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战国·屈原:《离骚》
51 嬉乐:曾祖开心
花开了。
却不是春天。
一夜的雪,将院门外的梅花,催开了。
西门德馨抱着站在凳子上才只有5岁半的西门凝,站在窗前,一边指着窗外“轻黄缀雪,冻莓含霜,香气浓清,艳而不俗”的蜡梅,一边逗着西门凝——
“小凝,你知道这是梅花吗?”
“当然知道。”
“知道,还当然?”
“曾祖不是教过小凝‘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吗?”
“我教过?”西门德馨有些想不起来地笑了下。
西门凝立即用小手揪了西门德馨的耳朵:“真笨,曾祖,那次一位爷爷来,你指着这棵梅花,不仅说与那爷爷听,还让小凝记住。”
西门德馨这才想起来,那次平阳府府台大人过来,品茗后,隔窗一望,便望见了这株梅花,其时还是深秋,府台大人说:“这腊梅到了腊月当是与西门先生相映成趣吧?”
“大人,它当与雪才是,宋代卢梅坡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香。’不过,大人——”西门德馨道,“这梅不是腊梅,当是蜡梅。”
“开在腊月不是腊梅?”
“不是。”西门德馨一边伸手抱过西门凝一边道,“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载:‘蜡梅,释名黄梅花,此物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花:辛,温,无毒。解暑生津。’”
“哦,既有《本目纲目》佐证,那当是大人我错了。”府台大人说完,不由大笑了起来。
接着西门德馨便吟起了王安石的那首《梅》,当时有没有教过西门凝,西门德馨确实不记得了。
“那当时曾祖还教过你什么?”
西门凝将头扬了扬,一边看着西门德馨一边伸手摸着西门德馨的胡须,道:“你还教了小凝唐代蒋维翰的《梅花》,说:‘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几家门户重重闭,春色如何入得来?’”
这个他倒是记得的,因为当时他与府台是在客房里隔窗而坐的,在府台大人说过他错了后,西门德馨随口便说了这首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西门德馨记不真切了,大概是赞美府台大人能屈尊前来看望他吧。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西门凝顿都没顿一下。“曾祖是拍那个爷爷的马屁呢。”
西门德馨这下真的是怔住了:“何以见得?”
“那后两句,不是问‘这一重重的门户都一直紧锁着,春天是怎么偷偷地进来的呢?’”
“是呀。”
“还是呀?”西门凝不说了,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西门德馨才反应过来,一边开心地在西门凝小脸蛋上亲了一下,一边道:“小人精。”
可不想,他与这小人精的这一番,将妙玉给引了过来——
妙玉以为他们是在说窗外的雪,过来拍了拍西门德馨,让他让开,让她抱西门凝。
可西门德馨只是侧了侧身,并不让。
妙玉也不再坚持,伸头望了一眼远山,随口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曾祖奶,好诗。”西门凝立即拍起小手。
“是你曾祖奶唱得好。”西门德馨笑望着妙玉。
“不,是曾祖奶作的好。”
“你曾祖奶作的?”西门德馨立即眼睛眯了起来。
“不是,小凝。”妙玉赶紧解释。“这是高骈作的。”
“高骈?”西门凝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他是唐代诗人。”
“哦,唐代的呀,我知道。”西门凝立即又小人精起来。“‘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不也是唐代无稹作的吗?”
“对,小凝真聪明。”西门德馨马上表扬。“知道这首诗叫什么名吗?”
