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明寺前争佛道,雪花庵里起机谋(二)
为了应对初十日的佛道论难,陈监院特意给钱逸群放了假,允许他做完早课就去玉皇阁看书。
因为张显庸回了龙虎山,藏经阁的执事尚未定下来,钱逸群便有了经阁内的最高权限,拿着书目,想看什么书便自己取了。
“厚爷,师父让我来帮忙。”
李一泉站在楼梯口,看钱逸群放下了书,方才小心翼翼地出声道。
钱逸群早就知道有人站那儿,只是放不下手中的书,便来了个“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等李一泉开口,他方才抬眼扫量了一番这个柳眉大眼的坤道道友。
“帮什么忙?”钱逸群问道。
“我看过这里的书……”李一泉怯生生道。
钱逸群心道:这算什么帮忙?我也看过,而且正在看。
不过很快钱逸群就明白自己误解了李一泉的意思。
李一泉说她看过的意思是,她能背出自己看过的书。
有一种人,天生就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这种本事落在儒生身上,自然的科举有望。实际上许多进士文豪,都有过目不忘的传说。
李一泉就有这种本事。
因为她是年轻后辈,又是坤道,所以没有资格担任藏经阁的差事,不过此刻陈监院却想起了这位身怀“异能”的小道士,鼓动她师父让她来这里协助钱逸群找书。
这样的确大大提高了钱逸群的效率。因为书目上只有书名,若不是对经典了如指掌,谁能分清《灵宝无量度人上品经法》与《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有什么区别?
现在钱逸群只需要说自己想找什么内容,便有个人形搜索引擎将相关经典报说出来,更能指出位置所在。只磨合了不到一个早上,钱逸群就可以坐在桌前,如同上网一样让李一泉帮他取书放书,十分惬意。
“你这天赋从小就有么?”钱逸群好奇问道。
李一泉轻轻嗯了一声,想起那时候家道还没中落。自己跟哥哥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哥哥不肯安心课业,为此父亲总是遗憾一泉生作了女身。
这段回忆勾起了李一泉的哀思,不愿再让钱逸群问下去,反问道:“厚爷只看术法符箓之书,不用看看其他经典么?”
“哈,”钱逸群干笑一声,“一泉,你博览群书。可知道史上有多少次佛道之争?”
李一泉脑中过了一遍,摇头道:“我所见最早记录典册的是东汉迦摄摩腾与诸道士论难,其后一直争论不断,直到至今。”
“道士是赢得多还是输得多?”
李一泉沉默片刻,答道:“偶尔赢过。”
“你倒会春秋笔法。”钱逸群讪笑道,“赢是肯定赢过的,不过我且问你,凡是皇帝主持的大论难,道士可有赢过的?”
“我没看到过……”李一泉尴尬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我们明明是道士。为何这位厚道长却站在和尚那边?
“所以说,我们修的是清静无为。守弱不争之道,去跟人家拼口舌,根子上就错了。”钱逸群道,“你说我看其他经典有什么用?”
“道长是说……我们又要败了么?”李一泉心中沮丧,无奈道,“即便道长出马,我们也要败了么?”
这一句话倒让钱逸群不好意思起来。
在玉钩洞天里遭难之后。李一泉浑然无依,绝望到了极点。蓦然碰到两个高人出手相救,自然而然心生倾慕。在遇到张显庸和钱逸群之前。她只以为哥哥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厉害道士,而现在,哥哥在天下高手排行榜中的位置却往下掉落两位,让张天师和钱逸群抢在了前头。
眼下这位高真竟然还没比试就说要败,对李一泉的崇拜实在是一记致命打击。
“咳咳,”钱逸群干咳一声,扫去尴尬,道,“我记得上一次论难,是在元世祖时候吧?”
“厚爷说的是宋理宗宝佑六年,蒙古的蒙哥汗在开平府大安阁主持的道劫论难?道教以掌教张志敬真人、蛮子王先生、道录樊志应、通判魏志阳、讲师周志立等二百人,迎对那摩国师、萨迦教主八思巴、白教教主二世活佛噶玛拔稀、河西国师、畏兀儿僧、大理国师、少林寺长老、五台山长老、圆福寺长老等三百人……是那次么?”
