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社团中心的信息板上摁了一张辩论赛合照。
两届成员一共二十多人,站在一起颇有大社团的风范了。谢澜和窦晟站在后排中间,荣欣欣和林贝在前面抱着优秀社团的奖状,窦晟懒散地抬手勾上谢澜的肩膀,在他脸边比了一个剪刀手。
快门落下时,窦晟用指尖轻轻戳了戳谢澜的脸颊。
当晚,他就发了条新动态——
@人间绝帅窦_dm:海归儿童的一大步。
动态配了三图,一张学年里疯传的那张赛前照,一张社团合照,还有一张是车子明在谢澜质辩时抓拍的特写。
这几张照片一发出去就引来大波舔屏。窦晟接连几期视频出圈,又被贫困那期刷破生涯记录,粉丝数已经飙破400W,反超了谢澜。他的一条B站动态被截图扩散到各个论坛,打豆豆女士连夜产出,正装手书第二天就上了小破站的热榜。
在去B市的高铁上,窦晟翻着评论感慨道:“粉丝一多,老粉的存在感都被稀释了啊,评论没太大意思。”
他说着百无聊赖地收了手机,淡淡地啧一声:“独孤求败。”
毒姑球败,又是个谢澜听不懂的词。
他抱着琴盒坐在窗边,对着麦克风把这个发音复述好几遍才匹配到正确的成语。
高铁外是飞速倒退的荒山和村落,信号不太好。
小群聊得热火朝天,他接收消息却一卡一卡的,火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微信骤然吐出来几十条消息。
-车厘子:笑死,网友看到辩论照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嗑CP,难道不应该称赞二位的英明神武吗?
-鲱鱼:网友都那样,肤浅
-车厘子:豆子和谢澜现在实红啊,到处都有讨论的
-车厘子:靠,老子真的笑死,几千人在一个楼里认真讨论他俩是不是gay
-鲱鱼:这也太离谱了
-车厘子:本群怎么只有我和鲱鱼说话啊?
-戴佑:嗯,离谱
-王苟:非常离谱……算了不聊这个,谢澜和豆子在车上了吧?去面试?
-戴佑:是吧
-车厘子:澜崽给爷冲!拿下主编曲!
-戴佑:冲!
-王苟:冲!
-鲱鱼:冲
谢澜发了个振奋的表情包,小圆圈在屏幕上永无止境地转,也不知道能不能发出去。
他放下手机,看着远处的站台缓缓靠近,轻吁了口气。
“别紧张。”窦晟在一旁捏了捏他的手指,“这只是个商务合作,又不是音乐学院招生考试,估计就是聊聊天,不会难为你的。”
谢澜嗯了声。
他的优势很突出,但劣势也很突出,向来都只把编曲当爱好,专业性远不及嘉达,所以出发前他几乎准备了一天一夜,背了背术语,不至于让自己说不明白话,又仔细回顾生涯所有作品,原创的改编的、发出的没发出的,梳理了个人风格和常用技巧。
后天就省训了,面试在下午,面完还要赶回H市。
谢澜轻叹气,“全力以赴吧。”
出了火车站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出租车在宽街窄巷里七拐八拐,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面试地。
灵犀的大本营在G市,B市只有一个小工作室,藏在某格局紧凑的商用公寓里,要工作人员下来接才能通行。
谢澜和窦晟跟在接待的女员工后面走,她一路上频频回头,等进了电梯才终于忍不住道:“你俩关系真的好好啊,连面试都要陪着么?”
谢澜晃了一下神,“啊?”
“是啊。”窦晟淡淡笑着,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把我
当谢澜的私家助理就行。”
谢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女生嘴角飞快勾了勾,又迅速压下去。
她一本正经地点头,“好的。”
谢澜:“……”
某人仿佛心情很好,又开始在他锁骨上弹钢琴了。
进了一道玻璃门,里面是很紧凑的格子间,十几个位置,再向里有两间办公室,一间会议室。
“嘉达是上午来的,和裴导聊了一会就去喝茶了,然后裴导一个人回来的。”女生低声对谢澜道:“屋里一男一女,凯姐是这个项目负责人,裴导是总导演,他转行导演前也做过音乐制作人。”
谢澜点头,“嘉达上午和他聊了多久?”
