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僖默然。她抹了一把眼泪鼻涕顺手抹在文喜胸前,继续道,“在朝中,你是君临天下的皇帝,在后宫,你是那些女人的夫君,作为夫君不是应该疼爱自己的女人么?可你给了她们什么?她们无休止地斗来斗去又是为了什么?你不觉得惭愧吗?她们也是人,不是物品!如果不是进宫,她们或许可以成为别人的正室,受夫君宠爱怜惜,可是跟了你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她们得到了什么?就算是像洛美人那样活生生的性命,在你高僖眼里,也只不过惆怅一声,加封贤妃,便是对她此生的交代!高僖,难道你从来不会替别人着想吗?”
他始终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她的话句句诛心,可诛的不仅是他高僖,也是她自己。
洛美人的死,对她的打击不仅是失去了后宫一个难得的朋友那般痛心,而是通过洛美人的死,她意识到后宫的残忍,也明白所有人的身不由己。身为帝王可以任性,可是身为女子却别无选择,既然被安排进了宫,便要与从前所有的一切割舍,正如洛美人和她的心上人一样。
他有些恍然。这是皇家,根本很难做到身心合一地去爱一个女人。他想把一切只留给她一人,却要以伤害其他女人为代价,才会让她充满如此多的负疚感,才会让她痛不欲生。
若想做一个完美的皇帝,定然无法做一个完美的夫君,而若做了这个完美的夫君,便不算是一个完美的皇帝。
他曾经认为自己的身份可以让他此生毫无顾忌地保护她,却不曾想会带给她如此多的负重,如此多的痛苦。此时他才意识到,身为平凡百姓的可贵。
他想要抱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陛下不该把心思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后宫那么多女人都在企盼皇恩,谁也不知道谁会成为下一个洛美人。臣妾言行无状,冲撞陛下,就在锦宸殿恭候陛下圣裁,臣妾告退!”
暴雪袭击了整个邺城,可尽管如此,到了年下,热闹的气氛很快便将洛美人的死讯湮没得一干二净。
“若是按照年纪来排,楚妃妹妹是众位嫔妃中最大的,陛下应该先宠幸她才是。”萧累玉帮他整理乱成一团的书卷,幽幽说道。
高僖沉声,眼中是迷离的哀痛:“慕雅……她一定不想再见朕了。”
萧累玉见状,扶了他的胳膊,在他身边跪下:“陛下,楚妃妹妹一时冲动才会说出那些话,您是陛下,大可不必勉强自己。”
“正是因此,朕也不能为所欲为。拿彤史来吧,今晚先去王美人处。”
萧累玉神色低靡,勉强挤出一个和蔼的笑意,对文喜道:“去通知王美人,让她做好准备。”
游夏在殿内灭了几盏蜡烛,又来帮她卸妆梳头。小希一路碎步进来,犹豫了一阵,终开口道:“娘娘,陛下今晚召幸了王美人。”
沉痛无底的默然。楚慕雅只觉内心如绞痛一般,痛得直不起身,脸上却若无其事道:“知道了,你们
也早些去睡吧。”
王美人,虽然不是最漂亮那个,却是最妩媚的一个,他选择她也属正常。此时的她是怎样在他身下旖旎承恩呢?她应该很开心吧?
不对,应该是很痛才是。她前世的感觉,除了痛似乎也没其他了。既然痛,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争着去抢?真的有痛并快乐着的感受吗?
如果不是自己的婉拒,此时与他缠绵悱恻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虽然知道是痛,可是她却希望那个痛的人是自己。
是了,她现在已经痛不欲生了。听见了吗?原来心里滴血是这样的呢,一滴一滴,像在抽离着生命,那感觉,死了也不过如此吧?
长夜漫漫,尤其是失眠的夜晚。那个人还躺在他的身边,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自己身边空空如也?
是幻觉。她曾经与他同榻而眠,他身子如火一般热辣滚烫,在凛冽的寒冬用来暖手最为好使,可是现在,她冷得瑟瑟发抖,却没人用身子给她暖手。
她忽而笑了,自己落得这般凄凉,同昔日在浣衣局经历血洗并无二般,那样的心灰意冷,会不会让自己有可能在这奇冷无比的冬日活活冻死?会不会死了就感觉不到冷了,感觉不到痛了,他会为她的死而伤心吗?
洛美人用她的死给后宫的女人带来了些许冬日的暖意,也让她们在深宫里的日子开始有了盼头。
转眼又是一年除夕。宫里的女子大都已经被宠幸了一回,唯独她除外。这几日气氛也好了很多,美人们脸上不再是互相提防的死鱼色,而是幸福满足的笑意。也是,有了帝王的恩宠,争起来也更有**了,不是吗?
