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那之后,我几乎一晚上没睡。

回到家时找过铘,他和狐狸就住在我隔壁,可是他房间门锁着,拍门没人应。所以也没办法确认他到底在不家房间里,因为他一贯都是这样的,不论在不在房间总安静得像团空气,在我家也是,虽然就睡在我的房间正上方,可晚上从来听不见他的动静,一点点都没有。大概到了两三点种的时候,我听见对面楼有开门和说话的声音,好象是二叔回来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乡下夜里是格外安静的,躺在**就听见山风吹得窗玻璃扑楞楞的响,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可即便是这样静,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刘小琴那张苍白浮肿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印象那么深刻,深刻得让我无比清醒。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过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脸上和胳臂上麻冷冻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得满屋子都是。不过可冷得够戗,好象和昨天比一下子降了有好几度,虽然外头艳阳高照,可是房间里丝毫感觉不到太阳光那种金灿灿的温度,张嘴能哈出口白气来,冻得人哆哆嗦嗦的。跑到窗口开窗换气的时候才发觉外头下过雪了,一眼望出去白茫茫一片,刮了一夜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铅色的云压着银色的山,墨绿蓬勃的冬青映着缓缓落下的碎雪在风里安静地飘。

隔着层蒸汽弥漫的玻璃,活脱脱一个巨大的盆景。

这样的景色不知道在城里已经有多少年没见着了,那么灿烂的阳光和干净的积雪交织出来的明亮,扑面而来强烈的过年的气息。这才是纯粹过年的感觉么,城里越来越没有过年的感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这些。

满屋子绕着狐狸蒸糕饼的甜香,他在帮婶婶做了过年当供品的糕,早饭也是他做的,婶婶说他天没亮就在灶台前忙乎了,劝也劝不住。

“小离这孩子真是乖。”

“是啊,这么年轻就做得那么好的点心,简直像个大厨师呢。”

“有这么个儿子真是福气啊。”

说着说着房子里的女人们就开始一个劲地夸他了,果然狐狸精还是一如既往的懂得讨人欢心,即使是无意识的。当然,除了对我以外。

不过还真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有人性,主动要求帮婶婶做饭做菜,还包办了年夜饭的筹备。实在是因为狐狸是种很懒的生物,别看他在我家那么勤快地做这做那,一半是被我用房租压的,一半出自在公众面前炫耀自己手艺的癖好。通常除了正常工作外很少见他开小灶,拿他的话来说,优秀的厨师是伟大的艺术家,不是可怜的管家。虽然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不知不觉当着我的大管家。不过狐狸除了点心之外还能做别的东西吗?我有点怀疑,从来在家都是馒头对包子,团子对花卷地对付过来的,实在嘴巴馋了会去买点卤味调剂调剂,这几年我都快忘了热炒是种啥滋味了。所以对于狐狸真的可以帮婶婶搭上什么手,我深表怀疑,虽然目前他是用他高超的点心手艺糊弄了过去。狐狸做的点心是没话说的,因此尽管婶婶嘴上一口一个过意不去,看得出来,她还是很乐意地有他来帮忙。

总得来说,这本来的确是个让人打心底里爽朗出来的一天,特别是经过了昨晚的事情之后。那些安静的景色,那些绕在房子里的甜香,那些进进出出摆着年货的身影。可是我却爽朗不起来,甚至有点郁闷。

话得从今天跟着六姑去爷爷房里看他说起。

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爷爷从几个月前开始就一直都卧病在床。

我们昨天到得晚,所以没能见着他,因为他很早就睡了。今天一早吃完了早饭婶婶他们忙着去采办年货,等他们都走以后六姑领着我去见爷爷,她说老爷子病了以后耳朵就特别敏感,听不得热闹,所以这几天情绪比较坏。只有在家里人都出门去的时候才好一点,这时候去看看他他会比较高兴。

