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天光澄明,空中半片云彩也寻不见。

殿前枫叶当风飘落,卷落在洁净的青石板上。有肥雀子落上枝头,枯瘦的枝桠便是一跳。

殿门紧闭着,宫女们揽着流云般的长裙来到院子里,看到冷透了的饭菜原样摆放在门前,目光便一交汇。

其中一个将手轻轻扣在门上,推了一推,见门依旧内锁着,便道:“殿下,殿下?”

里面传来中气不那么足的答话:“一边去,别打扰我读书。”

两个人都叹了口气。

“您都读了两天书了,吃点东西吧。”

“滚开。”

两个人都不是第一天伺候他,十分清楚这位主子的倔脾气。也不再苦劝,只互相商议着,道:“还是上禀吧。”

司马煜在里面竖着耳朵听着。

他如今大了,知道很多事跟小时候不同,他一旦做了就不只是一句“不靠谱”的评价这么简单,是以抗婚抗得也相当无力。

——至少还没乱七八糟到让王坦想赤膊上阵抽他的地步。

圣旨虽还没下,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司马煜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好绝食抗议。

偏偏东宫下人们被他整治得都定向免疫了。只知道他闹起来会让别人鸡飞狗跳,没料到他会动用这么被动自损的杀招。他饿了一天一夜,他们才回味过来——太子居然是在绝食!然后就轮番上阵苦劝,害的他又饿了一晚上,到现在他们才想到该“上禀”——早干什么去了!他绝食是给他们看的吗!显然早该上禀了,蠢货!

“别在这里烦我,离远点!”确定目标基本达成了,他又开始赶人。

人太饿了,脾气就不会太好。

小一点的宫女还想再劝他,大的那个忙使了个眼色,硬将人拖走了,一面小声嘀咕着,“只管听着……”可别惹这祖宗。

宫女们离开了,不一刻院旁井口里又爬出个宫装丽人来。到镂窗下敲了两下,里面司马煜立刻推开窗子,拉了她一把。

宫女狼狈的爬窗进去,鞋上的青苔和湿泥沾到窗棂上,她翻了翻没找到纸,便拉起司马煜的衣襟擦去。

司马煜拽了一把,“干嘛啊?”

“让外面看到窗上有脚印,不就露馅儿了吗!”

“用你自己的衣服啊!”

“我现在是个女人,女人!你见过这么狼狈的女人吗?一般都是奸夫钻床底吧!”卫琅对司马煜亮了亮满手湿泥,赶紧去找水盆洗手,“我是来给你送吃的啊,你大方点好不好!”

“什么跟什么啊!”司马煜胡乱把窗子关好了。回头就去掏卫琅的衣服,“赶紧的,饿死我了。”

“我自己来,别**!”

卫琅甩了甩手,从怀里掏出点心来给司马煜。司马煜就这冷水胡乱吃下去,才略略恢复了些力气。

“你怎么才来?我都饿三顿了。”

卫琅:……你家是这么容易混进来的吗?!

他自己也在湿滑的井壁上撑了半天,腿都有些发抖,往榻上一瘫,先抻了抻关节。看司马煜不再乱喷点心渣了,才开口答道:“我怎么觉着你闹了这么多天,根本连点效果都没有啊。”

司马煜翻着点心渣,含糊的说:“我出什么招我阿爹阿娘早都料到了。感觉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我活这么大就没这么被动过。连绝食都做出来了,我容易吗?喂,你怎么就带了这么点儿,都不够塞牙缝的!”

“吃个半饱就行了。你是在绝食啊,容光焕发的像什么样子。”

“我虽然在绝食,可没打算真挨饿好不好!”

卫琅:……理解,他家阿姊也经常想要孩子但不想怀孕。

卫琅休息够了,就到银镜前去补妆。随口问:“你确定这一招管用?”

“喂!是你说管用我才做的!”

“我本来觉得,你用的话说不定有效果。”自虐能不能威胁到人,那得看你威胁的人爱不爱你。卫琅就从没想过拿绝食威胁他阿爹,否则他早不知道被饿死多少回了。当然他还是明白父母会怎么关切子女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卫琅确信皇帝皇后溺爱司马煜。但是他忽然想到,司马煜他好像是个惯犯了……狼来了喊多了,皇帝皇后真的还会当一回事?