那些女子殷勤地给他敬酒时,唯独她一人被晾在角落。自斟自饮喝了许久,孟起过来敬酒,问道:“娘娘怎么一个人坐着,不到陛下面前去凑热闹?”
楚慕雅苦笑,将手中的酒水饮尽,调侃道:“他身边那么热闹,如果我去了反而不热闹了,你说是不是?”
孟起有一瞬间的愣神,继而笑道:“娘娘说得是,您一去,哪里还有那些人的位置。娘娘舍己为人,来,我们喝一杯。”
一杯既尽,楚慕雅问道:“林姐姐现在好吗?”
孟起敛了笑意,她这才发觉他眼中的落寞和颓然。听他云淡风轻道:“她不肯跟我走,如今在京城一家小作坊自食其力,生活很清苦。不过在那里没有谁知道她的来历,我悄悄看了她几次,虽然消瘦了许多,但是看起来很精神。或许我不在她身边,她更自在些吧。”
楚慕雅亦笑得怅然:“谁都希望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林姐姐虽然过得苦,想必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这种生活其实是我等可望不可及的。”
孟起很随意地坐着,恢复了他作为面首的风流姿态:“怎么,娘娘如今宠眷正浓,也会向往那样的生活?”
楚慕雅也不介意,道:“谁又会满足于现状呢,平民想进宫享清福,宫里人又想出去过平民的生活,人永远都羡
慕别人的日子,殊不知,自己现在过着的,就是别人向往的。”
孟起看了高僖好一会儿,奇道:“陛下曾经不近女色,最近却是有些沉迷了,不过身为皇帝也的确辛苦,一路做戏,假装过得很开怀,又有谁能理解他心里的苦楚呢?”
楚慕雅讥笑:“有美做伴,左右逢源,不是你们男人喜欢的生活吗?怎么会觉得苦呢?”
孟起笑得倜傥,却带着凄迷的深意:“左右逢源虽好,可是弱水三千,还是有人只愿意饮其一瓢,少了那一瓢,即便坐拥整篇汪洋,亦不见得真的快活。”
楚慕雅拿他开刷道:“孟公子一向潇洒,竟也能有如此感叹,看来是对林姐姐动了真情了。只是林姐姐如今回归平民生活,相比从前做先帝的嫔妃,你应该更好拿下才是。”
孟起苦笑:“娘娘就别再挖苦我了,她自己也说了,当初在宫里不过是因为翘首期盼龙恩之时,觉得宫里的日子太过凄楚寂寞,这才想找个慰藉。可怜我还把那段感情当真,以为大赦天下之后可以与她长相厮守。可是她如今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意接受我,由此可见,她当初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并没有付出真心。”
楚慕雅不忿:“你别没有良心,好歹林姐姐为了你在冷宫待了那么长时间,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是因为知道付出真心的代价,所以怕了而已。”
孟起脸上浮起一抹怆然:“那你知不知道其中的代价?”
楚慕雅不明所以,他下巴指了指高僖的位置,顿时仓颉孤寂之感力压而下,笑意也瞬间凝固。孟起笑道:“看来我说得没错了,女人就是嘴硬。明明很想过去,却一直死撑着不过去。”转而一叹,“不过你还好,至少明白你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楚慕雅转移视线,落到原本属于秦世子的位子上,那里一片空空如也,奇道:“秦朗没有回京也就罢了,怎么世子也不在?”
孟起喝了一口酒道:“陛下刚登基那会儿,秦朔救了一个女子,这事你知道吗?就是那个跟你一样,楚国来的那个,武功很高的……”
“是曲令月?”
孟起点头:“对,就是她,那世子妃是善妒之人,见世子救下一个女子本就不满,没几天那个曲令月就走了,可是世子妃坚持认为是世子把她藏了起来,整日在家闹得鸡犬不宁的,我前几日见到世子时,他早已被世子妃折腾得精神萎靡,所以就连宫宴也不来了。”
楚慕雅呢喃:“原来令月早就已经离开了齐国。”又冷笑,“这个世子妃真是无理取闹,世子对她情深一片,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即便他真的对令月有意,那令月又岂是世子这样的人能驾驭的?”
孟起喝了口酒,同意道:“我料想那世子妃还念及旧情,心中忘不了陛下,才把气撒在世子身上。唉,秦朔身为世子,确实可怜。”
楚慕雅却苦道:“此时最可怜的哪里是世子,明明是秦风,年纪那么小就饱受摧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