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路被狐狸拖着往我住的那间屋子方向跑,他安静得有点小心的样子让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找不到机会开口。
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小心的样子,正如从来没见过他那张脸脸『色』有那么难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衣服和头发都湿透结了层薄冰的关系,他的脸看上去隐隐有点发青,真不知道在张瘸子的事发生之后,他到底跑去哪里又做了些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而他这会儿为什么会偏巧出现在爷爷的屋子里,他又想在爷爷的棺材周围找什么。
满肚子的疑问,随着狐狸的出现转眼又变得更多了些,我脑子『乱』得整个人心神不定地紧张。不知怎的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狐狸就在我身边,可我总觉得他离得我很远,夜『色』里他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一个人朝前走似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情绪很坏。
进屋后狐狸一个人自顾着上了楼。
屋里很黑,没了外头雪地的反光,几乎是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暗,狐狸忘了人在这样的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楚路,依旧用之前的速度朝前走,我跟不上他,所以到了楼梯口,我干脆在屋子里那片浓重的黑暗里停下脚步。
看着他一路噔噔噔往上跑,连跑几步发觉我并没跟过去,于是停下来低头看了看我:“怎么了,快来。”
“为什么。”总算捉到了开口的机会,我问。
狐狸弯下腰。
这会儿眼睛已经开始适应黑暗里的光线,籍着窗外渗进来隐约一些淡淡的光,我看到他朝我挑了挑眉:“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说要回去。”
听我这么问,狐狸没有回答。只是抱肩看着我,而那一瞬他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些什么,虽然短短瞬间那感觉就从他眼底消失,只剩下两点绿幽幽的平静,一如既往让他一张脸看上去似笑非笑地安静。
我忽然觉得心有点慌,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
以至那些原本在肚子里憋了半天的话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起头,僵在原地沉默了半天,我听见狐狸轻轻一笑:“回去再说好不好。”话音落,抬手朝我招了招,他一转身径自上了楼。
我依旧在楼梯口站着。
一直僵持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我才不得不跟了上去。几步来到二楼,眼见他伸手把我的房间门推开,我提高嗓子道:“狐狸,你到底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我。”
他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向我,片刻眨巴了下眼,他笑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
又来了……他又来了……
总是在我试图正经和他谈点问题的时候就拿这一套来搪塞我,是嫌我太笨懒得跟我多废话,还是认为我根本就没有去了解的必要?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二叔那边的事,爷爷这里的问题……很多原本以为了解了的东西,在今天一夜间才发觉自己根本就一无所知,我很困『惑』,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睛似乎不再能正确传递给我一些对我来说应该是相当重要的讯息。
而狐狸不是也感觉到了么,否则他为什么要急着带我离开,是不是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到不对了,而那之前是我甚至他都没有发觉到的。
那些东西会是什么……
“铛!”
那么沉默着同他僵持着的时候,墙上的钟突然敲了一下。
凌晨四点半。
我看到狐狸身后多出了道身影。
苍白『色』的脸被头发遮去了大半边,一件大红棉袄在夜『色』里几乎被染成了绛紫『色』,那么无声无息间突然出现在那片空落落的黑暗里,惊得我心脏猛地一紧。
是谁?!
闪念间条件反『射』地朝后一退,指住那方向正想出声提醒狐狸,那身影听见动静朝前走了一步,没等我开口,对着我的方向缓缓抬起头:“宝珠,回来睡了?”
“二……二婶?”
