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没有找到展颜。

新家没有,沿街没有,贺以诚带着贺图南甚至跑了一趟北区,徐工一家人,灯也不开,正打着哈欠坚持熬春晚。

“我以为她可能会来找你。”贺图南吐出团团乳白的汽,茫然四顾,北区住户少了许多,黑漫漫一片,零星灯光像浮在夜色中的萤虫。

天地不明,迷失了一样。父子俩的脸,冻得白里泛青。

徐牧远要跟他们一起找,贺以诚谢绝。

“颜颜还能去哪儿呢?”贺图南声音不知因为冷的,还是怕的,像风中飘忽的枯叶。

贺以诚不知。

走前毫无异常,那个时间点,往各个乡镇去的巴士也早都出发。

零点过了,春晚唱起“难忘今宵”。

几个小时找寻无果,贺以诚去报了案。

“你回家,万一颜颜回去见没人,会害怕的。”贺以诚把贺图南送回来,灯一直都亮着的,给人家里有人等待的错觉,贺以诚跟着跑上楼,他气喘吁吁站定:除了人,什么都好好的。

如果今晚不吃这顿饭就好了。

他脑子一下痛起来,像被无数条水蛭一齐钻了进去。

贺以诚逼自己不想前事,他得冷静,贺图南已经恨起自己来了:爸必须得去吃那个年夜饭,他呢?他怎么就不能找个托词了,要把她一个人丢家里!

现在好了,她不见了,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再过下去。

贺图南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声不吭。

贺以诚的手机突然作响,这时,已是凌晨两点四十三分。

是陌生号码,胸窝那,忽的一阵沉,贺以诚皱眉接了。

“贺总,你闺女在我这儿,给你一天时间准备一百万,装手提箱里,不要报警,报警我就撕票!贺总,你老实点儿,我初二会再打给你。”

那头的声音,再普通不过,就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贺以诚听得通身冰凉。

对方不容他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几小时前,就在这房子里,他给她切牛肉,这会儿,竟远的不像话,如同梦里发生的一样。

“爸?”贺图南见他接着个电话,脸色就不觉变了。

他霍然起身,又喊了声爸。

贺以诚不知自己是怎么冷冷咬出这句话来的:“颜颜被绑架了。”

客厅是水晶灯,吊成一片宝光,映着人脸,贺图南像被什么击中,摇摇晃晃,一下又跌坐进沙发。

他说不出话了,水晶灯上有团团黑影从眼前**过去。

贺以诚心头怒意乱窜,窜得他太阳穴发紧:这歹徒,是把颜颜当他孩子了!

但这种事做出来,踩点也得一段时间。颜颜这学期几乎没回来过。

贺以诚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被盯上的,又是什么人?生意场上的人?那倒不至于,别人也摸不那么清楚。

“不报警吗?”贺图南许久才抬脸,问贺以诚。

贺以诚没回答,自己关系网的人物,他一个个地想。一百万,这人胃口不小。

他捻灭抽剩的半支烟,交代贺图南:“绑匪有事会再打我手机的,如果,万一打到家里来,你不要说什么,让他给我打。”

贺以诚再次去报警,警方根据电话消息,确定来源,某公园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来的。刑警大队和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几人,成立了专案组。

家里窗户紧闭,贺图南在消散未尽的烟草味儿里坐到天明。

楼下有小孩子大喊“下雪啦下雪啦!”

贺图南倏地起身,往窗外看。

雪花飞扬四散,扑打着窗棂,映得满世界光明茫茫。

这天,以家里的习惯,是要起得绝早,他需规规矩矩地去两对老人家拜年。

落雪了。

小孩子总是最喜欢雪的。

一大早,徐工就起来把炮扔石板上,市里不管这,北区的人们还放着炮。

噼里啪啦一阵响,碎红的炮皮,飞到了白雪地里。

徐牧远早在爸起来的时候,推出那辆二八大杠,骑上走了。

他这一走,直到午饭点才回来。

徐工问他:“那孩子找到没?”见儿子摇头,他脸上那道最深的皱纹立刻将脸拧绞得干苦,“这可咋办好呢?”

