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态度差了?”女人见周围尽是一中的学生,语气又软下来,嘟囔两句,踩着半高跟的小黑皮鞋走了。

徐牧远把钱还给展颜,他以为,她会害羞,或者觉得难为情。展颜没有,她说句“谢谢”,把钱装进了裤子口袋。

“爸,坐车去吧。”她把尿素口袋提溜到展有庆腿边。

徐牧远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们,展颜冲他笑笑:“这是我爸。”

一点都不像父女。

贺图南也在盯着他们看,怎么看,展颜都不是展有庆这种男人能生出来的女儿。他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贺以诚会拼命补偿,他把展颜扔在外边就是给这种人养着的。

冷风吹在展有庆的脸上,粗粝的皮肤上,一道褶叠着一道褶,他目送这个男人扛起口袋,往站台走,展颜又跟着过去了。

“你怎么没走?”徐牧远问他。

贺图南脸上是淡淡的笑:“我看你要英雄救美,又怕你抵不过阿姨那张嘴。”

他那笑里,闪动着狡黠的光。

徐牧远朝他肩膀轻打一拳:“胡说什么。”

“那个阿姨这么快偃旗息鼓,估计,”他扯了扯徐牧远校服前的校徽,“是她也有孩子在本校念书,影响不好。”

“你是工藤新一吗?”徐牧远笑。

贺图南漫不经心朝车站瞥了眼,往学校走:“你要是还等她,我就先过去了。”

两人到底是一起走的。

展有庆坐上公交,人太多,他那尿素袋子占地方,有人半路上来挤过去时,难免被绊一下,抱怨两句,他就下意识躬点腰跟人赔不是。

到南门下车,他晕头转向的,问了花园小区在什么地方,到门岗,保安不让进。花园小区算彼时高档住宅,前几年,这里的房子喜欢卖给来投资的香港人。

“我找贺老板。”他好声好气说。

保安鄙夷地笑一声:“谁知道你找哪个贺老板?”他大约也清楚,这人找搞建材的贺以诚,小区里有头有脸那些人,保安基本都面熟。

展有庆犯了难,说:“那我把东西搁这儿,您看成不成?”

他把这当村里,当小区里的住户理所当然都互相认识,那么保安,自然也都认得每个人。

保安看看口袋,踢了一脚:“什么东西啊,你不会是来这送了袋化肥吧?”

“不是,不是,都是地里的东西。”展有庆解开绳子,让人看。

保安勾头瞄了眼,说:“老家来的啊?”他大约猜出来了,这汉子,约莫是贺老板哪个乡下亲戚,不知道是真心实意送点土特产,还是有事相求。

他对展有庆说:“这样吧,你把东西搁这,回头贺老板从这过我给他。我说,你倒是留个姓名啊。”

贺以诚平时人和和气气的,见了保安,打扫卫生的大姐,也要打招呼,没什么架子,保安帮这么点忙,心里门儿清,到时,贺老板定要掏出根烟,作为酬谢的。

果然,贺以诚驱车进小区时,保安一见他,忙不迭出来招手:“贺老板!”

把展有庆的名字一报,贺以诚的脸上闪过非常明显的不快,最近,公司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跟市政合作的一个项目,又被卡,他这几天正焦头烂额忙着,乍见那一口袋东西,更添不痛快。

展有庆跑这来做什么?他见颜颜了?

贺以诚扯了扯领带,语气平和:“哦,那真是麻烦李师傅你了。”他从车窗里丢出根烟,保安一把接住,往耳后一挂,跟他连连摆手,“贺老板,您客气,我这琢磨着您大忙人肯定不在家,就让他把东西搁这了。”

贺以诚微微一笑:“都什么东西?”

保安忙把口袋打开:“您看,都是老家那玩意儿,南瓜,石榴,红萝卜青萝卜,不过都怪新鲜的。”

“我家里倒不爱吃这些,这样,李师傅,你要是不嫌带回家尝尝吧。”贺以诚懒得多看一眼,他车都没下,那边李师傅对他谢个没完。

白昼苦短,天黑的早,展颜拎着保温桶跟贺图南到花园小区时,晚霞都已燃尽,只剩几缕紫灰横在天际,像一场绮梦的余音。

李师傅把青萝卜洗干净了,跟几个老汉在门口聊着,一口下去,嘎嘣脆。

“老李,你这萝卜可不赖,不辣嘴水分足!”老汉也拿了半块,点评道。

“嗐,贺老板给的,今儿他老家来人送这么大一口袋东西,我看得三四十斤,贺老板不稀得要呢,连口袋带东西,这不,都搁我这儿了。”

“那是,大老板什么没见过,这东西拿回家也是当垃圾扔的份儿,不过这青萝卜倒爽口,真不赖!”

