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娟知道展颜要来,她应该起个疑心,这事儿,是大学好友宋笑提醒的,宋笑这么提醒她,无非是参照自己:明明很漂亮的一人,非要在年轻时跟一个当她爸都嫌大的人在一起,无名无分,生了个女儿,日子就这么过着,女儿随她姓,叫宋如书,跟贺图南同校。

本来,两人交情一般,自从搬到同一小区,宋笑很主动,她毕竟每日无所事事,随时可登门拜访。贺以诚暗示过林美娟,少和宋笑来往,他是男人,一眼看出宋笑这人骚得若即若离,他的妻子,则是个家教良好,本性单纯的女人。

他带展颜回来时,宋笑脱了鞋正窝在他家沙发里咯咯笑,像只愚蠢的母鸡,旁边,坐着尽地主之谊的林美娟,他知道,她是那种心里不耐烦也不会流露半分,总不好叫对方丢面子的人。

除了书包,其他东西都是贺以诚弄进来的,展颜本以为进城要住寄宿学校,当得知要住贺叔叔家里,一下拘谨起来,她有那么一瞬,非常后悔,后悔赌气来了,她应该跟贺叔叔说清楚,自己并不急着来城里。

现在一切都晚了,那么久的路途,风景渐变,直到最后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恐惧就像细小的火苗,在微微地动。

屋里清凉的气息,直往身上扑。

可她的书包,她背了一路,后背微湿,好像是把整个家乡都给背出来了,又沉又旧。

“颜颜,不用换鞋了,进来。”贺以诚看到展颜面对新拖鞋刹那间的表情,果断放弃,手很自然地搭在她肩头,顺势轻带了一把。

“这是你林阿姨,”他指着林美娟,展颜腼腆抬眼,看到一个面容清秀,很端庄的女人,她冲人鞠躬,“林阿姨好。”

宋笑噗嗤乐了。

展颜这才看见她,很好看的一个人,是展颜从没见过的,她不知道,女的还能这样,娇滴滴的,甜蜜蜜的,像过来蹭你腿又懒洋洋走开的猫咪。

她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笑,静静的,又看过去一眼。

“宋笑,你看,家里来客人了,我就不留你在这聊了,改天吧。”林美娟站起来,走到展颜身旁,摸摸她的头,“你就是颜颜啊?坐车肯定累了吧,来,坐下吃点水果。”

话说完,展颜还没坐下,宋笑起来了,她一动,满屋子玫瑰香水味道也跟着动,肆虐攻占嗅觉,展颜莫名觉得有些害怕,那种对成熟的,妖娆的,像咬一口汁液就要溅出来的未知世界的害怕。

“贺总真是大善人呀。”宋笑凤眼如丝,白腻的手,蜻蜓点水地拍了下贺以诚的肩膀,她扭着腰,袅袅地走了。

贺以诚本想说点什么,碍于展颜在,只是意味深长看了眼林美娟,做妻子的,意会了,可不知怎的,林美娟倒觉得,她没那么不喜欢宋笑,相反,两人在聊天中,她羡慕宋笑又粗鄙又放肆的那个劲儿。

“颜颜,想吃点什么?”贺以诚准备亲自下厨。

展颜又站起来:“贺叔叔,我吃什么都行。”

贺以诚笑笑,看向林美娟:“你带孩子熟悉熟悉家里。”

这里是陌生的,陌生的地板,陌生的窗帘,还有,展颜从没见过的卫生间,林美娟微笑着教她怎么用马桶:

“这个房间,本来是你图南哥哥的。”

她很委婉的语气。

这间房朝阳,有个小阳台可以晾晒衣服,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展颜听出话里的那层意思,说:“还让图南哥哥住这儿吧,我住哪儿都行。”

“没事儿,你是女孩子,住这儿更好点儿。”林美娟脸上始终有淡淡笑意,她打量着她,娇嫩的脸,美丽的眼睛,即使留着一头糟糕凌乱的短发,也被人自动忽略。

马桶是新奇的,能升降的晾衣杆也是新奇的。

**的被褥是新的,书桌上整齐摆放着各类书籍,地板上,则一尘不染,连根头发都没有,展颜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房子。

妈也爱收拾,可家里怎么都干净不了,奶奶养的鸡,动不动就溜达到堂屋去了,留一泡热乎乎的屎。

这样的房间,明亮,洁净,还有书桌,她再也不用趴那张又得用来吃饭又得用来放杂物的黑木桌写作业了。

也许,天堂就长这个样子。

林美娟去厨房帮忙了,留她一人熟悉环境。

展颜情不自禁摸了摸书桌,昂起头,认真地读出上面每一本书的名字,有她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直到她的目光停在一本叫《活着》的书上。

她踮起脚,抽出《活着》,这是一九九八年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书。

展颜随意翻了翻,有句话,跳进眼里:“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没头没尾的,她也不知道这书前情是什么,后续又讲什么,就这么一句话,一下就激出了眼泪。