徐牧远不作声,他鼻尖通红,雷锋帽上落了层雪。

而那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天地都给埋进去。

贺以诚在初二这天再次接到陌生电话,白眼球上爬满了蛛丝般的红,好像一夜,人就老了。

“中午十二点,把钱放在老纺织厂南头公厕那,只能你自己,贺总,再提醒你,老实点,否则你就只能给闺女收尸了。等我拿到钱,自然会告诉你闺女搁哪儿了。”

“好,但你要让我先听听孩子的声音。”贺以诚的对面,专案组的人朝他比了个手势。

那头电话却毫不留情挂掉。

老纺织厂没人了,工人下岗,成了片废弃之地。那里,这会儿只有皑皑白雪覆盖的野草和破烂砖头。

雪停了,可天还没放晴,寒风一吹,雪沫子劈头盖脸扑跌过来。

贺以诚一个人开车去老纺织厂,警方已提前埋伏,雪光映着脸,人人肃然。

雪下得厚,人走在上面踩得咯吱咯吱响,这片连公厕都跟着荒凉,水泥墙斑驳,路在雪里,可脚底下雪要没了脚腕,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贺以诚把铝合金文件箱,放在了公厕前。

他回到车里,驱车离开,附近埋伏的警方等到天黑,没见有人出来拿箱子,他们知道,绑匪是不会来了。

电话再次从不一样的地点打过来,对方一开口,便是威胁:

“贺总,你报警了,我早就说过了你老实点!你要是再不老实,那我就只能先给你送根手指头了!”

“难道你们暴露了?”贺以诚几乎要疯,他控制着自己,脑袋仿佛被劈作两边不断撕扯,一边告诉他,不能先乱掉;一边却血肉模糊,他简直想杀了除夕夜那晚的自己。

家里,贺图南一直没有出去,他在等爸爸,等展颜,年关电话总响,没有一声,跟希望有关。他想拔了电话线,又怕错过最重要的事,以至于,每一秒里,他都听见电话响,不停地响。

他的嘴巴,因为缺少水分,又干又裂,血的味道腥甜。

肚子也不觉得饿,他所有的神经,全在电话上,没法睡觉,精神出奇的好,一点不倦。

等到夜里,还是他一个人,他不知道爸在奔波什么,他就一个人,也不开灯,静静坐在沙发上。

这事瞒着亲朋好友,他不要让任何人上门,贺以诚的朋友多,饭局也多,照惯例,年初二,初三,就开始有约不断。

大街上人也多起来,雪被清扫,堆在路两边开始变脏,像被一场黑色的雨砸了。

北区的顽童们,在堆雪人,偌大的厂区,就是堆一万个雪人,也够的。

初三这天的晌午,徐牧远再次秋衣汗湿地骑车回来,徐工每次都要问,问完,必是一声叹息。

小妹贪玩,还没回来,他去厂房门前找,果然,她脸蛋红红,胸前倒褂洇湿了大块,棉鞋前头也湿了。

“小妹!”他对她摆手。

小妹摇摇摆摆跑过来,徐牧远蹲下张开双臂:“你看,人家都回家吃饭了,就你还在这儿玩儿?回头坏人把你拐跑,看你怕不怕?”

小妹嘤咛一声,扑到他怀里,头发有静电,她两条小辫子撅天高,炸毛般飞着:

“我想给雪人找个枪,就去里头了。”

她宝贝似的从前面妈给缝的小兜里掏出样东西,小手通红,萝卜一样。

“没找到枪,可我捡到这个!你给我戴!”

徐牧远浑身一紧,他瞳仁雪亮,几乎是抢过小妹手里的蝴蝶结。

这是展颜的。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运动会上,她戴了枚很独特的蝴蝶结,又红又大,丝绒质地,有珍珠般的珠子做了圈点缀,他只见过她戴。

蝴蝶结上珠子掉了两颗,布面有泥,像是被踩过,徐牧远盯着蝴蝶结,忽然攥紧小妹肩膀:

“你哪儿捡的?什么时候捡的?”

小妹把他领进废车间,那是他暑假带贺图南几人来过的,冷冷的铁锈味儿,扑面而来。

徐牧远心剧烈跳个不停,他像最警觉的兽,眼睛一点一点扫过去。

这里有人来过,地面有痕迹,拖得很长。像是鞋底硬勾留出的。

这样冷的天,又下了那么罕见的一场大雪,废弃的车间里,连小孩子都不会进来玩儿。

徐牧远对每个废弃车间,都很熟悉,人走了许多,他一个少年人,时常像是凭吊似的,把每一间走遍。

他把小妹送回家,又迅速跑了过来。徐牧远往厂区深处走,越往里,越空旷,家属院远了,人烟远了,只有没融化的雪,林立的烟筒,横着的管道,“抓住机遇、深化改革”几个大字,也掉落了。

他好像又看见父辈们,一晃眼,就是一张张黧黑的脸端着盆排队去浴室。

这里已经没人涉足了。

徐牧远牙齿打颤,他突然定住,留心到一串脚印往前延伸,他徐徐往前看,直到脚印的尽头。

大雪掩盖了一切,但雪停,又留下了踪迹。

徐牧远害怕了,他不敢再往前,他说不清是惧怕穷凶极恶的坏人,还是怕难以承受的景象,他小心转身,疾步跑回了家。

家里电话早已停用,他一口气跑到小卖部,嗓子又干又疼。

“喂?是贺叔叔吗?”

