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慕雅在一间木屋里醒来,这里唯一床青竹榻,一方木桌,桌上放着简易茶具,以及两块玲珑月,墙上挂着一件蓑衣,一顶篾帽,一张面具,便再也无其他事物。她起身时,扯痛了脚上伤口,才发觉,右脚已经被人上了木板固定,动弹不得。
心中又惊又奇,见自己衣襟整齐,除了那一大包钱,身上其他贵重首饰还在,不像是劫财,更不像是劫色。正惊异中,瞥见床榻旁立着的拄杖,起身时,床边只有一双干净的男人的布鞋,自己的绣花鞋尽是泥泞被扔在一旁,而且只有一只。只好将就着穿了这双大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艰难行着,顺便揣了玲珑月在怀中,来到茅屋外,却是从未见过的地方。
这里遍植桃花,灼灼如焰,绚丽如霞,微风侵袭时,树上的花便如花海一般汹涌澎湃,落花亦卷得如同花浪般翻滚,落下遍地的姹紫嫣红。
一个身材高大,头发有些枯黄花白的背影正坐于河边钓鱼。
果然是个男子。当日疼痛昏迷之际,她便感觉到有个男子救了自己,只是当时夜色深浓,并未看清那人模样。她拢了拢衣襟,轻声唤道:“是前辈救了我?”
“嗯。”略带沙哑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应着,许久又加了一句,“醒了?”
楚慕雅艰难行路,走近他两步,作揖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只是这是哪里?”
那人道:“这是蓟尧山,离皇宫不远,你若是要回宫,等我吃了饭就送你过去。”
有些惊异。很明显他知道自己是宫里人,救下自己后不将自己交给高僖,或者那些侍卫,反而带她来到这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只是即便回到宫里,等待着她的是狂风巨浪,相比之下,这里却是风景宜人,甚至有些亲切之感,像极了当年半月谷的与世隔绝。
眼前此人虽然有所居心,却并不见得有恶意,楚慕雅道:“我若不回去,可否在前辈这里继续住上几日?”
那人惊奇,却不转身:“为何不想回去?”
楚慕雅有些沮丧,低垂着眸子瞧着庭前碧绿的青苔,道:“前辈请恕罪,我喜欢这里的清静,希望在此多住些日子,请前辈允准。”
那人声音虽然沙哑,却是难得疏阔清风,微笑道:“既然如此,你且住着便是。只是这里一向渺无人烟,清静倒是极清净,只怕你未必会适应。”
自小居住半月谷,那种清静都能适应得来,况且这里并不完全与世隔绝,能留下来便是好的。楚慕雅欣喜拱手道:“多谢前辈。慢慢就能适应了。”
那人转过身来,容貌却吓了她一跳:那脸生得实在是太过诡异,头发发黄且枯萎无光,像是久居在深山老林中的怪物。
他看着她,忽而咧嘴一笑,更是惊悚:“庄姑娘吓坏了吧?”
楚慕雅有些怔然,倒确实是被他这张脸所惊,只是更多的是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前辈……你叫我什么?”
那人道:“如果我没
猜错,你是叫庄姝吧?”
诚然她曾经的确是叫庄姝,但是这个世间上却再无人这样叫她,突兀地被人叫了,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有些不习惯起来,涩然笑道:“我以前叫庄姝,现在叫楚慕雅。”
那人也不过问,只淡淡一句:“哦。”便收了鱼竿,转身进入屋内。
她也艰难地拄着拐杖进屋,不解问道:“前辈怎么称呼?为何知道我从前的名字?”
那人漫不经心道:“我的名字就不必过问了,只是我见你身上的玲珑月,而此玲珑月是我曾经一位故友所有。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在你两岁时我曾经在半月谷见过你一次,只是你当时年幼,肯定是没有印象了,不过你母亲姜素华定然记得。”
原来是世交故人,却从来没有听母亲曾经说起过。楚慕雅一阵泫然:“我母亲已经去世多年。”
那人怔了一怔,精光大放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须臾道:“猜到了,不然估计你也不会离开半月谷。只是方才你说你叫楚慕雅,难不成你是楚国嫁过来的那位公主?”
楚慕雅点头:“正是,前辈见笑了。”
那人有些惊异,喃喃自言自语了一阵:“倒是奇怪,庄姝明明隐居世外,如何又成为了楚国和亲公主。”又问她,“会做饭吗?”
