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不生气,一个民族就没有生气,就是被人宰割的奴隶之邦。鲁达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第二天一早,金老寻好了车子,算还了房钱,五更天就起来,收拾好了行李,甚至吃好了饭。

我们可以想象这对受尽欺压的父女,那一颗充满渴望而又忐忑不安的心。

他们在天光熹微中等待,等待一个人来救他们脱离苦海。

这个人会来吗?

在他们翘望的眼神里,鲁达大踏步走入店里来。

我们要记得,鲁达第一次出场,史进还没认识他这个人时,就先看到他标志性的动作:大踏步。那时,史进在茶坊里打听师父王进,就看到一个人大踏步走进来。

此时,在金老父女眼中,他又是大踏步走进店里来!

大踏步,地动山摇;大踏步,堂堂正正;大踏步,体格宽大;大踏步,心地厚实!大踏步,自大自信!

大踏步走来的这个人,让恶人心惊!大踏步走来的这个人,让好人心安!

一进门,鲁达就高声叫道: “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

他知道店主人和小二会阻拦金老离开,但他偏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来发付金老离开。这是对弱小者的同情,对邪恶的蔑视。而且,他这样的英雄,不屑于偷偷摸摸,他做事的方式就是这样堂堂正正。

店小二也认识鲁提辖。但是,他不知道鲁提辖一大早就来寻金老干什么。待看到鲁达催促金老走路,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小二紧张了,赶紧拦住。

店小二拦住道: “金公,那里去?”

不待金老作答,鲁达问道: “他少你房钱?”

小二道: “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

鲁提辖道: “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

金圣叹说,看这“还乡去”三个字,令人泪下。是啊,一声还乡去,双泪落君前。多少人还不得乡,只为没遇鲁提辖!

那店小二怕郑屠,不敢放行,可见郑屠平日里鱼肉百姓作威作福。

鲁达大怒,扠开五指,去那店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店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哪里敢出来拦他。

这个小二着实该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不打你打谁?哪怕你此前是屈于强势,也该有同情心。到此时鲁提辖发落金老走,郑大官人问起来,完全可以推给鲁达,自己也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到此时还要强拦金老,该打!

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鲁达救人,到此时,按说已经完成。但是,更加让人感动的是下面的一个小动作:

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就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

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

这个粗鲁人,此时比我们还要细心。此时我们才想到,一旦鲁达离开,这店主人一定会一边给郑屠报信,一边去追金老父女。

这个不耐烦人,此时偏偏特别有耐心。两个时辰,就是四个小时啊!

四个小时的冷板凳,他这个性急焦躁的人,硬是坐下来了!

鲁达为人时,何等用心啊,因为用心了,所以才有此细心和耐心。

为他筹款,帮他离开,等他走远,这是鲁达救人的三部曲——救人救彻!

我们回过头来看看,昨天,他和史进、李忠在潘家酒楼分手后,《水浒传》接着写道“: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

不但酒不喝了,并连饭也不吃了!

按说,谁也没惹他。他在渭州,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酒店茶坊,到处都可以赊账,他为谁气愤?甚至气愤得不吃饭?

但是他生气了,很生气。我们知道,鲁达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一个人不会生气怎么行啊。不生气就没有生气啊。人人都不生气,一个民族就没有生气,就是任人宰割的奴隶之邦。这种愤怒,就是我们常常说的道德愤怒。具有道德愤怒的人,是高贵的人,具有高贵的品格。有了这种愤怒,邪恶就不会高枕无忧,就不会在肆虐过后毫无顾忌!

好了,现在鲁达要救的人已经安全脱身了。他从那条凳子上站起身来。我们心惊肉跳地看着他的神情,看着他的去向。果然,他站起来——径到状元桥来!

鲁达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金圣叹在此句下注道: “陡然接此一句,如奇鬼肆搏,如怒龙肆攫,令我耳目震骇。”

此时的鲁达,不动声色,脸色冷峻,如凶神恶煞,挟裹着一团煞气,径到状元桥来。

鲁达要如何惩罚这个恶人?

他一夜愤怒,一夜辗转,他到底拿定了什么主意?

郑屠,这个恶人,将要面临什么下场?

这个人他以前也认识,在他眼里,也就是一个肉铺户,叫郑屠,连名字也不知道。

他哪里想到,就这么一个腌臜人,竟然在外面自称郑大官人,还号称“镇关西”?一个杀猪的屠户,大概有了一些钱,又投靠小种经略相公,就自称“镇关西”,鲁达一定觉得好笑又好气。

到了状元桥郑屠的肉铺前,鲁达看到了什么呢?

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注意这些数字。这就是大官人的排场。写得可笑。

但是,他的派头却实在很大:

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你看他自己给自己的大官人的身份啊。写得可笑。人世间这种人还少吗?弄一个门面,雇两三个员工,也都自称老板啦!