“《南秦雪》。”西门凝一口报了出来。
西门德馨与妙玉一起伸过头,亲了亲西门凝。
“你们刚才不是在说雪?”亲过之后,妙玉不由问起他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西门德馨笑而不答,西门凝看了看西门德馨,然后伸手让妙玉俯向她,趴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们在说梅,蜡梅。”
“哦,梅花。”妙玉这才发现,窗外的那株梅开了。“唔,确实,这梅与这雪,一样的美不胜收。”
西门德馨一听,随口便吟起宋代诗人卢梅坡的《雪梅》:“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好个‘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情趣,理趣,情理皆趣。”妙玉不由赞叹。
“什么这趣那趣,那‘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就没趣了?”西门德馨有意逗着妙玉。
妙玉一时没有回答,一边的西门凝却答上了:“有趣。”
“有趣?”西门德馨望向她。
“这是一首‘吟雪’诗,一听就懂。”西门凝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说:“你看外面都被雪盖住了,只有那井口露着,黄狗身上有雪当然是白的,那白狗原本就是白色的,现在加上雪,看上去,不就是肿了。”
妙玉一边听着,一边赞许地点着头。
“可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西门德馨笑眯眯地问道。
西门凝摇了摇头。
“不是那个唐朝的张打油吗?”妙玉也不肯定地问。“他承祖榨艺,以卖油为生,却又喜好作诗……”
“是的。”西门德馨道,“是有一个张打油。说起他,却是很多笑话。”
“我想听。”西门凝马上扬起小脸望着西门德馨。
“好,小凝乖,我们下来,让曾祖坐着讲给小凝听。”妙玉怕西门德馨站久了,吃力。
“嗯。”西门凝在西门德馨与妙玉一边一个的搀扶下,跳到了地上。“曾祖,这下可以了吧。”
“可以了。”西门德馨一边坐进椅子,一边开始给西门凝说起这张打油的轶事——
有一年冬天,一位大官去祭奠宗祠,刚进大殿,便看见粉刷雪白的照壁上面写了一首诗:“六出九天雪飘飘,恰似玉女下琼瑶,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扫帚的使扫帚,使锹的使锹。”这位大官不由大怒,立即命令左右,查查是谁胆敢在他宗祠大殿上作这等“狗屁”诗作。一边的师爷听了,忙上前禀道:“大人不用查了,作这类诗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张打油。”大官立即下令把张打油抓来。 张打油被莫名其妙地抓了来,一开始还是很紧张的,可弄清了原委后,不由露出一脸的“无辜”,上前一揖,不紧不慢地道:“大人,我张打油确爱诌几句诗,但本事再不济,也不会写出这类诗来嘛。不信,小的情愿面试。” 大人一听,口气不小,决定试他一下。正好那时安实禄山兵困南阳郡,于是便以此为题,要张打油作诗。张打油也不谦让,脱口吟道:“百万贼兵困南阳,”那位大人一听,连说:“好气魄,起句不平常!”张打油微微一笑,再吟:“也无援救也无粮,”这位大人摸了摸胡子说:“差强人意,再念。”张打油马上一气呵成了后三句:“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这几句,与“使扫帚的使扫帚,使锹的使锹”如出一辙。大家听了,哄堂大笑,惹得大官不由也笑了起来。
“但是,那首《咏雪》却不是他作的。”不待西门凝与妙玉笑完,西门德馨突然道。
“那是谁作的?”妙玉止了乐,问。
“是朱元璋。”
“明朝皇上?”
“是的。”西门德馨微微笑着望向西门凝:“想不想听?”
“想。”
于是,西门德馨又说起这《咏雪》诗的由来——
朱元璋出身贫寒,虽然当上了皇帝,可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不过一莽夫而已。洪武元年元旦,正好下了一场旷世奇雪。雪后,朱元璋带着马皇后等一帮后宫人等到紫金山赏雪。那帮出身豪门望族的官僚们一边附庸风雅地作着诗,一边想糗一糗这个莽夫,便请皇上也赋一首,以赐大臣。朱元璋听后也不推辞,信口就来了这首《咏雪》。众达官听后,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心里笑做一团。好你个胸无点墨的朱元璋,这等大白话你也敢胡诌(成诗),岂不叫天下人耻笑?不久,这事传到了当朝宰相刘伯温的耳朵里。刘伯温便借着一个机会,不露声色地将这首诗一一解读了一遍,说“江山一笼统——那是说大明朝打败了蒙古人取代了元朝一统江山,我老朱作了皇帝;井上黑窟窿——那是说即使整个世界混沌一片,咱朱元璋依然心里明白透亮着呢;黄狗身上白——那是说曾经反对我的看不起我的如今都归顺了我,作了我的臣民;白狗身上肿——那是说那些和我一样心思忠心耿耿的现在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看起来这首诗文字直白,可有谁知道这背后的深意?自此,朝中无不对朱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不过是刘伯温的诠释,其实,那个朱老儿,就是个张打油。”妙玉听后,很不以为然,“如果这样说,那‘老头子’岂不是连我也不能称呼你了?”
