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无法涉足的山林深处, 原始唱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犹如海浪。石砌的九层高台将悠仁捧在众人头顶,从他的角度俯视, 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举手叩首的黑衣信徒们, 可不就是从深渊底部滚上来的漆黑浪花。

“圣子慈悲, 向神请赦。凡我所忏,绝无诳语。”

悠仁抬手示意他暂停, 揉了揉眉心, 低声问道:“这是第几个了?”

岩村朔核对名单, 恭敬回道:“第两百七十六人。”

都两百七十六了, 难怪脑仁儿嗡嗡直叫。圣灵教好事没做几件, 想憋个大招召唤邪神,一只章鱼须都没见着,自己倒是长了一身眼睛。

正要忏悔的信徒听出圣子不耐, 忙道:“请圣子大人宽恕,我们都是受那三个人连累啊。他们在准备不周的情况下鲁莽行事, 连祭品都没有准备就敢呼唤神意,神降罪是应该的。他们死不足惜, 我们也愿领受折磨,只是我们罪不至死啊大人。纵然要死, 也应为神的降世而献身!”

……你们口中的祭品是我们家中也吧。这一通反向操作听得悠仁直叹息。

“我可以宽恕你,作为回报, 你必须为我的宽恕付出实际行动。想想你能为社会做些什么。”

信徒:“……向大家传播圣灵教义?”

悠仁:“啥?你还嫌‘眼病’传染太少了?我昨天梦见了章……神,神告诉我, 他想降临在充满真善美的世界。祂既然代表真理,自然只有充满善与美的世界才与之匹配。召唤神迹非一日之功,但宣扬真善美却可以始于足下。你明白了吗?想想看, 你能为社会做哪些正面贡献。”

圣子的话似乎与他理解的教义背道而驰,信徒出现一瞬间的恍惚。悠仁目光一凛,起身道:“看来你不信我的话,你们宁愿去信不知道谁编纂的教义,也不愿意相信代表神意的我,你们既然不肯信我,就去信你们的教义吧,教义里也许有治愈‘眼病’的办法。”

眼见圣子离席,高台下的信徒们议论纷纷,岩村朔见现场有失控的隐患,欠身挡住悠仁,向茫然地信徒喝道:“圣子的话自有用意,要你来揣度神的旨意!?你还愣着干什么,等死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里。”

“啊,是!”信徒忙道:“我,我家里略有薄产,愿意以圣灵教的名义捐赠一笔钱用于改善福利院。”

“既然是你自己的财产,自然是以你个人的名义。”悠仁返身坐回,向信徒招招手,道:“过来,我宽恕你。”

食指轻点信徒的额头,这个动作除了拉近距离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近距离下,悠仁看清了,兜帽之下是张年轻的脸,名册之中他排在外围教众,他看见的圣灵教,也只是一具‘光鲜’的壳子。

还没接触完整的世界,已经误入歧途。悠仁道:“我宽恕你,愿你从此斩获新生。”

祂听得到吗。

应该是听得到。

话音刚落,虚空之物无声应允。年轻人面容上的眼珠望着悠仁弯成月牙,渐渐阖目,渐渐消失。他若有所感,抚上面孔,就像之前的两百七十五个人一样,拜谢而别,欢呼而下。

“连信徒生命都漠视的神,也有信仰的必要吗?”

岩村朔摇头,道:“如果神真的漠视我们,又怎会指引我们找到您。更何况,只有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才配称之为信仰啊。”

悠仁认真道:“祂指引你们来见我,正是出于漠视。‘眼病’并非是那三人召唤失败引来的神罚,只是所谓之神的恶趣味罢了。”

用信徒的命作威胁,换来一个圣子。信徒所遭受的病痛折磨,以及虎杖悠仁的厌恶,对于祂来说,只是给无聊的时间簪几只花。

“圣子,您是累了吗,要休息一会儿吗。”

“不用,下面还等着那么多人,继续吧。话说,看到小悟了吗?就是我的那只白猫。”

“圣猫大人正在用饭,您放心,我们紧急招来四名专业的宠物护理人员,现在正服侍圣猫大人用餐。”

一口一个圣猫叫出了鸡皮疙瘩,悠仁挥手打断岩村朔那大河剧风格的用词,道:“等它吃完了带过来吧。算了,还是我去找它吧,顺便见识见识四人环伺是种什么待遇。”

人与猫仿佛忽有所感一般,悠仁刚念起小悟,就听后方一声高昂猫叫。白影轻踩椅背,一个纵跃稳稳落在悠仁肩头。目睹这一幕的教众无不高呼“圣猫,真的是圣猫!”,嘈杂低语之中,白猫脊背躬起,苍蓝眼眸锁定远方重重树影。

“小悟,发现什么了?”悠仁顺着白猫的视线望去,他凝神间,只见树林间隙似有人影穿梭,当即喝道:“人群散开!岩村朔,疏散人群!快!”

