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作恶时,它装聋作哑,甚至助纣为虐;好人惩恶时,它出现了,打着法度的名义,惩罚好人。可见,大宋的官府,就是恶人的保护伞!
《三国》中男人互为敌人,《水浒》中男人互为兄弟有一天,鲁智深正和一般泼皮们吃喝得快活,泼皮们提出要看鲁智深演练一把兵器。有人要看,有人喝彩,鲁智深当然来劲。人都有一点人来疯,鲁智深也不能免俗。于是,他取出那重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在空地上飕飕地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自然又引得那一帮泼皮们真实的又颇有夸张意味的喝彩叫好。
泼皮们是外行,看的是热闹。但越是外行,越是喝彩叫好,这倒是一般规律。所以,对内行讲话难,尤其难以讨好;对外行讲话易,尤在易于招来喝彩。这倒不是在批评外行,恰恰相反,所有的人,都是外行。你是某一方面某一技艺的内行,你必然是其他一切行当的外行,所以外行并不可耻。而且,因为是外行,所以没有利益之争,喝彩之时,可能会喝错彩,但是绝不会掺杂私念;而内行之内,往往是冤家,往往互相拆台,很难公正地肯定别人,所以,也就很难为他人喝彩。
正当他在喝彩声中越加兴头充足,禅杖越使越活泛时,墙外走过一个官人。这官人看了一会,喝彩一声“:端的使得好!”
见大家都看着他,他又赞叹道: “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众泼皮道: “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
这个官人是谁?他是什么教师呢?为什么他喝彩,必然是好?
原来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一个出身于武林世家的人物!
鲁智深见有这样一位行家给他这么高的评价,自然也非常高兴,就请过来相见。林冲大喜,两人当即结为兄弟,坐下一同饮酒。
有一个问题需要说明一下。
鲁智深在渭州一见史进便认作兄弟,在这儿一见林冲,林冲也马上结义鲁智深为兄。《水浒传》一百零八人,人人在江湖中行走,都好结交异姓兄弟。这和《三国演义》相比,太有趣了。《三国》中的男人,个个都斗得像乌眼鸡似的,见面就互相掐,掐死拉倒。一时不能明掐的,也是暗自算计着对方,肚子里想着何时用什么方法弄死对方。
《三国》中的男人,哪怕原先是朋友,是兄弟,玩着玩着就成了敌人,成了你死我活的仇人;
《水浒》中的男人,哪怕原先是对头,是仇人,打着打着就成了兄弟,成了肝胆相照的哥们儿。
《三国》中的男人与男人,互为敌人。只要是英雄,双方就是竞争的对手。
《水浒》中的男人与男人,互为兄弟。只要是好汉,大家就是合作的朋友。
《三国》与《水浒》,体现了男人与男人之间最典型的两种关系。
值得指出的是,鲁智深结交史进时,他是提辖,史进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待业青年;现在林冲提出与鲁智深结交兄弟时,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鲁智深是一个十来亩菜园的菜头。显然,他们在结交兄弟时,根本不考虑对方的身份、地位。
可见,这样的兄弟,主要是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国》是讲利害的,《水浒》是讲义气的。《三国》讲权谋,《水浒》讲道德。
但是,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他们那么热衷于结交异姓兄弟呢?
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人民的基本安全得不到切实保障的时代,官方可以迫害你,流氓可以欺压你,豪强恶霸可以鱼肉你。
我们现在常说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但是我们看看在《水浒传》所写的那个时代,当林冲受迫害的时候,开封府的法律保护他了吗?金翠莲父女受镇关西欺压的时候,渭州的法律保护他们了吗?桃花庄刘太公刘小姐被强盗逼婚的时候,青州的法律保护他们了吗?瓦罐寺的老和尚们被两个恶棍欺压的时候,法律保护他们了吗?在那个时代,法在哪里?官府在哪里?
