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那是叶浅。
他的祈祷终于见效了,雨停了,灯会顺利举行。
由梅兰竹三个人护着她,他很放心。
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也很满足。
她是瘦了,即便穿了臃肿的狐皮还是显得那样单薄,他很想,很想,轻轻抚住她的脸,问她这些日子好吗,问她喜不喜欢这场灯会,这是——他们的灯会啊。
多年前的令城,小小的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那表情好像抓住黑暗中唯一一线光明,他依稀记得那天她穿了橙色的衣裳,一脸泪花的看着他,那神情真的可爱极了。
原来她和哥哥走散了,他忍住不住安慰她,还特地买了一盏兔子灯送给她,她终于破涕为笑。
他陪她站着,看着灯火万千的令城。
小小的她,有些怯怯地问,等她长大了,能不能到他的国家去玩?
他含笑回答:“好,等你长大了,就来找我。”
那时候他就单纯的想,到时候带她看看这里的灯会,一起放船灯,就在这座桥下,这条河旁。
如今,他终于如愿了,虽然过了这么久,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是他终于做到了,他真的很想跟说她一声,他没有食言。
他希望她快乐。
她向他跑过来的时候,他多么想敞开怀抱迎接她,可是他不能,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她的爱她的恨她所有的期盼与渴望,他通通承受不起。
他是个懦夫,他只能选择逃避。
他形色匆匆的走着,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但是他没想到兰和竹竟然跟了上来。
“公子!!”兰有些气急败坏:“姑娘已经过来了啊!这节骨眼上,不能逃避啊!”
叶浅不说话,而是看着一旁的竹。
竹冷峻的脸上少有的怒色,他冷冷看着叶浅,那目光简直看得人不寒而栗。
“你——都知道了?”叶浅说。
“公子,这半年兰若不是有高人指点,不会这么快上手城中事物,不是吗?”竹波澜不惊的说,但是语气却是十分笃定。
叶浅不说话,默认了。
“我的腿虽然残了,跟不上兰身轻如燕的脚步,耳朵还是好的,兰几次三番半夜里溜出去该不是和姑娘约会吧?”
竹看着兰,又看了看叶浅,沉声说:“我想,公子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用意,即便瞒着梅,瞒着娉婷,任他们在外面奔波寻找像傻子一样四处打听,却不知道其实一切都在公子的掌握范围。
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是相信公子服从公子,无论公子怎样安排,就算立刻叫我去死我也不会有所怨言。
可是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娉婷不顾一切的跑过来,只为了见公子,她是我第一个为之感动的女子,我相信她为了公子也是可以把性命豁出去的人,面对这样的情深意重,公子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一向沉默寡言的竹,竟然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不要说兰,就连叶浅也是吃惊不小。
他怔怔的看着竹,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我,是有难言之隐。”
“就算有,也可以和她说清楚——如果还想和她在一起就说清楚,如果不想见她了,也果断的说清楚,好让她死了心。”竹一字一句的说,语气少有的坚决:“公子一向行事果断刚毅,为何这件事如此优柔寡断?这样不仅耽误自己,也是耽误那个可怜的姑娘。”
气氛顿时尴尬,车厢里空气骤然变冷。
就连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说这么多话,这些日子,娉婷的难过也好和坚持也好无不深深打动他,影响他,他从起初的不以为然甚至讨厌这个女孩,到后来慢慢理解慢慢同情她,她那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公主,为了寻找喜欢的人如此执着,默默承受的难耐的等待与煎熬,皎白如玉的脸庞经过日晒雨淋变得又黑又瘦——纵然像他这般冷漠也有些于心不忍,甚至还有种道不清说不明的微妙情愫,这所有的情绪日积月累的汇合在一起,终于在娉婷不顾一切飞奔向叶浅的时候轰然坍塌,一发而不可收拾。
而这一席话说出口,三个人一时间仿佛都呆住了。
车厢里变得极度安静,只剩下三个人呼吸声。
兰为了缓和气氛,说:“竹,你就别说了,公子也是有难处,他不是有意瞒着你,今天,就算了吧,来日方长嘛。”
叶浅疲惫的叹息一声,说:“我不想说这个,总之我会见她的,但不是现在。你们都先回去吧。我好累。”
竹铁青着
脸,一言不发的下车走了。
***
灯会结束了,人群渐渐散去。
娉婷呆呆的坐在地上,也不管泥土的潮湿和寒冷,鞋子全都湿了,在风里待着连脚趾都僵硬了,可是她浑然未觉,目光飘渺,凝视着河面上的星星点点的花灯,好像那个人不来她就会这样一直一直的等下去,好像她已经化为一座雕像,失去了力气失去温度,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竹?”
