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贺以诚到最后,才跟昏迷中的明秀低声说了句:“这些年,我心里从没有过另一个人。”

有些事,注定只能用来深埋。

他没说自己后不后悔,也没问明秀后没后悔,青春早已流逝,人生有限,谁也不能在时间的河流中回溯。

站在抢救室外头的,除了他,还有展有庆,展有庆什么也不懂,一脸闷相,可他哭了,肩膀一抖一抖的,贺以诚冷漠地扫过去两眼,他走到窗户那,想抽根烟,可怎么也点不着火。

医生们一脸遗憾地走了出来。

应了老人们的话,熬得过冬,不见得能熬过春。

展有庆带明秀回家前,扑通一声,给贺以诚跪了,他淌着眼泪说:“贺老板,大恩不言谢,我给您磕个头吧。”

贺以诚面无表情,不接受,也不拒绝。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展有庆这一跪,是算着什么都一笔勾销。

贺以诚跟他无话可说,他头疼,眼睛干干的,回到家倒头一觉睡到第二天黄昏。

妻子林美娟是美院的老师,正在假期中,见贺以诚不对劲,交代贺图南千万不要惹爸爸生气。

“以诚,你起来吃点东西。”林美娟做好了饭,喊不起他,贺以诚睡的书房,衣裳都没脱,她担心他睡得难受。

贺以诚头疼欲裂,他翻个身,声音低哑:“先吃吧,不用管我。”

一直到晚上,他才起来喝了点水。

饭桌上,一家人沉默地吃着东西,林美娟什么都没问,贺以诚这个人,有什么事如果自己不主动说,别人再怎么问,他也不会说。

她只是给他夹菜,说:“这几天菜价明显下来了,过年少买是对的。”

贺以诚“嗯”了声,什么胃口都没有,喝了点粥,就停下筷子。

“明天开学?”他这话,是问贺图南的。

贺图南跟他之间,话也少,他回了一个字:“对。”

“我有事跟你说。”

贺以诚一副谈生意的口吻,贺图南习惯了,等吃完饭,父子俩去了书房。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你有个心理准备。”贺以诚开门见山。

贺图南心里倒猛一阵了然,他不置可否:“什么事?”

“我一个老朋友去世了,留下个女儿,无人看管,她现在读初三,等中考一过,我把她接过来,你比她大要喊妹妹,以后什么事都要让着她点儿,这样,”贺以诚顿了顿,“你那间卧室朝阳,到时空出来给妹妹住。”

不是商量的语气,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话在贺图南听起来,非常□□,就差明言:我外头还有个女儿,现在,我要把她接回来。

他们一家三口,住的是新房。赶在房改前,贺以诚就买了大平层,贺图南的同学,大都还挤在父母单位的福利房里,筒子楼,大家都在过道里做饭,排队上厕所,动辄因为谁偷了谁家的水,谁偷了谁家的电,吵得不可开交。

贺图南小时候也住筒子楼,楼中间是天井,到处堆放着杂物,头顶横着乱七八糟的电线,过道里,则晒着湿漉漉的内衣裤,往下滴水。

那种地方,他记忆不多,因为贺以诚下海很快就带着他离开了那乱哄哄又热闹非凡的地方。

“妈知道吗?”贺图南眼睛很深,他没一点惊讶的样子,若无其事。

他一直觉得贺以诚像个假人,完美的假人。外人看来,贺以诚这种学历高,出身好,下海发财居然还没有什么包二奶习惯的男人,堪称道德楷模。

现在,假人终于有了丝活儿气。

贺图南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仿佛失落,仿佛释然,又好像有些憋闷,原来军大衣裹着的,是个女孩子。

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人,如果有,那一定是在伪装。

“我会跟她说,不过,你先不用告诉她,我来说。”贺以诚好像很疲惫,他倦倦的,说完起身就走了。

贺图南明白,妈是个有涵养又体贴包容的人,她什么都会接受。所以,她可以最后一个知道。

但贺以诚对自己不够放心。

贺图南在开学前这一晚,失眠了,等他第二天早起,才知道,贺以诚已经开车往乡下去了,说是去参加老朋友的葬礼。

“你爸爸的朋友,比我们还小两岁。”林美娟轻轻叹息。

贺图南莫名觉得讥讽,他冷清清的,没有回应那句叹息。

他到了学校,大课间跟徐牧远打篮球,抢断凶狠,横冲直撞,头发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人窝着情绪,就难免被人察觉,徐牧远感受到了,因为他被贺图南逼得太厉害,毫无招架之力,围观的女生们,则在那里用恰到好处的声音说“贺图南好像流川枫啊”。

这话是一群人说的,所以,法不责众,大家都心安理得,没什么害臊的。

一个球砸进篮筐,贺图南转身走人,徐牧远追上他,问:“今天是怎么了?”