为什么有那么多英雄眼中无法,只相信他们自己的拳头和手中的刀剑?因为当人民受欺压的时候,那时代的官府就完全不见踪影,只好自己解决问题,私力维权。
反而是好人挺身反抗、抗暴除奸之后,官府却随之而来要惩罚好人。
当镇关西作恶时,我们看不见法律,但当鲁达杀了他之后,我们看到官府来了,要缉捕鲁达;当西门庆、潘金莲杀死武大郎时,我们看不见官府,但武松杀了西门庆、潘金莲后,官府来了,要流放武松。
这样的官府,坏人作恶时,它装聋作哑不作为,甚至助纣为虐,所以坏人不怕;好人惩恶时,它倒出现了,打着法度的名义,惩罚好人,所以好人担心。
可见,大宋的官府,很多时候,就是恶人的保护伞!
所以,那时代的人喜欢结交兄弟,乃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
延伸一点说,为什么在中国封建时代有那么多帮会组织?帮会组织后来确实大多数演变为危害社会、欺压人民的黑恶势力,但究其产生之初,何尝不是出自一盘散沙的无助的人自我结义以寻求互保的动机!
那还会有人问,这样的人民基本权利无保障的状况,三国时代不也一样吗?是的,但是《三国》和《水浒》所写的人不一样。
《三国》所写的人都是社会上层人物,他们操纵别人的命运;《水浒》所写的都是社会中下层人物,他们的命运被别人操纵。所以他们要结义,从而使自己更有力量,在遭到迫害时,能有人出手相救。
事实上,《三国》中也有结交的例子,典型的就是“桃园三结义”。但是,我们注意到,当刘、关、张结义时,他们恰恰是身处下层。后来诸葛亮加入刘备集团,刘备与他情好日密,感觉得到孔明有如鱼得到了水,但他们却没有结交,他们不可能再是兄弟,而只能是君臣。可见,结交兄弟,一般是下层人民的习惯,而这个习惯乃是由于他们缺乏安全感造成的。
开口一声“兄弟”,谁的眼泪在飞结交是为了自保,这是一个基本事实。马上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林冲本人的经历。
当林冲在野猪林里被董超、薛霸绑在树上要加以杀害的时候,只听得松树背后雷鸣一声,一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薛霸的水火棍一隔,飞出九霄云外。松树后面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林冲睁眼一看,正是他的兄弟鲁智深!
鲁智深拔出戒刀,把绑林冲的绳子割断了,扶起林冲,开口第一句便是:“兄弟!”
这段时间里,谁把他当人?只有陷害、**、折磨、侮辱。此时一声兄弟,怎不令人热泪横飞?
鲁智深接着告诉他: “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
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得你断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 ‘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厮两个。”
一口“你”,一声“洒家”,有一张杀人的大网罩住你,使你一步步走向死亡,但同时,也有一双热切关注的双眼,来自你的兄弟,在你不知不觉之中,他已成了你的保护神。——你我分别,我忧得你苦;你受官司,我无处救你;你断配沧州,我去开封府寻你;见有人请公人说话,我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在路上害你,我特地跟着你;见这厮不怀好心,我越放你不下!见他们害你,我正好赶上救你!
是什么人在天地一片黑暗之时为林冲点燃一支蜡烛?
是谁在天罗地网之中为林冲杀一条生路?
是什么人在林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忧得你苦、放你不下、越放你不下?
是谁不惜千里尾随、暗中保护,使林冲逃脱这无所逃乎天地之间的陷害大网?
是谁一口一声“你”,又一口一声“洒家”,让你知道,你一直被他关注,被他牵挂?纵使全世界都放弃了你,他仍然紧紧拉住你,不肯让你陷落?
是智深兄弟!