“里面差不多十分钟吧,出去喝茶喝了一上午。”女生低头发了两条消息,“你直接进吧,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窦晟倚着旁边的墙,冲谢澜抬了下眉。等接待的姑娘走了,他低声道:“加油啊二猫,等你。”
装修很简单的会议室,空调呼呼地送着风。长桌一端坐着一男一女,女人留着干练的短发,裹了一条大披肩。男人穿着卡其色的牛仔马甲,里头套一件泼墨白T,目测三十岁出头,高颧骨,眼眶深陷,一头干硬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不长的马尾揪,有淡淡的胡茬。
女人热情地笑道:“谢澜吧?”
“嗯。”谢澜目光顺次和他们碰了下,点头问好:“凯姐好,裴导好。”
凯姐招呼他坐下,开口先寒暄一大通谢澜考试和B站更新的事。看得出她是有关注谢澜动态的,闲聊几句就把前面几个音乐视频都点了一遍。
谢澜一一答着,等她寒暄得差不多,他才适时道:“我整理了一份自己所有改编和原创曲目的文件。”
“收到了。”在一旁沉默的裴终于开口,他的嗓音很低,有些轻飘飘的喑哑,说着拿起旁边的平板电脑往下滑了滑。
凯姐温和地笑,“那些我们都看到了,你和嘉达都不是门外汉,虽然最后只能有一个主编曲的合作机会,但还是希望你放松点,今天就是圈内网友见个面,顺便聊一聊合作机会。”
谢澜点了下头。
“其实我最初找上你时,只是碰巧翻到了几个改编曲,觉得挺特别的。”凯姐手机上就开着谢澜的主页,随意往下拽了拽,“就拿《赤莲之死》这首曲子来说,想听你说说改编的大体思路是什么?”
“我做过很多次《H.Blood》改编,最多人知道的就是Youtube上传的那一版。”
谈到曲子,谢澜放松下来,“原动漫是一个绝望之后重新启程的故事,OP曲风燃中混着悲伤,但为了配合剧情,激烈要远大过悲伤。在改编时,我想增强乐曲叙事中的绝境氛围,所以多加了一段旋律,在触发前用了对文式的多重变奏,一共二十个小结,把听者和演奏者的旋律推拉到最高点,大概是这样的思路。”
凯姐听他说着,随手点开相关视频,把那小段放了一遍。
“吸引我的也是这里。”她笑道:“其实民间有很多人会用反复变奏的方式改编,大多为了炫技,但我觉得你的特别不一样,对于感情和节奏感的把控力很强,你在改编时有整理过大致的节奏线吗?”
谢澜摇头,“没有,就是凭感觉。”
“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了。”凯姐扭头对裴说道。
裴只点了下头,继续仔细浏览着iPad上谢澜发来的资料。
其实从一进门,谢澜就觉得这个人有些怪。
有些……不能说不太友好,而是有些冷淡。
谢澜看了他一眼,又在凯姐说话时收回视线。
凯姐明显做过功课,顺着《H.Blood》往后问,问到的都是谢澜称得上里程碑的改
编曲,此外还重点问了那次草地音乐会,在确定各个乐部编曲都是谢澜一手抓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内部对你的demo评价也比较高。”她轻轻晃着圆珠笔,“虽然那只是一个拉票demo,但我觉得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比较符合我对《弦上少年》OST设想的框架了。此外还想问,如果只拿到合作编曲的位置,你会接受这个机会吗?”
谢澜如实摇头道:“主编曲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无论说收益还是与民乐大师的合作。我开学就要高三了,如果只是合作编曲,眼下可能不会考虑。”
凯姐轻轻点着头,“嗯嗯,可以理解,但我们最后的结果还要内部商量几轮,所以不会那么快就……”
裴忽然开口打断道:“可如果真让你来做主编曲,你有完成的信心吗?”
他说着将平板电脑锁屏,揉了揉鼻梁,半闭着眼道:“我话比较直白,你的学生气还是太重,编曲有很多奇思妙想的小设计,但整体逻辑欠佳。外网和B站有不少专业人士拆解你的编曲结构,但其实我想问,你自己对自己的结构形成了基本逻辑吗?”