“里头有个大南瓜,好家伙,个头得这么大!”李师傅嘴叼着萝卜,腾出手,比划了两下。

几个人,在路灯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天南海北地扯着。

展颜听见了,本都走过门卫室了,又折回来,伸头往里瞧了瞧,尿素袋子安安静静缩在角落。

那些东西,要从小苗长起,经春风,过秋霜,变成果实,才配从泥土里拉进家门。这一路跋涉,从展庄到米岭镇,再到城里,颠簸了百十里地。

爸把最好的背来了。

展颜拢了拢衣领,她第一次从贺叔叔身上看到了他的不屑,甚至,都算不上不屑,是不在意,不屑是有一种感情在里头的。不在意没有,连感情都没有,就像有个普普通通的人,从你身边经过,你既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根本没在意,就过去了。

爸一定挑拣了很久,也怀了一路忐忑。

她了解展有庆。

无论怎么样,这袋东西,就扔这里了,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小时候,爸闷头拉着平板车进了场,奶奶妈妈在后头推,那么一大车麦子,高高的,满满的,她坐在石滚子上,一下跳下来,跑过去看麦子,麦子长得穗穗饱满,麦芒刺到手,可她很高兴,因为丰收了。

贺图南跟她坐一班车回来的,两人一路无言,此刻,他见她站门岗那,动也不动,喊了一声:“回家吧。”

展颜走过来,心想,那不是我的家。

“你刚才看什么?”贺图南问她,他有许多话想问她,还没机会。

展颜还穿着他的毛衣,她说:“我回家把毛衣给你。”

“你穿着吧,我看也没大多少。”他完全没意识到她答非所问。

两人进了家门,林美娟正在拖地。

“林阿姨好。”展颜拘谨说。

林美娟浅笑:“洗手准备吃饭吧。”

她从李师傅那,已经得知白天发生的事,可到了家,贺以诚一个字没提。她去煮了粥,正是南瓜粥。

饭菜都准备齐了,贺以诚眼底有些许倦色,他最近比较累,但还是坚持下厨。

展颜见他在厨房,本来是打算要热一热鸡肉,大家一起吃的。

中午在学校,她用饭缸只倒了一点。

那就等明天白天,她自己吃好了。

“颜颜,我听老师说,你考了十八名,非常了不起。”贺以诚开口,展颜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跟班主任通过了电话。

那种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的感觉,猛地袭来。

可她又没道理说点什么,她花的每分钱,都是贺叔叔的。

“老师说,还有进步空间。”展颜看着碗里的粥,忽然怔了下。

“那当然,毕竟镇上教育资源太差了,换个环境,你又肯用功,进步是自然的。”贺以诚把鳜鱼往她眼前挪了挪。

林美娟尝口粥,说:“这次买的南瓜不太好,”她笑看展颜,“不怎么甜,肯定没你们家里种的好,我听说你家里土质好,长什么都很好。”

贺以诚敏锐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看林美娟。

她无事人一样,自顾说完,又去跟儿子说话。

他们宁肯花钱再去买,也不愿吃爸送的,展颜又推翻了之前所想,嘴巴干干的,没吃几口,说:“我吃好了。”

“怎么就吃这么点儿?”贺以诚做了那么多菜,她没吃多少。

展颜说:“我作业很多,先去写作业了。”

“颜颜,你刚进门我见你拎了个保温桶,怎么还从学校往家里带什么了吗?”林美娟眼尖,那保温桶旧旧的,展颜有点藏掖的意思,早送卧室去了。

一时间,大家都看她。

展颜不觉低头:“我爸今天来学校看我了,带的鸡肉,油有点大,鸡太老了,我想你们不一定爱吃就没说。”

贺图南筷子微微一动,他不着痕迹看着贺以诚,他看见了,爸的眼底有深深的厌恶,快要溢出来了,可眼睫轻轻一眨,仿佛那些厌恶坠入深潭,再也寻不着。

短短几秒之间,贺以诚的表情变化,贺图南都懂。

哪个字眼刺痛他了?贺图南也快透不过气了,只是一时无人说话而已,空气却像布了毒,多呼吸一口,都要命。

贺以诚还是好脾气地开口,他温和笑着:“是吗?你爸爸来怎么都没提前知会一声?”

