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暑假,贺以诚带两人去了趟北京,展颜第一次坐飞机,云层似海,可她也没见过海,她想丢下枚叶子,叶子上,写着“展颜”,就此代替她也飞了一回。
贺家父子当然不知道她脑袋里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下了飞机,贺以诚北京的朋友招待他们吃烤鸭,几天连轴转,他们在路上遇见一队队中学生,穿着夏季校服,那样轻盈,不知是搞什么活动,走在树荫下,活泼的脸,灵敏的四肢,嘴里永远在叽喳表达着什么。
好像全世界的中学生都是一样的。
贺以诚看着,一阵低吟:“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他仿佛想起什么,嘴角弯弯,带着点隐秘的笑容,好像看着眼前的少男少女,就知道了岁月的去向。
展颜跟贺图南交换下目光,默契缄口,谁也没打扰贺以诚的回忆。
他们游览了故宫、长城、颐和园,知名景点人山人海。贺以诚给两个孩子拍照,2000年的七月,展颜和贺图南有了第一张合影。
一趟旅行,在时间里风尘仆仆,回来后,展颜睡了整整一天。
贺以诚知道展有庆再婚,那天,展家老太太打来电话,丝毫不记得寒假那一出,张嘴便是请贺老板来喝喜酒。
他有时也觉荒谬,展有庆能再娶,修房子,置办彩礼,这样往颜颜心口扎刀,刀却是他花钱买的。
见颜颜不提暑假要回去,贺以诚大概猜到什么,他便说:
“高一暑假没那么紧,把你好朋友孙晚秋王静叫来玩几天,她们都在永安县念书是吧?”
展颜惊喜,连忙给两人打电话,孙晚秋爽利答应,电话里,王静却一派兴奋口吻拒绝了:
“我就不去啦,我妈让我去广东,她又跟我联系了,展颜,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以为妈不要我了,她还想着我呢!”
展颜脸上的笑,缓缓垮掉,王静的妈妈只是带小妹走了,人活着,就有相见的一日。
几天后,贺以诚在汽车站接到孙晚秋,她个头高了,丰满健美,背着包,神态自若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贺以诚最懂得怎么照顾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他跟她闲聊,幽默风趣,和蔼可亲,孙晚秋见过他,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中年男子可以这样好看,谈吐可以这样优雅,他不骂人,也不会打人,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熨帖,让人如沐春风。
一路上,他给她介绍这座城市的每栋建筑,以及新兴的楼盘。
此时,林美娟已经跟学校同事外出进修,家里只剩展颜贺图南两个。
“你怎么最近,走路总显得怪怪的?”贺图南今年暑假短,八月上旬就要开学,从北京回来,再也不肯往哪里去。
展颜把西瓜放客厅,她穿着背带裙,两只手臂,总是紧贴着上身。
贺图南探究地看着她:“怎么了?在北京时我就注意到了。”
展颜端庄坐在沙发上,像个淑女,贺图南见她在家里突然这么正经,忍不住发笑:
“搞什么鬼?”
她盯着墙上挂钟,一心一意等孙晚秋来,这件事,只可以跟孙晚秋交流,所以,瞥了瞥贺图南,讳莫如深:“不告诉你。”
“那你休想暑假我给你讲题,”贺图南威胁她,他在家穿得随意,每天就是白T加短裤,展颜眼睛朝下,又很快抬起脸,像庙里的观音。
“你腿上毛毛很长。”
她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又郑重,又带点无可奈何的意味,好像长毛毛就变丑了。
贺图南瞅瞅自己的腿:“怎么了?没见过腿毛?”
展颜一双眼,像溪水里的小青石,滴溜溜在他腿上一打转,说:“你不觉得很难看吗?”
说完,自己先脸红了。
她以前不曾留意过贺图南的身体,也许吧,他一直长毛来着,也许是新近长的,好像个馍馍搁久了也长绿毛,过年的时候家里一下蒸很多馍馍,吃到长毛,还得吃。
“哪里难看?不就是长几根腿毛,”贺图南恶作剧似的一抬胳膊,“你瞧,我这里也有,男人还要长胡子。”
展颜惊讶地说:“你胳肢窝也长毛毛?”