李一泉见钱逸群盯着她看,脸上发烫,声音不由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弱不可闻。
钱逸群点了点头:“是我记错了,我说的就是那次……”
一五二八年春天的这次佛道论难是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规格最高,影响最为深远的一场宗教辩论会。对各教派在中国的发展和演变,对促成至唐宋以来开始的儒、佛、道三教合一,对中国宗教文化的发展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钱逸群之所以对它有所印象,有很大成分是因为高中历史课上听过这个惨烈的故事。当时蒙古人规定:双方各有十七人参加辩论,如果道教胜利,十七名佛教徒就要蓄发为道。反之,十七名道士就要剃发为僧。
最后道教落败,樊志应等十七人出家为僧。焚毁道教“伪经”四十五部,道教二百三十七观归佛教所有。
看上去很公平,实际上却是蒙古高层早就归向了佛家。
早在这次道劫之前四年,蒙哥就让阿里不哥在和林主持了一场论难。当时佛教与天主教、清真教联合,一起对道教发难。全真道迫于当时的压力,只能以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服与反抗。辩论会后,道教不得不在寺观、财产、经文等方面,对佛教做出让步。
这其中根源,又要上溯到成吉思汗时候。
当时全真掌教长春邱真人,远赴大雪山朝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对他十分尊重,称为“神仙”,敕封大宗师,掌天下所有出家人事——其中自然包括和尚。故而那时候的道教十分了得,也有不少殴打和尚、霸占寺庙的事不拘真假被人记录下来。
成吉思汗死后三十年间,最后一位在蒙古高层中有影响力的道士,掌教真人李志常羽化。蒙古人便彻底投向了佛教,这才有了大安阁道劫。
到了国朝,道教并没能复兴。即便嘉靖皇帝笃信道教,也只是让正一天师出掌天下道教事。
要说打压和尚,那已经成了道教狂信徒的意**,完全没有可行性。尤其是如今净土宗大兴,学佛门槛低得令人发指,信众大增。照钱逸群原时空的历史,只有三十年后昆阳祖师出山,中兴龙门,否则道教只有屈居其下。
钱逸群可不像李一清,把自己视作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大宗师。真要参加论难,恐怕穹窿山上的陆小苗都要比他强些。人家埋首经卷数十年,岂是自己看了几天闲书的人能比的?
“厚爷其实也不必妄自菲薄……”李一泉红着脸道,“八思巴、噶玛拔稀,在密教中就如重阳真人、长春真人之于全真,都是不世出的大德。慧光这人心性之差,修为之弱,不过就是会吊书袋而已……若是让我……”
“让你上?”钱逸群心道:这个主意不错,反正又没人说过不能带助手,更没说过不能带女助手。
“不是不是!”李一泉连连挥手,“我不敢的。我是说……若是让我读上几月佛经,未必比他差。”
“唔……这个倒是可以有。”钱逸群手指轮敲桌面,在考虑其中的可行性。
钱逸群虽然抱着输了也无所谓的态度,但若有赢的机会,为什么还要输呢?和尚一向都是喜欢从经典上做文章,自己这边有个精通两教经文的人,胜算自然大了许多。
“这样,”钱逸群下了决定,“明日你过来时,带好一应生活所需、换洗衣物,我带你去闭关。”
“闭关?”李一泉愣住了,那不都是修行有成的大德才做的事么?
“让你闭关读佛经,初十与我一同去参加论难。”
李一泉愣住了,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怯意。她不知道如何拒绝,因为从小她就没有学会“拒绝”这件事。尽管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钱逸群知道她心中纠结,但是没想到会纠结得如此厉害。见她点头,更不会深究,让她先回去准备。
他自己也需要准备一下。
……
“你要带咱进翠峦山?”狐狸的耳朵背到了脑后,脊背上的被毛蓬蓬炸起,尾巴僵直,与背脊拉平。
“你这是什么反应?”钱逸群大奇,“山里很有意思啊,又没妖魔鬼怪、凶禽猛兽。”
“有条应龙还不够么!”狐狸一步步退到了墙角,“咱不去。”
“应龙老兄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的,我们进去一下就出来,你都碰不到它。”钱逸群解释道。
“你干嘛不拉钱卫进去?”狐狸团了起来。
“唔……这个问题嘛。”钱逸群双手抱胸,目光上扬,“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喔,虽然你不是人……不管。反正你在提名钱卫的时候,我心里有些……有些,呃,怎么说呢?对!是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