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新来的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有点年纪了,五六十岁的样子,个子很高,经过我身边时估摸了一下,大约高出我一个头都不止,所以一下子让本来就不宽敞的空间显得更加狭窄。不过人很瘦,可以用极瘦来形容,颧骨以下除了皮几乎感觉不到肉,以至让两块颧骨看上去特别的突出,特别的尖,低头坐在床铺上的时候,整张脸背光看上去就像一只长着头发的骷髅。

女人却是相当的年轻和好看。

典型南方人的样子,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一眉一梢间都透着股柔软的妩媚,只骨架子稍嫌大了些,轮廓也比较粗,有种女生男相的感觉,所以虽然整个人端得秀丽精致,却不是媚,而似魅。

尤其好看的是她一把长发。

水似的又黑又亮,垂在肩膀两边像匹上好的绸缎,时不时阳光从上边扫过,会流出道柔滑的暗金。只不知是不是身上所有营养都给了这把头发,她的脸相对的白得跟瓷片似的,没有一点血色,而且隐约从皮肤里透出股淡淡的青气来,看上去血气很不足。人也始终是没精神的,从进门开始到火车出城,始终垂着头静静坐在男人身边,不声不响,也不见有别的什么动作。

出郊外,火车的速度开始一路往上飚升。

不再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车厢的晃动,连那些滚轴声也从最初的凌乱变成了有规律的卡嗒声,一时车厢里变得异样的沉闷和压抑。那两人显然是不太爱说话的,从进来开始就没听到他们交谈过一句,只是把两只小行李袋塞在了床底下,然后默默坐着无语。

我把行李包替换了枕头枕在我背后,靠窗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外头飞驰而过的风景。半晌闻到什么味道在空气里渐渐糜烂开来,像是有东西腐烂了似的。回头看看,原来是男人脱了鞋和我一样靠到了窗台边。一双袜子不知道多久没洗了,黑黄黑黄的冒着一层油光,他把那两只脚就这么搁在那女人的大腿上,而那女人依旧和刚才一样低头坐着,一动不动。

我忍不住朝他斜了几眼。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总之他是完全没有理会。伸手拿起我刚才放在茶几上的杂志翻了起来,边翻边两只脚来回蹭着,于是空气里那股腐烂似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

我只能把目光再次转向车窗外。

差不多刻把钟的样子,车窗外开始被大片大片的农田所充斥。

夏天的田野颜色是比较丰富的,一道深绿一道浅绿,时不时会夹杂着一些被太阳晒得有点耀眼的金。这种时候就很有种想把车窗整个儿打开的冲动,尤其是处在我目前这样一种状况里。可惜软卧的车窗似乎是固定住的,找了半天没找到开窗的地方,所以我只能继续在这种菜市场似的味道里继续郁闷。

一直到黄昏那个男人看完杂志一觉睡醒,穿上鞋踢踢蹋蹋出去倒水,空气里那股熏得让我脑子发昏的味道才总算慢慢淡了下来,我转身朝里坐下。

其实黄昏时郊外的风景比白天更好看一点,不过却不是我所能欣赏的,从小到大,一惯如此。因为这种时候通常能见到一些我不想看到的东西,比如一些微微耸起的土堆,远远看着没什么特别,和周围的农地连成一片,一晃眼间就闪过了。而我却还能看到更多的一些东西——那些土堆边蠕动着的身影。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会有好几个,绕着土堆慢慢兜着圈子走,看到车经过会齐刷刷朝这方向看,这时候就得屏着呼吸。

拿姥姥的话,那叫地缚,死了以后因为某些执念而散不去的魂。一般在一块地方不会离开,就像被绳子栓住了似的,但我八字硬,能和它们彼此感应。对于这些超度不了的亡魂来说,同阳界的感应就像是一块磁石,一旦感觉到,它们就缠上来了,甩都甩不掉。

