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娘教了很多手艺给林未然,最得周继之心的便是那道绿豆糖水,虽说冬天喝糖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林未然一学会便抑制不住想试试的冲动,于是连着一段时间,周继之的早餐都是热腾腾的糖水,直到连她自己都快要做不下去,才开了口。
你就不腻啊?
当时的周继之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糖水里的绿豆,很镇定的点了点头,腻。
闻言,林未然原本想要问他那为什么还喝了这么多天,想想却又恍然大悟,她随即倾过身去略显轻佻的抬起周继之的下巴,与之对视一会儿,才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喜欢和人较劲呢?
没料到有这句话,周继之也是一愣,片刻后轻轻一开下巴失笑,这样想你能高兴的话,我没任何意见。
在林未然之前的记忆里,这似乎是周继之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在那些天天被男生用甜言蜜语泡在蜜罐里的女生听来,甚至,也许,大概,还算不上情话,可是林未然却在那一刹那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其实很多时候,包括夏子玉问林未然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思考那个问题,究竟这世上有没有能够让你不顾一切舍生忘死的爱情呢?不顾一切这点林未然已经亲身验证过了,至于舍生忘死,她大概还不够了解。林未然只肤浅的知道,爱一个人,最起码的念头,就是强烈希望对方成为自己的终生伴侣,而此刻她对周继之,有这种强烈而迫切的期望。
早上起了雾,林未然前几天呆着无聊便和吴娘一起去逛了街,没什么收获,唯一的值得一提的便是那条绒格子围巾,有几种颜色,一进去店里,吴娘便伸手指了指那条深蓝至黑的。
我看先生特别喜欢深色的,那个好像不错。
当时便说中了林未然的意,左右打量一番,于是毫不犹豫叫人包了起来,但一直没机会送出去,不是周继之应酬回来得太晚,便是她闲着闲着竟夜给闲忘了。那天早晨正好起了雾,林未然才复又记起,唤住准备出门的男子。
诶,等等。
于是上楼,翻箱倒柜,找着需要的东西,眼睛一亮,下楼。林未然帮周继之系围巾的时候,吴娘从正厅默默地退下去,嘴角却噙着善意的微笑。
明明是起雾的天气,却似乎有一缕日光突破薄雾照射过来,驱散阴霾。二人逆着点点碎亮而站,林未然离得周继之近,指尖几番缠绕,倒有几番娇羞,男子则目光灼灼,微微低头盯着面前的人,若此时有相机,这举案齐眉的画面被永久方寸,该是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让所有人都知道,在有生之年,终于,我们还是爱过的。
因着林未然的推波助澜,加上林施与似乎真的无心恋战,事情进行得相对来说顺利。
周继之回来的时候,林未然已经睡了,这几天不若往常,她睡得算不上安稳,一点点开门的响动,却让林未然很迅速的掀开了眼帘,大概是就要亲眼看着自己呆了21年的家从昔日辉煌走向覆灭,再淡定也失去了效用。周继之见她醒了,自顾地脱下外套挂上一旁的衣架,很累,索性偷懒不梳洗便径直倒上了床,难得邋遢的模样。林未然鲜少见他这幅样子,就算是以前还在林家当小工时,周继之也是清爽干净的一身,所以当时的林未然在男子靠近的时候,假意嫌弃地往里移了移位置,惹得周继之皱眉,一把将她近乎蛮横的拉近胸前,小孩子耍赖斯地手脚箍着她不放,另一手上下左右的挠她痒。
那时的林未然一边咯咯地笑着喘气躲闪,一边想,周继之,不过也是个普通男人。以前她感觉到的忽远忽近,外人眼中那能将你谈判得兵败如山倒的气势,还有所谓的慎密心思,这所有的所有,都敌不过他此刻在她面前,与她一起笑得无所顾忌的好看样子,爱情最初的样子。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林未然才困难地伸出一根手指使劲儿摇作投降状,周继之微仰头,趁势将女生吮了一下女生的指尖,随即整个身子压上去。林未然还有事要问他,条件反射地用原先的食指抵在男子胸前,隔出一点距离。
最近是不是很多人来着你谈商铺转让的事情?
