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在回答自己刚刚在车上那个不算问题的问题,周继之的动作一滞,凝着她的伤口处目光不移。林未然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道,难得多话。

你在人前和苏里亲密,你帮她举办宴会,你带人将我家围了只为带走她,哪怕我是在今天晚上为了你千方百计逃出来,和我父亲三击掌断绝了父女关系,当众发誓从此再非林家人,这些所有的所有,因为是你周继之,所以我都不介意。

与你的路会走得有多难我早就有了一切的心理准备。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为你做到如此,便不准你有任何机会迟疑,如果必要,我愿意做那个临门给你一脚的人。所以我来了,我留在宴会,你无视我,我就故意将伤口展示给你,我和自己打赌,赌你对我是有几分真心,而你输了,我赢了。

最后她笑,有几分狡黠。

周继之,我从来没有赢过你,从没有见过你生气的模样,原来这感觉如此好。

闻言,周继之终于有了动作,他起身靠近她,面对面,两手撑在女子身体两侧,逼得她头略微向后仰。棉签被他用大拇指折住在纯黑绒被上,半会儿,传来轻微的断裂声,林未然很清楚地听见。距离隔得太近,所以林未然也窥见到了对方眼角眉梢都满是愠怒,男子胸膛微微起伏。

就在林未然以为他又要言辞犀利地反驳她的时候,周继之的唇却忽然泯成了一条线,弧度越来越大。林未然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容,要开口,却被对方抢先。

还没结束呢。

紧接着,两人在墙上的影子开始慢慢靠近,周继之的轮廓也在林未然的瞳光里逐渐分明。像初初大光明里放的那些旧式电影,又或者是一出默剧,麻麻杂杂的小点缓缓在画面上跳跃,随着镜头拍摄的角度越来越清晰,那盏不规则的赭色镂空台灯散发着幽暗暧昧的光。

林未然屏息静气,睁着眼睛与逐渐靠近的男子对视,直到对方呼吸清浅地洒在她脸庞,两唇相贴。

几乎只是挨着一下,不到半秒,林未然便下意识低了头退开,身子微微往后缩。感觉到她的犹豫,周继之依然不放过她,继续像慢镜头一样俯了身朝她靠近,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斜偏了脸去触碰她的柔软。薄唇相印,半秒,女生又再次瑟瑟地往后缩。

林未然先前的士高气焰终于全都消失不见,视线四处犹疑,却就是不敢往上迎,所以没有能发现对方眼底的捉弄和咄咄逼人。周继之终于不再动,微微直了身,看向她,蛊惑般地出口。

谁输了?

不得不承认,周继之这样突兀的一句话,很成功地挑起了林未然的胜负欲。女生逮着被单的五指突然分开来,有些笨拙地拉住周继之的前襟,与之视线相对,再次坚定地答。

你输了。

电光石火,林未然闭眼倾身上前,两唇终于紧紧相贴,不留一点缝隙。霎时,那些镜花水月,虚妄心思,全部空空。

周继之感觉林未然几乎是用尽蛮力拉近自己,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导致他难得有半刻的怔愣。两人就着这姿势停顿良久,最后他才像发泄怒气一般用了力,咬住女生的下唇,林未然终于吃痛出声,要推开,却突地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陌生的男性气息**,下颌被两根有力的手指箍住,动弹不得。像是一场困兽之斗,至死方休。原本那个浅尝即止的吻突然变得激烈起来,周继之气息开始有些紊乱,林未然无所适从,任对方掌住后脑勺,唇齿渐深,缱绻缠绵。

再次鼓足勇气睁眼的时候,林未然身上已经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周继之原先钳制住她的手也已经转移了方向。

林未然穿的衣服是盘扣,呈不规则分布,周继之一反刚才的常态,倒解得很有耐心,不疾不徐,折磨一般,直到最后一颗盘扣即将散开,他吻上女子的耳垂,辗转吸允,林未然终于有些发抖地去抵住身上人所有的动作。

原本诚如周继之最初的用意,应该在这时候适可而止,他会打趣她,这下是谁输谁赢。不料那舌头竟不听大脑指挥,绕了好大个圈,最后出口的竟是。

我轻点,嗯?

闻言,林未然的颊在暗夜里羞得不可自己,她推拒在男子心口处的手此刻不知该放还是移开。周继之也不急,就盯着她瞧,那样难得的挣扎表情,尤其惹人喜。几番犹疑,林未然稍稍偏了脸将视线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最终将手上的力道放开来,转而攀住男子的颈项。终于,最后一点光亮熄灭。黑暗中,罗裳轻解,呼吸交织。

窗外又纷纷扬扬洒了雪花,纯色像札幌铺满一地,老旧收音机在咿呀:飞霜遇上落霞,只是暂借火花。

但如若此生,飞霜能遇上一次落霞,暂借半段火花,这故事,总还有些温暖留下。

林未然一晚上没有睡着,她就在黑暗中睁着眼,看周继之的睡颜。男人的头偏向枕头的另一方向,抿着唇,在睡梦中都依然是不言苟笑的模样。

天光微亮。

已经有小贩开始叫卖,洪亮的吆喝声从正街隐隐约约传来,林未然原本是清醒地面朝周继之的方向,周继之无意识地轻轻侧了下身,她便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被抓了个正着,急忙转过身背对他,心底满是忐忑。还好,背后的响动只有一会儿,应该还没醒。林未然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紧接着又为自己的小心翼翼暗自偷笑,明明已经这样亲密。