梅喊了一声,只见竹缓缓地走回来,看起来走得很吃力,微微有点跛。
梅跑上去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梅问:“怎么样了?”
竹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娉婷。
他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凌乱的发丝还有湿了水的双足,上满沾着点点污泥,一阵风吹来,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他突然俯下身来,打横抱起她,娉婷愣住了,梅也愣住了。
娉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身体腾空而起,才惊觉,而竹沉默的抱着她走,一步一步,带着颠簸,可是却不容质疑。
“你放我下来!”娉婷大喊。
竹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
“竹,你不要这样,竹!”娉婷轻捶着他的肩,不敢太用了,竹的腿不好,这样抱着她,太危险了,也太不合时宜了。
梅跟在后面,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对,问:“兰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公子呢?他,怎么说?”
竹只说了一句:“自己去问他。”便沉默下来。
娉婷被竹阴沉的脸色呛住了,她一直觉得竹很深沉,不说话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尤其是他现在的表情好可怕,他在生气。
可是为什么他要生气?
该生气的是她才对吧?
“竹,你再不停下来,我可要生气了。”她警告他。
竹说:“你的鞋子湿了。”
娉婷看着自己的脚,说:“不要紧的。”
竹的喉结动了动,正要说话,兰追了上来,喊道:“娉婷!”
娉婷猛然回过头,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竹,从他身上跳下来,说:“怎么样?”
兰气喘吁吁道:“公子,约你三天后在夕照山见面。”
“三天吗?”她喃喃道,三天,好漫长,为什么刚才明明就在眼前却还要等三天?
这三天时间他会做什么呢?
不会一声不响的走掉,再次离开她吧?
她找了他那么久,绝对不能再错过了啊。
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兰说:“放心吧,公子这次不会食言的。”
她恩了一声,还是觉得不踏实,好像在做梦。
可能失望了太多次,反而希望摆在眼前的时候到不知所措了。她的心又是惊又是喜,又是喜又是忧,真是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竹默默的看着她,看着她百感交集的眼神,眉峰皱起,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缓缓转过身去。
这次他的脚步,显得十分笨拙,似乎,比刚才跛的厉害许多。
而此时的叶浅在兰走后,眉头紧紧的皱着,表情十分痛苦。
马车颠簸着,似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肺都颠出来,到了住处,是车夫和小厮两个人才将他扶下车的,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除了疼痛,什么也没有剩下。
本以为今晚是最后的道别,一切安排的都那么完美,他在远处望着她,那样就好,可是,她竟然看见他,那么远的距离,她就知道是他。
他是躲不过的,他终于知道,就连一向沉默的竹都爆发了,他逃避也好,软弱也好,总该有个了断,况且,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她。
一切就要过去了。
娉婷……我终于要见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启明星渐渐升起,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要过去了,叶浅还是昨晚的长袍,靠在榻上,一双眼睛疲惫且沉重,终于缓缓的闭上。
***
三天后。
在长阳王登上帝位的第一个春天里,飞鸿城郊的夕照山上一片安静的竹林因为某人的到来气氛被打破了。
娉婷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似乎马上就要跳出嗓子眼,乱的不像话。
她鼓起勇气推开门,跟着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叶浅一身素衣站在她面前,怔怔看着她。
那乌黑的长发,那苍白的脸色,那英俊又傲然的面容,清瘦但是飘逸,那双眼,那两片唇……
娉婷只觉浑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在发抖。
