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

百丈冰(九)

曲悠朝王怡然点了点头, 独自一人上了城墙,王怡然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吴渀面前,看着地面上人的可怜情态,开口道:“我再问你一遍, 当年情形, 究竟如何?”

吴渀抱着她的腿, 含糊不清地求饶道:“怡然、怡然!你我多年夫妻, 总该、总该有些情分……”

王怡然充耳不闻,眼睛中却漫出泪意来:“她抱着诺儿在后园游玩, 你见色起意,与她嬉笑打闹、屏退了下人……诺儿当时才三岁,湖边青苔湿滑,落水后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 你自己害死亲生儿子,事后倒打一耙, 反倒叫我以为是我的过错……”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笑声:“我竟被你蒙骗十年,数度想要弃世而去,兄长更是有求必应,让你在鄀州为非作歹!如今, 我便亲自来了断我们之间这桩孽缘……”

周檀站在城墙之上, 瞧着下方情形,对王举迁道:“明日我便写一桩鄀州州府审理结果,吴渀此人合该判处斩刑,令妹愿意代刽子手行刑, 也是依律行事。”

王举迁叹了一句:“多谢。”

似乎察觉到求饶已经无用, 吴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头来, 突然发出一声怪笑:“哈, 哈,你这么些年来丧着一张脸,令人看了就倒胃口!你仗着你哥哥的势力给我摆脸色,我还得做小伏低,装着一往情深的嘴脸哄你开心——”

王怡然微微躬身,抓住了他的衣领,恨声道:“你若恨我,只管冲着我来,可是我儿才那么小……他也是你的骨肉!”

“是啊,他那么小,”吴渀呆滞地重复一遍,又抬手抹泪,痛哭起来,“他是我的骨肉,我岂能不痛?怡然,就算瞧在他的面子上,你留我一条性命,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王怡然丢了手,闭上眼睛:“以后?你骗我和兄长这么多年,若不能亲手了结你,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她拾起了手边的长刀,冷冷地说:“若有来世,你可要仔细一些,我从不是任你拿捏的羔羊,你平生作恶无数,不将你凌迟,已是我顾念情分。”

吴渀惊恐地挣扎:“你、你这恶毒妇人——”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鲜血便四溅开来,浸红了他身后何元恺写下他罪状的洁白宣纸。

何元恺自周檀身后走了过来,面容在月光的残影中半明半暗:“明日,我便将那罪状张贴至闹市之中,对落籍一事心怀疑虑的民众,想必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大人出手|雷厉风行,吴渀已死,鄀州诸人也战栗不已,大人想做的事,可以放手去做了。”

王举迁听了这话,有些困惑地转过头来:“听内子说,小周大人本是东宫心腹,在朝中也是得陛下信重的,若是想留在汴都,自有千般手段,为何非要来鄀州?您这般人才,所为的恐怕不只是砍了吴渀这狗官罢?”

周檀朝他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答道:“我有意在鄀州废除棠花令,将军以为如何?”

“什么?”王举迁深深震惊,随后沉吟道,“棠花令在鄀州泛滥,不少黑心商户勾结吴渀、欺压流民,我当时……唉,我虽知晓些许,但不知吴渀如此胆大妄为,如今瞧着这罪状,简直是触目惊心。只是,棠花令涉及商户利益,若操之过急,会不会得罪这群人?”

何元恺在一侧点头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周檀握紧了曲悠的手,微微眯了眯眼睛。

*

鄀州一夜变天。

正是杏花开放的时节,往年里的三春末尾,商户繁忙、城墙修缮,桩桩件件压得鄀州城中行经之人难以喘息。

如今终于得以歇一歇脚,瞧瞧新任知州贴在闹市当中的罪状。

那张染血罪状罗列了吴渀多年来五十余桩旧案,不仅有当时伸冤之人的控诉,更有官府细细勘察之后详细记录的其余事宜。

群众将这状子围得水泄不通,不识字的老人和壮年找书生朗诵,每读一句,便颤颤巍巍地喝一声“好”。

百姓并不关心新任知州是谁、是何出身,也不关心他与吴渀从前有什么关系,只知此人当日在城门处帮助平民落籍,操劳一日,并未停歇。

与他一同行事的还有那个据说是从汴都来的年轻大人,那年轻大人生得极好,烈日之下帮助众人核对盖章,耐心十足。不仅如此,他还开了鄀州多年不见天日的粮仓放粮,粥棚就支在落籍处的另一侧,捧一个碗来,就能得到一碗馨香米粥。

粥棚当中有个貌美的夫人,说是小周大人的内眷,人也是极好,整日笑意吟吟。一侧的几个乞儿非常喜欢她,被她一一领去发了银钱,在粥棚中净手之后为人盛粥。

不过一两个月,有心之人便已明了,这吴渀落马,新来的通判出力不少,州府中连着颁发了好几条法令,条条都是惠民之法,施行不久,百姓人人称颂。

往来之人如今见到官府中人,都不像从前一样害怕了。

五月中旬,鄀州城内张灯结彩,庆贺只有西境才过的格里拉节,曲悠出门闲逛,被热心的婆婆们带了三四个花环,还收了两捧鲜花、几串编织手绳,托她转交给周大人。

借着格里拉节,周檀和何元恺在州府之后办了一场宴席,遍请了鄀州的商户。

棠花令暂时被禁之后,商户们的利益自然被动摇不少,但是如今好歹是不用挖空心思地讨好州县长官了。

流民从前未曾落籍之时,虽为商户所用,但平日见他们,无一不像是见了杀父仇人般憎恶。商人地位本就低下,虽说是在边境也不例外,商人们为讨好官府做小伏低、自轻自贱。

新来的通判走马上任之后,流民们不再为他们所用,在城中竟也能和平共处了,如往常一般打砸商铺、抢夺货物,甚至伤人报复之类的事宜大大减少。

本以为通判府的法令既然惠及流民,必然牺牲他们的利益,但周檀后续连出了几条利好商人的决策,在鄀州牵头成立了商会,并亲自上门请了最有威望的葛家执掌商会自治,拉拢之心溢于言表。