他们最好都能碰到鲁达,因为鲁达偏不喊他老板,喊什么呢?也实在是扫人浓兴,泼人凉水:

鲁达走到门前,叫声: “郑屠!”

金圣叹批曰“:人人称大官人,彼亦居然大官人矣。偏要叫他一声郑屠。”

这是还他屠夫本色。是啊,不就是一个屠夫吗?什么大官人啊,镇关西啊?除了平时欺压百姓,也就镇镇几头肥猪啊。

这一段写得很幽默。

这个幽默的构成包含这样两个元素:其一,是郑屠的没有现实感。他忘记了自己真实的社会身份与地位,以虚假的面具面世,而且已经习惯。可笑的是,周围的环境对他的虚假面具给予了足够的认可,这同时是可悲的。

其二,偏偏鲁达不给郑屠这个面子,偏要撕破他的这个虚假面具。

什么叫喜剧?喜剧就是把丑陋的东西撕破给人们看。

这有些像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装》。当所有人都对事实视而不见,并对并不存在的所谓皇帝的新装大加赞赏时,只有一个内心无所畏惧无所惭愧的孩子,说出了真相“: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

当真相被大家一起掩盖时,这个世界是可悲的,因为,这个世界一定是被暴力统治着。这种暴力或者来自皇帝,或者来自郑屠这样的市井恶霸。

而当假象被撕破时,这个世界就会爆发出大笑:就像一首诗写的“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是的,有时候,笑声就是最好的武器。

鲁达就是要制造笑声,让郑屠这个恶霸在大家忍俊不禁的笑声中原形毕露。

郑屠一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 “提辖恕罪!”

在渭州,谁人不识鲁提辖?这是借郑屠之口,写鲁提辖的威风。也一笔写出了郑屠的两面性:一边是奴隶,一边是奴隶主。

这种双重人格,是这类人的基本特征。在金翠莲面前,他是恶霸;在鲁达面前,在比他更有力量或权势的人面前,他一定是奴才。

但马上这个大官人就又显示了自己的派头,显示了自己支配别人的强烈爱好:

他叫副手: “掇条凳子来!”——这是对手下人,颐指气使。

“提辖请坐!”——这是对鲁达,毕恭毕敬。

整个一条变色龙。

鲁达也不计较,大咧咧地一坐,说:“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是相公肉铺户,鲁达便处处以相公钧旨压他,让他非常难受却又无法表现。十斤精肉臊子,倒不稀奇,稀奇在于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这是增加难度啊。既是消遣他,当然要为难他,也看看你小子的专业水平呢。

郑屠道: “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

好大的大官人派头啊。鲁达吩咐他一句,他就吩咐下面一句,他的意思就是,这事有孩儿们做去。鲁提辖,我们哥两个喝喝茶,叙叙话。他有身份啊。

还要特别注意,他称呼手下人什么?使头。什么叫使头啊?你不知道,我不知道,给《水浒传》做批注的李卓吾也不知道,所以他调侃地注了四个字“使头名新”。是的,这个官名真是新名字,此前历代中国从朝廷到地方,都没有这个官守,是空前的。同时,又是绝后的。为什么呢?

这是郑屠的大官人肉食品公司创新的官名,后来总经理郑大官人不幸被鲁达打死,大官人肉食品公司解散,这个官名也就没有传下来。

你看这个郑屠,一个屠夫啊,他也要对手下封官加爵哩。他有身份了,他要自立一套体制,然后自居最高端。这样的人,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做一件龙袍自己穿上的。权力欲几乎可以说是人性中最丑陋的部分,也是给人类带来最多伤害和悲剧的东西。

而且,往往越是邪恶的人,越有权力欲。

郑屠就是一个例子。他欺男霸女,欺行霸市,控制店主人,迫使别人成为他的泄欲工具和赚钱工具,都是他邪恶的人性和膨胀的权欲相结合的结果。

但鲁达偏要煞他的风景,打击他过分膨胀的虚荣心和权力欲。

鲁提辖道: “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

刚才喊他一声郑屠,是让他记住自己的名字。现在让他自己动手,是要他不要忘了自己的专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别丢人现眼了。

只是,郑屠不腌臜吗?鲁达也好笑。

郑屠道: “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郑屠怕鲁达,被吓住了。鲁达脸色一定难看,语气一定可怕。郑屠一定看出了什么苗头,看出了鲁达这次来者不善,但他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

郑屠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郑屠很乖啊,我们简直要同情他了。是的,在鲁达面前,他语言得体,谦恭有礼,很让人同情。

火药味越来越浓,好戏即将上演

这郑屠整整地自切了半个时辰。

切好了,郑屠还用荷叶包好,小心翼翼地说:“提辖,教人送去?”