站在狐狸背后的身影是我二婶。
似乎在地上找着什么,和我匆匆打了声招呼之后她随即又低下了头,一边把身上那件大红棉袄收了收紧,一边端着手里的蜡烛贴着墙朝前慢慢地走。蜡烛可能是刚被风给吹熄的,走廊的窗开着,风很大,在过道里吹得人一阵阵发寒。不过她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些,甚至没感觉到自己手里的蜡烛熄没熄,只是弯着腰在墙角边仔仔细细地看,一边时不时地把被风吹落到额头的发丝朝后掠。
才想起来,其实这件衣服吃晚饭时就看二婶她穿了的。
大过年的又连着碰上那么多的事,今晚吃年夜饭的时候,家里几个女人都商量好了似的穿得红红绿绿,也许是想借着这样热闹的颜『色』来冲喜吧。一屋子都是这样深深浅浅的颜『色』,所以一起吃饭的时候,也就没特别留意,也所以在会儿乍一看到二婶这身衣服,把我给吓得不轻。
我差点把她当成了那天晚上那个没有五官的女人……
“二婶,你在找什么?”片刻见她慢吞吞从我们边上走了过去,我忍不住问。
“钥匙。”说着话人已经来到了楼梯口,蹲下身在周围一阵『摸』索,她轻轻叹了口气:“六丫说就掉在这里的……怎么没有呢……没有钥匙我怎么进去……”
“什么地方的钥匙?”
“你爷爷那屋的钥匙……”
爷爷屋子的钥匙?
一听这话我不由得愣了愣。爷爷那屋的客堂门一直都是开着的,要什么钥匙:“二婶,爷爷那里门没锁。”
“没锁?”本已下楼的步子停了停,二婶回头看看我:“瞎说,你爷爷病了以后就老疑神疑鬼的,不锁门晚上会睡不着觉,怎么可能没锁。”
“真的没锁,我刚进去过。”脱口而出这句话,话音刚落,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正琢磨着到底哪里不对,二婶的目光从我脸上转到了我边上的狐狸身上,忽闪了一下,轻轻道:“小离,你这是……”
就那么短短几句话的工夫,狐狸已经从我房间里转了一圈出来,一手拿着他的包,一手拉着我的行李箱。
见我二婶问,他笑了笑:“婶婶,我们要回去了。”
“回去?现在?”
“没有,我们……”一见婶婶眼里狐疑的目光,我忙开口否定。可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狐狸一步上前把我挡在了身后,然后回头朝我轻扫了一眼。
嘴里依旧是对婶婶说着话:“婶婶,打扰好些天了,这几天宝珠有点水土不服,看着好象越来越重了,所以我想趁早把她带回去。”
“水土不服?”重新上楼,二婶朝我走了过来:“宝珠,你哪里不舒服?”
我看看她,再看了看狐狸。
一时吃不准狐狸看向我的那种奇怪神『色』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干脆闭口不答。耳边听见狐狸又道:“拉肚子有三四天了,再下去我怕会出什么问题。”
真是够拙劣的谎言。
“噢……你二叔这里有头孢,要不然先吃吃看?”而二婶婶居然还信了。
“没用的二婶,已经吃过了,不管事儿。”
“这样啊……”犹豫了一下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这时狐狸忽然丢下包朝她身边靠了靠:
“婶婶,”伸手在她那根蜡烛上轻轻一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二婶手里的蜡烛倏的下突然就亮了。一瞬间映亮了半条走廊,映出狐狸那双弯弯的笑眼,在这突然而来的光亮中有点妖娆得有点异样:“您先找钥匙吧,别管我们了。”
“钥匙……噢……对,钥匙!我要找钥匙去开门,”似乎被狐狸一句话给提醒到了,不再管我们是不是要走,二婶转身就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在台阶的每个角落里仔细看着,嘴里自言自语:“庚生他疯了,快快……我得快点找到钥匙去把老爷子请出来……快快……”
“二婶……”一瞬间想起了之前的话问题在哪里——爷爷不是已经去世了么……二婶她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为什么明明已经是一个死去很久的人,不论叔叔婶婶还是姑姑们,他们在我面前都要装作他还活着的样子?
坦白对我说会有什么问题么?我实在想不出来他们对我有任何隐瞒爷爷已去世这个事实的必要。
不过这当口也来不及更多去考虑这个问题了,直觉二婶这会儿的行为有点不对劲,我几步跟过去想把她叫住。
刚追到楼梯口,肩膀却被狐狸给一把扯住了,我愣了一下转回头:“狐狸?”