鲁智深要杀两个公人,林冲劝阻了他。
至此,公人、林冲、鲁智深,三者之间构成了四种关系:公人要杀林冲,智深要救林冲,智深要杀公人,林冲要救公人。
如果鲁智深不出现,就只有一种关系:公人杀林冲。——世道黑暗,看不到希望。
鲁智深出现了,就出现了两种关系:智深救林冲。——这世道固然黑暗,但尚有生机,有仁慈。智深杀公人。——这世道尚有正义,作恶者尚不会全无顾忌,而正义也将最终出现。
被救下的林冲又阻止了鲁智深杀公人:林冲救公人。——世间也有慈悲,也有宽恕。
可见,假如如公人的愿,林冲被杀,则没有人救公人,公人也将被杀。公人杀林冲,等同自杀。
而鲁智深救了林冲,林冲才可以救公人。
可见,是鲁智深堵住了死门,并打开了生门。
没有鲁智深,这世道只有黑暗。
鲁智深这样的人出现了,这世道于是有了生机、正义、仁慈、宽恕。
这就是鲁智深这个文学形象的价值。
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接下来,两个公人背上行李包裹,搀上林冲,在鲁智深的押送下来到一个村酒店里。四人歇下来,两个公人小心翼翼问鲁智深:“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
面对这两个撮鸟的诡诈,他不是气,而是笑。为什么?因为,他轻蔑他们,轻蔑他们背后的势力。
我们以前说过,林冲一生,只是一个怕字,而鲁智深一生,只是不怕。
怕便局促,怕便委屈,怕便小心,怕便萎缩,甚至怕便屈辱,怕便委琐。怕到最后若不能爆发,便是万劫不复的奴才;怕到最后若爆发出来,又特别狠毒。总之,让人怕的社会,整个地造成了全社会的心理变态。
而鲁智深不怕,不怕便舒展,不怕便痛快,不怕便无奴颜媚骨,不怕便堂堂正正、体体面面、铁骨铮铮。
《水浒传》把鲁智深写得体格宽大,心地厚实,这种气质就来自他的不怕,来自他的这种正大阳刚的气质。不怕是鲁智深的最大性格特点,也是最能代表梁山好汉整体特点的地方。在封建专制社会那样专门让人怕的社会里,不怕,是最可贵的精神。
《水浒传》下面接着叙述:他们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口——为什么要这样细细地叙来?因为这四个“了”字,暗示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这一切是从这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中看到的,所以,这些句子不是在叙事,而是在写这双眼睛。读书要读明白这一点,才不辜负了作者,也才能读出味道、读出感觉、读出感情。这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就是林冲的眼睛,因为,被折磨得气息奄奄的他,现在离不开鲁智深的保护,他不要鲁智深走。鲁智深下一步要怎样,他心里没底,他又是一个内向、自尊、羞涩的人,不好开口求人。
从酒店出来,到了村口,林冲嗫嚅道: “师兄,今投那里去?”他担心鲁智深又撇下他,一个武功盖世的大英雄,此时像一个婴儿,眼神中全是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对鲁智深的依赖。大英雄的这种无助、无奈、无力,令人坠泪。
鲁智深道: “‘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
人有这样的兄弟,人便有了活路,天地有这样的人,天地便能生人。
署名李卓吾评点的袁本在此句下眉批曰: “放不下父母便成孝子,放不下兄长便成悌弟,放不下朋友便成信人义士。凡不好的人只是放得下三字,遂无所不薄。”
是的, “放不下”三字,可作鲁智深一生之评。等到他放下时,他已经在杭州六和寺了。
不过,说鲁智深的“放不下”三字,还要说到他的另外三个字。哪三个字呢?
这三个字是: “放不过”。
他放不下什么,又放不过什么呢?
原来,这个世界上,总有两种人,两种他不得不管的人。
一种是被恶人欺负而又忍气吞声无力反抗的可怜人。
一种是欺压良善而又无人制止的不明道德的可恨人。
可怜人与可恨人,是他命运中纠缠不清的两种人。他几乎就是为这两种人而生来世上。所以,他与生俱来的,又有两颗心:慈悲心与杀伐心。
他特别有慈悲心,对这些可怜人,他放不下,他要出来救助,施以援手。
他特别有杀伐心,对那些可恨人,他放不过,他要出来制止,饱以老拳。
一方面放不下,一方面放不过,耿耿于怀,如蝇在食,如鲠在喉,吐之为快;如眼中钉,如肉中刺,拔之为急。所以,鲁达碰上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他只能丢下一切,先做了这事这人再说。
就做事而言,鲁智深有两个特点:一是做前三不:不惹事,不生事,不怕事。
二是做后三不:不悔,不怨,不惜。不悔已做的,不怨受惠的,不惜失去的。
他有一句格言: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所以,他做事坚决、干净、彻底,不瞻前顾后,不犹豫不决,不三思而行。没有那么多的算计,更没有对自身利益的考虑。所以,他常常因此把自己的生活毁了。即使这样,他也不思量,不后悔,对自己被毁掉的生活毫不留恋,并且,以后如何,也毫不在意。他只是一条禅杖,一领直裰,一顶光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飘飘然潇洒走天下,难怪他是三十六天罡中的天孤星!