肌肤之亲,这四个字真是贴切又美好。

换了个方向,林未然这才细细打量起房间里的一切。整个房间布局简单,日常用品和家具都有,唯一多了一样不知名的东西。挨近角落的衣柜旁,有个面积不太大深色的盒子,远看不知道是什么。林未然心下好奇,悄悄穿了内里的长衣长裤起身下床。

应该是常用的,包裹盒子的合套很干净,拉开,居然是一把小提琴。与惯常的朱红色大相径庭,周身是白色烤漆,琴弦两侧有两抹音符号的淡黄,这样的白在权势暗色调的房间里特别亮眼,林未然几乎是一下就喜欢上。她蹲在衣柜角,手指弹跳在琴身上,跃跃欲试,又怕吵醒还在睡梦中的人。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对于乐器,她最熟悉的便是钢琴,其余的都只是略知一二。

脚有些麻,林未然预备起身,岂料背后却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指按着她的,顺势去拿起盒子里的小提琴,紧接着腰间突然多了一股力道,将她的身子拉直站起。那搂抱的方式和力度,林未然知道来着是谁,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林未然略显冰凉的颈侧皮肤,她下意识一阵瑟缩,听得背后一声男子嗓音的轻笑。

两人站的位置靠近窗边,天色朦朦胧胧,日光初升,花园里也有腊梅,姿态傲然。周继之将头低下来靠在林未然瘦削的肩,眼睛凝着远方,半晌才开口说话。

有没有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这样的景致,让周继之说出口的这句话,显得柔软无比。林未然偏过头要去询问少了什么,身后人却忽然将拿着小提琴的左手抬起直肩头,将女子困在窗台与自己的身体之间,圈出包围的姿势。片刻,耳边有琴弦拉动的声音传来。

起初是悠长缓慢的重调,渐渐,琴音突然变得尖锐,林未然乍一听,才发现那尖锐琴音并不是无迹可寻,一停几划间,竟像极了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背靠着男子的胸膛,她侧身,似乎感觉到两人的呼吸频率都在同步。

之于女子,世上最幸福的事情,是那个被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给你一个怀抱。在那一刻,林未然静听着岁月静好的声音,心底竟滑过一丝庆幸。

终于。

小年夜前晚,外滩一家高级宴会厅有年末聚会。

正值初冬,女生着米色的扁袖复古长裙,长度刚好遮住脚踝,小镂空的素纹披肩,头戴一顶温暖的乳白色线质绒帽。她挽起周继之的手,微垂着头,从宴厅门口走过铺陈在脚下的柔软地毯。参加过太多次这样的场合,本不应有所局促,但因为身边陪着的人是周继之,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和她的身上,林未然就禁不住微垂脸,盯着自己的脚尖移动。

这是二人首次在双双携手露面在大众眼前。

两人的脚步未停,周继之却突然站定,随后侧过了身朝着林未然的方向。林未然只觉脸庞有被指尖划过的细微触感,她偏头,便见周继之仔细地将她耳边落下的一丝发撇至耳后,整个动作没有丝毫的扭捏,仿佛他将自己视若金钗步摇。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的用心,都只得她一个人独享。

察觉到女生逐渐爬上脸的嫣红,他更将头附到她耳边嘴唇微启,低语打趣。

平常你那些伶牙俐齿,镇定自若,怎么这刻全都不见了?

于是女生的脸就更低,原本依附在他臂膀上的手指使了力,硬是掐上他的皮肤才作罢。虽然有外套作保护,可那些小皮外伤依然泛红了许久。周继之也不反抗,不叫痛,反而轻笑出声。

在场已经有很多人同周继之打过交道,期间租界政治代表和翻译官对他的记忆尤其深,以周继之的手段,其中曲折迂回不用多提。二人过来敬酒,林未然陪在周继之身边,看他言笑着将手里高脚杯的**一饮而尽。自上次在舞厅之后,林未然更加确定周继之不喜欢自己沾染上酒这个东西,而目前的形式那二人想来是不会放过她的,正当对方举起大拇指夸周继之的豪爽,要将矛头转向她的时候,林未然已经率先对着周继之开口说话,故作娇气地调笑。

我一闻到任何酒精的味道就浑身起疙瘩,你们男人怎么这样喜欢它?

此言一出,周继之也偏过头看她,眯了眼,嘴角带笑。

那还不去呼吸新鲜空气?