“我们回家。”对我丢下这几个字,狐狸目不转睛望着二婶的背影。
出门,天已经蒙蒙亮了,风卷着雪吹得院子里一片雾气腾腾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经过二叔家门口时,也没有听见里面有任何动静。
走到客堂窗户边时我忍不住朝那方向看了看,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而像是看透了我心思,狐狸伸手把他手里的包朝我脖子上一套,然后不由分说把我往大门口拖。
“狐狸……真的不打声招呼就走吗……”眼看着离门越来越近,我的脚步不由自主沉了起来。
“刚才不是已经和你婶婶打过招呼了。”
“铘呢?你不管他了?他还在二叔那里呢。”
“你能不能先管好你自己。”
“你……”突然觉得他今天执拗得有点不近人情。和这一屋子的人一样,感觉怪怪的。可到底怪在哪里,我一时又说不上来,只能压低了声音同他匆匆交涉:“狐狸,你听我说,这个家里不太对劲。我们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
短短几天出了那么多的大事,很多事都还没弄明白,很多问题也都还没解决,这种状况下,我怎么可以就这么一声不响管自己离开?
不过确实可以感觉得到也许真有什么很大的问题存在于这个地方,因为就连我也看出来了,抛开堂哥和爷爷的事不谈,我叔叔婶婶他们看似正常但和一些东西一摆到一起就觉出不正常来的言行,那是相当异常的。而这一切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为什么爷爷明明去世了,所有人要试图让我感觉不到这一点?狐狸知道是什么原因么?否则为什么要急着带我离开。可为什么他又不肯把原因坦白告诉我好让我离开得明明白白,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可这样叫我怎么能走得心安理得。
毕竟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
而显然,狐狸是根本想不到那么多的,对他来说,只有该做的,不该做的。所以虽然平时懒懒散散『迷』了糊涂,认准了一条路,却也难以把他拗回来。这就是妖怪。
可是就算把那些都撇开不管,难道狐狸他忘了我们目前还摆着个很现实的问题吗。
几天前村外的公里就被坍塌下来的山石给封锁了,他要带我回去,怎么回去?飞?
这问题在我肚子里盘垣了很久,但我始终没对他说,他喜欢什么事都瞒着我不是么,那就让我看看他面对功亏一篑时到底会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好了。
快到大门口,狐狸的脚步忽然顿了顿。
循着他的目光朝前看,我看到前面雾气薄一点的地方影影绰绰站着不少的人影,再近些,原来是二叔他们。
聚集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们背对着我们站在大门前,身后地上躺着四块木板,重新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包住了里面僵挺得在风里微微有些摇晃的尸体。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疑『惑』间又朝他们走近了几步。听见声音二叔回过头,看到我和狐狸的样子怔了怔,朝我们转过身:“宝珠,你们……”
“我们要走了,叔叔。”没等我回答,狐狸先一步开口。一边仍旧拖着我朝前走,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现在?可是路还封着呢。”
一语把我原本藏着的话给说了出来,下意识抬头看看狐狸,而狐狸的脸上依旧是微微的笑:“不碍事,我们去看看,一天没下雪了也许路已经通了,如果还封着我们就回来。”
看样子我估计错了,狐狸这精怪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问题,只是这说法也太牵强了些。很显然,山路被封,要打通也不是一天两天不下雪就可以解决的。叫不来城里的专门疏通部门,就是半年不下雪,路还得照常封。
听狐狸那么说,二叔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回头朝身后人看了看,片刻点点头:“那也好。不过小离啊,怎么这么急就走了呢,住在这里不习惯吗?”
