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顾命大臣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朴玉成心情阴郁地想。

聂宇晟很少出现在父亲公司里,可是聂东远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他博士学位的大头照,副总们也全认识这位小聂先生,也都知道他在医院工作,是心外科的新星。他们按照聂东远开会的习惯,提前五分钟就都到了会议室,等待的时候,大部分人是沉默的。朴玉成从香港赶回来,简单地向整个管理层通气并解释了香港那边的事,没人会想到发生这种事,而且问题这样严重。

聂宇晟是请假过来的,他的本意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没想到整个管理层严阵以待,他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甚至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这是聂东远的习惯,亦是他的积威,聂东远白手起家,到现在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是说一不二。

“大家请坐。”聂宇晟看了看,只有会议桌最端头的那张椅子空着,他很客气,“朴叔叔坐吧,我坐下边听着就行了。”

“不,小聂你坐这里,你是你父亲的代表。”一位副总说着,就又站起来。他叫涂高华,是聂东远从老饮料三厂带出来的,一直分管财务,跟着聂东远超过二十年,聂东远非常信任他,他对聂家父子的感情当然也不一样。聂宇晟想了想,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于是坐下来,说:“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爸爸那边出了事。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请朴总给我们大家解释一下。”

朴玉成其实已经说过一遍了,他咳嗽了一声,又把在香港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为了照顾聂宇晟,他讲得特别仔细,有些名词也特意多加解释。

“也就是证监会认为,我爸爸虚拟收购项目,试图从股市圈钱?”

朴玉成点点头。

聂宇晟问:“那么我们有没有这样的行为呢?”

整个会议室的人本来对聂宇晟的态度是很摇摆不定的,董事长出了事,董事长的儿子又是个完全的外行,到底公司会怎么样,所有人心里全没底。聂宇晟问出第一句话,别人倒没什么,涂副总却只差没有喝一声彩,小聂不愧是老聂的儿子,这句话不仅抓住了所有事情的核心,而且用词也老辣。“我们”这两个字一说,就是把整个管理层一起陪绑,谁敢置身事外?

他哪儿想到聂宇晟是外科大夫,习惯看问题看关键,打开组织最首先就是找到标本,在千丝万络的神经和血管中动刀,不一下子抓住核心能行吗?而且手术室里讲究搭档,主刀跟助手搭配默契最关键,聂宇晟习惯了说“我们”,也是因为习惯了手术台上那种团队气氛。

朴玉成也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位大少爷,但他身份不一样,沉默了两三秒,才说:“有。”

聂宇晟觉得难以置信。可是一屋子都是父亲最信任的下属,没道理在这种时候骗自己。他追问:“为什么?”

朴玉成开始解释,原来因为快消行业的特性,他们可以延迟给供应商付款,一般是三个月左右,这个周期被聂东远巧妙地利用,打了个时间差,拿这些资金去做了房地产开发。东远的房地产这几年小有名气,也颇做了几个有口碑的项目。跟快消比起来,房地产挣钱可容易多了。

“我们卖几万杯奶茶,利润也比不上卖一套房子。”朴玉成说,“所以聂先生决定,集团业务尽量向东远地产倾斜。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东远地产在全国拿了不少地,招投标一共花掉四十个亿。这四十个亿中,超过一半是集团的主营业务,比如东远饮料食品有限公司、东远零售超市……给付的。

“今年年初国家调控开始趋紧,先是一再上调准备金利率,然后是全面限购。东远地产从银行贷款已经非常难,可是因为限购,房子不好卖,资金回笼开始有问题,地产那边摊子铺得太大,这个时候东远饮料食品,还有东远零售超市,都要陆续给付供应商货款。集团的资金流有了问题,而且缺口很大。”

朴玉成说完,就沉默了。聂宇晟很少过问聂东远的公事,他觉得不理解:“既然资金流有问题,那么为什么还要收购超市?”

“收购完成的话,我们就是国内最大的民营零售商,所以股票会暴涨,会有很多钱进来,我们可以拿这些钱,去堵住缺口。只要股票涨几天时间,就足够我们把难关渡过。下一次付款已经是三个月后,到时候其他款项出来,我们已经有钱付款了。”

聂宇晟听不出有任何问题,他问:“既然收购是真的,那么为什么证监会认为是虚拟收购项目?”

“因为实质上我们没有钱完成收购。我们是想利用收购项目,让股票上涨。”

聂宇晟沉默了片刻,他说:“律师有什么意见?”

