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为之努力十年,并打算为之骄傲一生的事业。

学医的动机说起来是很天真可笑的,可是真正踏入医学院的大门,他却是真心愿意为之奉献一生。在临床工作,再苦他也没觉得苦过,手术台上一站好几个小时,病人转危为安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是天下所有财富都难以换来的快乐与成就感。所以即使聂东远一再想要他回去东远公司工作,即使医院的工资在父亲眼里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但他仍旧近乎顽固地坚持了这么多年。

他是个心眼耿直的人,爱一个人,就可以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不会变。同样,喜欢从事一份职业,也会喜欢十年,二十年,甚至作为一生的追求。

父亲病重之后他被迫临时接手东远的工作,但他一直只视作临时,他想他终究还是有一天会回来的,回到医院,因为他喜欢做临床医生。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执业生涯,就要这么快画上一个句号。

方主任比他更痛苦,他知道聂宇晟的天分,将他视作最好的心外科接班人,手把手地教他,连他自己带的博士生们都知道,老师最偏爱的人是聂宇晟。但博士生们也都服气,聂宇晟的技术没话说,同样是做手术,他的动作永远最准确,他的判断永远最灵敏。再高的难度似乎都难不倒他,他敢从最刁钻的角度获取标本,他能冒风险只为了抢救病人。

“小聂,我去跟院长说,这事你别急。”

聂宇晟幽幽地回过神来,他要想一想,才明白方主任在说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知道方主任想要干什么了,他拉住了方主任的衣服,像小孩子般祈求:“您别去,别再搭上您了!心外科少了我可以,少了您不行。”

方主任说:“胡说!我们心外科是一个集体,集体你知道吗?集体就是少了谁也不行!你以为你是一个人吗?你是心外的一分子!”

聂宇晟对老董说:“师兄,你看着主任,我去见院长。”

老董叫起来:“聂宇晟,你别犯傻!那些人青口白牙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总还得有个调查取证的过程……”

聂宇晟苦笑了一下,说:“今天不就已经调查取证了吗?”

他转身就往外走,方主任大急,说:“聂宇晟,你给我回来!你见院长干什么?要见院长也是我去!臭小子!”

老董见方主任发了急,心一横就真把门拦上了,说:“老师,您别去了,小聂他能处理!”

“他处理个屁!”方主任说,“他就是心一横,豁出去这辈子不干医生了,也要保我们心外科,也要把我们普仁的牌子保住……”

聂宇晟在院长办公室交出了自己的胸牌,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再三挽留,因为这位副院长也是外科出身,是个老派的技术派,所以说话格外硬气:“我们医院没有错!就是没有错!大不了再申请卫生部派专家组来!普仁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如果我们犯了错,那我们被骂好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现在我们毫无错处,小聂你的辞职我不能答应!坚决不答应!他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大不了起诉到法院,我们应诉!”

聂宇晟等院长发完了脾气,才静静地说:“院长,算了吧,您教过我们,以大局为重。再让他们闹下去,医院就没办法正常工作了。上次处理医疗事故的时候刘院长说过,知道我们不服气,他也不服气。可是我们是医院,我们必须尽快地处理这些事,以便救治更多的病人。”

“可是十年学医,你今天就这样放弃……”

聂宇晟突然笑了笑:“院长,记得刚刚到医院来上班的时候,方主任问过我,十年学医,学到医生生涯什么为最重了吗?当时我蒙了,说技术最重。方主任一字一顿地告诉我,病人最重。”

听到他这样说,副院长什么话也没说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了一口气。

从院办出来,聂宇晟回到心外科,还有一些事情要交接。方主任被新生儿科叫走了,哪怕今天心外科是公开听证会,但妇产科一个产妇刚刚剖腹产一个全身紫绀的新生儿,妇产科会同新生儿科全力抢救之后,发现新生儿有特别复杂的心血管畸形,新生儿科的主任一看不行,马上又打电话给方主任,立刻就决定会诊手术了。

医院就是这样,哪怕天塌下来了,该抢救病人的时候,就得先抢救病人。

聂宇晟请了一段时间的事假,他收治进来的病人基本上都出院了,所以事情并不多,交接办得很快。

老董也进了手术室,替方主任当助手。只有小闵眼圈都红了,尤其聂宇晟交出所有的病人病历,收拾了个人物品,最后说“我走了”的时候,小闵简直要哭了,说:“师兄,你等老师回来再走,老师要是回来看不到你怎么办……”