出其不意,嘴唇被周继之重重印了一个吻,林未然揪着他衬衣前襟。
先别闹!我爸手下的那家老式洋行,就在城北边界的那个,千万别转让给人。那是他发迹后的第一家店,外边那些树倒猢狲散各扫门前雪的人现在肯定都精神济济地想要出头接手,好将以前憋的怨气都讨回来,接手那洋行后还不知道怎么作践,等着看他笑话,你留着的话,起码能让我爸心里好过一点,他难得这样欣赏一个人,虽然你们似乎都站在对立的方向……
周继之不应话,再度倾身偷一个吻,林未然往后缩,再度开口。
再说,虽然洋行装潢各方面都已经很跟不上新式,但还是有许多老顾客,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往那儿去。若是肯砸本钱重新返修一遍,更改些旧制度,在原利息不变的情况下,肯定能吸引更多的人前来……
还未说完,剩下的悉数被人吞进嘴里,许久周继之才放她呼气,拨弄着女生额前的细碎流海,细细打量身下人的眉眼。
外面那些事,你别瞎操心。
曾经,在周继之心底预想过千万次陪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归根结底都只属于两种。要么善良,要么蛇蝎。善良的他当然喜欢,但是多多少少会成为他成就霸业途上的障碍。而蛇蝎的,他无法交付真心,可是周继之需要那样的人陪在身边,当时的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不谈感情,只共谋前路。而林未然,虽算不上特别心软良善之辈,可害人之心是绝对没有的,但她却兼具后者所该具备的一切。聪明,有心计,这也是当初周继之注意到她的原因。周继之原本想,像林未然这样的综合体,大概是可遇不可求的,他也许能交付真心,而对方甚至不太可能成为自己的负累。
只是,在林未然真的为他出谋划策的时候,甚至心里所想与他不谋而合时,周继之却并未如想象般高兴畅快。有一股气憋在心底,闷得慌,闷得他甚至在看见身下人的某一瞬间想:这只是一个透彻简单脆弱,擅于用世俗来武装自己的女人,属于他的。
他想保她一世安稳,风雨不侵,如果他愿意,他能。
第二天,安小笙回家的时候顺便去了趟周宅,将城北那家洋行的地契交给了林未然。林未然捏着手里薄薄的纸张感慨万千,不仅仅因为周继之将洋行所有权交还于她的举动,还有安小笙越见清瘦落拓,昔日玩味和笑容不复存在的样子。
安小笙近来做事的果断和狠烈风格,林未然不是没有听说过。与青堂会的人谈判时候玩儿阴的,那边事先没准备,安小笙几乎是单枪匹马便端了一个分处,将对方杀个措手不及,再不是当初那个会跟在她或者周继之身后问:这样怎么样?你怎么看?的那个青年。还听说,离桑的母亲被人从破旧弄堂里接了出来,林未然不确定是不是安小笙所为,但她希望是。
时光静好,林未然看着男子推门而出远去的背影会有些些恍惚。离桑是不是只是回了趟家,不久的将来,她又会好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地,欲盖弥彰地捏着安小笙身上的皮肤跺着脚叫嚣:安小笙!你再敢叫我去给谁谁谁送什么什么什么,我就剥了你的皮!接着转头,在男子看不见的地方黯然神伤。
或者是,在林未然又送她什么漂亮东西时,礼服,胭脂,镯子,女生笑容亮丽地摆着手直白地拒绝:然然姐,我不要啦。眼底却满是欢喜之色。
又或者,是在某个适合感伤的夜晚,她踏着星光而来,敲响门,眼圈泛红。她会说:
你们一定不知道,我看了安小笙的背影究竟有多少多少个日日夜夜,跳过多少沙坑踏过多少水沟作过多少乱受过多少唾弃。可我做了这么多,却依旧等不来一点点与他相守的缘分。始终是差了什么的,始终是差了叫**情的成分。
接着,女生的食指会下意识在一旁的坚硬物体上,抑或是手心里反反复复写一个名字,似练习了千万遍。最后,哭得像个孩子。
可这些也许,或者,所有,但是,其实都将不再有。
林施与举办宴会宣布隐退的时候林家倒来了不少的人,热热闹闹一如当初风光,大多人抱的心态却与当时大相径庭。当初是为了巴结,现在是为了看笑话,看传说中的一代枭雄被时代造就,却也被时代毁灭,前浪果真大多都是不敌后浪。
林未然与周继之的结伴出现让全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倒不是多么的女华郎艳,而是这样的组合太过怪异。周继之的迅速崛起和做事风格可谓是几把火燃得无比旺,林施与的退位也有不少人都知道其中诡秘蹊跷,这世界没有秘密,况且周继之也不想瞒。林未然是林施与的独身女,却时常与周继之现身重要场合,大家都在猜测二人关系不简单,而那天的携伴出现,让众人更加竺定什么,也让有心人摸不清了虚实。
究竟这林施与是真想退位,还是找到了心中贤婿想要将势力转移?
以前一个经常同林施与合作的烟草商人前刻还在和林施与周旋,话中带刺,林未然和周继之双双出现后立马又识相地变了一张脸。这人情冷暖,还好林施与不是全无准备,他叹口气,侧头凝着后院的腊梅出神,仔细看,鬓角已经有了斑白。
夏子玉依然是潇潇洒洒的模样,身边围了大堆年轻女子,他回头,看见林未然的时候女生也似乎在看他,对方点头,算是招呼,不打扰他继续同身边众人谈诗论画附庸风雅。周继之注意到二人的眼神交会,轻皱眉,用拇指和食指将林未然的脸转个方向来对着自己,小声道,他比我好看?