何况这一回确实也是在做戏……

“要不然你干脆真饿两天吧。”卫琅半认真的说,“陛下真见到你奄奄一息的模样了,肯定就不会再逼你了。”

司马煜:……敢情挨饿的不是你对吧!

“我好像还没抗拒到愿意为此‘饿两天’的程度。”司马煜说的是实话,“昨天晚上饿得睡不着时,我就想,娶她对我有什么坏处,让我我饿成这样还要抗婚。你猜怎么着?”饥饿加上为他人作嫁衣裳令司马煜怨气冲天,严肃的警告卫琅,“我发现不但没坏处,反而还觉得她其实也挺可爱的。我受什么罪啊,干脆娶了她得了!”

想让他配合就赶紧想个没那么苦肉的计策!

卫琅:……=__=

“别,还有别的办法——你可以对陛下说你想娶旁人嘛,刚好阿狸还有个妹妹。”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妹妹才五岁!”

“你可以等到她十五岁再娶啊,亲手培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不也很有爱吗?”

“禽兽,滚!”

“再不行……对了,前些天我们救出来那姑娘,你有没有觉得跟阿狸长得很像?而且她更漂亮。不然我们来个偷桃换李?”

司马煜对卫琅无语了,这么损己损友损妹子,只对外人有好处的馊主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个主意不错。”他自己都有些阴阳怪气了,“真这么像还换了干嘛?干脆我乖乖的娶王琳,你就娶了那个跟她‘很像’的。我们两个各得其所,还不用折腾。”

“这可不是各得其所。”卫琅随口反驳,“我喜欢阿狸,你不喜欢。我娶阿狸,你娶旁人,这才是各得其所。”

司马煜就被噎了一句,这才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就好像他抗拒的原因不是自己不想娶阿狸,而是卫琅想要娶阿狸。仿佛如果卫琅善解人意的喜欢上别人,他就可以欢欢喜喜跟阿狸终成眷属了似的。

他虚张声势的加倍吐槽回去,“你想娶她自己想办法去,折腾我干什么。”

卫琅无能为力的叹了口气,“如果我折腾有用,就不用来找你了。反正你也不吃亏,就顺便让我欠你个人情吧。”

司马煜本来想说,你还可以让王琳绝食拒婚。

但这么说的时候脑海中那少女自万千凌雪而开的红梅里回眸一望,他一个恍惚,依稀有什么私念闪过,就把那话咽了下去。

结果还是他自己继续绝食。

司马煜绝食两天整,终于让皇帝和皇后知道了。

可惜段位不一样。

皇帝表示:他愿意饿着,就让他饿着,三天后饿不死再出来说话。

还把门给反锁了。

皇后倒是第二天就心疼了,亲自带了人去东宫探视他。但是命人把门卸掉之后,皇后望见他白白嫩嫩的模样,额角青筋就拧了起来。

可不是白白嫩嫩吗——连着几天吃了睡,睡了吃,早先晒糙了的皮肤都润过来了。除了因为宅了三天没洗澡身上有些异味、睡得多了眼神看上去懒洋洋的之外,简直要多好有多好。

太没诚意了!

他小时候想要赶走他乳娘,还真的吃了一把巴豆呢!抗婚这么艰巨的工程,居然敢给她偷工减料!

皇后当即就命人把寝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将司马煜藏好的瓜果点心全部翻出来。然后把门一锁,“谁敢给太子送吃的,先打五十大板!”

司马煜落花流水的败下阵来。

他闹这么一场,皇帝虽然恨得想掐死他重生一个,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他知道司马煜不是在真闹。司马煜真闹起来时皇帝也见识过。他十一二岁,北朝来使送了他一匹马。马是好马,可惜性子烈,大人都驯服不来。皇帝怕伤了他,不许他靠近。而司马煜就能偷偷的喂了那匹马几个月不叫皇帝知道。忽有一日天光晴朗,他就在台城扬鞭,就骑着那马跃到龙辇前,洋洋得意的望着皇帝笑。皇帝才知道他竟已把那么烈的马驯服了。前年他大概受了谢家别墅的刺激,突发奇想要在东宫凿池起台。皇帝攒钱练兵呢,哪有闲钱兴土木给小孩子过家家?义正言辞的给驳回了。结果司马煜不声不响的选好了地方做好了图纸,挑了个傍晚发动东宫豢养的武士和侍卫开凿,一夜之间就建好了。①