“曾祖奶,曾祖不是你的老头子么?”西门凝又不解了。
“什么‘老头子’,我没听过。”西门德馨忙摇头。
“这是前朝的故事……”
“我要听。”西门凝立即倚到了妙玉的怀中。
“好,曾祖奶这就讲给你听。”
于是,妙玉便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说那年盛夏,一天,《四库全书》馆总纂官纪昀(字晓岚)经不起炎热酷暑,便盘起发辫,脱掉上衣,袒胸露背地坐在几旁校阅书稿。忽然听得院子里有“唵唵”几声喝道的声音,知道皇帝来了。那班翰林各个在座位上慌忙站了起来,低着头候着。可纪晓岚穿衣服却是已然来不及了,一时无可躲避,急向炕床底下一钻,屏声静息地缩着。
只听得一阵脚步响,乾隆帝与和珅说着话进来了。坐下后,一边吩咐这册书编纂完了后,须赶着再编册六巡江浙的游记。 接着,皇帝问道:“纪晓岚到什么地方去了?”那领班的大臣奏称:有私事去去便来。乾隆帝又问道:“这部书册定了名目没有?”和珅奏称,暂时定名《十全大武功记》(即乾隆皇上登极以来,有十件大功:两次打平准部,两次扫平金川,平定回部,平定台湾,收服廓尔喀,收服安南,招降缅甸,平定贵州等)。乾隆帝听了呵呵大笑,说道:“如此说来,朕便称‘十全老人’吧!”接着皇帝便下座来,走到各大书桌前随手翻看着那文稿。这时满屋子静悄悄的,连咳嗽声儿也没有。
纪晓岚趴在炕床底下早热得汗如雨下,撑大了嘴也喘不够气,此时侧着耳朵听听,外面毫无声息,他以为皇帝已经去了,再也忍不住,便问道:“老头子去了吗?”把满屋子的人齐吓了一跳。乾隆帝十分诧异,连问:“谁在那里说话?”吓得大家不敢作声。和珅忙回奏说:“听去好似纪晓岚的口音。”乾隆转过身来,对着炕床喝问:“谁在里面?”纪晓岚不得不回道:“臣纪昀在炕下。”皇帝问:“为什么不出来?”纪晓岚回奏:“臣赤身露体,不敢见驾。”乾隆帝道:“恕你无罪!快出来说话。”纪晓岚听了,巴不得一下从炕床下面钻出来,可他身材高大,爬了半天才出来。看时,他上身赤着膊,浑身汗珠儿淌着,满粘着灰尘泥土。乾隆帝上炕去坐下,纪晓岚吓得只是跪在地下磕着头。隔了半晌,乾隆帝冷冷地问道:“你这‘老头子’三字,是给朕取的绰号吗?” 纪晓岚不敢作声。乾隆帝又说道:“你是文学侍从大臣,肚子里是通的,如今且把这‘老头子’三个字讲解给朕听听;若讲得不差,恕你无罪。”那纪晓岚到底是和皇帝亲近惯的,便大着胆奏说道:“皇上莫恼,且听臣解说。老头子三字,是京中唤皇上的通称。皇上又称万岁,这不是‘老’吗!皇上是一国的元首,这不是个‘头’吗!皇上又称天子,这不是个‘子’吗!‘老头子’三字是尊敬皇上的称呼,并不是诽谤皇上的绰号。”乾隆帝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他解说得好。
从此以后,这“老头子”三字,宫里人人唤着;乾隆帝听着,也不生气。
“咯咯咯……”西门凝听到这,不由一边大笑着,一边指着西门德馨,“老头子,老头子!”
由此,西门凝一见西门德馨,便不再叫他“曾祖”,而是唤他“老头子”。西门德馨呢,非但不恼,反而连连噘着胡子,一迭声地应着。
“小凝,不得无理;再这样,我可生气了。”有时,父亲叔公们呵斥她。
可是,西门凝却将眼一瞪,道:“乾隆皇帝听着都不生气,你们生什么气!”
一句话,说得大家哭笑不得;只剩下西门德馨在一边哈哈大笑……
52 习武:男儿英气
“老头子,这样对吗?”朝霞中,西门凝正跟在西门德馨身后,学着他的五禽戏 [五禽指虎、鹿、熊、猿、鸟(一般用鹤为代表)五种野生动物;五禽戏是一种外动内静动中求静、动静具备、有刚有柔、刚柔相济、内外兼练的仿生功法]。“我这‘鹿步势’怎么样?”