贺图南一笑,把肩膀上的手无声拨开:“我要跟你一样了。”

徐牧远家里有个刚上小学的妹妹,偷生的,他妈在老家东躲西藏,有一次被人发现吓得乱跑,一脚踩进地窖,居然无事,小妹妹从小就无比强壮。

“家里有什么事吗?”徐牧远想到的却是一些不好的东西,他问得含蓄,克制,贺图南和他还不一样,一个人,如果是从高处跌落,滋味必定难受。

贺图南抹了把头上的汗,他这个人,一笑总是显得有些狡黠:“确实,我他妈很烦。”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中午到外头吃,有球赛。”

高中男生一个个都胃口惊人,食堂太难吃,大家都爱往门口小店挤,小店为了留客,店里挂个大电视,转播球赛,男生们最爱过来。

徐牧远现在很少出来吃了,食堂难吃,但食堂便宜,贺图南当然知道缘由,冲他错了个响指:

“跟你说个事儿,想做点儿生意吗?”

徐牧远有些吃惊地看看他。

“你知不知道其他学校的学生,都想要我们的笔记?”贺图南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语气笃定,“数理化打包,英语单卖,我帮你联系。”

两人都是年级前五的常客,贺图南不做笔记,人懒,又爱玩儿,偶尔也会考砸,成绩不如徐牧远稳定。

徐牧远这个人端方,班主任评价语,他不明白贺图南都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也从没听说过,可以卖笔记给外校。

“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贺图南又笑,“笔记拿来,我去复印,回头你只管等着收钱。”

说到钱,贺图南眉心突突一阵跳,他看着半空中的春阳,想起班里曾传闻某某的爸爸做生意挣了点钱就开始包养情人,他忽然头皮发紧,不愿再细想。

这几天确实暖和。

贺以诚一身黑,人显得肃穆,今天是明秀的正丧,午后出殡。

他在大门口站定,来往的人不禁纷纷朝他望过来。

贺以诚稍微近视,今天特地戴了眼镜,俊秀的眉眼藏在眼镜背后带点寂寞冷淡味道,他个头高挑,衣着不俗,和这里格格不入。

人们用猎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猜测这个男人和死者的关系,以及他的身份、年龄。

上礼钱的地方就设在门口,一桌一凳,坐着本村写字最漂亮的长者,贺以诚掏出钱夹,俯首低语,老先生不由抬头看了看他。

这宾客出手可真阔绰。

贺以诚留意到一老人家,生得肥壮高大,耳垂上吊着一对污了的金耳环,说话时,耳环就一晃晃的。

“有庆可算对得起她了,亲爹亲娘都没见他那么孝心过,她嫁过来,尽享福了。”

“那可不是,十里八村找不到有庆这样的男人。”

“她这一走,要了我们有庆半条命呐,”老人家呸了一口,“我命苦啊,他花婶儿,这么大岁数了一天福没享,还得张罗着给他再娶一门媳妇儿,哪还有钱?钱早都被人喝干连渣都不剩了,要是往后能给我生个孙子,我倒是死也能闭眼了,你说我这是造什么孽啊!”

花婶附和着:“老嫂子你别急,有庆这条件,就是再找黄花大闺女都使得!”

“他花婶儿,你要是给我们有庆说成了,我给你买两条大鲤鱼!”

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没任何避讳。

贺以诚静静听了片刻,很快,被人注意到,奶奶灰眼珠子转了几转,想起儿子的话,又想起过年前那些排骨啊牛肉啊高级货,立马觑起两只眼,琢磨起来。

这目光一黏到身上,甩都甩不掉,贺以诚转身往院子里走。

穿过灵棚,就是棺屋,刷了白漆的棺木就停在正中央,空气中,满是纸钱灰烬味道。

他耳鸣了一瞬,整个世界轰隆隆作响,像什么地方破了个深洞。

贺以诚蹲下来,往火盆里慢慢投掷着纸钱,脸被映得光明一片,乌黑的睫毛,洒下重重的阴影。

等他抬头,看到守在棺木最前方的展颜。

她穿着丧服,跪坐在席子上,清透的一张脸小小的,眼睛泡在泪里,闪闪的。

“贺叔叔。”展颜嗓子哑了。

贺以诚觉得心被攥了一下,他略略点头,走到她身边,也不嫌席子脏,盘腿坐了。

“颜颜,你妈妈的事,贺叔叔觉得非常遗憾,很对不起你,你也许不知道,有些事,人是没有办法的。”他一开口,极低沉,可又隐隐浮动着万千柔情,展颜年纪小,却也从这样的腔调里感觉出什么来,姥姥来了,哭一场,她听出那是伤心,除此之外,她听不出谁的伤心了。

