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看到吴皎,似乎很意外,强硬的神情顷刻间变了个样。

“阿皎……”他有些踌躇。

吴皎瞪着他。

青年一脸不忿,片刻,收剑入鞘,“锵”一声,显得怒气未消。

吴皎又环视军士,目光凌厉。

军士们也纷纷收起兵刃。

最后,她看向裴潜。

裴潜一直不曾动刀刃,立在原处无所动作。

“表兄有些误会,冲撞了将军,还望宽宏不咎。”

“谁要他宽宏……”青年立刻道,可吴皎的眼刀再度飞去一记,他立刻打住。

他神色变幻,“哼”一声,调转马头一踢马腹。又是一阵纷乱的声音,围观的人群纷纷让开道路,青年驰骋而去。

吴皎面色复杂,未几,转向裴潜。

“多谢女君。”裴潜向她一揖。

吴皎腮边泛红,有些尴尬:“将军不必多礼。”说罢,却看向我,“听闻,傅夫人亦往邺城?”

“正是。”裴潜答道。

吴皎微笑:“如此甚好,我这一路正愁无人作伴,夫人的车可与我同行,如何?”

我讶然,看向裴潜,他脸上亦是诧异之色。

“女君,”裴潜沉吟,道,“傅夫人乃是魏氏眷属,与女君同行,只怕……”

“不妨事。”吴皎忙道,“前番招待不周,以致傅夫人受伤,我心中深愧。如今往邺城,路上诸多不便,而我有从人,与夫人同行也好照应。”说罢,她转向我,微笑,“夫人以为如何?”

又是一个懂得扔包袱的。

我看着她,抿抿唇,轻声道:“女君好意,却之不恭。”

“如此,便定下了。”吴皎和颜悦色,看向裴潜,眉眼间俱是笑意。

随从将围观的士卒赶散,众人重新为出发忙碌。

“我分拨些士卒过来随你,如若有事,我会即刻赶到。”待我坐上马车,裴潜走过来,对我说。

我颔首,心里定了些:“嗯。”

“那个林崇是何人?”公羊刿在一旁看着,不紧不慢地问。

“林崇乃吴氏表亲。”裴潜道,“在主公麾下任副将,昨日才到菀城,亦同往邺城。”

公羊刿似笑非笑:“他似乎不喜欢你。”

裴潜瞥他一眼,嘴角露出苦笑,没有答话。

往邺城的道路并不艰难,出了菀城,行走十几里到了菀江边上,只见十几艘大船一字排开。南方水道纵横,听士卒说,上了船以后,可以凭水道直通邺城。

这消息有好有坏。好处是,如今水丰浪小,大船走起来比车马安稳,我不必担心颠簸过重;坏处是,吴皎和我同一条船。

我虽答应与吴皎同行,可上了船就全是她的地盘,我没有这个胆。登船前,我委婉地说我与从人共船,不愿分开。不料,吴皎随和地一笑,让阿元他们和裴潜派来的士卒都上了船。

果真全是好意?

正当我狐疑,崔珽突然来到。

他骑着一匹马,□和残腿上,革带一圈一圈缠得牢固。我眼前一亮,那正是魏安为他做的马具。

看向魏安,他看着崔珽,又看看那马具,有些愣怔。

“某闻得此船人太多,特来邀四公子与某同船。”他温文道。

我看着他,不明其意。

“谢公子好意,四叔与妾同船。”我回绝道。

崔珽笑笑,却看着魏安,朝江面上一指:“四公子,可见那楼船?”

我和魏安都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艘大船正缓缓驶来。上面造有楼,竟有三层。

“四公子可还记得,去年在山阳,你我曾谈过巨舰楼船?那船是某依据当日议论之法营造,四公子可愿一观?”

魏安眼睛发亮,没说话,却看向我。

我觉得额角隐隐发胀。

“四叔不可与我等分开。”我重复道,看着魏安。

魏安的目光微微黯下,转向崔珽:“我不去。”

崔珽张张口,正要再说话,吴皎的声音忽而响起:“那就是军师营造的楼船?”大船上,吴皎走出来,望望那楼船,又看向崔珽,淡笑地缓缓道:“久闻军师高才,我欲往楼船上一观,不知可否?”