这话里,有怪罪,淡之又淡,他还是笑着。

展颜心口酸得发胀,她不敢再多留,怕一会儿,自己要哭出来。

“我也不知道,贺叔叔,我先去写作业了。”

她飞快走进卧室,把门一关,趴桌子上哭了。

饭厅里,贺以诚让贺图南回自己卧室。

林美娟眼里有几分奚落,嘴上却寻常:“儿子又没说吃饱。”

贺图南却起了身:“我饱了。”

饭厅很快只剩夫妻俩。

“你提这个做什么?”贺以诚敲了下碗。

林美娟吃饭跟贺以诚倒很有夫妻相,都斯斯文文的,她也斯斯文文地说话:

“今天南瓜确实不太好,怎么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贺以诚嗓音平静,但态度是专横的,他这人总是绵里藏针。

林美娟很讲究地擦了擦嘴:“不明白。”

“我们多年夫妻,不必拐弯抹角,今天展有庆来送了东西,我懒得弄家里来,也没人爱吃,你是不是从李师傅那知道了?”贺以诚直言。

林美娟说:“对,我知道了。”

“所以你是想暗示颜颜,她爸爸来过了?”贺以诚眉心已经开始跳火,但他极有风度,不轻易发怒。

林美娟直视他:“我不懂了,她爸爸来送点东西我看挺好的,你怎么不跟人孩子说呢?还是,你觉得展颜爸爸是乡下人,拿的东西上不了台面?”

贺以诚本就心情不佳,此刻,脸上是一分平和也没了,但声音依旧压住了:

“你想说什么?”

林美娟说:“我刚不是说了吗?我觉得,我说得够清楚了。”她一眨不眨看着他,“你不怎么高兴。”

“确实。”

林美娟没想到他这么诚实,她也压着声音:“你不高兴什么呢?”

贺以诚往后一靠,闭了眼,揉起太阳穴,他已经不想说话了。不高兴什么呢?不高兴展有庆心存妄想,居然敢偷偷摸过来;不高兴颜颜今晚只吃了那么点儿饭;不高兴妻子明里暗里的试探,他不高兴的多了去了……

“我呆会就去妈那里,”林美娟深吸口气,说,“你送我过去吧。”

“你打车去,我今天很累。”贺以诚没睁眼。

林美娟眼圈都要红了,她简直有点恨他:“累?我看你到了家忙前忙后搞那么一桌子饭,一点都不累。”

贺以诚慢慢睁开眼,他眸光很深:“你想和我吵架吗?”

“吵架?我跟你吵过架吗?你平心而论,我们这十几年里都没闹过红脸,可是现在呢?你不明不白……”她说不下去了,站起来,拿过沙发上的包,匆匆抓起进门衣架上的薄大衣,换鞋下了楼。

贺以诚坐了那么一会儿,也很快起身,捏着车钥匙跟了出去。

一时间,只剩过道里靠墙站着的贺图南,他静静立在那儿,在一片死寂中,敲了两下展颜的房门。

爸妈的对话,从头到尾都非常克制,他听得一字不落。

展颜在屋里糊了一脸泪,她听见敲门声,擦擦脸,才开了门。

贺图南也不进去,靠她门框:“你来时在门卫室那看什么呢?”

“没什么。”展颜心里空落落的,她没说话的精神。

贺图南冷笑:“撒谎。”

她抬头。

贺图南说:“你爸,是你爸吧?今天在学校门口那个人?他真是你爸?”

展颜同他对视:“是我爸。”

贺图南压根不信,真是她爸,为什么贺以诚会生气?

贺以诚今晚的表现,不但没洗清什么,反而验证了他的猜测。原本,他都想到了,也许,展颜真的有自己的爸爸。

但那样的人,是她爸爸的话,贺图南发现自己也很难高兴。

“你爸来我家送东西,我爸没要,所以你对我爸今天很冷淡,是这样的吧?”贺图南语气不善,他同时很气她是白眼狼,爸对她那么好,她不会感恩的。

他什么都知道了?展颜先是一慌,很快镇定下来:“我知道,你们家……”

“什么我们家?”贺图南不耐烦打断她。

展颜继续道:“就是你们家。”

贺图南冷眼看她:“你说。”

“你们家不缺东西我知道,但那是我爸真心想送你们家吃的,我家离这里很远,我爸背那么重的东西不容易,”展颜说着说着,要哽咽了,“那是我爸挑最好的给你们送来的,最好的那些,我爸我爷都不一定舍得吃,就送你们家了。”

“这叫礼尚往来。”贺图南说,一脸的锱铢必较。

展颜果然没听懂。

贺图南语气里带着讥讽:“你觉得我爸没领情?你不也不领我爸的情?这不就礼尚往来,叫什么?”

展颜被他说哭了。

“我什么时候不领贺叔叔的情了?”

她一点都不想跟贺图南讲话,说不通,她把他推出去,关了门,窸窸窣窣快速脱掉毛衣,再开门时,没想到贺图南还在门口站着,她把毛衣怼到他胸前:

“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