西门德馨头也没回,继续着他的“挺身势”“探身势”“蹬跳势”“回首势”,待这一套鹿戏练完,这才站定,拿眼来看西门凝。
一看,西门德馨不由一抹笑意如阳光打在树叶上一样,浸润开来。
但他没说话,眼看着西门凝一套鹿戏做完,他立即又练起猿戏。
西门凝一见,也不停歇,接着两腿屈膝,左脚向前轻灵迈出,同时左手沿胸前至口平处向前如取物样探出,将达终点时,手掌撮拢成钩手,手腕自然下垂;然后右脚向前轻灵迈出,左脚随至右脚内踝处,脚掌虚步点地,同时右手沿胸前至口平处时向前如取物样探出,将达终点时,手掌撮拢成钩手,左手同时收至左肋下……
“好!”另一边也正在晨练的护院家丁们不由喝起彩来。
西门德馨知道,这彩声,是为西门凝喝的,虽然一种自豪从心底里直往上蹿,但他却不动声色,将一套五禽戏练完,看也不看西门凝,开始往回走。
西门凝见西门德馨理也不理她,立即“哼”了一声,将头扭向另一边,也看也不看西门德馨。
西门德馨悄悄回头偷觑了一眼,见西门凝掐着腰,鼓着嘴,背对着他,不知在看着什么地往另一边看着。
“先生,这小小姐越来越像个男孩了。”有伙计一边递着毛巾给西门德馨一边嘻嘻笑道。
“练练五禽戏就是男孩了?”
“何止练练五禽戏呀,先生,你看——”
西门德馨就拿眼去看。
原来,西门凝却在那跟着那些晨练的家丁们,又练起拳法来了,那一招一式,像模像样。
西门德馨将毛巾递还给伙计,然后背了双手,嘴角挂着笑地向书房走了去……
这样地,两个夏三个冬练下来,小小的西门凝那拳、掌、勾、爪、指、肘诸手法,竟然身灵活、步稳固,力顺达、功纯青,就连那踢、打、摔、拿“四击”也眼明锐、气万钧——那踢:蹬、踹、弹、点、缠、摆、扫、挂;那打:冲、撞、挤、靠、崩、劈、挑、砸、撑、搂、拦、采、抄;那摔:掤、巩、揣、倒、爬、拿、捋、捣、勾;那拿:刁、拿、锁、扣、封、闭、错、截,动如涛,静如岳,起如猿,落如鹊,立如鸡,站如松,转如轮,折如弓,轻如叶,重如铁,缓如鹰,快如风。
“这西门家的小凝,哪是个女娃,简直就是个小子嘛。”人们往往一边看着西门凝的表演,一边啧啧赞道。
可是,不多久,人们的啧啧赞便变成了啧啧叹——
事情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雨很大,落在地上一片地响,但西门凝却立在雨中,仰着脸,看着那雨丝,似乎想顺着这雨丝爬上去看看,看看这雨在天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因为有人说在天上,这雨就是云,也有说,这雨是龙王吐出来的海水。那云,她倒是天天见,但那云怎么就是雨,她不明白;至于龙王,她则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相信了,因为她根本就没见过龙,如果说这雨水是龙王吐出来的海水,那龙呢,龙王在哪?
但无论是云还是龙,她想,只要顺着这雨丝肯定就能找见。
于是,她张开臂,运起力,作出飞翔的姿势。
可除了在雨水中跳了跳,她一寸也没有飞起来。
而那一跳一跳,正好被一帮放学的男生看见了,他们先是一边看着稀奇,接着,开始议论,再接着,则嘲笑了起来,说:“西门家西门凝,下雨光脑壳;跳着想上天,摔断爬爬角。”“角”方言念“gè”,“爬爬角”是指小女孩头上扎的两个短而小的小辫子,显然,在这里有讽刺嘲笑之意。
一开始,西门凝很不在意也很不屑,但随着那帮小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也就是说,人越聚越多),西门凝沉不住气了,一扭头,几个空翻,便翻到了男生们面前,拿一双眼睛瞪着他们。
男生们立即躲闪开。
但躲闪开的男生却并不走,伞叠着伞形成一个“伞盾”(一方面可以挡住西门凝,另一方面也让西门凝看不见是谁在叫),然后一人领头:“西门家西门凝——”其他人齐和:“扎着爬爬角;下雨疯丫头,天晴癞痢秃。”“癞痢秃”是指一种黄癣,又叫秃疮,乡间认为小男孩发短甚至光着头在阳光下暴晒,容易得上,所以,便以“癞痢秃”代指小男孩。
西门凝一听,这下可真是生了气了,大叫一声,挥起拳头冲进那个伞盾中……结果,雨还没停,家长们便带着孩子找上西门家来了。
不过,这些家长一边领着孩子往西门家走,一边却又忍不住地数落起自己的孩子:“看你这出息,被一个小女娃打,还好意思哭?”
