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是一个霸道人,崇拜武力,老子天下唯一。他自我崇拜,还要别人崇拜他。如若不然,就大伤自尊,甚至丧失理智而出手伤人。

宁愿错杀一千,决不错放一个

武松在飞云浦连杀四人:两个押解他的公人,两个蒋门神的徒弟。

可是,武松知道,这四个人不过是受人指使。他的真正仇人,乃是张都监、张团练和蒋门神。于是,他带上一把朴刀、一把腰刀,一横心,竟回城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从马厩进入张都监家后,先杀掉一个马夫,直接往鸳鸯楼摸来,在楼下厨房里,杀掉两个侍候的丫鬟,径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蹑手蹑脚摸上楼来。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

说什么呢?当然是说陷害武松、谋杀武松的事。

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 “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

张都监道: “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

张团练道: “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

蒋门神道: “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三人猛抬头,见是武松,都惊出一身汗,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迎面一刀,先砍翻了蒋门神,转身回过刀来,又一刀,把张都监齐耳根连脖子砍着,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张团练料到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抡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扑地往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又是一刀……转瞬之间,三个歹徒化为南柯一梦!

金圣叹于此一番叹息:

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之遇害,可不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复遣两徒弟往帮之也,岂不尝殷勤致问: “尔有刀否?”两人应言: “有刀。”即又殷勤致问: “尔刀好否?”两人应言: “好刀。”则又殷勤致问: “是新磨刀否?”两人应言: “是新磨刀。”复又殷勤致问: “尔刀杀得武松一个否?”

两人应言: “再加十四五个亦杀得,岂止武松一个供得此刀。”

当斯时,莫不自谓此刀挎而往,掣而出,飞而起,劈而落,武松之头断,武松之血洒,武松之命绝,武松之冤拔,于是拭之,视之,插之,悬之,归更传观之,叹美之,摩挲之,沥酒祭之,盖天下之大,万家之众,其快心快事,当更未有过于鸳鸯楼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之三人者也。

而殊不知云浦净手,马院吹灯,刀之去,自前门而去者;刀之归,已自后门而归。刀出前门之际,刀尚姓张;刀入后门之时,刀已姓武。于是向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铦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亲以头颈试之。呜呼!岂忍言哉!

金圣叹为三人叹息,我则为张都监惋惜。武松本来是他手上的牌,他却用武松来杀自己。

宋江在柴进处一见武松,见他一表人才,眉宇间英气勃发,马上心中爱惜不已,当即刻意套近乎,终至于二人结为兄弟。

岂止宋江这样的眼光敏锐之人,就是开黑店的张青都知道武松这样的人,只能为友,不能为敌,所以化干戈为玉帛,与武松成了兄弟。

再往下,施恩的境界与胸襟比张青更低,但他也知道武松的宝贵,所以他结以恩义,感以恩情,施以恩惠,终于使武松这样的人为他所用,两人也结为兄弟。

张都监呢?一边是武松这样的大英雄,一边是为人龌龊的张团练,选择和张团练为友而与武松为仇。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不仅仅是眼光问题,更是自身境界问题。

张都监被杀,不是不幸,而是必然,像他这样所作所为,都是取死之道。不仅他被杀了,还有他的一家老小,包括他的夫人、养娘玉兰,以及亲随、丫鬟。盛怒之下的武松一口气夺了十五条人命!如果加上在“飞云浦”杀掉的四人,被激怒的武松,一天之内就杀掉了十九个人!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血案!

武松确实嗜杀,在被武松杀掉的人里面,有很多是无辜的局外人。但是,殃及无辜的罪名,也不能由武松一人承担。张都监难辞其咎:是他,为了设计陷害武松,为了布下骗局,调动了他府上众多人员,包括玉兰这样的无知少女。正是这样,让武松觉得张都监阖府都是坏人,全家从上到下都欺骗他,陷害他。于是,他一怒之下,玉石俱焚,好人坏人,有罪无辜,全都杀掉!

在武松的思想里,大概也是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更何况在那样的形势下,他也无法先甄别善恶、有罪无罪,再行下手。

杀了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以后,武松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拿起酒盅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盅,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武松为什么这样做?