故而格里拉节时,几乎是鄀州全城的商家都接了官府的请帖。

周檀和何元恺待人有礼,并不因是商人便有轻贱之意,年近七十的葛老在宴上几度洒泪、慷慨直言,告诫众人不要因一时的利益蒙蔽了做人的良心。

众人附和,从此再无异议。

事情一一解决,顺利得出奇,六月初时,王举迁向周檀道别,打算辞了守城将军之职,带着家人妹妹往江南地区去见识一番。

周檀挽留两次未果,燕覆接手了王举迁的官位,一行人相送之时,王怡然突然得了何元恺的求亲。

王家离开之事,便被暂时搁置。

曲悠上门去探望王怡然。

她今年刚满三十,自吴渀死后,整个人便如同重新得了浇灌的枯萎花朵一般,逐渐有了蓬勃生机。曲悠最开始带了些歉意,毕竟她接近王怡然是有利用的心思在,不过王怡然本人却毫不在意。

“当年我对你殷勤,其中亦有目的,两相抵消,便算不得什么了。”王怡然尝了曲悠送来的荷花酥,赞不绝口,“真要说起来,我对你还是谢意多,若非你和小周大人,只怕我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曲悠连忙说“不敢”,打趣道:“此事,怡然姐姐还是要谢何大人。”

自从吴渀死后,曲悠便改了口,只叫“怡然姐姐”。

何元恺求亲匆忙,当时将王怡然吓了一跳,毕竟对方的年纪还比她小了几岁,不过几日之后,何元恺与王举迁、王怡然分别密谈之后,王怡然便亲口应下了这门亲事。

说起何元恺,王怡然脸侧微红:“小丫头,怎么还调笑起我来了。”

曲悠对二人之事十分好奇,缠着她问了几句,王怡然便揪着手中的帕子,淡淡地回忆道:“当年父母亲去后,我随着兄长流落西境,他未成家时,在外讨军功,我便在城中开了个粥铺,一日见门外有个被打得满身淤青的瘦弱孩子,大发善心,请他进来喝了一碗米粥。”

“那人,便是何大人?”曲悠有些诧异地问,“这样说起来,姐姐与他,真是修来的缘分。”

王怡然笑着一点头:“他少时真是跟着戏园子的班主长大的,逃出来后险些死掉……老大不小了,人却酸得很,那日对我说,若没有当初我那一碗粥,他便活不到如今了。”

曲悠看着王怡然支着手,面上带了些少女色彩的憧憬:“后来他千辛万苦地混出了些许名堂,不过我兄长更争气,我也早早嫁了人,他本能有更好的前程,却在侯爷用人时毫不犹豫地到了吴渀身边卧底。一晃十年,做小伏低,查清楚了吴渀行事之后,一直寻不到机会告诉我,若非我要离开,只怕他连求亲都不敢,非要将此事咽在心中一辈子。”

“何大人这样的聪明人物,也会为情如此。”曲悠感慨道,“姐姐得了这样的人相护,也算是弥补了从前的遗憾。”

王怡然攥着她的手,诚恳道:“是啊,兄长是个粗人,虽然对我甚好,但总归不懂女儿家旖旎心思。我为吴渀欺骗,也是当初太想有人呵护,他虽非良人,但我如今遇见了良人,也不算晚……那日何大人来寻我,我问他,你大好前程,鄀州城内的妙龄女子全都娶得,何必是我,徒惹口舌。”

“他说,当年他还小,初入吴府那年,曾于我生辰相赠青衣,我不解其意,如今才知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回忆起来,我得过他不少照拂,原来在我最痛苦不堪的几年中,也有人在陪伴着我。听了这话,我便想,他既要娶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王怡然说到这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与你这样的年轻夫人说起这些,总觉得有些羞恼,小周大人对你那么好,你二人定比我更加情意绵绵……不如你与我说说,你们当初,是如何定情的?”

曲悠正在吃着手边一块荷花酥,闻言之后突然噎了一下,她倒了桌上的茶水吞咽,恍惚之间后知后觉。

“我与……我与檀郎,似乎并未定情,”曲悠捂着胸口,呆呆地呢喃,“新婚时他受了重伤,几日之后才与我说第一句话,我们当时……各怀心思,彼此怀疑、试探,直到我发现他是个好人。”

“新婚之夜,你们都没说上话?”王怡然不知遇刺之事,只是疑惑,“哎呀,这算什么新婚?照我说,你们得补办一场,婚仪对于女子而言何其重要,你夫君都没与你拜过堂,你难道不觉得遗憾?”

不知是不是从前事多的缘故,今日王怡然突兀问起,曲悠才突然发现,她与周檀的关系,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如今这般。

想起初见时的冷漠生疏,真是恍如隔世。

他们一路从汴都走到这里,如同相识很多年一般亲密无间、默契十足,可是她只会在夜里遥遥地为晚归的周檀点起一盏灯来,却忘了告诉他……

——她的心意。

作者有话说:

悠(拍大腿):人不能跳过恋爱直接进入老夫老妻模式,人不能……至少不可以!

檀(恨):你怎么如今才想起来!

悠(疑惑):难道,这种事情不应该你主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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