“不是的二叔。”见二叔这么说我忙开口:“我是有点水土不服,所以胡离想早点带我回去。”
“这样啊……”一阵风突然卷着雪凭地而起,一时雾似的让人睁不开眼,我听见二叔被风吹得模模糊糊的话音:“那我送你们一程吧……”
“不用了叔叔。”回答的人是狐狸。手在我背上拍了拍示意我跟着他往前走,一路穿过地上那四具尸体来到大门前,狐狸对着挡在门前那几个人笑了笑:“叔叔伯伯,我们走了。”
然后又轻轻推了我一把。
“我们走了。”我低着头开口。
前面人朝边上挪了挪。让出道,耳边再次响起二叔的声音:“宝珠啊,走好。”
“好的二叔……”借着风大的缘故我心虚地没有回头朝他看,只跟着狐狸一味朝前走,边走边补了句:“过阵子我再回来看你们。”
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前,我伸手准备去推门。
却不料就在这时狐狸突然伸手在我面前一挡。
我吃了一惊。还伸着手呆站在原地,就看到狐狸已先一步朝门上推了过去。门开一脚迈出,这一刹那,他整个人突然间木雕似的一滞。
那一下足足停了有几秒钟的时间。
然后一点一点把脚收回来,后退半步,若有所思对着那道门坎看。
我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到底是埋的什么『药』,感觉到周围人有点疑『惑』的目光渐渐闪烁集中到了我们身上,正打算不去理会他这神神道道的样子朝外跨出,还没迈步,却见他反手对我摆了摆。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了回来。
“狐狸……”靠近了,我低低叫了他一声。可他没理会。一个转身面向身后那些人,然后对着他们嘿嘿一声笑。
把人笑得一愣一愣的。不等我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朝他们那里一推:“哦呀……宝珠说她实在很喜欢这里,所以不如多留几天吧。”
哎??他说什么??
我被他这话给我懵住了。
站稳脚步回头瞪着他,而他的目光始终没转到过我的身上。在众人还和我一样呆看着他发愣的时候,他拖着行李箱往回走了过来,边走边拍着衣服上的水渍,自言自语:“既然舍不得这里,不如还是再住几天吧,宝珠。”
感觉到周围人因为他的话而集中到我身上的目光,我呆站着一头雾水。
这什么跟什么……狐狸他到底在琢磨个啥??这一来一去的未免变得也太快了吧……
思忖着一动不动看着他从我身边经过往回走。眼看着越走越远,回过神正准备跟过去问个究竟,却见他手里的行李箱一松,紧跟着身子朝前一个踉跄,整个人软软朝着地上直跌了下去
我大吃一惊:“狐狸?!”
一眼看到他两只耳朵从他浓密的长发里直弹了出来,趁别人还没来得及跑过去看他发生了什么状况,我一个箭步飞奔过去,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将脖子上挂的包遮在了他正逐渐退化回原形的头上。
“宝珠??小离他怎么了??”身后脚步声紧跟着响起,不一会儿已经来到了我身边,所幸这时狐狸的脸又慢慢恢复了过来,在二叔走到我跟前搭住我肩膀的时候他睁开眼,朝我二叔笑了笑:“我……好象感冒了,叔叔。”
“是吗??这……王大夫就在我们家呢,你等等,二叔这就去叫他过来。”
“谢谢叔叔……”
目送叔叔带着几个人匆匆离开,我的手突然被狐狸抓住。
低头看向他,他闭着眼睛轻声道:“扶我起来。”
“你怎么了……”低低问着。周围人陆陆续续靠近,有人过来试图搭把手,被我谢着一一拒绝,然后用力把狐狸从地上拖起。
半个身子压到我的身上,我感觉到狐狸似乎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棉花似的软软在我肩头上搭着,他的嘴凑近我耳朵:“听好了,不要去碰那扇门,去找到铘,没离开这地方之前,你一步也不要离开他身边。”
“狐狸??”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狐狸这句话听得我突然间全身一阵发寒。压着嗓子对他连叫几声试图让他这话说个明白,他却不再啃声了。片刻头无声从我肩膀上耷拉了下来,鼻子朝前慢慢耸起,顶出道雪白的尖。
他在变回原形……
“宝珠,要不要帮忙?”这当口身后又有人朝我们走了过来,步子越来越近,我急得脚下一阵『乱』晃。只感觉到狐狸的身体越来越重,眼看整个头就要彻底失去人形了,我一身冷汗。
正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身边风似的一道身影掠过,我肩膀上忽然一轻。
“我来。”熟悉的话音,随即一把银白『色』的发映入我的眼角。
“铘……”看清楚来的人是谁,我的心一宽。没想到铘会出现在这里。
没来得及对他多说什么,他已经伸手把狐狸整个儿从我身上移了过去,扶到自己的肩头上稳住,侧脸朝我轻扫一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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