贺以诚的声音已经嘶哑:“牧远?”

“对,是我,贺叔叔来一趟,来北区,我在公交站台这等你,你快来……”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打完电话,人几乎站不住。

门帘被掀起,老板娘进来,搓手说:“这场雪,真要把人给冻死,活这些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男人问:“要来了吗?”

老板娘一扯帘子,风灌进来,她朝雪窝里飞了口痰,立刻打出个浓黄的洞来。

“要个屁,东子这个年就没见到人影儿,他老娘他媳妇儿都不知道他死哪儿去了,这账啊,我看等下辈子吧!年前,要账的把他家那台破电视都搬走了,我刚去一看,真是光溜溜只剩墙了,一家老人孩子在那啃凉馍,我咋张嘴?一张嘴,他老娘倒先嚎得很,什么玩意儿这是,大男人家连媳妇孩子的嘴都裹不上,就知道赌赌赌,想着天上掉馅饼儿!我跟你说啊,你以后不要再跟我往那个什么福利彩票跑!不要想着什么中大奖了,咱没那个命!老老实实能挣几个是几个。”

男人本想女人能闹,能拉下脸,听她这么说,可见张东子家里真是山穷水尽了,摆手说:“我那又不是赌,算了算了,以后再不买了!这店里啊,你也不要再赊他家了!”

老板娘嘁了声:“我是这么打算的,可你说,在这住了几辈子的人,他老爹老娘都是老街坊,实在是过年没得吃,舍了老脸来要赊点东西,我那不是心软吗?”

“咱们又不是开银行的,”男人拿出卷了边的,脏兮兮的账簿,找到东子娘那一栏,圆珠笔一勾,再一撂,手揣进棉袄里,“我看,他东子要是不抢银行,是还不清这高利贷了!”

“哎?牧远,你在这干嘛?吃晌午饭了吗?”老板娘好像刚留意到,他在店里站着。

徐牧远心在嗓子眼卡着,缩成团,他说:“我有点事,等个人。”

外头实在是太冷。

估摸着贺以诚差不多到,他出来,风一刀一刀割的脸都要麻了。

贺以诚的车出现在视野里时,他跑了过去,贺以诚车只是放慢了速度,倾身一开车门,喊:“上来!”

“贺叔叔……”徐牧远嘴冻得发紫,“您看这个,是不是展颜的?”

他把蝴蝶结给贺以诚看。

贺以诚车没熄火,他那么讲究的一个人,这几天,下巴胡须长了出来,头发也乱,眼睛本都黯了,见了蝴蝶结倏地变作雪亮。

除夕那天,她戴的就是这个蝴蝶结,不是普通小店有的。

“贺叔叔,我小妹在车间捡到的,那个车间,我看着不太对,像有人呆过,我不敢保证……我只是猜想,展颜会不会,会不会被人弄这儿来了,最里头我看见脚印了,那儿不该有人的……”

徐牧远说得磕巴,他已经尽最大努力把想法说清楚了。

贺以诚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眼底郁青,格外浓重,他这个样子,好像才是个疲惫的中年人。

两片嘴唇,也是干到裂出血。

他等绑匪的电话,等到恍惚,每一秒,都像凌迟,剔完肉,又剔骨头。

“走,我们过去!”他去拧车钥匙,手在颤。

“那,那还通知警察吗?”徐牧远问。

贺以诚摇摇头,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厂子的雪,是无人清扫的,积在那里,上了冻。