贺图南往她身边一坐,语气变得黏糊糊:“哦,我明白了,我说你怎么老夹着胳膊走路。”
他抱着靠枕笑起来。
展颜却一脸忧心忡忡:“我觉得很丑。”
贺图南把靠枕一丢,凑上前,端详着她的脸:“我看看,颜颜哪里丑?”他很亲昵地喊她小名,离得又近,展颜心噗噗跳,推他一把:“怪热的,你离我远点儿。”
她皮肤白,薄薄的锁骨像小桥架着……贺图南猛地意识到自己过界,站起来,说:“那吃西瓜好了。”
“等……”
话没说完,门开了,贺以诚带着孙晚秋到了。
贺图南便见到一个身材很丰满的女孩子,不黑不白,算不上漂亮,但第一眼看上去非常健康有活力,他对孙晚秋几乎没印象。
他的眼神,立刻也变得和平时一样,看谁都一个样子的眼神。
孙晚秋没见过这样的家,她几乎不能相信,展颜住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可以住这样的地方,洗澡上厕所,学习睡觉,都可以在这方天地里完成。
在这里,不用再忍受旱厕的熏蒸,不用面对蠕动的蛆虫,也不用担心随时闯进来的爸爸,或者弟弟。
孙晚秋幻想一瞬,抬头看见了满书架的书,她扭头:“展颜,这是你的房间?”
她们是没有自己房间概念的,好像,生下来就要面对一个破败、拥挤、吵闹的空间,没有隐私可言,耳边永远充斥着喋喋不休的唠叨辱骂哭闹。
“这本来是图南哥哥的,后来,我住进来让给了我,他住另一间。”展颜把书柜里的洋娃娃拿给她看,尽管,过了玩儿洋娃娃的年纪,但她依旧很喜欢娃娃。
另一间……孙晚秋接过洋娃娃,看了两眼,满不在乎说,“太幼稚了,你还抱着她睡觉吗?”她笑着捏捏展颜的脸,“你就是像个小孩子。”
展颜给她看了所有的东西,孙晚秋一一过目,她意识到,自己和展颜已经隔了一堵墙。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者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是一样的。
分岔的路口,就是九九年的那个夏天,贺以诚的车子带着她,驶出小展庄,驶出米岭镇,要往哪里去,她们都是不清楚的。
现在她清楚了,偶然误闯,惊鸿一瞥的世界伤人眼。
“我去北京给你带了礼物,本来想寄给你的,可贺叔叔说,能接你来住两天,正好给你。”展颜高兴地把明信片、纪念品拿给她。
孙晚秋对这种小玩意儿,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问:“你去北京了?”
“对,我们去了故宫,颐和园,还爬了长城,把我累坏了!”
“北京好吗?”
“好,比这还大,有很多名胜古迹,人都戴着大墨镜,还有好多外国人,他们眼睛是蓝的,个子很高,有人问路,贺叔叔还用英语告诉他们的,贺叔叔的英语讲得特别正宗,就像老师放的外国电影里那样,对,就是那种口音,老师说,是英式英语,不是美国的。”展颜打开话匣子,什么都记起来了,说完,好像与有荣焉,笑得神气。
孙晚秋默默听着,笑了声,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稀奇或者羡慕的神情,她手指在书架上轻轻一掠,问:
“贺叔叔对你好吗?”
“好,贺叔叔非常好。”展颜说到这,有些腼腆,“就是,有时候太好了,我反而觉得不自在。”
孙晚秋嘁了声:“没见过你这样的,有人对你好,你还嫌?难道像你奶奶那样,你就高兴了?”
