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总,你也在家的呀,”宋笑撩了下头发,“我还以为,你这么个大忙人假期要忙的,你看,真不巧,我家里电视坏了,孩子又想看阅兵。”

宋如书脸皮紧绷,她快臊死了,她不想来的,电视坏了,看不了阅兵固然遗憾,可为什么要来贺图南家里看?谁不知道贺图南家里非常有钱,他会看扁她的,会以为她和那些同学一样,都喜欢上赶着粘他。

尤其是,妈妈跟贺叔叔说话的样子。

这让宋如书特别尴尬。

沙发上,本来懒散坐着的贺图南,蓦地抬头,宋如书已经看到他了,四目相对,他那个表情,是突如其来紧张之下的冷淡。

就这么一眼,宋如书觉得很泄气。

门都开了,母女俩自然被请进来。

宋如书看到展颜时,明显愣了愣。

“我堂妹。”贺图南抢在贺以诚之前,算是用这句话,跟宋如书打了个招呼,“爸,宋如书现在还跟我一个班。”

展颜看了贺图南一眼,站起来,说句“阿姨好。”

她对宋笑,不陌生了。这人一来,那个笑声,香气,就开始不停地吸吮着人。可宋笑带来的女孩子,个头不高,脸黑黑的,皮肤不大平整,像满目疮痍的火后遗址。

她对宋如书笑笑。

宋如书笑不出来,她笑难看,门牙太长,她这么近地面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觉得自惭形秽。

贺以诚听到贺图南这么说,也就顺着他的话,微笑说:“是吗?那真不错,你们还是同学。”

宋如书僵笑,有点迷惑地看了看贺图南和展颜,贺图南比了个手势,问她:“喝点什么吗?”

“谢谢,我不渴。”她一点都不想坐下来,文章里有种写法,叫对比,她不想跟展颜对比着坐,这太残忍。

贺图南却给她拿了罐健力宝,放在茶几上。

三个少年人,一时间,都没了话说。

宋笑跟贺以诚说话时,眼波总是脉脉的,阳光照着,涟漪不断。她毫无顾忌地笑,媚媚的,指着电视里的武器像个小孩子一样请教贺以诚:

“这是什么?用来干嘛的?”

贺以诚告诉她武器的名称、用途。

“那可真厉害,贺总你怎么什么都懂的?”她崇拜地看着贺以诚。

宋如书脸要滴血,她噌地下站起:“妈,我不想看了,没什么好看的了,”说着,艰难看向贺以诚,“贺叔叔,打扰了,我以为阅兵多好看呢,介绍武器什么的我不太感兴趣,我们先回家了。”

她说完,急忙朝门口走,宋笑也不生气,笑盈盈起来,说:“我真是闹不懂如书了,电视坏了她不高兴,现在能看了又不想看。”

贺以诚说:“小孩子都是这样,一会儿一个主意。”

“妈!”宋如书的声音里,有哀求,也有催促。

贺图南却跟着到门口送客,等人走了,贺以诚深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阅兵结束时,无数个气球冲向蓝天,展颜不知道爸和爷爷有没有看阅兵,这样的时刻,爷爷准会把烟袋往脚前头一磕,咂摸着嘴儿说:

“新中国好啊,往年过的日子,不叫日子。”

然后开始讲小鬼子当年是怎么进的米岭镇,战士们死在山沟里,老百姓偷偷把他们埋了,奶奶这时要骂:

“得了,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天天说,有那个劲儿,你咋不去给我薅草去?”

爷爷就像被惊到的知了猴猛得闭嘴,等奶奶一走,又开始呱啦。

她想起爷爷,脸上又有了点笑。

再回神时,贺叔叔已经进厨房了,她过去搭把手,贺以诚笑:“看你哥哥懒的,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去,你找他择豆角,看他会不会?”

没想到,贺图南已经靠在了门边:“有什么难的?”

两人就坐在客厅择豆角,展颜手底娴熟,脸上忽弹了半截豆角,一抬头,对上贺图南的眼:

“我会跟宋如书说的。”

展颜脖子上露出截细细的金绳,下头坠着那是贺以诚给她买的小碧佛,沉甸甸的一块。

她不想要,可贺叔叔说,戴着小佛能给妈超度,她不信这话,但还是戴上了。

“说什么?”她问。

贺图南眼睛看着金绳,说:“不让她乱讲。”

“讲什么?”