“既然已经把人带走调查,那么说明证监会已经掌握了比较确切的证据。香港在这方面的法律很严格,律师能做的事相当有限。”

“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

朴玉成说:“根据以往的例子,会冻结聂先生名下所有的股权,等法庭审理宣判后再说。”

聂宇晟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管理层也集体沉默着。聂东远是上市公司的最大股东,拥有超过三成的股票,但前不久刚刚赠与孙平一部分。即使如此,聂东远仍旧是公司的第一大股东。但现在聂东远被限制人身自由,整个东远集团何去何从,还真是未知。

聂宇晟又问了一些情况,他虽然没有东远集团的职位,但是因为他是聂东远的法定继承人,管理层也没办法把他当成外人。聂宇晟问的都是经营情况,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资金。聂东远在香港被调查回不来,东远还有一部分不上市的子公司和资产,但远水救不了近火,银行也未必肯在这种时候贷款救急。而且缺口太大,杯水车薪。

“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几天后我们要给供货商付款,尤其是零售超市的供货商。”朴玉成说,“钱不多,只需要两到三个亿,但就这两到三个亿,集团目前拿不出来。如果我们不能按时付款,所有供货商会停止给我们供货,外头再有风言风语,那就糟了。这就像大堤上出现一个洞口,起初很小,但江水一旦涌进来,整个大堤都会溃塌。”

聂宇晟心情很沉重,一时之间,他想不出任何办法。管理层所有人都看着他,直到最后还是涂副总给他解围:“小聂先去见见律师吧,听听律师怎么说,再来商量关于钱的事。”

乔律师已经放下手头所有的事,赶过来东远集团的总部。涂副总心细,安排他在聂东远的办公室外头等待。聂宇晟心事重重,跟着涂副总出了会议室,走到门前了,一抬头才看到自己是站在父亲的办公室门前。

张秘书跟去了香港,另一位韩秘书留在外间办公室里,见他们进来,连忙站起来,说:“聂先生,乔律师在等您。”

乔律师也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小聂。”

聂宇晟跟他点头打招呼,他心情沉重,也没多想。韩秘书替他打开门,于是他就说:“乔叔叔进来坐吧。”

聂东远的办公室他很少来,这里既宽敞又明亮,打扫得纤尘不染。地下铺了厚厚的地毯,偌大的一张桌子搁在窗子前,所有家具都没有棱角,线条全部是弧形,这是聂东远的习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秘书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聂宇晟觉得鼻酸。他自幼丧母,小小的他乏人照料,很多时候都是待在聂东远的办公室跟着他加班。有一次他在聂东远的办公室玩耍,结果在桌角上把头撞了一个大包,疼得他哇哇大哭。从此之后,聂东远办公室所有的家具,都没了棱角,而且地下常年铺着最厚的地毯,再热的时候都不让掀掉,怕他摔倒跌痛。

现在他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只觉得心酸,自己早已经成人,可是父亲还是保持了这种习惯,似乎在他内心深处,仍旧视自己为那个扶桌学走路的稚子。

他招待乔律师坐下,秘书关上门,留他们两个人密谈。乔律师已经跟姜律师通过电话。香港法律和内地法律有细微的不同,东远在香港上市,所以聂东远用好几个律师,姜律师是专门负责香港事务的。

乔律师告诉他情况不是很乐观,香港那边肯定是证据确凿,现在就看怎么样尽量减轻罪名了。他告诉聂宇晟:“姜律师会尽快发一份授权协议过来,聂先生会授权你全权代表他,处理公司事务。”

“爸爸身体不好。”

“所以姜律师会尽量办保外就医。”乔律师安慰他,“等保外就医之后,你可以过去看看他。”

聂宇晟着急的是眼下的难关,他问:“有没有办法,套现两三亿?就在这两天。”

乔律师迅速地将聂东远的私产情况回想了一遍,最后他摇了摇头:“金额太大,时间太紧。”

聂宇晟站起来跟他握手:“谢谢您,有任何问题,我再咨询您。”

聂宇晟在聂东远的办公室里待到天黑,一个个见公司的高层。到了晚上七点多,朴玉成出来,看见董事长办公室还亮着灯。韩秘书看到他连忙站起来:“朴总。”

“小聂还在里面?”

“嗯。”韩秘书告诉他,“刚刚说让福建广东那边所有生产基地的负责人明天赶过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