楚慕雅赧然摇头:“会是会,就怕前辈你吃不下去。”
那人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别做了,今日你有口服,让你尝尝老夫的手艺。”
看不出他一脸的枯萎,做出的东西却是色香味俱全,就地取材,都是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东西,一条红烧鱼烧得有模有样,菌子汤也甚是鲜美无比,宫里御膳房的水平估计也不过如此,最有意思的是那桃花酥,愣是吃得楚慕雅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楚慕雅赞许道:“前辈手艺真好,若是谁有缘做你的夫人,估计就有一辈子的口福了!”
那人却有些怆然,沧桑的脸上浮上一抹凝滞:“年轻时想为一个女人做一辈子的饭,只可惜她后来却嫁了别人,因此就算练得一手烧菜的手艺,却从来无幸能亲手做给她吃。”
内心升起一缕歉意:“抱歉,晚辈无意提及您的伤心事。”
那人疏朗一笑:“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二十几年,那段往事虽然伤心,却是我从来不舍得忘记的一切。”
声音虽有些沙哑,面容虽有些可怖,但亦不能阻挡楚慕雅心中他是个翩翩君子的形象。忍了许久,终问道:“前辈,介不介意我问你个问题?”
“问吧。”
楚慕雅小心翼翼道:“前辈的脸……”
说着,他有些僵住,楚慕雅以为他介意这个问题,忙道:“若是前辈介意这个话题,就当是晚辈胡说,晚辈向你赔罪了!”
那人只是疏阔一笑,霁月清风得如拂春扬柳,甚是光明磊落:“无妨,我还担心你不问,以为老夫天生就是这副模样,所以才不能留住心爱之人呢!”
听他说话风
趣,也渐渐让楚慕雅消了戒心。只听他道:“我这脸,是在几年前一场大火中毁的,时隔多年,也没有勇气再去找昔日旧人,怕他们被我这张脸吓坏,所以才一直隐居于此。不过庄姑娘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害怕。”
楚慕雅笑着,用筷子敲击着桌面道:“我觉得您平易近人,倒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前辈,庄姝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用了,听着实在不大习惯。我现在是楚国国相之女楚慕雅,你可以叫我慕雅。只是前辈,你真的不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吗?”
“慕雅?好名字,好吧,本来我不想说的,不过慕雅你一番诚意,老夫也不好倚老卖老,我姓季,单名一个赢字。这下你满意了吧?”
楚慕雅拱手道:“原来是季前辈,慕雅这厢有礼了!”
季赢亦拱手:“失礼失礼,慕雅,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说完一阵大笑。
吃完饭,楚慕雅正要收拾,季赢又阻止她:“你腿上有伤,不妨多休息一段时间,若是想孝顺老夫,还怕以后没机会吗?”
楚慕雅也就不再客气:“那就有劳前辈了!”
蓟尧山甚是清静,除了风吹落花的声音,天地间似乎再无别的嘈杂,她拄着拐杖到窗外,伸手接了一朵桃花,又将它扬了出去。
当年也是这样与世无争的呢,只是不知为何会葬送原本还算美好的一生。对于玄华和庄姝的过往,不仅是一段回忆,更是上辈子百缕千缠的恩怨。
她几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曾经以庄姝的身份活了十八年,再回归到这样的宁静之中,她恍然发觉,自己又到了十八岁。
十八岁,是庄姝的一生,却不能就此了结楚慕雅的一生。
正午过后,她依偎在庭院的美人松树下,呆呆地看着远处桃花。许久,见季赢也抱着双臂难得的沉郁清雅,不由得会心一笑。她问道:“对了,季前辈,我昏迷了多久?”
季赢满眼的落花,像在回忆什么,不经意说道:“今日已经是第四日了。”
那样的疏朗静逸,仿佛已浑然不觉山中时日只是过去了短短数日,竟叫她生出山中一日,世上百年的感慨。
楚慕雅低低吟道:“原来我已经失踪四日了。”
季赢虽与她说笑,却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谨守礼法。他笑道:“你是宫里圣上的楚妃,失踪这么些日子,也不怕圣上惦记?依我看,你还是早日回宫去吧。”
楚慕雅绞着衣角道:“我不想见他。”
尽管小产已经一个多月,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季赢查看她的脸,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前辈,你在看什么?”
季赢正色:“望闻问切,望而知之者,望见其五色,以知其病。闻而知之者,闻其五音,以别其病。问而知之者,问其所欲五味,以知其病所起所在也。切脉而知之者,诊其寸口,视其虚实,以知其病,病在何脏腑也。”
须臾又道,“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