坐下后并没闲着,我趁那男人不在整理了一下我的行李。

把值钱的东西都归出来放进了贴身的小包里,直到看看没什么要紧东西了,才把旅行袋重新拉上,爬到上铺把它塞进了行李柜。之后下来,一下子感觉床空了不少。放下一桩心事舒舒服服用力伸了个懒腰,我把枕头拍拍松再次躺了下来,男人不在,稍微自在了一点,刚才对着窗看得太久,脖子都有点发硬了,所以我手伸进衣领子用力在颈窝上按了按。

没按几下,我忽然感觉斜对面那个女人似乎朝我看了一眼。

下意识抬起头。

那女人的头依旧低垂着,和两小时前她进来刚坐下时一模一样。不由自主有点佩服她了,不管怎样,这种定力我是学不来的,能连续两个多小时保持一个小时端坐着不动,都不晓得要怎样一种涵养。

琢磨着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不知道是车晃了一下,还是我眼看花了,我突然发觉她眼梢动了动,一点光在低垂着的眼帘里流转着,慢慢转向我的视线。

我愣了愣。不由自主又朝她看了一眼,外面一阵沙沙声响,那男人拎着水壶走了进来。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外头的景色从农田到山到河变了好几变,直到最后变成一团混沌的暗色,乘务员开始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给我们送晚饭。

送到我们这间的时候我顺便请她帮忙把单元里的空调开小一点。

之前就一直觉得冷嗖嗖的,走到走廊里能明显感觉比里面温度高出好几度,但我怎么调都没用,只能求助于工作人员。可谁知乘务员试了几下也不行,她说那已经是最低档了,没法再继续调。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冷,她也不明白。

于是只能找了件衣服随便裹在肩膀上挡一挡冷气。

晚饭吃的是肉夹馍。小小的饭盒里小小一团馍,淡得几乎没味道,不过也很香地把它都吃完了。吃完饭发觉那两个人的饭盒还放在桌子上没动,女的依旧低头坐着,身子跟着车的节奏微微晃动,像是在打瞌睡。男的和她并排坐一块儿,手里托着一只纸包,包里是些粉裹着的面疙瘩似的东西。他把那些东西抓起来一条条往嘴里塞,粉是黄褐色的,碰到唾液就变成一种暗暗的红,沾在嘴唇边被他舔几下,于是一张嘴就跟刚吃了血似的。

意识到我的视线,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咧嘴冲我嘿嘿一笑。

我赶紧低下头。耳边听见他咕哝着说了几句什么话,速度很快,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方言。所以没有理会,只仔细地收拾着我手里的餐具,让自己看上去挺忙碌的样子。

片刻乘务员过来收垃圾,收完了离开,几乎是前后脚,那男人站起身也慢慢地踱了出去。人一走,我没来由松了口气。虽然那男人除了丑点邋遢点,并没有什么实际让人感觉受到威胁的东西,可是在他边上待着莫名就有种让人恐慌的感觉,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想想也真够糟糕的,一个人霸占四个人的单元这个希望落空倒也罢了,偏怎么就和这样的人同处一室。想想他脚上那个味道,忍不住一声叹息。

不自觉又把目光落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那女人依旧一动不动在原地坐着,灯光下一张脸白得有点不自然,粉涂多了似的一种感觉。

不知怎的皮肤上一层寒粒。

摸摸胳膊,我抬头看了眼空调。空调嗡嗡响着,似乎一些冰冷的东西正迫不及待从那些小小的孔洞里钻出来,散在空气里,急急取代着这片小小空间里所剩不多的热量。搞不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明明已经把档调到最低,可为什么温度还会那么低……狐疑着,视线从空调上落下,正准备起身出去走走,一转头,却冷不防撞进了那女人望着我的目光里。

我一个惊跳。

条件反射地朝后挪了一下,她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也朝前闪了闪。可是一颗头还是像之前一样低垂着,只一双眼斜斜抬起,似乎有些费力地对着我目不转睛地看。

很诡异的一个动作,怎么诡异,却一时形容不出来。只突然有种极悚然的感觉,回过神屁股长针般弹起身,我兔子似的朝门口直冲了过去,刚跑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耳朵边响起,很轻,带着种有气无力的沙哑:

“等等……”

我几乎是立时站定了脚步,因为诧异。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可是这房间现在除了我和那个女人,还有谁?

