了虫,今天啃噬一点,明天啃噬一点,最后整个心,都被啃空了,啃完了,等该收成时颗粒全无。

他走那么久,一丝希望都不给她,然后,突然就出现了,坐在眼前,吃同一锅饺子,夹同一盘菜,她什么准备都没有,他就这么来了,无事发生,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只有她像一棵树,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站在一个位置,看着太阳从东边起,西边落,人从南边来,往北方去,什么都不会真正驻足停留。

她都有些恍惚了,觉得人真是太难懂,不知怎么的,想起孙晚秋说的“钱难挣,屎难吃”,那可真好,太好理解了,她都觉得不文雅的词儿真带劲,一下把什么都说透了,真好,不像他。

“我不清楚,你如果想了解,我把她联系方式给你。”

展颜听他跟贺叔叔两个聊了一会儿,大约听出点眉目,他居然从香港辞职了,那样好的工作,他说丢开手就丢开手,回来搞房子,他也搞房子……

可那么好的工作,她这次聪明了,灵光一现,他本来就是这种人,顶好的工作又怎么样?不知道那工作哪里得罪他了,他就不要了,人也是,她这么想,就想通了,那他可真够潇洒的,是个人,都得掂量点儿,他不,房地产年末苗头不太对,他也要搞,他就是这么随心所欲。她都快忘了,他爱折腾,能折腾,有着五花八门赚钱的点子。

父子俩说生意上的事情,她闭嘴了,她听着他的声音,依旧觉得不真实,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的。她垂着眼,吃自己的东西,等到桌上一片残羹冷炙,她要去收拾,贺以诚也没强求争着来。

贺图南更是没动。

他就坐沙发那看,看着她忙。

她在厨房一直开着水,洗这,洗那,拿钢丝球使劲刮锅盖,她在厨房待了很久很久,偶尔抬头,雪花温柔地自苍穹而下,真美好。

厨房被她收拾得雪亮,亮得晃眼,再出来,贺以诚不在了。

贺图南开了电视,声音不大,画面喜气洋洋的,一群人,穿得万紫千红,唱啊跳的。

“贺叔叔呢?”展颜只能开口问一句。

“去爷爷家了。”贺图南头都没转,他整个人很懒散,几乎是躺着了。

展颜慢慢褪下卷起的衣袖,她的包,在他腰下压着,她想用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走过来,始终不看他眼睛。

“我的包我得拿一下。”

贺图南没动,像是没听懂,她弯下腰,要去抽:“麻烦你起来下。”

长发间的芬芳近了,这种味道,直接唤起身体的本能,贺图南偏了偏脸,他把包给她,发梢从他脸上蜻蜓点水似的掠过去,他看见头发笼着的那张面孔。

“爸说你在设计院?”他收回目光,继续看电视画面。

展颜嗯了声,转身要走,贺图南又侧过脸,她只穿了件修身的毛衣,腰那里,薄薄地凹着,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寸,曲线走到哪极细,又哪凸起,哪里燠热,哪里清凉,他统统清楚。

他一度以为自己的心早被蒸发掉了,那样的高温,什么样的心能存活?

“怎么样?”

贺图南问她,他目光只是淡淡一瞥,就像一头雄兽,时时刻刻,都能叼住她后颈,带回属于自己的领地。

他适应能力总是这样快,适应北京,适应香港,再适应家乡,他一见她,所有的一切就跟着回来了,又新又旧,这种滋味不赖。

展颜回头,像是还不能习惯他的问话,他波澜不惊:

“我是问你在设计院怎么样?”

“挺好的。”她脸上也很平静,她不是小孩子了,也不会跟他撒娇赌气,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他,索性省了。

贺图南说:“看春晚吗?”