谢澜停顿片刻,“我一般要求在前十五秒出现主旋律,以不同的和弦组合去调整间奏,不希望整首曲子里有完全相同的部分出现。习惯让**部分回扣主旋律,会调整音符类型来增加节拍的层次,或者干脆做变奏,这些算吗?”
裴摇头,“不算。”
会议室的气氛有一瞬的微妙,凯姐在裴的胳膊上怼了一下,“他说话直来直去惯了,你没有专业背景,这个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我们的OST要从很多方面去衡量,不仅是专业性,还有……”
“一首动漫OST不只需要小提琴一个乐部。”裴又一次打断她,目光落在面前的桌面上,食指在桌上轻点,“比如一段旋律,写给小提琴,需要主旋律清晰、顿挫、节奏感强。但如果写给小号、萨克斯,就要用更多的和声去烘托高亢声部。铜管组、木管组、弦乐组,甚至是打击乐组,如何发挥出协同作用,特效音又怎么加,这才应该是商业主编曲应该协调和考虑的,甚至比乐曲设计的叙事性、氛围感等都更加重要,明白么?”
“……”
不太明白。
裴的声音很低,他絮絮地说着这些时,配合手指的动作,像在念经。谢澜只勉强跟听了大半,大概抓住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考生把专业名词背得再滚瓜烂熟,也招架不住播放听力的设备奄奄一息。
他琢磨了一会才回答道:“我确实无法用专业理论解释编曲过程,但说不清和做不到是两回事,在英国时我在校交响乐团里做过很久,也帮其他乐部的同学改过谱子。”
他说着打开琴盒,把琴抵在颈侧,“比如下面这一段是之前demo的小提琴试奏版。”
琴弓轻侧,他快速拉奏了demo的前二十小节。
“现在如果要为钢琴乐部来改编,我会把间奏部分处理得更厚重和温和,降调,取消变奏,再把旋律变成有古典感的三拍子。”
裴听到这才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
谢澜临场改编,一半靠大脑飞快转,一半靠手感,他中间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坦然地完成了演示。
“那么,如果是小号或萨克斯,我会直接舍掉主旋律。因为在这首demo的气质下,铜管乐器只适合用来给旋律增加辉煌感,我会升调,再把节奏拉平。”
用小提琴去拉奏为其他乐器修改的部分,听感不是很佳,拉起来也有些奇怪,但谢澜还算习惯,当年在乐团时大家也常常一起这样玩。
他拉完了铜管乐器组,又试着描述了一下对贝斯和鼓点的想法,偶尔用小提琴拉一两个小节补充。
一番演示后,
他才放下琴道:“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多音部结构能力?”
裴不知何时已经把椅子往旁边旋转了一个角度,看着窗外的另一座高楼,依旧半垂着眼睛。
谢澜表情逐渐冷漠。
这个人好像就没怎么睁开过眼睛,用文言文来形容,若有眼疾。
裴忽然道:“《H.Blood》,风靡外网的那段对文式变奏,能现场展示一下吗?”
谢澜沉默了片刻,还是敬业地点头:“能。”
谢澜拉起琴时,会议室里很安静。他没有直接拉奏裴点名的**部分,而是从前面忧思重重的慢板切入,逐渐迎来**。他只拉了一小段就放下琴弓,凯姐正要笑着鼓掌,裴忽然又道:“前一阵好像有一首《在赤焰之巅》,风格跟以前不太相同,能也展示下么?”
谢澜:“……”
他对着裴的侧脸,面无表情地拉起《在赤焰之巅》。
“你改过纯慢板的音乐吗?原创也行,来一段。”
“……”
“草地交响乐版本的龙猫也可以听听。”
“……”
在一段接一段拉了数分钟后,会议室里已经非常尴尬,凯姐开始低头装死。
谢澜放下小提琴,“你是在点菜吗?”