说着话三拐两拐带我到了爷爷住的地方。爷爷住的地方离叔叔婶婶的房子比较远,和十几年前我来时的印象没多大变化,不过跟小时候的记忆相比,感觉小了很多。相当老的一栋房子,一路进去都能闻得见房梁间依附了上百年的霉味,客堂的门敞开着,门窗前几棵和房子一样年老的大树,枝桠间勉强照进几丝阳光,扫在屋里感觉有点苍白。穿堂风一路盘旋,从前门到后门,阴冷阴冷的。

那会儿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不舒服起来,不知道是这屋子太冷还是空得让我有点压抑,就像十几年前第一次进这屋子时的那种感觉。似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和爷爷亲不起来,大概……潜意识地把他和这屋子的空冷联系在了一块儿了吧。

所以虽然六姑让我一个人先坐在客堂里等着,她前脚刚进里屋,我后脚就跟了进去,实在是不喜欢一个人在这间客堂里的感觉。

里屋比客堂暖了很多,大概烧着暖炉,里头弥漫着一股较重的焦碳味。一条走廊面对面四扇门,也不知道姑姑进了哪间。正慢慢一间一间凑着听里头的动静,不一会,最里头一间屋子里传出了一些说话声。

起先是轻轻的,似乎只是六姑一人在说着话,我听见她提到了我的名字。轻手轻脚走过去贴着门仔细听,片刻有条沙哑的声音响起,模糊地说了句什么,在六姑低声应了一句之后不知怎的蓦地拔高,我听见那沙哑的声音用一种愤怒而暴躁的语气低吼:“让她回去!你要我说几遍!让她给我回去!!”

“爸,她大老远过来的,好歹见见吧。”

“不见!让她马上给我回去!!咳咳咳……”随之而来一阵抽气般的干咳。我听见六姑又道:

“爸……瞧您,您不是一直都想见她吗,好容易来一次,您……”

“别说了!让她马上走!”

还在贴着门板仔细听着,房间门吱嘎一声响,六姑的脚步声走了出来。我赶紧退出里屋。进了客堂刚坐定,六姑一推门走了出来,脸上依旧带着惯有的那种淡淡的笑,她朝我招招手:“宝珠,爷爷哮喘又发作了,刚才咳得厉害,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

我点着头跟她一起离开了爷爷的老屋。

一路上依旧和六姑有说有笑的,她对我说爷爷听见我来高兴极了,很想马上见我,可是他咳得太厉害了,以至姑姑担心他一见到我一个激动恐怕会出什么意外。要知道老人家的气管就像纸一样脆弱,虽然见面是件大好事,也轻率不得,不如等爷爷心情平静些了再见也无妨。

我听着她的话,点着头,然后和她一起商定着看样子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的给爷爷拜年的时间。

她不知道我已经听到了他们差不多全部的谈话,爷爷房间的门门板很厚,关得也很严,所以他们一定认为我听不见。可是我却听得很清楚,非常非常的清楚。不知是什么原因,似乎爷爷很不欢迎我的到来,从他对六姑的语气可以听得出来,甚至可以说是憎恶。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很不明白。

于是本来雀跃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到来原来是不被人欢迎的,可是二叔的来信里为什么要说爷爷想我,为什么要邀请我来这个已经十几年没有涉足过的家里过年。

不明白。

“啪!”一撮冰冷的雪块掉在我鼻尖上,在我坐在台阶上对着屋檐挂下的那一串串冰凌发着呆的时候。

忍不住一个激灵。抬头朝上看了看,就看到头顶二楼那扇窗朝外敞开着,靠着窗框坐在窗台,铘低头看着我。面前洋洒的雪让他一张脸看上去有点模糊,隐隐两点暗紫色的光在脸上闪烁,他像只蜷缩在窗台漆黑色的猫。

“在看什么。”见我望向他,他问。

我指了指屋檐。

“冰凌。”伸手一摘,拔下一根来捏在指间:“有什么好看的。”

“觉得有点怀念。”

“为什么。”

“因为小时候冬天经常可以看到的关系吧,说起来,好象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嘴角牵了牵:“那个城市也能冻出冰凌来么。”

“以前也有过和这里一样冷的时候。”

