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第201节

外婆复姓斯祁,是妈妈的干妈,也是姥姥从小玩到大的小姐妹。

小时候经常看她到我们家来串门,妈妈去世之后就不常再见到她的面,只逢年过节来我家住上一两天。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全家移民去了英国,据说她有四分之一的血统是英国人。

对于这个外婆,我一直以来都存着些畏惧的心理。小时候是因为她有点发灰的眼珠子和那个带点勾状,以至让她整张脸看上去特别严厉的鼻子,那时候总觉得她就像只喜欢紧盯着人看的猫头鹰。而长大些后,则是因为她说话的样子。外婆说话总是很严肃,即使是在她笑着的时候。而且有种让人无所适从的挑剔,这让人觉得每次在她面前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总很糟糕似的,没有一点自信。虽然每次这么对姥姥讲的时候我总是会被姥姥取笑。

所以那时候每逢考试结束,我总是很怕她会突然来我家拜访,尽管每次来的时候,她通常会带很多我从没见过的外国糖和点心给我吃。

不知不觉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

从她全家移民之后,我们就基本上就没有任何联系,一开始还有个信有个电话过来问候声,后来连这些也渐渐少了,直到姥姥去世,曾经试过联系她,但没成功,因为那个在电话本上几乎都快褪得看不清颜色的号码,打过去是空的。

所以这会儿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乍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是相当地吃了一惊。

这么些年过去,时间几乎没在这将近八十的老人身上留下太多变化,她还和小时候留在我记忆里那些模糊的印象一样,那双有点发灰但是并不浑浊的眼睛,那个带点勾状以至让人觉得特别严厉的鼻子。所以一进门看到她端坐在客厅里喝茶的身影我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脱口而出一声“外国外婆”——因为她长相的缘故,小时候我都是这么叫她的。

她闻声抬起头。

没有久别重逢那种欣喜,也没有多年不见彼此间拉出来的那种距离产生的生疏感,她脸上的神情一如过去每次来我家第一眼见到我时一样。只放下杯子淡淡应了声:“嗯。”然后一双浅灰色眼珠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

很自然,很家长。

倒是我被她这一双眼看得有点不自然起来,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直到被林绢在边上悄悄扯了扯袖子,这才回过神来,于是忙朝林绢指了指:“……外婆,这是我同学林绢。”

“哦,”目光朝她那边轻扫了一眼,外婆站起身:“都还在读书么。”

“读的夜校。”

“夜校啊,”点点头,一边那双淡灰色眼睛再次细细朝我打量了过来:“你和你妈一样的不爱读书,又都爱在上了班以后瞎忙乎。”

边上林绢扑哧一声笑,我的脸一红。没等开口,听见她又道:“时间过得还挺快的,一晃眼就那么大了,这要在路上见到,还真是认不得了。对了宝珠,我大妹子这一向可好。”

被她突然间这么一问,我倒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才好了。半晌在她那双目光里抬起头,我轻声道:“姥姥已经去了。”

“什么……”听我说一讲脸色立时就变了,她有点不可置信地瞪了我一眼。片刻一声不吭坐回椅子里,拿起边上杯子朝嘴边凑,手一抖,随即被泼洒出来水弄湿了半边袖口。

我见状忙跑过去想帮她擦,却被她摆了摆手轻轻挥开。一抬头的工夫神色又恢复如常,低头撸了撸袖子,她道:“这么快……几时的事……”

“三年前……”

“三年……”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她看了看我:“三年你都一个人过么。”

我点点头。

“那他是谁。”

顺着她的目光朝后望,我望见了靠在门边有点无聊对着门外看的铘。脱口而出:“借住在这儿的。”

“借住?”情绪突然间看上去有点激动了起来,脸色微微透着丝红,外婆站起身来来回回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身看向我:“这三年你都和这种人住一块儿??”

“外婆……”被她这突然而来提高的嗓音吓了一跳,我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这家教是怎么给教的,你姥姥没教过你女孩子要知道自重么!”

这话听得我脸狠狠烫了一下又冰了。就连林绢也感觉出了我的尴尬,她不动声色朝边上退,轻手轻脚跑进了我的屋里。

我垂着头没有应声。

耳边听见大门一关,铘脚步声从我身后一下一下响起,我头皮一紧。以为他是要朝我们这方向过来,好在几步过后方向一转,他径自上了楼。

然后听见外婆再次开口:“不要怨外婆话说得重,”

口气缓和了一些,也可能是因为屋里就剩下了我和她,所以一下子从刚才开始就绑在我心脏上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似乎小了很多,我抬头望向她。

她继续道:“外婆知道你人大了,也不反对你教朋友,但教朋友也要看看清楚。你看看刚才那孩子,年纪轻轻好好的头发去弄成这种颜色,这象样么。外婆来的时候他见着我一声不响就出门去了,你说这孩子怎么连一点点礼貌都没有。外婆在英国这么些年,这么没有教养的孩子就从来没看到过!”

“外婆……”忍不住出声想打断她这又开始逐渐激动起来的话音,却被她冷冷一道目光轻易制止:“你什么都别说。外婆知道,那孩子长得俊,”

这什么跟什么呀……不由得心里一声长叹,可是没有任何争辩的机会。外婆麻利的嗓子说起话来咯咯咯就像放机关炮,连着一句一句丢过来,我连个插话的缝都找不到。只由着她继续飞快地往下道:“但俊说明不了什么,这社会多复杂,你这一个单纯小女孩家家的知道些什么。”说到这儿轻叹了口气,她走到我面前:“你这丫头从小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爹妈,现在我大妹子她也不在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住了三年……真不知道你都怎么过的。不过虽然知道得晚了点,但总好过一直都在英国没有一丁点消息,所以这事儿,外婆不管你,还有谁来管?”

我哑然。由着她伸出手给我把领口整了整挺,然后托起我的脸仔仔细细看了看:“和你爸长得真像呢。当初你爸就是因为这张脸把你妈哄得跟什么似的,我早就告戒过她,那样的乡下小子有什么好的,看看你现在,若早听了外婆的话争取回来,你和你外婆哪能过得这么辛苦。”

这话听得我心里开始抗拒起来。

不管说什么,说我,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可为什么好端端扯上我爸妈了??我爸是乡下出来的和她有关系吗??

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我朝后退了一步。

她倒也不以为意,离开我身边在客厅里边走边四下打量着,到店门口的时候站定,朝里头看了看:“这店还开着?”

“是的。”我应了一声。

“现在点心业都不太景气。”有点自言自语。

我再应了声:“还好。”

她嘴角牵了牵:“那你打算守着店一辈子么,跟你姥姥一样。”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她回头扫了我一眼。不由自主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见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这当口门突然被敲响了。

我朝她看了看,见她不语,迅速奔过去把门打开。

一开门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门外一色齐站着十七八个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外国男人,身后至少四五辆漆黑色奔驰尾随着一部加长林肯横在马路上,把门口这条本来就不宽的马路挤得像条塞多了东西的肠子。

都是些什么人啊??

正发着呆,为首一个低下头朝我欠了欠身子:“请问,斯祁小姐在这里么?”

很礼貌的微笑,很纯正的中文。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这是谁,我只下意识重复了句:“斯祁小姐?”

“他们来接我了。”这当口身后响起外婆的话音。

这才响起斯祁就是外婆的姓,可是眼前这些人这些阵势……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狐疑着,外婆已从我边上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