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腔可畏!它句句在理,不容反驳。跟着官腔绕,会把你绕得一点儿道理没有,一点儿脾气没有,最后一点儿头脑都没有。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

上回讲到,武松出差离开阳谷县后,潘金莲与西门庆在王婆的撮合下勾搭成奸。两人为了长做夫妻并且逃避武松的惩罚,又在王婆的点拨下,用砒霜毒死了武大并火化成灰,企图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不露痕迹,瞒天过海。

常言道: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飞逝,一眨眼两个月过去了,武松回来了。

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地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武松一直放心不下哥哥。回到阳谷县,交代完公事,匆匆赶到哥哥家里。

可是,进了门,却不见哥哥,只见一个灵床子,上面牌位上写着: “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

武松当下呆了!对于自己的这个忠厚愚拙的哥哥,他可能想过很多种结果,但绝想不到会是这样!

他当初离开柴进,离开宋江兄弟,一心一意赶回老家,就是为了这个哥哥,现在没了!

他当初多少牵挂,多少放不下,就是要保护这个哥哥。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现在没了!

他与嫂子潘金莲反目成仇,就是为了警告嫂子,不要做伤害哥哥的事,现在彻底失败了!

离家时,相别的有俩人:哥哥和嫂嫂。回来时,相见的已经没了哥哥,只有一个假哭的嫂嫂。武松一时懵懂,道: “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

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前两个问题一般必问,属于人之常情。

后一个问题问得有些特别。为什么特别?

因为,这个问题显示出武松的疑心。

吃谁的药?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问题上。武松有过人的直觉。

吃谁的药?吃西门庆的药!

那妇人一面哭,一头说道:“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甚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

什么药不吃过。回答得好!连砒霜都吃过!

而且,潘金莲的回答里都是模糊的答案。

一二十日,八九日,时间模糊。

急心疼,病症模糊。

什么药都吃过,吃药模糊。

武松听得满腹狐疑。回到县衙,换了一身素白衣服,买些香烛冥纸,当晚便为哥哥守灵。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的身边,多了一把尖刀。

《水浒》作者对这把尖刀做了特别描写:尖长柄短背厚刃薄。

因为,下文的主角,就是这把尖刀了。

现在,武松无须再顾忌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一点儿爱被扼杀,一点儿情被割断。现在,只剩下一腔仇,一腔恨。护佑使者摇身一变,成了复仇天神。

武松在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道: “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恓惶。

显然,武松并不相信潘金莲的话,对兄长之死,他有极大的怀疑。

第二天一早,武松又问潘金莲: “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那妇人道: “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 “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 “见有药帖在这里。”武松道: “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 “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 “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 “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

武松的“刑警队长”干的时间不长,除去帮县长办私事的两个月,也就五十来天,但是,他好像天生会查案。你看他问潘金莲的这几个问题,都很专业。更有意思的是,在潘金莲给他提供的诸多信息里,他很快甄别出哪些是有用信息,哪些是无用的虚假信息。他问的问题有这些:一是得何病。

二是吃何药。

三是谁买棺材。

四是何人殓埋。

武松很快判断出前面三项是无用信息,于是一听即过。待听到第四个问题,听到团头何九叔时,武松当即打住。

武松道: “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

他哪里是去县里画卯,他这样说是为了稳住潘金莲。他带上那把尖刀,直接找到何九叔。

何九叔自从火化武大之后,一直就在等着这一天,等着武松。

胜在德,不在才

这一天来了。武松来了。

武松客客气气地把何九叔请到酒店。到了酒店,武松却又只顾吃酒,一句话也不说。

何九叔本来有心理准备,预备武松来问。现在见武松不作声,反而紧张,捏两把汗,反而是他主动把些话来撩武松。

武松还是不开言,只顾吃酒,什么话也不说。

这样的沉默让人心惊肉跳。

数杯酒后,武松突然揭起衣裳,“嗖”地掣出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量酒的惊得呆了。何九叔也惊呆了,面色青黄,不敢吐气。

何九叔知道武松会来找他,会来问他。他也做好了应对武松的准备,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武松首先亮出的竟然是刀子。

武松很懂得讯问。

一开始不开口,是制造紧张气氛,给对方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

在对方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又突然拔出刀子,给对方巨大的震慑。

武松捋起双袖,刀指何九叔,道: “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

至此,何九叔终于安下心来。他也是有备而来。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

袋子里是什么,我们应该可以猜到。果然,在何九叔的袋子中,有两块酥黑的骨头,一锭十两银子,还有一张纸,写着火化日期、现场送丧人名字。

这包裹里的三样东西,显示出了何九叔的精细(纸)和不贪(银子)。

何九叔果然不贪。

唯其不贪,才保全了性命。

有一条优点,就有一条生路。

而王婆,正因为贪,才置自己于必死的境地。

有一条缺点,也就可能多一条死路。

王婆和何九,两人都是精细人。但最后何九胜出。

胜在德而不是胜在才。

官商勾结,不许告状

武松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怀疑:武大是被害死的。

何九叔同时告诉武松,一个叫郓哥的半大孩子曾经和武大一起去捉奸,于是武松又和何九叔一同去找郓哥。

郓哥是个精灵小鬼,一看武松和何九叔来找他,马上明白了。

郓哥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

吃官司却是玩耍,既是孩子口吻,也是老于世故的口吻。

因为这句话明明是向武松讲价钱。

在市井讨生活,大人个个精明,小孩儿个个早熟。

《水浒》写市井,异样地好。

武松道: “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郓哥,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

武松对这个半大孩子的态度,和刚才对何九叔完全不同了。他非常温和,给他银子,还称他为“好兄弟”。眼前这个贫苦弱小混迹社会底层的孩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武大,甚至想起了自己。自己小时候,不也这样吗?