他儿子的主意和行动力皇帝最清楚不过。自他开始长大,连皇帝也日渐一日的觉得,很多事也许真的没自己想的那么麻烦和危险。皇帝一直认为,他儿子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旁人是管不了的,他跟自己不同,是天命的贵胄,生来就该是骄子。

所以他说不想娶阿狸时,皇帝虽深觉得是自己太娇惯他了才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以为挑选太子妃也能任由心意,但也是真的顾虑了。

结果司马煜就雷声大雨点小的弄了这么一出。根本就是没长大的屁孩子闹闹别扭跟父母傲娇一下。

皇帝放心了。

早已经准备好的圣旨,回头就给颁下去了。

而这个时候,阿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前程。正安安分分的备嫁。

她正是半尴不尬的身份,不好闹出话题来,往日里时常碰面的世交竹马——特指谢涟、卫琅、沈田子一干人等——此时也开始回避了。

不过卫琅想见她时,这点回避算什么?

这一日王琰读书累了,在正拿着一张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弓练习射箭,忽然就被一旁走过去的美女闪了眼。

那姑娘风韵别致,气质独到,高颀修长,就算是王琰这种因为时常被怪阿姨调戏而对女人有些心理阴影的,也被吸引了。但王琰他是个正经且正派的小正太。所以他在本能的望了一眼之后,就克制住了追着人看的爱美本能,继续做自己的事。

那姑娘似乎也瞧见了王琰,不但没回避,反而黑瞳子里波光流转,似笑非笑的望了他一眼,勾起了唇角。

说不出是得意还是嘲笑。

王琰下意识就一阵恶寒,手上一抖,箭就脱了靶子。

他忽然觉得这姑娘怎么……怎么这么令人觉得不妙的面熟?

那姑娘已经进了内院,看丫鬟婆子们的态度,想来是认识她的。王琰虽然无比在意,便还是没有追过去。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不管做什么都要专心致志。王琰想。

直到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双眼睛。王琰当即将弓箭一丢就追过去了。

——是卫琅,是卫琅那货!早听说他是个异装癖。亏他这么信赖仰慕他,他居然还真是个异装癖啊!

王琰追上去的时候,卫琅还没到阿狸住的梧竹幽居。

没办法,院子太大了。

被王琰认出来,稍微有些出乎卫琅的预料,然而他略想了想,也只是笑着简简单单的叹道,“真不愧是一家子。”

你看卫琅真真假假的耍着人玩,但其实他是个最珍惜朋友的,从来都不会对他们撒谎。而所有朋友里,他对王琰、沈田子这种“除了太正直诚恳了,样样都好”和“除了正直诚恳一无是处”的尤其没辙。王琰只三两句话,就已经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卫琅他是来带阿狸私奔的。

王琰简直想立刻就一刀挥过去跟他割袍断交。

“你太任性了……就不能替别人考虑下?”

卫琅表示无所谓——司马煜不想娶阿狸,而他想。在他们三个人之间,这个决定是皆大欢喜的。至于旁人,卫琅觉得他们在意的都是利益,而利益总能找到其他的途径满足。

反正王家不是只有阿狸一个姑娘。

“没有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卫琅还特地加了一句。

“这是什么话!”

“在蜀郡碰到的一个胡人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卫琅说。

“我不是问你是谁说的!”王琰就是口才太差了,只能朴素的表达自己的意见,“你有没有想过我阿姊愿不愿意?你就这么闯进去,万一毁了闺誉,你让她怎么办?什么三个人皆大欢喜,我阿姊有说过她不愿意嫁给太子吗?”

“太子不愿意娶……”

“那也不是我阿姊不愿意嫁。那只是太子自己的想法,代表不了我阿姊。你想要娶我阿姊,也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我阿姊的。你不考虑我阿姊的想法,就别说什么皆大欢喜!”

我们必须原谅卫琅。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抢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以往抢的都是不会说话,没有意识,不能自主的死物。所以他不知道在抢之前,他还要问一问被抢的一方的意见。

他也是到此刻才忽然发现,他确实从来都没考虑过阿狸的想法。

他过去的人生造就了这样的缺陷。这个少年这么聪明,却也还在学习该怎么喜欢一个人。

他注定要为此伤害很多姑娘。

但等他终于学会的那一天,这少年也必然会长成最好的男人。

王琰就这么拦住了卫琅。

司马煜那边没有再闹起来。

时间平缓流失。太子大婚的那天,终于就这么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