展颜摇头:“当然不是,而是……你懂的吧?贺叔叔毕竟不是家人,他对我太好,我有负担。”
孙晚秋眼睛亮亮的:“这有什么负担?如果我是你,我只会想着怎么对他好,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就行了。”
展颜无奈地说:“你也知道,我不像你,做什么都那么大胆,我总是会想很多。”
“你也很大胆,贺叔叔你都没见几次,就敢跟着来。”孙晚秋靠在书架上,“你说,贺叔叔对你很好,都怎么好的?”
这把展颜问住了,她想了想,举了几个例子,说一个,孙晚秋就“哦”一声,两人在房里很久才出去。
贺以诚给足客人面子,并没有因为她是中学生就怠慢了,相反,烧了一桌好菜,孙晚秋默默留意他动作、神情,一举一动,穿梭于烟火气之间,也有魅力极了。
“听颜颜说,你很能吃辣,我做了道毛血旺,又麻又辣,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来,尝尝。”贺以诚笑时,眼角会有细细的纹路,他皮肤依旧紧致,那些纹路,倒像锦上添花的沉淀。
被人尊重、照顾的感觉好极了。
孙晚秋这顿饭是人生十六年里,最快意的一次。
一个人,原来还可以这么活着。
可是所有句子的开头,必须有“听颜颜说”,所有表情的伊始,也必定有包涵爱意的一瞥——贺以诚每每跟她说话,要先笑看展颜。
孙晚秋承认,她第一次嫉妒展颜。
已经不是羡慕一词能评判的了。
这种嫉妒,好像深藏躯壳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曾知道,她对展颜,会有嫉妒。她比展颜聪明,展颜比她漂亮,这是十几年里的一组对照,孙晚秋并不以为意。
“味道怎么样?”贺以诚说着,忽然对起身去拿饮料的贺图南错了个响指,“给晚秋拿点果汁,可乐不解辣。”
展颜歪着脑袋,冲贺图南笑:“那我也果汁。”
很奇怪,一跟孙晚秋在一起,她就习惯什么都和她一样。
贺以诚一晚上都在留心展颜,他知道,她很高兴,很舒展的那种高兴,他便也跟着高兴,准备接下来几天要抽空陪着孩子们。
晚上,两个女孩子一起洗澡,坐在瓷砖上。
孙晚秋帮她缓缓搓着背,展颜的腰很细,脊柱骨很漂亮。
水流哗哗。
“你高兴吗?贺叔叔人很好吧?我就说,你来这里不要拘束。”展颜把头发都往后梳,眉毛湿漉漉的。
孙晚秋微笑:“高兴,贺叔叔一直对你这么好吗?”
“是的,但他很忙,有时我周末回来他不一定做饭,今天你来,特地招待你的,是不是贺叔叔厨艺很厉害?”
孙晚秋下巴忽然抵在展颜肩膀上,她鼻尖的水,滑落到她肩头:“展颜,你真幸运。”
展颜怔了下,想回头,孙晚秋却继续说:“我简直嫉妒你,真的。”
这一下,展颜不得不回头了,水汽氤氲里,两张青春的面庞雾蒙蒙的。
她抱住了孙晚秋。
“我刚到一中时,可想你能跟我一个学校了,我知道自己很幸运,但是,这种幸运好像是我用妈妈换的,我宁愿妈妈活着,我们一起在永安实高念书。”
孙晚秋摸着她柔软的黑发,一声喟叹:“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嫉妒总是有人对你好,明姨爱你,展叔从不让你下地干活,现在,贺叔叔还有他儿子,都对你这么好,你说,为什么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呢?”
展颜没法回答,孙晚秋能一直念下去,也许是初一那次竞赛,她战胜城里的孩子,拿到一等奖,有一百块奖金,那一百块强烈刺激到她的爸爸,知道上好学,是可以挣很多钱的。
她们像小时候进澡堂那样,互相搓背,说悄悄话,赤条条的时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孙晚秋松开她,忽然说:“你看你,像只大白鹅,浑身上下没一点黑的地方。”
展颜笑着拍她脸:“你才是大鹅。”
“你这里又长大啦!”孙晚秋戳了一下她的胸口,展颜一缩,懊恼地说,“你看,我这里长毛毛了!”