“她是小女娃吗?”有的孩子便犟着脑袋回道。“比野小子还野。”
家长听了,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
西门德馨听了,则一边哈哈大笑,尽管那“哈哈”他没敢让它哈出来……
不过,很快,这哈哈大笑,西门德馨就畅快地给“哈”了出来了——
那天,西门凝见曾祖两餐吃饭都不香,尝那么几口,便放了箸,家里人问他是不是病了,曾祖却摇摇头,说不碍事的,可能是这几天胃口不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西门凝听后,悄悄地拿了鱼竿,到新开河边去钓鱼,她想给曾祖做碗鱼汤;鱼汤是曾祖很喜欢喝的汤,有了它,想必曾祖胃口会开起来。
也是事遂人愿,西门凝在河边没钓一会,就钓上了几条大鲫鱼。
她喜滋滋地拎了鱼篓,回家。
可是,刚走到村头的学校,远远地,便听见有人在高声嘈杂。
什么人?
几个地痞。
为什么?
说学校里的司徒先生的儿子与他们赌博,输了,没钱,让他们找他的父亲也就是司徒先生来要。司徒先生生性胆小,先是躲在教室里不敢出来,可地痞说如果他不出来,他们就进去。
进去,里面可全都是学生娃娃呢。
司徒先生只好走出来。
一走出来,几名地痞便上前一把揪了他的衣领——
说起这司徒先生,可是个好好先生,起初,西门凝怎么也不明白,人家姓只一个字,他的姓怎么是两个字,这司徒先生便从百家姓说起,说这姓在中国上古时候只有8个,分别是姬、姚、妫、姒、姜、嬴、姞、妘,然后随着人口越来越多,这些姓就开始分支,成为氏。氏怎么姓呢?有的以祖先族号为姓,如尧的一些子孙后代便姓唐。夏、殷、周等姓也大致是这样得来的;有的是以国名,如齐、鲁、秦、晋等;有的是以地名,如春秋时期齐国公族大夫分别住在城郭四边,就以东郭、西郭、南郭、北郭为姓;有的以官职或职务为姓。古代的官职有司马、司徒、上官、太史、左丘等——
“哦,原来你的姓是官职呀。”当解说到这里时,西门凝轻点着小手指,笑望着司徒先生。但笑了一半,却突然打住了——直到这时,她似乎才想起自己的“西门”姓也是两个字。想了想,说:“那我和我家老头子的这‘西门’,便是以居住地的地名来取的了!”
司徒先生立即表扬:“真聪明,小凝跟我教的这些学生一样聪明。”
“我才不跟你的学生一样聪明呢。”
“为什么?”
“还为什么?”西门凝噘了噘嘴,“全是一帮臭小子。”
“啊,全是一帮臭小子!”司徒先生便尴尬了起来,但很快司徒先生就转过了脑筋,说:“你家老头子不是叫你野小子么?你也是小子呀。”
“可他还叫我疯丫头呢。”
司徒先生这下真的无话可说了,只剩下了干咳,然后只好将话题拉回到他的姓氏的解说上来,说:“所以,姓有一个字的,有两个字,还有更多字的;一个字的叫单姓,两个字和更多字的,叫复姓。”
“还有更多字的?”
“有呀,譬如布叔满、哈里朱,譬如敖勒多尔、爱新觉罗。”
“还有吗?”
“有呀。”
“比这字更多?”
“嗯,譬如博尔济吉特。”
“这些姓听起来像外语,还是我们西门姓好听。”西门凝说过,眼睛眨巴了一下,马上又补充上:“还有司徒先生您这司徒。”
司徒先生立即又赞起了西门凝,说“我们小凝将来一定是个担大任之人。”
“慧眼识珠。”西门凝对司徒先生的赞扬非常得意,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么一个成语来,虽然她并不懂这个成语,但意思却是表达得非常准确。
现在,这几个地痞竟然对“识”她这个“珠”的“慧眼”动起手来了,那还了得!
西门凝立即跑过去,大叫一声:“休得对先生无礼。”
“哟喝,哪来的野小子?”一个三角眼地痞不屑地伸手要来拿西门凝的鱼竿。
西门凝往后退了一步,瞪着他。
“瞪什么瞪,比眼睛大啊?”三角眼用手指了指他的三角眼,“老子的眼睛比你小?”