江上的风很大,楼船的两排浆齐力划开水波,声音如同擂鼓,巨大的船身缓缓离开岸边。

我立在二楼的船舱上,窗户开着,江景和甲板上的人影一览无遗。一群舟人和士卒里面,最显眼的就是崔珽和魏安。

崔珽坐在推车上,似乎在对魏安解说着一处船舷,魏安立在旁边,看那模样,似乎一直在沉默。

阿元将褥子垫在舱内的甲板上,我坐在上面,瞥瞥另一边的吴皎。

不料,她也看着我。

“还有坐褥么?”她问身旁的侍女。

侍女点头:“有。”

“取来。”吴皎道。

待褥子取来,吴皎也进了舱,让侍女铺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室中无声。

我正要转开目光,吴皎开口道:“你从人不少。”

她的目光看着下方甲板上立着的三人,韦郊和黄叔在跟看守的士卒说着话,公羊刿抱臂靠一边,似乎在观望风景。

“上路匆忙,都是些熟悉之人。”我说。

“是么。”吴皎一笑,“从人也用宝剑,魏氏果真财大。”

我知道她指的是公羊刿,也不解释,莞尔道:“女君过誉。”

吴皎又道:“还有那位四公子。我尝闻丞相之子皆人中龙凤,原来木匠也算本事。”

这话带着刺,我也并不恼怒,平心静气:“四叔心思奇巧,曾在淮阳一箭射死梁充之子梁衡,想来女君也曾听闻。”

吴皎不以为然,转而道:“夫人看这楼船如何?”

“甚好。”我说。

吴皎笑笑:“我兄长也想造楼船,可惜战事频发,船匠都忙不过来,也无崔军师这等人相助。”

我不懂这些,道:“如此。”

“夫人可知晓楼船何用?”吴皎又道,盯着我,“楼船无坚不摧,冲撞、投石、运兵,骐陵之战,就是用楼船往魏营中投火,将魏军水寨一举攻灭。”

这般言语有些来头,我预感着这话还没说完,并不接话。

“夫人不担心你那夫君?”果然,吴皎话锋一转。

我的心微微动了动。

“夫妻结发,岂有不担心之理。”我说。

“结发?”吴皎眉头一挑,悠悠道,“骐陵之战,季渊公子也在其中。夫人若见他与大公子厮杀,不知会帮谁?”

“啪”一声,身旁的阿元失手落了水囊,她连忙拾起,歉然地看看我。

我暗自平稳心绪,对吴皎淡淡道:“此乃妾私事,与女君无干。”

吴皎嘲讽地看看我,拈起一枚蜜饯,转开头去。

我无法喜欢这个人,不过显然,她也不喜欢我。

坐不得多时,她起身走了出去。可正当我以为她不屑与我同舱的时候,没多久,她又走了进来。

“来人,将铺盖取来。”她看也不看我,“我要困觉。”

往邺城的路可谓顺风顺水,在船上捱了一夜,第二日又行了半日,就已经进了邺城的地界。

这一路上,吴皎没有为难我,跟我说的话也寥寥无几。但是有一点很奇怪,她明明不喜欢我,却让我留在船舱里。

船上生活单调,除了坐坐,走走,我做得最多的是就是扶着窗口眺望江景。而每当我回头,都能毫无悬念地发现吴皎在看我。

“夫人。”阿元用手肘捅我一下。

我看向她,她却使着眼色,压低声音:“那个吴女君,方才学你。”

“学我?”我讶然。

“她学着你撩鬓发。”

我莫名,笑笑:“撩鬓发而已,谁人不会?”

“你不一样。”阿元说,“你是翘着小指,用四指,背过来……嗯,这样……”

我:“……”

尽管觉得阿元言过其实,我还是多了个心眼,好几次想去摸腹部,都生生忍住,唯恐吴皎看出端倪。

魏安一直没有回来,但是据阿元观望回来说,他一直与崔珽在一起,昨夜里,二人甚至点灯夜谈。

“四公子怎会赏识崔公子?那可是仇人。”阿元皱眉道。

我心里也有些担忧。崔珽我虽不了解,却知道他能助梁玟割据一方,必不是什么简单的人。而魏安心思单纯,崔珽用一个什么楼船就能引起魏安的兴趣,我就怕崔珽万一不安好心,魏安会被他算计。

待得终于到了邺城,只见晴空万里,岸上忙碌,人头攒动。

船停稳之后,舟人搭起木板作桥。

魏安站在我身旁,崔珽到了船舷边,转头朝他笑笑,由仆人背着下去,走在木板上的时候,魏安一直看着他,似乎有些担心。

“四叔昨夜睡得好么?”我打岔问。

“嗯,好。”他说。

还好?我看着他发青的下眼睑,笑笑:“崔公子可曾将锤子与凿子还回?”

魏安摇头:“不曾,他说要借用些时日。”

果然。

“四叔,”我轻声道,“勿忘了崔公子是梁玟的军师。”

魏安望着我,目光清澄。

“嗯。”

“嗯?”我讶然。

“长嫂,”魏安认真地说,“你说过,群雄争战,各为其主;兄长说过,欠钱还债,恩怨两清。我想过了,先前崔公子得胜,是因为我不曾造船。等我将来造了楼船再赢他,我们就各不相欠了。”

“那四公子也须回得雍都才能算作数。”这时,公羊刿低低地岔话,他指指舟下一行车马,“吴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