就这样行了十七八日,鲁智深一直把林冲送到安全之地,才回到东京。
回到相国寺菜园后,被董超、薛霸这两个歹徒告发,高俅这个《水浒传》中头号歹徒马上派人来缉捕鲁智深。幸得那一帮泼皮及时报信,鲁智深仓皇出逃,再次成为“国家敌人”,上演“末路狂奔”。菜头幸福平静的生活,又失去了。
后来,漂泊江湖的他和杨志一起上了二龙山。三山聚义打青州后,又上了梁山,成了梁山步军十头领之首。
鲁智深上梁山时,此前他所结交的朋友兄弟中,杨志、武松、李忠、周通一同入伙,而林冲早已在梁山落草。如果说,《水浒传》十七回以后,宋江为主,那么,前十七回,说是以鲁智深为主,不为太过。前十七回中出现的人物,或多或少都与鲁智深有关。这些或多或少与鲁智深有牵连的兄弟,在五十八回《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之后,几乎都汇聚在梁山大寨。只有一个人尚未到来,这个人是谁呢?
他就是远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落草的史进。自从与鲁智深在瓦罐寺一别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他的境况如何呢?
遇弱便扶,遇硬便打
鲁智深是个粗莽人,但此人偏一往情深,内心中特别深情。他不光有“义”,还有“情”。梁山英雄中,大多数是“忠义”,而鲁智深的突出特点则是“情义”。为人尽力叫作“忠”,感同身受叫作“情”。为人尽力,梁山好汉大多能做到;感同身受地去体会别人的感受,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这种曲折委婉的“情”,正是梁山众多英雄中比较缺乏的,而鲁智深这样一个粗鲁的人,偏偏有这样的情怀。他上了梁山,见到了林冲,第一句话便是动问林冲夫人的情况: “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对林冲他“忧得你苦”“放你不下”,对林冲老婆,他只匆匆见过一面的阿嫂,竟然也是“无日不念”。对着一个男人说无日不念你的老婆,这样的话也只有鲁智深才能说得出来,而且说得一腔深情,却又冰清玉洁。
对远在少华山的落草的史进,他也如此。他对宋江道:“智深有个相识,唤作九纹龙史进,见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自从瓦官寺与他别了,无一日不在心上。”
又是一个“无一日不在心上”的人!有多少人在他心上?有多少人无一日不在他的心上?他这颗粗莽的心,竟然时时刻刻牵挂着这么多人和事!
宋江便派武松随鲁智深去少华山礼请史进入伙。到了少华山,却不见史进。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华州现任太守姓贺,原是宋代六大奸臣之一蔡京的门人,为官贪滥,非理害民。他强抢了王义的女儿玉娇枝,并把王义刺配远恶军州。
史进救下王义,听完诉说,义愤填膺,去太守府刺杀贺太守,刺杀不成,反被捉拿,监在牢里。
鲁智深一听,怒曰: “这撮鸟敢如此无礼!倒恁么厉害!洒家便去结果了那厮!”
当初他听到郑屠欺负金翠莲父女时,大怒的他说的是“: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现在,“打死”换成了“结果”了,为什么?因为他是和尚了,“结果”就是佛教中的词汇,用种花植树比喻人的行事,用结果比喻结局和最终归宿。这个贺太守种下了那么多恶因,总要给他一个恶果,既已种因,终当结果嘛。
这人世间,多少恶贯满盈仍不住手的这厮那厮,只欠一个结果?而若我们不给他一个结果,他的作恶便也永不会停止!只有结果的那一天,才是他住手的那一天。所以,“结果”就相当于“超度”。真正的佛法,就是对恶人恶行的超度。恶人在恶行中而不自觉,深陷恶行中而不能自拔,就是业障,就需要超度!