话说得得体,工作也很到位,又讨好又奉承,却不知道他根本开口不得。

鲁达道: “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郑屠道: “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被弄得一头雾水的郑屠一定有这一问,再说,他也被戏弄得有些不耐烦了。

金圣叹批曰: “实不可解。”哪里可解?不独郑屠不解,我们也想不到,鲁提辖竟然想出这样有创意的消遣。

肥的臊子何用?——消遣你小样用。

鲁达太有才了。

鲁达睁着眼道: “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

这话说白了,就是,谁敢问我!

郑屠道: “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

一触即发之时,郑屠又及时避让了。

合什么用呢?谁也不知道。但郑屠很肯定地说,合用。

这一场消遣大戏,如果说鲁达是最佳导演,有绝妙的创意;郑屠就是最佳演员,他完全听从导演,充分体现导演意图,演出了绝佳的效果。

郑屠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地切做臊子,用荷叶来包了。

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

这种时候,我们要知道,当郑屠在肉案上老老实实地很专业地切肉馅时,不光是鲁达高坐在一边看,还有郑屠手下的那十来个刀手,还有街坊邻居,还有来买肉而又不敢近前的。为了提醒我们这一点,作者写了一个小插曲,也很搞笑。什么事呢?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地立住在房檐下望。

很合情合理啊。郑屠着落他监管金老,现在金老走了,他能不来报信吗?只可惜被打破了头,只好用手帕包着。虽然街坊邻居那里不好看,但是正好可以对郑屠说明,他已经尽力了。

只是,他没想到还有鲁达也在此,而且他也一定从鲁达的神情和郑屠的切肉中,看出了一些危险。他一定闻出了火药味,稍不小心便要爆炸。

所以,他远远地站着,与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分享这一美妙时刻。

鲁达知道,我们知道,那店小二也知道,金公离渭州越来越远了。只是,店小二不知道的是,郑屠离鲁达的拳头越来越近了。

那店小二哪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火药味越来越浓了,令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切完了,这个平时不可一世的家伙在众人的围观中回到了自己的原形。

郑屠道: “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

还是乖巧的,得体的。其实,郑屠哪里看不出鲁达是在消遣他呢?哪里看不出鲁达在找他的碴儿呢?

但是正因为知道了鲁达在找他碴儿,他越是要装着不知道,越是要低三下四,讨好奉承。他惹不起这尊神啊。

鲁达道:“ 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两番寻衅找碴儿不成,又来三番,而且越来越露骨了。如果说刚才在十斤精肉臊子后,又要十斤肥肉臊子,是绝妙的创意的话;这次则一点创新也没有,简直就是不动脑筋,照搬照抄。但唯其如此,才足够气人,气得郑屠吐血!

鲁达太有才了。

郑屠笑道: “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郑屠非常气闷,却又不敢发作;不敢发作,却又非常气闷。他脸上古怪地变幻各种表情,最后憋出这样的怪模怪样的话来。金圣叹批曰: “又吓又恼,翻出笑来。”对。可是,鲁达就等你这一句啊。恭喜你,答对了!

此前鲁达的所作所为,就是消遣你!鲁达收拾郑屠,是有步骤的。第一步,就是戏弄他。或者用郑屠自己的话说,就是消遣他。说得再简单一点,玩他。在这个过程中,大灭了郑屠的威风,大长了被欺压的百姓的志气。郑屠多年横行霸道苦心经营出来的江湖声价,扫地以尽,他又回到了他的原形:一个低贱的操刀卖肉的屠夫。

其实,操刀卖肉当屠夫,并不下贱,梁山好汉里操刀卖肉的尽有,比操刀卖肉更低贱的营生也有,但大家仍然是兄弟,仍然不是天罡就是地煞。关键是你是否有好的德行。这个德行就是“忠义”。像郑屠这样,不忠不义,还自高自大,就要把他打回原形。

现在,玩够了,也玩出他的火来了,玩出了预想的结果:激怒他,然后有借口收拾他。

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着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

用刚才郑屠花了一早晨细细地切成的两包臊子打他,太不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啦。而且是劈面打去,打出一阵肉雨。借用李逵的话说,活佛也忍不住啊。果然——

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

一早晨忍气吞声,一早晨小心伺候,一早晨装孙子,还是躲不过。当众出丑,当众轻贱,当众让自己多年辛苦建立的威风扫地,只求能平安渡过这一关,消除这一无妄之灾,但仍然得不到宽宥,那就拼了吧!这郑屠,本不是善类,本来就是一直欺压他人的,忍到现在,很不容易啦!

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后来武松打蒋门神,武松特地走到门外,要在大路上打倒他,因为这样好看,要让众人笑一笑。鲁达拔步在当街上,也是这个意思。梁山好汉,不光打人,还要充分利用这被打的材料,以娱乐人民。他们哪里是打人啊?他们是在表演行为艺术。他们还是行为艺术家呢。而郑屠、蒋门神之流,就是他们的艺术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