确实是兄弟。套用一句阶级分析的术语:他们是阶级兄弟。

五两银子,对武松可能不算什么,但可以让郓哥父子二人生活三五个月了。

三人出巷口往一个饭店楼上来。

武松叫了三份饭,对郓哥道: “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

后来武松真的兑现了诺言,在自己被解送东平府前,给了郓哥老爹十二三两银子。

郓哥告知武松,奸夫乃是西门庆。至此,不到半天时间,除了具体的作案细节,案情基本清楚。

武松便把何九叔、郓哥一直带到县厅上。武松对知县说: “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

知县与县吏商议,可县吏是与西门庆有关系的,他说: “这件事难以理问。”其实知县也同样和西门庆有关系,于是对武松说道: “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 ‘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

也就是说,立案依据不足,不能立案。

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告道: “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

这下总有依据了吧?

知县看了道: “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

有人证,有物证,剩下的,就是拘捕嫌疑人了。至少是立案调查。

但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知县却回出骨殖和银子来,说道: “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 ‘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

狱吏马上帮腔道: “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

原来,当日西门庆得知武松告他,早已使心腹人来县里送官吏银两了!

按说,武松也不是一般平民百姓,他的身份还是很特殊的。

第一,他是县步兵都头,相当于今天的“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

第二,他刚刚帮知县办过一件私密的家事,也算得上知县的心腹人了。

这样的人,尚且不能得到法律的保护,不能得到官府的公正对待,普通百姓在这样的社会得到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官腔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

我们看,知县和狱吏所说,完全是官腔。

官腔的可怕处,在于它句句在理,你无法反驳。

而且,这二人所说的话,恰恰成为两种最有代表性的官腔:政治官腔和专业官腔。这可以成为我们官腔研究的典型案例,我们不妨来看看。

官腔第一种:政治官腔。

使用者一般为有一定权力和地位的官僚。其用途在于确立自己的政治优势,显示自己的政治正确。知县甚至抬出圣人的话以证明自己的政治正确。虽然他所说的什么圣人之言完全是他的捏造,但是,圣人也就是孔子,却被他利用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什么叫圣人?就是常常被人利用的人。

武松没有读过什么书,他不知道圣人是否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但他知道圣人很厉害,既然圣人都这样说,当然是正确的。

政治正确者便有了政治优势,你再纠缠就属于闹事了。

官腔第二种:专业官腔。

使用者一般为某些利益集团的御用学者和专家,其用途在于确立自己的专业优势。狱吏说出一大堆专业术语,令人摸不着头脑;既然你摸不着头脑,也就无法反驳他,他马上就占有了有利的专业优势。这是官腔的第二种。

他既然有了专业的优势,你再纠缠就属于不懂事了。

简单地说,官腔既是一种说话方式,更是一种话语权。

像我们上面分析的,县令掌握的,是政治话语权。

县吏掌握的,是技术话语权。

老百姓,没有话语权,只能忍气吞声。

但是,武松哪里会被官腔吓住呢?他倒不是不怕官腔,或者有什么办法对付官腔。他根本没有耐心听官腔。

第一,不管什么政治正确,不管什么圣贤之言,他只有良知。所以,金圣叹在知县的“圣人言”三字下批曰: “三字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

他没有读什么圣贤书,他也不管圣贤怎么说。他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第二,他也不懂什么专业术语,他只要常识。他只知道,哥哥被人谋害了,弟弟必须为他讨还公道。

是的,对付官腔的最好武器,就是良知和常识。

不跟着官腔绕弯弯,跟着官腔绕,会把你绕得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一点儿头脑都没有。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随你说千道万,我就坚持两点:良知和常识。

最简单的思路,有时恰恰是最正确的思路,最不易被别人的官腔愚弄和牵着鼻子走的思路。武松就是这样的个性、这样的思路。

当然,更重要的是,武松哪里是哀哀告诉的人呢?你不给他办,他就只剩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吗?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有他的解决办法。

说白了,他此时试图通过官府解决问题,是他对官府的尊重,是他在给官府面子,是他在给官府机会。知县抬举他做了都头,他要表示对知县的尊重。

他本来有力量有办法自己解决问题。

因为他有刀。

协商不能解决的,用法。

法度不能解决的,用刀。

可见,官府不作为,会造成极大的社会问题:自己无力解决问题的,成了无依无靠的顺民。

自己有力解决问题的,成了无法无天的暴民。

暴民不是国家的力量,而是国家的祸害。

顺民呢?同样糟糕:顺民不是国家的财富,而是国家的累赘。

一个强大的国家和民族,既不要暴民,也不要顺民,要的是公民。

我们还是回来看看武松的选择。

面对知县的官腔,武松几乎一点儿也不要听,也不给知县找麻烦,马上就打了退堂鼓。

武松道: “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

毫不纠缠。

他把何九叔和郓哥带回自己房里,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

去便来。好潇洒,好自在。

武二眼里,天下无难事。

那么,武松去哪里呢?何时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