裴回头看了他片刻,含义不明地轻笑了笑,“我只是在努力寻找一点能够答应让你做主编曲的信心。”
“那你找到了吗?”谢澜声音毫无波澜。
裴沉默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
“不是很理想。”
在谢澜眼里,眼前这人仿佛一个脑容量被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挤压殆尽的傻子,一言一行都是濒死之态。
裴放空了许久才低声道:“还是那个问题,专业性太弱,制作期间沟通成本高。还有就是,你所有的改编都太放了,不会收,**迭起确实很抓人,但听着累啊,我听第一遍感觉很强,第二遍觉得精神耗损严重,第三遍心脏就不太行了。”
谢澜脸上最后一丝表情离他而去。
听第三遍心脏就不太行了,也许不是他的问题。
用车子明的话来说,这人多半肾虚。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您是做音乐制作出身,为什么不直接自己来?”
凯姐脸上尴尬得连笑都挂不住了,兀自低头在纸上写一些不是字的字。
裴倒很从容,仿佛应对记者似地笑了笑,“我只有天才,但懒得去学专业啊,做音乐制作死路一条,哦,所以我才不太想找个和我一样的啊。”
谢澜:“……”
“还是加个微信吧。”裴慢吞吞地拿起手机。
谢澜深吸一口气,从裤兜里摸手机。
他气得眼睛发花,手机摸出来戳了半天才戳开自己的二维码。
裴把扫描界面伸了过来,“先加上吧,万一之后还有后续的话,我就通过……”
刚伸到他手机下面的二维码嗖地一下子缩了回去,没扫到。
裴抬头,“嗯?”
谢澜把手机又揣回裤兜,神情冷峻,“差点忘了我没有微信。如果之后还有后续,给我发邮件吧。”
从会议室出来,他背着琴沉默地往外走,一直到出了这家小工作室,窦晟才斟酌着开口问道:“不会吧,面得这么差?看你脸色要吃人。”
谢澜皱眉,“这趟白来,那个裴导明显完全不打算考虑我,来了只是自拿其辱。”
“自取其辱。”窦晟皱眉,“我在外头听你连琴都拉了,这还有人能拒绝?”
谢澜把刚才里面的情况复述一遍,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窦晟摆摆手打断他,“行了,咱俩先下去打车,我问问X。”
这
趟行程很赶,卡在省训前最宝贵的时间,赶大清早坐高铁来,又要搭晚上的车次回去,半夜才能到家。
提起这个谢澜更郁闷,默不作声地下楼直接拦了出租。
窦晟和X发消息,期间还戴上耳机听了几条语音。
许久,他摘下耳机,皱眉看向窗外。
心情肉眼可见地烦躁。
“怎么说?”谢澜问。
窦晟纠结了片刻,还是实话道:“X的朋友说,推你上来参加竞选的就是凯姐,而拉来嘉达的是裴导。裴从一开始就不太赞同找音乐区UP,觉得大多数是人气虚高,真做商业编曲毫不靠谱。前一阵出了舆论风波,他还主张过取消选拔直接拉嘉达,但因为咱们翻盘了,人气太高,投资方想拉宣传,这才继续把投票走了下去。”
谢澜越听越复杂,蹙眉道:“所以结论是?”
窦晟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小指,“男的和女的之前有意见分歧时,最后都是女的妥协。每家公司情况不一样,灵犀动画的项目负责人权限主要在提案和拉进度上,美术、剧情、音乐,总控权都是导演说了算。”
谢澜明白了,“那还让我来面谈什么?”
“可能想给那些**投票的网友一个交代。”窦晟低声道:“前面阵仗拉那么大,果然只是想利用两方的热度做免费宣传啊。”
谢澜不再说话了。
B市的晚霞很美,绚烂的颜色铺开在天际,染透了一片林立的高楼。
这趟来去匆忙,赶上晚高峰,连绕路去看一眼他心念的大学都来不及,一整天的时间打了水漂。
但又何止一整天呢。
谢澜沉默到下车,进了高铁站,吃了窦晟买来的汉堡和可乐。
检票进站,在站台上等着高铁开来时,他才郁闷地叹了口气。
站台上人来人往,男女老少都有,他拉了一下窦晟的手。
“男朋友。”
“嗯?”窦晟有些讶异地抬了下眉。
谢澜第一次直白地张口叫男朋友,自己一开始也有点别扭,但很快那种别扭的感觉就散去了。
毕竟光是听窦晟这么喊他,都听了不知多少遍。
他感到自己低眉臊眼,疑似被某鲱鱼附体。
“快,想办法安慰安慰我。”他低声说,“我心态要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