可三角眼的“小”字还没出口,脸上却“啪”地挨了一巴掌。
不,不是巴掌——是脚掌。
原来西门凝个子矮,够不着三角眼的脸,于是,她一个空翻,将脚掌打在了三角眼的脸上。
这一脚太突然,三角眼不由“蹬蹬蹬”一连退了好几步,到底站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其他几个地痞一见,立即上前,一下将西门凝围了起来。
西门凝也不害怕,指东打西,指上打下,几个回合下来,地痞们不是嗷嗷叫着就是躺在地上不知是惊惧还是惊奇地望着西门凝。
“打得好,西门凝。”不知什么时候,学生们都围了过来,一起拍起了手。
“西门凝,你就是西门凝?”三角眼用手指着西门凝,不相信地道。
“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在下,就是西门凝。”西门凝边说边学着护院家丁们那常施的礼,冲着三角眼一抱拳。
“不敢,不敢。”三角眼一见,立即一边慌不迭地往起爬,一边想抱拳却又抱不全转身就向外跑。“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其他地痞一见,也跟着“不敢”“不敢”地连滚带爬地跑了……
可望着他们的背影,西门凝半天才转过身来,苦苦地皱着眉头,不知是问着司徒先生还是自言自语道:“有眼不识泰山,我是泰山?当然不是,我是小凝呀。可他们怎么说不识泰山?”
一边的司徒先生与闻讯赶了过来的西门德馨听了,不由拊掌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声如阳光般,飞上了树,落在了叶上,一片葱郁……
53 奇想:木质灸具
“想知道?”一边的西门德馨见西门凝对这“有眼不识泰山”一脸的懵,不由与司徒先生对视了一眼,问道。
“想。”
“那行。”西门德馨道,“只要你答应从此拜司徒先生为师,我就告诉你。”
“拜师是不是就得入学堂?”
“是呀。”西门德馨答道。
“可是,老头子,”西门凝将头歪了歪,“自古女子不得入学耶。”
“你是女子吗?”西门德馨眯着眼睛也学着西门凝歪着头。“我不是一直都叫你‘野小子’!”
西门凝突然就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她那次与司徒先生的对话。那次当司徒表扬她与他那帮学生一样聪明时,她说她才不与他们一样呢,“全是一帮臭小子”,司徒便与此时的西门德馨一样地说:“不是叫你野小子么?你也是小子呀。”她当时头一歪,回道:“可他还叫我疯丫头呢。”
“可你也叫我疯丫头呀。”西门凝边笑着边挑衅地望着西门德馨。
西门德馨被她这一说,一时竟被说得噎住了。
“那你说,你想不想知道这‘有眼不识泰山’吧?”一边的司徒先生忙替西门德馨解围。
“当然想。”
“想就入学堂。”西门德馨这时接上道。
西门凝想了想,然后像个大人一样将手一挥,说:“入就入,不就是入学堂读书么!”
“好,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西门凝“刚毅”地望着西门德馨道。“说。”
“说——”司徒先生望着西门德馨学着西门凝的腔调道。
于是,西门德馨开始说起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典故来——传说泰山是我国古代一位著名竹匠,曾经做过鲁班的徒弟。鲁班对徒弟要求极严,从不轻易放过他们的缺点。这是为什么呢?原来,鲁班十分珍视自己得来不易的声誉,为保持声誉,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徒弟中淘汰个别“不成器”的人。有一年,有个叫泰山的年轻人因为技艺长进不大,被鲁班辞掉了。
事隔数年,一次鲁班在集市上见到一批制作精巧的竹制家具,便想结识这个制造竹器的高手。鲁班向当地人打听制作这些家具的人的名字。当听说他就是被自己赶下山的泰山时,鲁班大吃一惊。于是,对于当初错辞泰山的事,鲁班很是惭愧,并且叹道:“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完了?”西门凝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意犹未尽地望着西门德馨。
西门德馨也睁着一双老眼,摊了摊手,道:“完了。”
“这泰山原来是个人名。”西门凝似乎为自己的“交换”感到有些后悔。
“是呀。”西门德馨一脸“认真”,“你不会反悔吧?”
西门凝咬着嘴唇,没有搭理西门德馨,但在心里,却在一遍遍地骂着:“老头子,老头子,坏老头——子!”