第一,敢做敢当。

第二,更重要的是,在他看来,这又是一件可以让他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事情。

在我们看来,这是桩骇人听闻的血案,但他要的就是:第一,骇人;

第二,听闻。

就是要骇人惊人吓人,就是要别人听闻他的大名。

然后,他又把桌子上的金银酒器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

当初赖他偷,这些金银酒器曾经被当作栽赃之物,放入他的柳藤箱子。栽赃成功以后,又从孟州知府的大堂上取回。

岂料今天真的归他所有了。而且不用偷了,直接杀人越货。

武松道: “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提了朴刀,跳过土城墙,蹚过壕沟,投东小路便走。

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逃命的武松,在极度疲惫之中,竟然被张青手下的四个火家(伙计)活捉,送给张青,要开剥了当黄牛肉卖。幸亏张青亲自来开剥,认出是武松。

那四个伙计因为误抓了武松而惶恐,只顾磕头,并解释说乃是因为近日赌钱输了,才决定出去抓几个行货。武松唤起他们来道: “既然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武松有义气,却没有是非。这也是梁山好汉共同的特征。武松常常自诩说,他专打天下不明道德的人,那么,这四个捣子,难道是明道德的人吗?

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到处都在缉捕他。张青提议武松去青州二龙山。鲁智深和杨志在那里霸着一方落草。

于是,张青、孙二娘利用他们以前杀掉的一个头陀留下的衣饰等物,把武松打扮成头陀,做个行者(未剃发的弟子,也指行脚僧)。武松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挎了头陀留下的两把闪闪发光的戒刀,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彩道“:果然好个行者!”

从此,武松的行者角色就此定型。也从此,他有了这个“行者”的绰号。

思想越是单纯,道德意识越强

当天夜里,武松经过蜈蚣岭,看见一座坟庵中有个道士搂着个妇女在调笑赏月。武松自从他嫂子潘金莲之后,只要见到男女亲热,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此时见到道士搂着个女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去腰里掣出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 “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 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甚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

说犹未了,手起处,“铮”的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上。

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 “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抡着两口宝剑,径奔武行者。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到十数合,武松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

武行者大叫: “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

杀完了人,再问缘故,不是太草菅人命了吗?

那个妇人告诉他,这岭唤作蜈蚣岭。这个道士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谋害了她的全家,却把她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

万幸,他杀这个飞天蜈蚣王道人还是杀对了,但那个道童确确实实杀错了。

梁山好汉,特别讲究男女之大防。但凡看见男女之事,便陡生道德之心,一定要清洁世道。事实上,思想越单纯的人,道德意识往往越强,越倾向于从道德角度给人贴标签,对人下判断。

梁山好汉,有知识有文化的极少,整体的思维水平相当低。他们的为人处世,往往只是凭借他们淳朴的道德直觉;对事情的判断,也只是依赖他们简陋的知识体系提供的简陋方法和标准。

他们对人对事的判断,好像就是简单的“好”与“坏”。更糟糕的是,这“好”与“坏”,又并非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原则性的东西,而是情随事迁,以我为主。比如,即便是男女关系,王英好色,就不但不会受惩罚,反而受奖励,《水浒》中的第一美女就是因为他的好色而奖励给了他。还有那个一部《水浒》中最为卑鄙下流的双枪将董平,为了强占同事程太守女儿,残忍地杀害程太守全家,只留下这个女儿供其发泄兽欲,反而在《水浒》中列天罡星第十五位。

武松在蜈蚣岭杀飞天蜈蚣王道士,遥遥映照鲁智深在瓦官寺杀飞天药叉丘小乙和生铁佛崔道成。但是我们看,鲁智深在杀丘小乙和崔道成之前,是经过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求证,证明这二人确实是坏蛋,而且最终还是对方先出手他才应战的。

武松有穷兵黩武、草菅人命的坏毛病。难怪他在石碣上,乃是天伤星!他是一个很霸道的人,崇拜武力,并且老子天下第一,甚至,老子天下唯一。他自己崇拜自己,他也要别人崇拜自己,他要别人永远把他摆在第一的位置上,如若不然,他就会觉得伤了自尊,他就会动武。

自视甚高,欺人忒狠

杀了飞天蜈蚣王道人,武松继续赶路。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武松走进一个村落小酒肆。

在酒店里坐下,便叫道: “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

店主人应道: “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多卖没了。”武松道:“ 且把酒来挡寒。”

几碗酒下肚,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几次三番要店家卖肉给他吃,店家几次三番告诉他店里没肉了。

正在这时,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进入店里。店主人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

武松一看,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 “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解释道: “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武松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 “放屁!放屁!”