那一瞬间,一种极致的幸福攫住了她,同时伴随的还有一阵极致的惶恐——她一直在找他,一直找一直找,从秋天到冬天,从冬天又到春天,找了大半年。
从楚国到燕国,从燕国到齐国,甚至路过家门口她都不敢进去。
她心中始终抱着一定能找到他的想法。
可是,今天真正看到他了,她却不能够像想象中那样,扑上去,抱住他,嚎啕大哭。
她,居然只能呆呆站在这里,和他沉默对望。
叶浅定定看了她一会,很快恢复了冷静地神色,轻道:“你来了。”
娉婷点了点头,道:“嗯,我来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冷静,就好像她根本没有为了这样一个人肝肠寸断地度过半年多的时间,没有千辛万苦地在每一个角落里找寻他,好像三天前失魂落魄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他推开门,轻道:“进来坐坐吧,我这里有新茶。”
娉婷点了点头,怔怔地走进了屋子,屋子的装修很简单,但是很干净,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的。
除了那根靓丽的羽毛,其他东西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一如他的人,素雅,简洁。
叶浅的屋子对她来说,好像已经成了不可靠近的禁地,他们以前是多么亲近,他们牵着手睡在一起,可是现在,好像对她关上了门,拒绝她的进入。
她慢慢把手按在心口——那里在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耳朵里似乎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有“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它简直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
怎么办?见到他了,见到他了!她要怎么说?怎么做?
这些问题,她在无数个夜晚都细细构思想象过,可是一旦真的见到他,所有的构思顿时裂成了碎片,她只剩一片空白。
这大半年他都在做什么?都在这里吗?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连个消息都没有?灯会干吗不堂堂正正现身?
刚在好不容易见到了,他又是那么冷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欠她,欠梅他们一个解释不是吗?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面对这样的他,她……她要怎么办?
娉婷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心中一忽儿苦楚,一忽儿甜蜜,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叶浅吩咐小厮去拿茶水来,不一会儿小厮端了一个茶盘出来,里面放着一个紫砂壶,四个紫砂杯,杯中茶叶细长如针,发出扑鼻的清香,鬼使神差地,她说了一句:“好香,是碧罗春?”
叶浅微微一笑:“恩,这是飞鸿城的特产。”
“其实,你和飞鸿城一直是有联系的吧?只是让兰不要告诉我们是吗?”
他并不否认。
她说:“大家都在惦记你。”
“我写信报过平安。”
“就那么两行字。“她很不满:“既然那是你的城,为什么不回去?”
叶浅调转目光,像是不愿提及,她也不再追问。
心中却在狂喊,为什么他们在说这些?
难道她不该问自己想了千百次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不该说这二百多天的日夜相思是多折磨人?难道她千辛万苦来这里就是为了他彼此客套寒暄吗?!
可是,如果不说话,场面就会陷入极度尴尬的沉默了,尴尬得甚至令她坐立不安,想逃离这间屋子。她端起茶杯,犹豫了很久,才道:“那个……等会儿,兰会来接我,梅也会过来。”
“是吗?”他淡淡说:“好久没见他。”
“你也很久没见我。”她有些委屈。
叶浅沉默了片刻,才淡道:“现在不是见到了吗?”
然后呢?
就是这样吗?
仅仅是这样吗?
一点点重逢的激动和欣喜也没有?
就好像他们从未认识过?
那时候,她受了箭伤,是谁对她说:别走,别走好不好?
是谁满脸无助,像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几乎是恳求着挽留她: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在了,我怎么办?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一个人如今不是过的很好吗?
她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叶浅,这就是她朝思暮想,想的快要发疯,想得胸口一阵阵疼痛窒息的人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