“想不想听另一个传说?”这时,司徒先生探身像是知道她的心思般地望着西门凝问道。
西门凝便忽闪忽闪着眼睛望着司徒先生,那意思是:这个泰山难道还有故事?
司徒先生一边收回身站直,一边冲西门凝点了点头。
“想。”
“好,我来说一个与你家‘老头子’不一样的故事——”
故事说鲁班一直在外做工,和他名叫泰山的儿子从没有见过面。泰山长大之后便去寻找父亲。一日,鲁班给一大庙堂上梁,围观者对其超人技艺赞叹不绝。突然一手拿雨伞,背着包袱的过路少年说道:“好是好,只是上得有点儿高。”鲁班循声看去,少年眉清目秀,气度不凡,心中暗暗吃惊,觉得这少年定会超过自己,不由一阵嫉妒,随手抄起一根木棍子掷去,正中少年头部,少年当即死去。
不久,鲁班回家探亲,夫妻团聚,妻子问他有没有见到儿子泰山?不说不要紧,一提到这事,鲁班便想起了那个被自己砸死的孩子。于是他把那少年的事说了一遍。两人核对相貌特征之后,鲁班才知那少年便是自己的儿子泰山,只能叹道:“唉!我有眼不识泰山!这眼瞎留着还有什么用呢!”说完,当即挖去左眼。
从此鲁班用一只眼干活,再也不嫉妒保守。
后来的木匠为纪念他,在检查木料曲直时总是闭起一只眼看,并流传至今。
“这个故事是不是比你家‘老头子’说的精彩?”
西门凝不由点了点头。
“那就跟着我吧——”
不跟着还能怎么着呢?西门凝不由用手抓了衣袖抻了抻,缩了下脖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谁知,西门凝与当年的西门德馨一样,先生所上的内容,只要点到,她便懂,便通,便透,弄得司徒先生不得不对西门德馨既是兴奋地连连夸赞又是无奈地连连摇头。
于是,西门凝的生活便十分丰富而多姿起来:早晚习拳,上午上课,下午,则回到灸馆,一方面跟着西门德馨学习药理,一方面跟着医士们学习施灸。
这样三年两载下来,西门凝不由便得了西门德馨的真传,就连那替病人问诊时的表情、坐姿以及口吻,也都极似。
甚至西门凝还为几例病人治好了疑难之症。
可正当西门凝沉浸在沾沾自喜中时,西门德馨却不再让她随着自己,而是让她去灸馆药库。
干什么?
做库管,即库房管理员。
西门凝一开始怎么也不理解,认为“老头子”还是嫌她是个女孩子(她现在都12岁了,懂得男女了),所以不让她问诊,而让去库房成天与那些药材打交道,以避众人。
可是,很快地,她便喜欢上了这“库管”工作,虽然每天按指定时间完成填写库存报表及采购申请,标明物品的名称、数量、单价、规格、库存量、申购量等内容;严格检验入库货物,根据有效到货清单,核准物品的数量、质量、保质期限等;甚至根据使用部门需要量及物料性质,选择适当的摆放方式,轻拿轻放,分类明细,避免人为损坏及堆放杂乱带来的不便,使库房物品布局做到整齐、美观、方便;入库后要马上入账准确登记,出库时要按照规定办理,手续不全不得发货。发货时按出库单办理出库手续,削减账卡;做好月盘点工作,做到物卡相符,账物相等,账账相符。除此之外,还得主动与前面灸馆联系,了解物品的消耗情况,防止因缺少沟通造成的物品短缺。而且,让她更加全面地了解了各种药材的品相以及药性。更为要紧的是,让她养成了讲求“条理”的好习惯,一改“野小子”的粗枝大叶。
这样地一番磨炼下来,当她重新来到灸馆看着那些医士们坐诊,便立即“胸中有丘壑”起来——
一天,一位编了一根大辫子的年轻的女子走进了灸馆,可是,看着那些男医士,她转了几圈,脸红红着也没有坐下来看诊。
“姑娘,看病吗?”有好心的医士问她。
她看一眼问她的医士,点点头。
“哪里不舒服,坐下来,我给你看看。”
大辫子脸腾一下红了起来,转身跑了,弄得那医士站在那愣怔了半天也没回过神。
这一幕,正好被从库房过来的西门凝看到了。
“寿琴。”西门凝追出去喊道。
大辫子听到,立即止住了步,转过身,见是西门凝,先是一喜,但接着头一低,脸又红了起来。
西门凝走过去,拉了寿琴的手,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叫寿琴的大辫子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不给医士们看看跑什么跑?”