林未然配合他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接着很认真的点头。
“是这样的没错。”以为周继之会拂袖而去或者翻脸,没想到对方也仅仅是还她一个淡笑,“我也觉得苏里比你漂亮。”
闻言,林未然失笑,她一点一点戳着眼前男子的胸膛,你还可以再幼稚一点。周继之顺势抓了她的手,扫了一眼夏子玉,不依不饶继续刚刚那个话题。
比我好看又怎样?最想要的人不也得不到。
林施与在某天突然提出想回乡下过田园生活,林未然默,没多做挽留。这城市太多浮华硝烟,身处其中必定不能片叶不沾身,林施与有这个自觉,是真的想要告别一切。收拾好行装要回去的前一晚,林未然总是觉得有什么要跳出来,心底布满不安。已经凌晨,楼下街道外却依旧有嘈杂声,扰得人心神不宁。自从和周继之在一起,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再做恶梦,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林未然几度觉得周继之于她而言,似乎就是一剂良药,今晚却似乎有了例外。
第二天林未然很早便起了,收拾好下楼准备去送林施与,车子却在半路被人拦下来。
是安小笙,他将车别在林未然乘坐的车身前,下来,敲了敲后窗。安小笙这样突兀的行为是从未有过的,而且对方面色凝重,出于女人的直觉,林未然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脸色终于一凛,直到许久才缓慢的将车窗摇下。
在安小笙的陪同下赶去林宅的时候,整栋房子已经看不出当初的形状,黑色发焦发臭的砖瓦味道刺鼻,之前开得茂盛的腊梅和蔷薇早已化为灰烬不知所综。林未然踩在一堆废材上边,抑或是零散的骨头上边,任冬日凛冽的风扬起灰洋洋洒洒落在自己头顶,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她竟连哭也哭不出来。
周继之随后才到,他下车,看前方女子身影立在废墟当中,不动不移。思虑片刻,才上前去揽了她的肩,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移开。他侧目,看她抖着嗓子问“就这么恨吗?”周继之好像被什么东西迅速打中,像曾经看过的那个123木头人的游戏,立在原地不动,就盯着她瞧。好半刻,林未然才又回过首,象征性的低了头,诺诺道。
对不起,我爸仇人原本就多,我不该怀疑你。
可话一完,林未然的声音却已经开始哽咽,细碎的水花决堤般顺着脸颊迅速往下滑,表情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自欺欺人。她开始有些疯狂的捶打面前人。
在我爸离开的前一晚事情发生,不要告诉我它是巧合!只有我和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去哪里!如果真要下手,为什么不挑一个好的时机,为什么不瞒着我,连欺骗我都不会吗?!你是谁啊,你不是周继之么,连欺骗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么。或者,原本你的目的就是要我清楚的看到你有多恨林家,你有多想彻底摧毁姓林的所有人!
周继之不辩解,要将她往怀里拉,却几次三番被她挣脱开去,间杂着踢踹。下边的人要上前来帮忙,统统被周继之喝回去。
滚远点。
然后才真的使了力,两手扣住林未然的手腕,不再控制力道,硬生生将她朝车子所在的方向拖,林未然想挣扎,脚底却因为踩在参差不齐的砖瓦上,力量被削弱打扮,何况周继之是真想将她拉走。一上车,周继之一只脚将林未然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沉着脸报出一个地名。那司机一听,身子不自觉地抖了抖,回过头来小心翼翼重复了一下,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慢慢启动了车子。
林未然脸上的妆全花了,狼狈之际,却依然不放弃从周继之身边逃脱,只是每每都不能得逞,直到车子到达目的地。
是一个森林,头顶被树荫间立着的遮了大半,明明没有下雨,却有类似泥土湿润的味道。
林未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她被动的任身边人拉下车,带着近乎蛮横的力道和不理智的情绪。出乎意料的,被周继之甩在一旁,尘土沾裙。周继之随即也蹲下身,两指掐着女生下颌,似乎陷入什么回忆,神情有些咬牙切齿。
不是想知道究竟我和你们林家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么?
林未然也不动,盯着他看。周继之的脸色突然柔和下来,不是温柔,是阴柔。他撇唇,轻声吐气。
知道么?我不姓周,我姓许。
林未然倏地瞪大眼。
我叫,许,至,楠。
瞬间,林未然脑海里那个心存侥幸的念头,也许错怪了,不是他的那一点点念头,被摧得灰飞烟灭。她忽然知道为何在在初初看见林家被烧毁的时候,她连一颗眼泪都没有。不是没有,而是害怕。她怕她一哭,就再也不能将自己欺骗。她怕她一哭,就是向所有人宣布,原来她做的所有所有,她以为对的正确的努力就能得到的一切,真的都是错的。她从头到尾就应该听林施与和夏子玉的话,对周继之敬而远之。
可有时候爱情,大概追求的就是一场从璀璨烟火的绚丽,走向漫天灰烬的毁灭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