孙晚秋见怪不怪,她大方展示着自己的身体,说:“看我,这儿,这儿,全都是毛,这说明你发育得很好。”
她像老师那样教育她。
展颜却摇头:“丑死了。”
孙晚秋跟她截然相反:“不丑,这是正常的,要不然我们怎么长大?”她笑嘻嘻地帮她涂沐浴露,又起了很多泡泡。
“好香啊!”孙晚秋拼命吸鼻子,趴她脖子,后背上乱嗅一气,展颜觉得痒,两人在浴室打闹起来。
她们不知道洗了多久,换上睡裙,孙晚秋把两根肩带松下,露出浑圆的肩头:“我觉得这样更好看。”
她喜欢自己有女人的感觉,并且知道该怎么做。
这种感觉,从来例假之后就苏醒了,血仿佛在灵魂里流动,她总想挣破什么。
展颜只觉害羞,说:“睡觉穿的,没人看。”
孙晚秋笃定说:“以后会有人欣赏的。”她四肢同样修长,结实有力,是青春才有的弹性。
她说这话时,有几分妩媚的神气。
展颜觉得孙晚秋身上,有些东西,令她深感陌生,但那陌生,又掺杂了新奇,引得她想一探究竟,好像她已经进入了一个她尚且不知晓的世界,谜一样幽深。
“对了,贺叔叔说明天带我们去游乐场,再去博物馆看看,等后天,我带你去北区,那儿有个可大可大的工厂了。”展颜说着自己的计划,孙晚秋笑吟吟的,“贺叔叔跟我们一起去北区吗?”
“贺叔叔不去,我跟图南哥哥带你去就行了。”展颜把空调温度调好,被子一扯,关了灯。
两人像寒假那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小区里有车过,灯光在窗帘上一闪,映出外头那棵树葳蕤的影子,又极快消失了。那影子,像记忆的无数细小分叉,引得她们有说不完的话。
黑暗中,孙晚秋热热的身体又凑上来,她低声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
展颜已经有些困了,她含糊问:“什么?”
“我想吻一个人。”
声音像小蛇一样,钻了进来。
展颜一个激灵,眼睛铱誮睁得老大:“你说什么?”
孙晚秋伸手在她唇上揉了揉,气息吐上来:“我说,我想跟一个人接吻,用嘴巴接吻,这你总懂吧?”
“是谁?”她心里咚咚跳,孙晚秋便凑过去在她耳边低低说了。
展颜像被雷劈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怎么这样……”等她再开口,都快哭了,好像孙晚秋突然变成了邪恶本身,这是展颜没想到的,她也只能找到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这件事。
孙晚秋低笑了两声,轻吁口气:“吓着你了吗?我开玩笑的,我就知道你是小孩子。”
说着,几乎是趴她肩膀上,“你没有想要接吻的对象吗?有吗?我们寝室会说男生的事情,一中的寝室会说吗?”
展颜的脸一下红了,她觉得,孙晚秋已经用言辞蛊惑了她,那个世界,是危险的,像美女蛇。孙晚秋压了她半边身体,这是女孩子在说悄悄话,她想挣开,却又懒懒的,贪恋似的。
她扭过头,呼吸有些不清不楚,看向窗帘上时不时跳跃的光影:“我没有,室友喜欢讲男明星,我都跟同桌一起学习,没参与过。”
“真是傻子,只知道学习。”孙晚秋笑她一声,翻过身,她很快睡去了。
可展颜却不困了,她听见孙晚秋均匀悠长的呼吸声响起,心跳得很快,鬼使神差地把手轻轻伸进裙子,仔仔细细摸了摸自己,她的皮肤,牛奶一样,那样滑,那样细腻,直到外头楼下不知谁按响了车喇叭,展颜一惊,随即羞愧地把脸埋进了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