店主人道: “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

武行者喝道: “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

那店主人道: “我倒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

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往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

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那大汉指定武松道: “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

武松道: “我自打他,干你甚事!”

你看武松这样的话,哪像行侠仗义的人说的呢?这句话直接否定了他自己标榜过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路上见到的不平,不就是不关自己的事?

如果照这样的理论,镇关西欺负金翠莲,关鲁达何事?

到此,我们确实可以说,武松一生,杀人很多,但是完全不关他事,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侠仗义之事,还真是找不到。

杀嫂杀西门庆,是因为自己的大哥。

打蒋门神,是因为结义兄弟施恩。

杀张都监等人,更是因为自己。

唯有前面刚刚杀掉的道士和道童,倒是不关他的什么事,但他也杀得太莽撞了,而且还杀错了一个。

听了武松这样蛮不讲理的话,那大汉怒道: “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

你看,直到现在,无论是店主人,还是那个大汉,都非常克制,武松却是蛮不讲理,无理取闹,动手打人,且下手极狠。下面还要直接挑衅劝架的大汉。

武松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 “你那厮说谁?”

那大汉笑道: “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

武松喝道: “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接住那汉子的手,恰似放翻小孩子一般。武松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上提起来,往门外溪里只一丢。

武松太过分了!

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溪来,自搀扶着投南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弹不得,自入屋后躲避去了。武松道: “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没半个时辰,都吃个八分。

武松醉饱了,便出店门,沿溪而走。

也不见他还钱给人家。

一个大英雄,拔刀向黄狗

下面,武松就碰到了他一生最大的对手,要栽一生中最大的跟头了。

还有武松的对手?有。

武松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

武松走,黄狗跟着叫。

武松停,黄狗站着叫。

武松追,黄狗跑着叫。

武松大醉,本来就要寻事,更恨那狗赶着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

一个大英雄,拔刀向黄狗,武松开始失态,失去风度了。

那黄狗绕着溪岸叫。

这条狗,简直是如同天降,铁了心要与武松纠缠,它好像是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安排,要来出武松的丑。

当然,这是施耐庵的狗。施耐庵大概也是写武松,写着写着,不大喜欢他了,就放出一条狗来,与他作对。

武松沿着溪岸撵。撵得近了,武松看得真切,一刀砍将去。

十分用力,十分发狠。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

刚才他把别人丢下溪去,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跟着下去了。

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得当不得。武松爬将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

黄狗呢?立定了,在岸上叫。

一个英雄大汉,却和黄狗为敌!

一个打虎英雄,却被一只黄狗羞辱!

这是不是作者故意在奚落武松?

你太强了,你太要强了,最后,你连狗都嫌,连狗都嫌你。

连狗都嫌你,你会死得很惨。

应该说,武松的故事,到此就要结束了。

他的一生,以打虎始,以打狗终。以打虎取胜始,以打狗落败终。

他的一生,真是虎头狗尾,令读者废书而叹。

接下来,武松上了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后来又一起上了梁山。

武松的最后结局,与鲁智深、林冲一样,在杭州六和寺。不同的是,那时,他已经在战场上丢掉了一条左臂。

作者为什么要砍掉武松的一只胳膊?

我们看,鲁智深在六和寺圆寂之时,身体上毫无伤损。他一生多少征战,多少凶险,但是他身如完璧,完璧归寂。

为什么偏偏是武松在最后一战中,丢掉了胳膊?

他是天伤星,一生伤人无数,于是,天也要伤他。

人伤人,乃是出于恨,是为了伤害;天伤人,乃是出于爱,是为了拯救。

人伤人,是为了杀,是为了毁灭人;天伤人,是为了生,是为了成就人。

丢掉一条胳膊之后,武松一下子心如死灰。他那一颗过分暴虐的杀心成了死灰。他从此大彻大悟,少了那一颗争强好胜之心,从此心安理得,心如止水,最终活到八十多岁,无疾而终。

武松最终的形象,定格在断臂上。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断臂维纳斯,想到“缺憾就是圆满”。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只有丢掉了,才能圆满。恰如武松,丢掉了一条胳膊,最终也才获得了生命的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