那种演戏似的,拖了长腔的哭丧声,对她来说,很难受。

她哭得晕头转向,哭太多了,人有点木,可贺叔叔同她讲这些话,是她从没听过的,没有人这样讲话,人们说吃,说庄稼,说牛羊,骂街吵架,但从不讲“有些事,人是没有办法的。”

贺叔叔一说,就触动了她心里细细的那根弦,那根弦上,藏着点什么秘密,一下被讲透了。

好像这话后头,便是真相。

贺以诚忽然偏过脸,看向展颜,他眼睛里有泪,但没淌下来,他就这么无声的,凝魂似的看着展颜。

展颜被这样的一双眼震住,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几秒钟,她的眼泪滚滚而下。

她本以为,妈死了,只有她这样,但贺叔叔的眼睛望过来,她就知道,贺叔叔和她是一样的。

周遭那么冷,贺叔叔这样看她一眼,她就又有了点知觉。

他用眼睛在跟她说话。

“颜颜,有一天你还会和妈妈相聚的,我们每个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贺以诚眼角那颗泪非常大,但他语调是柔的,表情也没有因为悲伤而扭曲,“这里没有人比你更难过,我知道,你还会难过很久,甚至是一辈子,但是,在跟妈妈重逢前,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别害怕,只管走,好好走。”

“老师说,人死了没有鬼魂,什么都没有了,我不会再见到妈……”展颜忽然哽咽得厉害,“我知道我不会再见到她了,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这样的,没人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因为没有人回来告诉过我们,对不对?如果很久以后能见到妈妈呢?她一定希望听你讲一讲你怎么过的,就像以前,你总是跟她说不完学校里的事情。”贺以诚声音慢极了,仿佛每个字,都蘸满了泪水。

展颜愣了愣,是啊,万一呢?如果呢?

“我还会再来看你,也会来看望你妈妈。”贺以诚许下个承诺,他起身,留给展颜一块方格手帕。

院子里酒席已经摆上。

展有庆瞧见贺以诚进了灵堂,他没跟着,人失魂落魄的,不知该干什么,贺以诚一露面,他天灵盖都乱跳。

这人来干什么的?

他心里不是没点准备,他不聪明,可也不是傻子。

贺以诚这人太难琢磨了,他闹不明白,他只想干活,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只想对明秀好,对颜颜好,其他的事儿什么都不想,可现在好了,明秀人一倒,就没了,他呢,他还会喘气儿呢。

“贺老板,”展有庆想着,来了就是客,嘴巴焦干,一开口就裂开了,“您坐桌吃饭吧。”

贺以诚做什么都不慌不忙,信步闲庭似的,展有庆也瞧不出他对明秀走这个事,有多难受,看穿着打扮,还是那么讲究。

论理,人要是难受着,哪有心思打扮自己呢?

“来时吃了些早点,不饿,”贺以诚四下扫了扫,朝外走,展有庆只能跟着,听他继续说,“你这院子倒大。”

展家住村头,出了院门,是分割整齐的麦田,贺以诚看着满目的绿,点了支烟。

“大人走了,可颜颜还小,她的路长着呢,你怎么想的?”

展有庆怕什么来什么,他怎么想的?他心里很乱。

“我害怕耽误了孩子学习,这孩子念书行,快中考了,可又赶上她妈这个事,我劝她别老哭了,哭坏了眼睛。”展有庆说话没什么逻辑,磕磕巴巴,想到哪儿说哪儿。

贺以诚说:“她十几岁的小孩子,刚失去最亲近的人,最疼爱她的人,她想哭,就该让她哭,人的情绪总要有个出口宣泄。”

展有庆听不惯文绉绉的话,更说不来,讪讪看着贺以诚,不知怎么接。

贺以诚徐徐吐出个烟圈,点了点烟灰:“明秀走前,跟我说了一些你们家里的情况,想必跟你也谈过了,颜颜既然有念书的天赋,理应换个更好的环境,你说呢?”

他把问题抛给展有庆,展有庆语塞,好半天,才讷讷说:“是,贺老板说的是。”

“我的意思,是等孩子缓一缓,把她接到市里念高中,她还小,不能一辈子就窝在这么个地方,你辛苦供她念书为的想必也是让她以后过得更好,现在就有这么一个机会,你考虑下。当然,我也会尊重颜颜的意见。”

烟其实没抽几口,贺以诚说完,往地上一丢,慢条斯理捻了几捻,见展有庆茫然无措,他淡淡道:“你好好替孩子考虑考虑,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