“你是……”贺图南想骂她是猪。

展颜却垂眸说:“我知道了。”她说着话,雪白的脖颈那金绳就一闪一闪的,像打铁花。贺图南被雪白映着眼,他突然伸了手,轻轻那么一勾,小碧佛露出来,掂在掌心,上头有热热的体温。

“学校不让女生戴首饰。”

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

展颜因为他刚才那个动作,身体倾着,碧佛还在贺图南手里掂量着,她的脸,就差那么一截就能触碰到,可那一截,却是天堑。

“我戴几天,等十一开学就不戴了。”她说着,觉得离贺图南太近,莫名有些不适,往后掣了掣。

这一掣,贺图南才顺势松开手。

展颜无声看着他,那神气,分明是疑心他干嘛不用嘴说,非得突然动手。

贺图南掐着豆角头,说:“我以为,爸爸给你买的金佛。”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展颜立刻想起孙晚秋的话,玉米脱粒脱得再干净,也不是金子。她们从小到大,没见过什么金子,奶奶耳垂上坠的倒说是金耳环,发了乌,半点灿光也没有。

贺图南担心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金子。

“这个我不要,我现在戴,是不想伤贺叔叔的好意,等我走了,东西会留下的。”展颜很清白地说道,她是这么想的,就这么说。

这话听得贺图南一阵滞闷,他沉默了下,说:“走?那你来干什么?”

这语气,十分不友好了。

厨房里贺以诚开始煎鱼,噼里啪啦一阵响。

展颜被那声音惊了下,她不占理,甚至,她自己也想不通贺叔叔怎么对她这么好,好的一点缝隙不留,风吹不进,那也会闷着人的。

“我奶奶不让我念书了,我爸不当家,我要是想念书就得跟贺叔叔来城里。”

她眸光垂下,继续说,“你放心好了。”

他要是了解她,就会知道,她不会占人便宜,更不会觊觎不该自己的东西。

贺图南本来听得眉头拧着,反问说:“我放心什么?”

“你知道。”展颜把最后几根豆角快速择了,放到盆里,两人无声对视片刻,贺图南说,“那我还真不知道。”

见展颜不说话了,要走,他又问她:“你上次问老徐那个事,是要干嘛?”

展颜端着盆,都已经站起来了,她眼睛朝下看着贺图南:“我还是跟贺叔叔说说。”

“你贺叔叔每天那么忙,哪有功夫管你那么多闲事?”

这话他说得心虚,贺以诚就是管展颜的事情闲工夫多,她军训而已,也要来拍照,以后,她但凡能念个大学,贺以诚可能会放一夜鞭炮,如果市里允许。

推拉门猛地一开,贺以诚从里头探出半个身体,问:“菜择好了吗?”

贺图南立刻收回目光,也不再说话。

饭桌上,展颜真跟贺以诚说了,她想给同学寄点资料,一中这边的讲义多,老师们挑的教辅也好。

贺以诚自然答应:“孙晚秋是吧?挺好的名字,还想给谁寄?”

就这样,当天下午,贺以诚就把这事给她办妥了,展颜又有点后悔,自己花钱不说,还拿贺叔叔的钱去帮别人,这种慷慨,太虚伪了。

晚上,贺以诚推门进了贺图南的房间,直截了当:“你今天,在你同学跟前说颜颜是堂妹,怎么想的?”

贺图南太阳穴突突的,他说:“宋阿姨的情况,我听妈跟你聊过。”

宋笑说白了,就是那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包的二奶,林美娟不会说这么粗鄙的话,点到为止的几句,贺图南无意间就听明白了。

“我怕同学误会,颜颜是跟她一样。”贺图南说这话时,心头像滚了一遍沸水,烫得人想跳脚,他克制着,拼尽全力,那些日日夜夜在他脑子里淌过的想法,像汹涌的江潮,稍一松懈,就会倾泻而出。

贺以诚的眸光凛过秋色,好像,他诧异于儿子的早熟。

“什么叫颜颜跟她一样?”