妈病时,给她织手套,说颜颜,我也不求什么,只想着以后每年都能给你织点什么就好了。

她哭了,却又快速把眼泪一揩,余光察觉到什么,扭头一看,原来是贺叔叔站门口,他就这么看着她,等她瞧过来,笑着说:“客厅有电视,中考结束应该放松放松,劳逸结合,学好也得玩儿好。”

展颜知道贺叔叔看见自己哭了,可他什么都没说。

她挤出点儿笑,放下书,跟着贺以诚到了客厅。

刚坐下,这时,门突然开了,一股热气被带进来,好像盛夏跌到客厅,非常突然。

是贺图南。

一到周末,他就跑得找不见人,今天大清早出的门,在体育馆打了球,弄一身汗回来。

展颜觉得该打招呼,站了起来。

客厅里,正放新闻,偌大的沙发前,就展颜一个人。贺图南看见她了,也知道她要来,他脸红着,头发全湿了,一双浓眉剑拔弩张地横在眼睛上头。

他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走到冰箱前,拿出罐可乐,咕咚咕咚几下喝完,随后,就钻进了卧室,再不出来。

展颜见他行云流水般完成着一切,像没看到她,她又缓缓坐下了。

他不愿意搭理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好。

直到吃饭时,贺图南才再露面,他洗了澡,换了衣服,长胳膊长腿,因为打球的缘故,身上有薄薄的肌肉,是那种少年特有的清瘦的结实。

“怎么回来都没点儿动静?”林美娟笑着问他,“刚我跟你爸在厨房忙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图南往餐桌前一坐:“有一会儿了,知道你们在忙,”他瞥眼正往厨房走的展颜,“我爸下厨?”

这是稀罕事。

“贺叔叔,我给端出去吧?”展颜进了厨房,抽油烟机还在响,她愣了愣,不知那个机器是干嘛的,就在灶台上方。

厨房也是干干净净的。

油烟味儿也很小,不像家里,油腻腻的,妈总得拿铁丝球使劲刮油。

“不用,你林阿姨端就好了。”贺以诚让她出去,展颜不动,有点儿为难的样子,“贺叔叔,您让我干点活儿吧。”

贺以诚一怔,随即笑了:“那好,你端吧。”

菜很丰盛,椒盐排骨,蜜汁鸡腿,生蚝鲍鱼粉丝,清蒸鲈鱼,虾仁炒蛋,还有猪肚汤,天知道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些东西,展颜一样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原来,食物的种类是这样多,颜色也是这样多。

贺图南像个少爷一样,动都不动,看着展颜进进出出,林美娟盛了四碗米饭,最大的一碗,放在了儿子眼前。

在家里,吃过最好的也就是土豆炖排骨了,展颜第一次知道排骨可以单独做,只有排骨,没有配菜,真是个稀奇又浪费的事儿。

她等贺以诚也坐了,自己才坐,等人都拿起了筷子,自己才拿,贺以诚见她也未免太会察言观色,心里一阵不痛快,说:“来,颜颜,想吃什么吃什么,尝尝贺叔叔的手艺。”

林美娟也往她碗里夹菜。

这是展颜在贺家吃的第一顿饭,她只吃眼前的,夹盘子最边上的,也不说话,贺以诚看她吃得拘谨,只能想,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

倒是贺图南,大刀阔斧地把菜往碗里夹,贺以诚清咳一声,给了他一记眼神。

贺图南顿了顿,起身拿起展颜跟前的碗,给她盛汤,他在伪装方面,无师自通,眼睛里漾出点笑意,说:

“颜颜,尝尝汤。”

他脸上的红潮退了,皮肤是白的,笑起来双眼皮飞褶很深,这么一开口,很像个温柔体贴的哥哥。

展颜心里一下乱糟糟的,觉得这人奇怪,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她伸手接碗,冲他笑笑。

她笑的时候,眼睛像一潭清水被风吹皱了涟漪,贺图南不知怎的,留意到她微微嘟起的嘴唇,莫名让人联想起什么草莓蛋糕,又香又甜。

他松开手,两人指尖轻轻相触,不过一秒,旋即错开。

贺图南吃完饭,又去冲了澡。

“你没事老洗澡做什么?”贺以诚见他湿漉漉的,随口说了句,很快,转移话题,“假期我打算送颜颜去补补英语,要是哪天我忙,你坐公交带她去,还有,她有什么不会的请教你,你要有点耐心,别整天只想着跑外面撒野。”

“怎么不让妈带着去?”贺图南拿毛巾揉着脑袋,漫不经心问。

“你妈假期出门旅游成习惯了,我不麻烦她。”

贺图南若有所思看看他,应了下来:“知道了。”

话说着,贺以诚手机响了,钢材公司有事,他急着出门,交代几句,才离开。

林美娟饭后要休息,家里又静下来,这中间,贺以诚的一个女下属张阿姨过来送了两口袋东西。

贺图南没有打扰林美娟,他拎着袋子,往沙发上一坐,瞥了两眼发现是衣服之类的。

很显然,是女生的衣服。

鬼使神差的,他想看看,有连衣裙,有短袖,有发箍,末了,一件少女文胸突然滑出来。

天蓝色,柔软的。

他忽然就觉得嘴里像含了颗橄榄,融化在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