仅一句对话,便巧妙地解了林未然的围,将原本想要开口劝酒的翻译官硬生生将话吞回去,难不成当着周继之面前强他女人的难?林未然顺着周继之的话下台,朝翻译官和代表行了一个礼,踏着碎步离去。一路从正厅到花园,她的眼神抑制不住地四处张望,直到出了正厅,才难掩失望地低了眼帘。

不用找,伯父没有参加。

林未然闻声回头,但见夏子玉也是一身正装,风度翩翩而来。对于夏子玉,林未然一向是没有防备的,自那件事过后,就连面对林施与,她也没有如此轻松过。所以她从未想过要在夏子玉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她信任他。

将微提着裙摆的手放下,林未然怔怔地与夏子玉对视,片刻才开口。

你也觉得,我太任性了么。

夏子玉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只盯着她自顾说话,眼光灼灼。

我们的婚约取消,我父亲气得不轻还病倒了,手里的生意都交到了我手里。同样的,无论是名声与生意上,都给伯父带来不小的冲击与损失。城东荆立趁着周继之的凶猛势头作乱,似乎想要反扑,毕竟狗惹急了也是会跳墙的。苏毅的死,你的离开,相当于卸了他两只手,身边再没有人信得过,底下觐见已久的豺狼都虎视眈眈的等着要来黄雀在后这一招。眼前有笔单子,若能成功得手倒能缓解一下紧张的局面,只是在疏通关系打点上似乎有人施了压,伯父处处碰壁。不过也正常,树倒猢狲散,这本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或许真应了那句话,风水轮流转。眼看这林家,是要败了。

林未然几欲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她低头,眼角有一颗水珠悄然滴落。夏子玉终于不再言语,靠近她,单手将女生揽进怀里。仰头,视线处是没有月的夜空,耳旁有肃杀的风呼啸着而过,随即又消失在大厅的谈笑热闹里。半晌,感觉外套上一片晕湿,夏子玉才又开口说话。

自此,我的拥抱,你再也不需要了吧。你害怕的时候,做噩梦的时候,逞强的时候。

然然,没有谁会怪你任性,没有人可以。我只是希望从今往后,你在那个人的身边能更聪明一些,要学会审时度势,要懂得逃离,在粉身碎骨之前。

片刻,林未然点头,接着二人几乎是默契地同时远离了对方。

夏子玉弯起嘴角笑,要哭在他面前去哭,否则我不知道哪天会毫无准备莫名其妙受到什么打压报复。

语毕,他无所谓地转身,一如来时从容,消失在衣着光鲜的人流之中。

而林未然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一个男人爱着她,像影子,在最角落的地方。

再次回到大厅的时候,人已经越来越多,周继之正在同一个姿态风雅的中年男人谈话,旁边站了一亭亭玉立的少女,红着脸若有似无地盯着周继之瞧。出于女子的直觉,林未然知道这次会面不单纯。她昂首朝前走,期间周继之与她眼神相对,只有半会儿又移开与面前的人应承。林未然过去,停在他身后端饮品喝,杯子放置桌面,特意用了力,那声响却依然没有让男人转头。

听得背后有人在介绍这是小女……之类。林未然伸手又端过蛋糕碟子,吃了几口,太甜,遂又放下,继续加了力道,身后还是没有反应,介绍周旋的几人继续谈笑。林未然难得赌气,一个念头闪过,她用食指指腹去沾了蛋糕上的一些奶油,回身,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往周继之右边侧脸一抹,这下几人都僵化了。周继之终于侧过脸看她,女生脸上的笑容异常明亮,林未然低头道歉,却掩不住眼底的刻意,随即逃离现场。

门口有二人站岗般地守着,林未然小步跑出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音调伶俐,吐气如兰。

等会儿有人问,就说我往那边走了。

语毕,指了指回周家的方向,随即在二人还未反应过来时跳出门口,恶作剧得逞一般地逃掉。

外滩江边的风很大,尤其是冬天,林未然裹了裹衣服,任由发丝被吹乱,脑子里突然想起夏子玉方才说的话,林施与现在应对不暇,她此时离开,真的是太不孝。正在沉思间,感觉到手腕被人拉住,林未然回身,便见周继之英俊的轮廓在眼底跳跃闪现。唯一不完美的是,右边侧脸处还残留着她恶作剧以后留下的奶油。

是了,他怎会被她的小伎俩骗过,认为她真的是回家了呢。

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脸上还留着奶油不顾众人眼光的追来,周继之却不给她消化惊讶的时间,抬起右手对着指了指还残存着甜腻的脸颊皮肤。林未然意会,嗤笑一声,随即伸出手要帮他抹去,手指在即将到达周继之脸庞处却被对方制止,将她的手推开。

用手抹掉,哪里这样容易?

他灼人的视线盯着林未然,似乎要将她看穿,林未然揣测到他的言下之意,望了望周围稀稀拉拉的行人,羞得耳根子都涨红,下意识瞪眼,娇嗔出口。

我还要脸呢。

闻言,周继之挑眉,唇一泯,而后伸手从林未然的随身提包里掏出她的素色蚕丝手绢放在女生手心,拉着她的手擦拭自己的脸庞,扬起一抹笑。

你以为我是指什么?那你倒说说看,我是有多不要脸呢?

周继之刻意歪曲林未然的思想,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任她毫无形象地扑过来,发泄般地在自己肩膀处咬,莫名其妙开心的紧。连他都没有发觉,自己眼角眉梢满是笑意,眼底盛满那种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应该叫什么?

对,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