贺图南说:“宋如书姓宋,不跟她爸的姓,而且宋阿姨跟她爸也不是夫妻关系。”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说了,妈有一次跟你闲聊,我听见了。”

贺以诚不记得林美娟说这么直白过,这小子……他真是小看现在的少年人,什么都懂。

贺图南眼底着了火,他试探着父亲,又希望贺以诚没领会到,心里惴惴的,却并不是怕贺以诚。

“你能这么护着颜颜,我很高兴。”贺以诚轻咳一声,“颜颜比刚来时,开朗了些,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把她当妹妹一样护着。”

贺图南心情大坏,有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却到底没问。

他给宋如书打电话,是隔了几天的事。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你到附近的博士书店等我。”贺图南约了宋如书,这令宋如书意外,又惊喜。

果然,他人在书店,宋如书穿了件红色薄毛衣,贺图南见了,想起展颜的那件衣服来,一团红影,可宋如书脸怎么这么黑呢?衬着红毛衣,倒像风沙里的落日,昏昏的,暗暗的。

“什么事?”宋如书跟贺图南说话,永远一板一眼,贺图南总觉得她其实也很亲切,确切说,宋如书像小学课本的插图——□□。

倒不是容貌,而是那种很坚定,很刚正的气质。

“其实,展颜是我们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寄居我家,在一中念书。我们这个亲戚,过得不是很好,”贺图南神色很沉重,“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那种心理,总之你别在学校说我跟展颜的关系,我们在学校就当不认识的。”

宋如书听得将信将疑,她本来要信的,可那天,妈妈回到家就说:“什么堂妹,你同学傻傻的,他爸爸当然不能告诉他,这其实就是你妹妹。”

宋如书听妈旁若无人说着别人,她一阵羞耻,那是不是有一天,人家也要对谁指着自己说句:“真傻,这其实就是你妹妹。”

她看着贺图南,心里忽然涌出更强烈的感情来,她跟贺图南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见光,她不能见光。爸爸的另一个家里,也许有个贺图南,也许有个姐姐,谁知道呢?

宋如书觉得,她和贺图南拥有了同样性质的秘密,所以,她不想戳破他,也愿意维护他的自尊。

“你是不是怕我在学校里说什么?不会的,我才没那么三八。”

贺图南微笑点头:“谢谢,我也知道瞒不了你,毕竟我们住一个小区。”

“你可以相信我。”宋如书忽然红了脸,可她黑,只有自己知道。

贺图南依旧微笑点头。

十一假一过,一天比一天凉,等到期中考试,已经穿厚外套了。

展颜不怕热,有些怕冷。期中考试单人单桌,那么多科目考下来,脚就凉掉了。

出成绩时,她在班里考了第十八名。

已经是阳历十一月下旬,下着雨,她哆哆嗦嗦把电话卡插进学校的电话机里,拨了家里的号码。

这回,是展有庆接的。

“爸,我期中考试了。”她听到他声音,眼睛想流泪。

那头,展有庆“哦”了声,说:“考得咋样?”

“班里十八名,比我入学时成绩好。”展颜手指迅速揩了下脸。

展有庆不知说什么,他就说“好”,有那么一会儿,父女俩,空耗着话费,展颜觉得这样不行,就问:“爷爷呢?”

“在西屋呢。”展有庆咽咽唾沫,像是想了半天才找出点事说,“颜颜,你爷他喂的芦花鸡可肥了。”

展颜破涕为笑,好像,她一下就原谅了爸,他是爸爸呀。

“芝麻也磨了油。”

“嗯。”

“南瓜切片我晒了一院子,冬天炖肉吃。”

“嗯。”

又是沉默,展有庆说,“颜颜,不耽误你学习了,去学习吧。”

“好。”她想说,你注意身体,让爷爷奶奶都注意身体,可说完好字,却迅速把电话挂了。

她走在校园里,人很少,都在教室呆着,展颜淋着雨,抖个不停,一想到自己考了十八名,又想笑,又想哭,她没辜负任何人,她对得起任何人。

贺图南从学校外头回来,远远的,趁着路灯昏黄的光,看见展颜一个人,慢吞吞在细雨中走着。

他几步跑过去,把伞塞她手里。

“怎么连伞都不打?”

展颜牙齿打战:“我考了十八名。”

贺图南“哦”了声,说:“很激动?”

展颜又说:“我考了十八名。”

他看着她的脸,鼻子,眉毛,眼睛,都湿漉漉的。

贺图南余光往周围瞥了瞥,说:“你想表达什么?”

展颜就哭了:“我想跟我妈说,我考了十八名,可我没她的电话号码……”

她抖索得像只鸟,贺图南看见她流眼泪了,他滞涩了下,伸出衣袖蹭她的脸,低声说:“你别哭啊。”他一开口,气息就拂到了她的脸上,温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