聂宇晟倒笑了笑,说:“傻话,我是辞职不干了,又不是出走到天涯海角去,你们几时想见我,几时给我打电话,师兄请你们吃饭。”

聂宇晟辞职的事因为太突然,所以并没有传开。今天医院的听证会,很多人都听到了消息,他走过心外科的走廊,很多医生护士,都特意停下来跟他打招呼,安慰他两句。从电梯下来,遇见的每一位同事,都以为他只是听证会结束临时离开,所以都只笑着跟他点头打招呼,聂宇晟也笑着点点头,好像平常下班的样子。一直到了停车场之后,回头看一看外科大楼,聂宇晟才觉得心底那股酸涩,挥之不去。

有无数次半夜急诊电话把他叫醒,他开车停在这里,走向灯火辉煌的外科大楼。有无数次他结束加班,拖着手术台上站麻木了的双腿,走到停车场找寻自己的车子,只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让他觉得留恋。他站在停车场里,久久回望三十八层的外科大楼,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打开车门上车。

停车场出口处的保安一看是他,习惯性地等着他拿出停车卡,但是聂宇晟的停车卡已经连同胸牌等工作证件一起交出去了,他大约记得院外车辆的停车费用是按小时收的,一小时多少钱他倒记不住了,于是打开钱包找出一张一百块给保安。保安愣了一下,笑着问:“聂医生,今天忘记带卡啦?算了算了,您走吧,下次再算到卡上得了。”一边说一边就把升降杆打开了。

聂宇晟说:“没有下次了,这次就算吧。”

保安满腔疑惑,犹犹豫豫地接过钱,又找了零钱给他。聂宇晟接过零钱,向保安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保安只觉得他今天神情有些特别,倒也没有多想。

聂宇晟把车开出了医院,心下还是一片茫然的。今天的事情来得太快,发生得太突然,一直到现在,他才渐渐地反应过来。父亲病重,东远危机,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绷和忙碌的状态,虽然很累,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他只是在短暂地应付突然出现的危机,他知道危机总有结束的一天,他有回到临床的一天。现在这种状态突然一下子改变了,就像是一生的目标戛然而止,他不再是个医生了。

就像一脚踏了空,就像大手术结束之后的疲惫,困意渐渐来袭,余下的只有一种空落落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像是迷失了方向,在再熟悉不过的城市里,在几乎如同血管一般错综复杂的街巷里。他茫然地握着方向盘,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

谈静接到王雨玲的电话,说孙志军找到她了,问谈静的手机号码。原来孙志军到医院看孙平,结果扑了个空,护士告诉他孙平已经出院了,他回家去也没见着孙平母子,最后还是找到王雨玲和谈静从前工作过的蛋糕店,才问到王雨玲新店的地址。

王雨玲不给他谈静的电话,还特意打电话来问谈静,谈静心想自己也不应该避着孙志军,于是说:“没事,把我电话号码给他吧。”

孙志军打电话给谈静,倒也没说别的,也没问她和孙平现在到底在哪儿,就说有事,让谈静回家一趟。

谈静还以为他是要钱,但她手头也没钱,虽然那天签署补偿协议的时候,按盛方庭替她开出的条件,聂东远除了赠与孙平股权,还另外补偿了一大笔现金给她。虽然用她的名字存在银行里,但她觉得那不是她的钱,那是平平将来的生活费和学费。

她辞职之后一直在医院陪护孙平,虽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但是她本来就没什么积蓄。这次孙志军找她,她咬咬牙,跑到银行去,把以前攒的所有钱都取出来了,又回家拿一个大纸袋装起来,这才出门去见孙志军。

李阿姨看她要出门,连忙问:“要不要让司机送一下?”

“不用,我去替平平买点东西。搭地铁挺快的。”

李阿姨听她这样说,又追出来给她一个信封:“小晟交代过的,说给平平买东西的时候不要省着,用他的卡。”

那天出院后,聂宇晟心细,想着虽然母子俩都住在了家里,但谈静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她很多个人用品都没有,于是想给谈静一张附卡,又怕她不要,所以就交给李阿姨了,让她看机会给谈静。李阿姨是个机灵人,怕谈静真的不要,于是追出来把信封塞在她手里,又强调一句:“一分钱一分货,给孩子买东西,价钱贵的总是质量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