听我这么说,铘没再说话,只转着那根冰凌在手指间把玩,冰凌闪闪硕硕,旋转在他修长的手指里,像团尖锐美丽的花在盛开。

“铘?你冷不冷啊?”这么沉默了半晌,觉得手指有点麻,我隔着手套对它们哈了口热气。

那么冷的天,我全身除了一张脸,能裹的都用带毛的东西裹住了,而他依旧和昨天一样一件衬衣外加一件薄薄的外套。也不知道在那上头这么坐了有多久,雪在他肩膀和腿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他却似乎没一点知觉。

听见我这么问,他摇摇头,一双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嚼着些什么。

忽然想到了昨晚的问题,我又道:“昨晚你是不是去河边了?”

他点头。

“几时回来的?都没听见动静。”

“只是出去转了转,没太久。”

“昨天和婶婶看到你了。”

“是么。”

“还叫过你。”

“没听见。”说着话低头又看了我一眼,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愣了愣。

有点突然的一句话,可似乎又说到了我的心里去。

事实上从爷爷房子出来以后我就开始在琢磨这个问题了,一个不受自己亲爷爷欢迎的孙女,到爷爷家拜访有什么意思。到现在还没办法忘记他和六姑说到我时那种语气,那语气像他房子穿风的客堂间一样让人透骨的冷。

可是心里想归想,到了嘴边,还是改了一下口:“我们才来呢,铘。”

“不被欢迎,住得有意思么。”

淡淡一句话,却仿佛看透了我心思一般。我一呆。

正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铘的头一抬,朝北面看了一眼。这同时那方向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我惊得几乎是从台阶上直跳了起来。

循着声音迅速回头朝那方向看,这时边上一阵脚步声响起,本在里屋坐着的亲戚们全都闻声出来了,一张张脸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回过神和我一样奔出房子朝那里跑过去的时候,一个人影远远从北面那栋不大的小楼里跑了出来,跑的速度极快,一路跌跌撞撞,几乎有点慌不择路的样子。一眼看到我们,她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顾不得爬起来,伸出手对着我们一阵猛挥::“阿宝!!阿宝出事了!!!阿宝出事了!!!!!!”

阿宝是我四姑姑林宝芬。

一听见说她出事,四姑父一把推开挡在他前面的我,朝着那幢楼直冲了过去,几步已经奔进了大门,而就在我们刚刚跟着跑到门口,却见他又以同样的速度从门里退了出来,脸色白得发青,一头撞在紧跟其后的三叔身上,脚一软扑地跪倒在地,一声不吭背过气去。

“根发?根发?”三叔被他的样子吓着了,扶着他的肩连摇几下没把他摇醒,把他交给身后的三婶,他站起身带着众人朝屋子里走去。

我也一块儿跟了进去,就跟在三叔的身后。

一路进去,偌大的客堂间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干净而空**,正中央一张八仙桌上倒是热闹的,热热闹闹摆着七八盆五色斑斓的糖果点心,一排香应该刚被点燃不久,长长的香头上飘飘袅袅几丝青色的烟,用那种清甜的味道填补着房子里空旷的湿气。

记得三叔说过,这幢朝北的小房子本来就不是用来住的房子,二楼是仓库,一楼逢年过节的会用来祭奠老祖宗。

那么阿宝姑姑在哪里?把姑父骇得面无人色的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琢磨着,走在前头的三叔已到了里屋的门前,手抓着帘子把它朝边上撩开,正要往里进,一脚刚迈出,他猛一转身对着我们一声大叫:“女人都别进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连声尖叫在这同时从这屋子里炸开了似的掀起,瞬间恐惧似乎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突然从屋子每个角落蜂拥而出,噗地刺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又将这些被它刺中了的人牢牢定在原地,惊恐得乱了方向。

只连连倒退着,包括跟在他们身后的我。因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那人就是四姑林阿宝。

横躺在里屋的地板上,半个身体露在门口中间,脸朝上,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直直对着天花板。

几寸长一根粗大的冰凌透过她的嘴贯穿而入,她的嘴张得很大,嘴边上的皮都裂开了,暗红色的血透着冰凌的光,折着一闪一闪红宝石似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