寿琴忸怩了一下,低了声音地道:“都是男的。”
“什么男的女的呀。”西门凝不由笑了起来,“你是病人。”
“可他们不是。”
一句话,说得西门凝站在那愣住了——是呀,这男女还是有别的,虽然说是说在医士眼里,没有男没有女有的只是病人。
“我来给你看。”西门凝说完,拉了寿琴,重回了灸馆……
通过寿琴,西门凝觉得有必要在灸馆培养一些女医士,她将这个建议建议给了西门德馨。
西门德馨一听,立即拍掌叫好,并立即开设,招收女医士。
很快,西门灸馆中便出现了另一道风景,那就是就诊不再只有一个大大的诊室,而是另辟了一间妇科诊室,里面坐诊的,都是一些貌美如花但看上去却又老成持重的女医士。
而这些女医士当中,最为美也最为稳的,自然当属西门凝。
西门凝不仅知晓各种药材药理,而且还知晓配方,根据不同的病症,配以不同的药艾,因此,没多久,她便拥有了“灵王”(其实是“凝”的谐音,尽管“灵”“凝”发音声母不一样;当然,也是赞扬西门凝灸艺精湛:一灸就灵。本来是称其“灵灸王”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喊着叫着,便将中间的那个“灸”字给喊得简叫得略了)的称号,尽管她才十六七岁。
一天,当一名妇女前来复诊时,走路有些不便,总是像哪里疼一样地或皱一下眉或欠一下腰。
西门凝一开始也没在意,可当她为她配好药方,让她回去继续用灸盒灸着穴位时,那妇女不由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
“小凝,哦,不,灵王——我能就在你这里灸吗?”
“不用的,将我给你配的艾绒放在灸盒里灸着就行。”
“可是——”妇女欲言又止。
“不方便?”
“不是不方便。”
“那是什么?”
妇女便将衣裳捋了起来,露出腰部,那里,红了一大片,而且表皮还有溃疡。“这铜盒,磨人。”
原来,女人爱美,虽然戴着灸盒,却还是穿着显着腰身的衣裳,这样,那灸盒便紧贴在了皮肤上。当然,这是这位妇女自己说的理由。
“你是使用不当。”西门凝立即教起她如何正确使用这灸盒。
可是,妇女却伸手拦住了她:“我会。”
“你会?”
妇女便不由脸红了起来。
西门凝这才发现她原来还另有隐情。
“告诉我,看看我能否为你帮上忙?”
妇女讷讷了半天,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妇女家里经济不是太好,这铜灸盒虽然效果很好,但价格却较高(虽然西门灸馆视具体情况可以回收灸盒,也就是说,在治疗期间,为减轻一些患者负担,灸盒只是收取租金),因此,妇女为了使自己的病症尽快好,就将灸盒直接贴紧在了自己的皮肤上,以为这样,那艾效会快一些“治”她的病,所以,就出现了上面西门凝看到了的皮肤表征。
“可那药是慢慢起效的,就像饭是一口一口吃的,哪能一口就吃成个大胖子,是吧?你要是再这样,原来的病没治好,反倒又添新的了。”西门凝非常同情地劝慰道。
妇女被西门凝如此一说,不好意思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地。
“别急,我与管事说说,看看能不能将你的费用减上一些。”西门凝见妇女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一般,不由叹息了一声。
“多谢灵王。”妇女说完,起身要给西门凝下跪。
西门凝忙伸手扶了,然后又劝慰了一番,才将她送走。
望着妇女的背影,一直望尽,西门凝才收回目光。
可是,在她收回的一刹那,眼睛落在了前面的几棵大树上。
树!
对,如果灸盒是木质,那成本岂不大大降低!
想到此,西门凝不由心花怒放,立即向曾祖那边跑去……
西门德馨一听西门凝的这奇思妙想,先是沉吟,尔后,不由欣然地笑了起来……
经过几次试验,西门灸馆,便出现了一种新式灸具——木质灸盒。虽然它不及铁和铜灸盒导热性好、操作方便、适用的部位多,但其火力足、效果好。
当然,最主要的,是为更广大的病患所能用。
“奇女子!”
一提起西门凝,整个新开河村,不,是整个平阳府,都这样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