下意识回过头,再次撞到那女人的目光,她的头依旧低垂着,只一双眼紧紧追随着我,嘴唇微张,从里头发出哮喘似嘶嘶的轻响。

有那么瞬间我感觉她似乎要起身了,忍不住朝外又跨了一步,这同时她突然开口:“等……等……”

话音很模糊,像含着老大一团东西,而我头皮一下子炸开了,在听清楚这个声音之后。

这声音……居然是刚才那道突然响起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定了定神,我再次仔仔细细从上到下打量了她几眼。

男的?

这个长得那么美丽的女人……他是个男的??

“过……来……”就在我一脑子混乱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的当口,他再次开口。不知为什么话说得相当吃力,就像他看着我时所保持的那个怪异的姿势。

我犹豫了一下。

他又道:“帮我……”

话音很艰难,他望着我时那样子更艰难。

踌躇片刻,回头朝两边看看,两边的通道口时不时有一两个人走过。心定了定,我朝他走了过去:“你……”

刚走到他跟前,突然被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惊。

他的手是冰冷的,冷得几乎透过皮肤直渗进我的骨头里去,我慌得一把甩开。

而他依旧死死盯着我,姿势却并不因我的动作而有所改变:“头……头发……”片刻又道,他微动了下身体。

我不解。

看了看他的头发又将视线转向他,他视线焦躁得让我心脏没来由一阵紧绷。

“头……发……摸……”再次开口,他又动了动身子。

我一阵犹豫。

这是搞什么……

想起姥姥总说,在外面碰上人要小心,现在骗子骗人的招数太多了,防不胜防。而眼下这人,他这种样子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怪,太怪了。

想到这儿,后退一步,我道:“你不舒服,我去给你找乘务员来,你等着。”说完话立刻就朝外跑,都不敢回头去看他一眼。

而意外的是,他倒也没拦我。

几步来到门外,外面有几个人正靠着车厢聊天,看到我这样子微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朝我看了一眼。我的心定了定。转身正准备去找乘务员,不知怎的心念一动,又回头朝房间里匆匆瞥了一眼。

那男人依旧看着我,一张脸面无表情,目光死了般定定对着我的方向。

我望着他,又回头朝乘务员办公室的方向望了望。

最终又回到了这个男人的边上,虽然不确定这么做到底对不对。那男人一双比女人还美的眼睛由始至终紧盯着我,这种焦虑的样子又不像是做假。

“摸……头发……”片刻,听见他又道。

我吸了口气把手伸过去在他头发上匆匆摸了一下。

头发很软,很滑,丝般的感觉。但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正准备收手,他又道:“用……力……”

边说着头突然朝我手的方向用力一抬,卒不及防间,我的手一下子和他头皮直撞到了一起。

然后感到手心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而那感觉让我整片后脑勺冰冷冷一阵贯穿般的刺麻。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那块地方的头发层层撩起,直到露出他苍白色的头皮,我一下子震呆了。天……他头皮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一个活生生的人头顶上怎么能有这种东西??

那是两颗钉子。

从钉帽看至少两寸以上的长度,黑色表面上隐隐一层暗红色的锈,从这年轻男子的头盖骨中间直刺而入,齐齐没到钉帽的根部。边上的皮肉因着这股强行而入的力量而朝外翻开着,露出里头暗褐色的组织,随着时间已经完全发干发硬。

手脚一下子没了知觉,我呆站着看着这两根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耳边再次响起他的声音,很吃力,很沙哑,也很干脆:“拔……”

脑子一个激灵,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我把目光从那两颗钉子移向他的眼。

“拔……掉……”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