实际上,这个事情很像是他打死郑屠那件事。说来也怪,鲁智深总是为女子弄出事,从渭州金翠莲到桃花庄刘小姐,再到东京城林冲的老婆张氏。而且,还总是一对父女,一个老弱无能的父亲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儿:金翠莲父女,刘小姐父女,林冲的老婆也有个父亲张教头,而此时史进碰到的这件事,竟然也是一个懦弱无告的父亲和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
可是,天色已晚,要结果那厮,也只有等到明天。
这一晚,在少华山山寨,面对朱武等人的盛情款待,鲁智深说: “史家兄弟不在这里,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夜,明日却去州里打死那厮罢!”
金圣叹曾用四个遇字说鲁智深: “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这后面三句,我都没有意见,只“遇酒便吃”四字,委实冤枉了我们的智深兄弟。他固然是好酒,但不贪酒,不酗酒。事实上,他常常是遇酒不吃——在桃花山,因为不喜欢李忠、周通的为人,满桌的酒他便没吃;在瓦罐寺,在极度饥饿中,面对着一桌酒菜和崔道成的邀请,他也没吃;在暗中尾随保护林冲的途中,他也一路不吃酒;此时面对着朱武等人杀牛宰马和美酒,他仍是“一滴不吃”。他是率性而为的人,又是内心极有分寸的人。
率性和分寸是一对矛盾,要处理好,很难。
率性可爱,有分寸可敬。
李逵比鲁智深更率性,所以有时候比他更可爱。但李逵往往没分寸,让人害怕,所以没有鲁智深可敬。
武松分寸感极强,所以很可敬。但不够率性,所以不如鲁智深可爱。
既可敬又可爱,这正是鲁智深高于李逵、武松等人的地方。
见鲁智深如此焦躁、莽撞,做事稳妥精细的武松和朱武等人都力劝他不可造次。鲁智深对着朱武破口大骂: “都是你这般性慢直娘贼,送了俺史家兄弟!只今性命在他人手里,还要饮酒细商!”
智深兄弟这下可真骂对了,这世界有时候还真不缺少精细人,遇事也还真不缺少细商的人,不缺少哈姆雷特式的犹犹豫豫的人,就缺少莽撞人。面对事情,那些细商的人最后往往不了了之,即便后来做了也往往效果大打折扣。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大事要事偏偏是莽撞人做的。
莽撞人往往干成了大事,干了大家都希望有人干而自己又不敢干的事,干了大家希望有人干而自己算计得失后不愿干的事。而且干得不折不扣,斩绝痛快。
他们往往是真君子,真汉子。
历史上多少大事是莽撞人干的啊,历史上有多少伟大的莽撞人啊。
陈胜、吴广是不是莽撞人?折木为兵,揭竿为旗,没有一点莽撞精神,干不出来。
项羽是不是莽撞人?破釜沉舟,决战巨鹿,非莽撞人干不出来。
刘邦是不是莽撞人?释放囚徒,挺身自任其罪,非莽撞人干不出来。
正是这四个莽撞人,推翻了暴秦。
《水浒》中最让我们快意的人,往往也是莽撞人,最让我们快意的事,也是莽撞人干的莽撞事。
鲁达拳打镇关西、李逵脚踢殷天锡、杨志刀劈没毛大虫、燕青摔翻高太尉,哪一件不是莽撞事,又哪一件不是让我们痛饮一杯、大呼快哉的事?
当晚,面对着满桌酒肉,以及众人苦口婆心的劝说,哪里能劝得住鲁智深呷一杯半盏。不仅不呷一杯半盏,睡觉时连衣服也不脱,和衣而睡。
第二天,四更天即起,提了禅杖,带了戒刀,不知哪里去了。
他能到哪里去呢?只能去救史进了!
一个人,一副光头,一把戒刀,一条禅杖,独闯龙潭虎穴,他要去结果那作恶多端的贺太守,他要去救他的兄弟史大郎。他会成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