她摇摇头,拿着包去了卧室。她靠门上,站了那么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展有庆很高兴,让壮壮也听,一直哄着说“喊姐姐”,展颜听到了,那只是个小孩子,她对他,不爱也不恨,近乎麻木地应了声,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继母对她也热络起来,她清楚,这是因为她在城里工作,展有庆的闺女在城里给人设计大楼,听起来多气派,多体面,展家几代人也没这么体面过。继母想,自己兄弟家的孩子以后往城里去,也许,她能照顾个一二,壮壮长大了,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一点表示没有。

继母盛情邀请她明年回家过年,喊她乳名。

展颜很沉默地听那头话一个接一个地说,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悲愤,她只是觉得,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时过境迁,没人再想起妈妈。日子那么长,活着的人又有了欢笑,悲伤,这没有对错,也不分是非。

她回不去了,只能这么漂着,家是什么?她自己都糊涂了。她一直在路上,从离开小展村那天开始就一直在路上,没有尽头可抵达似的,做一株蒲公英也好,风往哪吹,她往哪儿散,落哪儿长哪儿。

一通电话打完,她对继母的热情几无反应,很淡漠,许是那头感觉到了,但不以为意,结尾了还不忘提让她明年回家。

她不会回去了。

外头坐着的那个人,曾是她生命里至亲至爱的一半,他也离散了。展颜打完电话,坐窗前,看了会儿雪,她不等贺以诚了,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洗漱一番,她睡下了。

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倒不难想,那是她跟他在一起最后过的那个年关,贺叔叔也是去了爷爷家,他在她身上有种猖獗的□□要释放,他吻她,一下下要,没完没了地要,她也要他,那会儿美好的失真了,她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他永远是她的,可他到底从身上剥下来,血肉模糊的,被生生扯拽掉,真是疼死了,再没这么疼的。

外头,也许根本没坐着他那么个人,是幻觉,她昏头昏脑想着,睡意不清间,心口一阵悸动,她又醒了,胸前全是汗,不知怎么了。

她觉得屋子里很闷,套上衣服,来客厅想讨杯冷水喝。

摸索开了过道里的灯,她走到饮水机前,哗啦啦接水,转过身,突然有人说:“还没睡?”

展颜心跳都停了一瞬,她一哆嗦,杯子掉了,她真睡傻了,完全忘记他已经回家。

贺图南开了小灯,从沙发上坐起。

“我吓到你了?”

展颜没说话,她蹲地上把杯子捡起,是真的,他真的回来了。

“新年快乐。”贺图南看了下手表,看完,他就把表摘了,啪嗒一声丢茶几上,非常响脆。

展颜还是没说话,她面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她想说的,都写了出去,石沉大海,他这么突兀地出现,把她原有的步调打乱了,她也许就没懂过他,像贺叔叔说的,年少耽于身体快感而已,她越大越知道自己的身体,对男人有难言的吸引力,他也不例外。

“能给我倒杯水吗?”

展颜便用一次性纸杯,给他接了杯水,递过去的瞬间,他指尖碰到她的,本来不用碰到的,他手指那样长,好像必须得碰上。

“谢谢。”

贺图南喝着水,眼睛一直幽幽盯着她:“设计院有宿舍?”

“嗯。”

“是自己住,还是有室友?”

“有一个室友。”

“加班吗?”

“嗯。”

她希望他不要再问了,展颜说:“你喝好了吗?”她把杯子接过去,丢进了茶几那边的垃圾桶。

“孙晚秋的号码,你还没给我。”

展颜说了串数字,贺图南摸过手机,存上了。

“交男朋友了吗?”

展颜倏地抬头:“这是我的私事。”

“那就是交了。”贺图南揶揄似的看着她,笑意若隐若现,又摸过烟,咬在嘴里,烟盒朝她递了递,“来一根吗?”

展颜觉得他陌生极了,他动作熟稔,那口吻,听起来,简直像在问“要上床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尴尬,不解,说了句“我不会”,转身就走。

“帮我拿下打火机吧,大衣口袋。”

贺图南又喊住她,展颜转头:“你有手有脚。”她冷冷看他一眼,他对她,就像对那个帘子的评价,轻佻。

“我不舒服。”

展颜觉得自己应该问一句,他那样待过她,说不知道怎么再多爱她一点,动听美妙,他也确实事事入微,他给她洗带血的**,倒夜壶,多腌臜的事他都做了,她几乎以为回到童年,难道是假的?她眼睫垂下,人有些恍惚。

贺图南静静看着她,他不说话了,咬着的那根烟,轻颤在唇上,以至于,他再开口,声音深沉又混沌:

“我脸上是写了断情绝爱四个大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