两人往里走,渐入无人之境。

徐牧远指了指前方的脚印,又指了指另一边,示意他,那里也可以出去,通往主路。

贺以诚眉骨紧紧压着眼,他戴着皮手套,觉得碍事,丢给徐牧远,手一摆,徐牧远就往后退了退。

他自己往前走,每一步,落得很轻。

大概走出那么七八米远,贺以诚看清了脚印是通往哪个车间的。

额头的筋,不受控制地密集跳起来。

突然,一个男人从里头走出,冷不丁见他,扭头就往里跑,贺以诚追上去,两人一前一后闯进车间里。

贺以诚一眼看见地上废纸壳上蜷着个人,乱蓬蓬的发,身上盖了件破烂军大衣。

人被绑了,乱发下,只露两个眼。

“颜颜?”四目相对,贺以诚身上像被猛蛰一下。

男人听见他叫,知道坏了事,一把薅起展颜,怀里掏出刀子往她脖间一抵:

“你别过来,你过来我捅死她,老子反正也不想活了。”

贺以诚只能看到展颜的眼,她眼里有泪,嘴巴缠得紧,直勾勾盯着他。

这是电话里的声音。

“想要钱是不是?可以,你先把刀放下,”他慢慢举起双手,是个投降姿态,“我可以给你很多钱,甚至,我可以帮你出国,公安也抓不到你,我给你的钱,够你一辈子用,”贺以诚的声音低沉,循循的,他没往前,反倒一点点往后退,“既然是钱能解决的事,何必搭上性命呢?你现在放了她,好日子还在后头。”

说着,缓缓解下自己的手表,“你看,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这块表,五万多块买的,不是便宜货,你先拿着。”

他试探性地把表扔到了男人脚下。

男人勾过来,五万块,他一块表就五万块!这些人都该死!

明晃晃的表,就躺在跟前。

贺以诚余光瞥到窗外的徐牧远,他目不斜视,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对方周旋:

“你可以跟我说,你还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你既然认得我,应该听说我不是个小气的人。”

“放你妈的屁!贺以诚,你一个臭资本家,你要是大方就该让我们都去你厂子里上班!你就该给我们捐钱!”

男人突然被激怒,他手里的刀晃了晃。

展颜熬了几天,她已经到了极限,她的脑子,在见到贺以诚的瞬间停止了转动,意志力也一下瓦解,她就只是看着他,大脑空空。

甚至连恐惧也消失了。

“骂的好,”贺以诚脸上分毫未变,“我确实应该给你们工作的机会,应该把北区的人,想办法招过去,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什么工种?方便透露吗?”

“老子干什么稀得告诉你!”

贺以诚点点头:“不说我也大概猜的出,你是技术工,北区有很多不错的老师傅,不知道带你的,是哪位?”

男人不耐烦一扬眉:“贺以诚,你别跟老子套近乎了,一百万,我拿到手,就放人,你现在去给我拿现金!我要现金!”

“好,”贺以诚不觉往前走了几步,他从羽绒服里掏出车钥匙,丢到窗户上,“徐牧远,到我后备箱把那箱子现金拎过来!”

男人一惊,仓皇间往外看去,隔着烂玻璃的一角,徐牧远看着他的眼,喊了声:“东子叔!”

张东子显然没想到外头还有一个人,他认识的人。

瞬息万变的瞬息间,贺以诚忽然扑上去,一脚踹开张东子,趁他倒地,过去反手一拧,咔嚓一声,张东子嚎叫起来。

“别,别……”

贺以诚一言不发,只有一双眼,恨意盈天。

他把人拖出来,顺手捞根生锈了的断钢筋,对惊魂未定的徐牧远吼了声:“你进去!不要出来!”

徐牧远跑了进去。

张东子手臂折了,痛得脸色如雪,人被踹到地上,滚了一身的雪。

“贺老板,贺总,饶了我吧,我猪油蒙了心……”他疼得呲牙咧嘴,额头上一下冒出汗来,见贺以诚拎着钢筋,那眼神,是要命来的,便拼命在雪地里往后搓爬。

贺以诚居高临下看着他,弯下腰,一把揪住他衣领,恶狠狠的:“你什么东西,也敢打我的主意!”

说着,把人一丢,一棍子便夯了下去。

这一下,几天的情绪找到了出口。

张东子嘴里出血,叫得闷,冷风浸得贺以诚眼睛痛,他脸已经扭曲了,脑子却是空的,只有动作,每一下,都是下死手。

先头还能听见张东子出声,再后来,便没了声响。

徐牧远奔到门口时,看见的,是满头大汗眉眼都虚脱了的贺以诚拎着钢筋,歪斜往后踉跄了下。

地上,血像红墨泼洒到白雪中,混着豆腐脑样的一滩,徐牧远目光稍稍移动,他看见一个脑袋,像摔碎的西瓜瓤。

胃里冷不丁有什么,直冲喉咙。

张东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