几乎同一时间,枪声打乱了唱祷的节奏。无数枪口从树林里钻出,荷、枪、实、弹的黑西装包抄而至。信徒们乱作一团,其中携藏武器者不在少数,借着人流掩护射击闯入者。

岩村朔拿着喇叭指挥作战,尖叫、枪声混杂在一起,仿佛变了调的祈祷词。

“下面的人听着。”

众人抬头望去,半空降落一架直升机,披着西装外套的少年臂弯勾住舱门,举着喇叭喊道:“降者不杀!行动小组所有人听令,集中火力扫射持武器者,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话音一落,悠仁劈手抢过岩村朔的喇叭,向信徒道:“手无寸铁者不要乱跑,原地抱头蹲下!所有人听令,优先保全性命!”

下方信徒矮下去大片,以人流作掩护的持枪者暴露在行动组眼前,数百枪口齐齐指过来。岩村朔吹胡子瞪眼,指着悠仁“你”了半天,悠仁沉声道:“我说了,保全性命优先!”

手无寸铁者的性命是保住了,信众的武装力量也在转眼间瓦解殆尽。这次集会场地选在深山老林,这些闯入者怎会得知!?岩村朔的目光落在悠仁身上,然而下一秒,高空传来的命令立刻打消了他的疑心。

“行动组听令,转火高台,一个也不许放过!”

扫清敌方武装,行动组如入无人之境,听令冲向那高高在上的九层石台。岩村朔慌了神,一把拽过悠仁,招呼其他人顶上去,低声道:“圣子,跟我来!”

大概是信仰之力作祟,岩村朔一把老骨头硬得不行,在崎岖山路健步如飞,一路连拉带拽,绕过几片山林,在藤蔓丛里钻进钻出。即使是作战经验丰富的悠仁,也给他绕晕了路。

正晕头转向间,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竟然跑下了山。岩村朔四周逡巡一圈,挥臂扫开堆积河畔的落叶。这落叶堆下竟藏着一艘木船,他是早准备了退路。

岩村朔将悠仁拽上木船,白猫紧追主人跃进船体。

军刀割开系船的绳子,木船离岸淌入湍急河水,不过眨眼已从水路驶出去数里。山上的乱象,渐渐掩于林后。

听说猫怕水,悠仁抱紧了紧随自己的白猫。

从船离岸这一刻起,太宰治以及他所率领的行动组远抛身后,剩下的事情就靠他自己了。这条船会停在何处,他这个圣子又能做到何种地步,都藏在了夹岸而生的水雾之中。

岩村朔见少年将脸埋在猫毛里,又见那只‘弱不禁风’的猫崽子冲他龇牙咧嘴,仿佛他说一句重话就要跳过来挠人。他本有一肚子气,转念一想这猫、这人还不是随他揉捏,放软了态度,以长辈口吻嘱咐道:“圣子大人,我知您心地仁善,但是我们早就有为信仰牺牲的觉悟,你不必替我们惜命。你让他们蹲地求饶,是以保全性命折辱他们的灵魂。”

悠仁:“……”我也没逼他们求饶啊,你怎么还拦着人保命呢?只要他们卸去威胁,太宰治不会伤他们性命。

“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希望圣子能见证我们的忠勇!您不要怕,我们都会挡在您身前战斗到最后一刻的!”

又来了,这种胃疼发言。悠仁蹭了蹭自己的猫,喃喃道:“小悟真好,只会安安静静地陪伴我。”

吵吵闹闹的岩村朔:“圣子,这个心理准备你必须有。”

“喵!”白猫冲岩村朔喵了一声。

苍蓝眼眸美丽至极,岩村朔凝眉不满,坠入那双神迹般的无尽天空,竟生出渺小之感。这种渺小感,他只在凝视木雕圣象时感受过。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更加清晰直白。他禁不住打起寒颤,脑中灵光一闪——这只圣猫,真的是猫吗?

如果他不是猫,那他的真身是什么?

还有谁,亲近着圣子,也为圣子所亲近?

岩村朔屏住呼吸,眼神渐起狂热。只见白猫从圣子怀中一跃而下,他落地时优雅轻灵,远非寻常猫可比。犹如高山之雪一般洁白蓬松的毛发随着扭身的动作抖动,岩村朔只觉他连抖毛都与众不同。

啊,有什么东西从猫毛里抖落了,是什么!?一定是神迹!

噗咚。

噗咚,噗咚。

五颜六色的糖果掉在船底,橙色的橙子糖,粉色的草莓糖,还有散装的果汁软糖,竟然还有一袋喜久福!?

“小悟,哪里来的糖!?”悠仁也惊了,他接住扑过来的白猫,道:“是让我吃的意思?”

白猫将叼着的喜久福递向悠仁,还体贴地用爪子划开了袋子,看看喜久福又看看悠仁,蓬松长尾摇得比犬科还欢。

听说猫能察觉人的情绪,悠仁紧紧抱着猫,将脸埋入小悟的肚皮狠吸了两口,幸福道:“好猫猫,小悟你真是猫中五条悟!啊,有种五条老师在身边的感觉。”

明明只是几颗糖过而已,可是……

悠仁咬着喜久福,笑道:“我好开心啊,小悟。谢谢你!”

收好猫送来的糖果,悠仁礼貌性地问了一句:“岩村先生,年纪大了还是少吃点甜食,我就不分给你啦。话说,岩村先生你在干什么?”

岩村缩在船尾,念念有词,闻言狠狠瞪了白猫一样,紧接着就被悠仁挡住了视线。

“忏悔!”岩村转过身子,背对着一人一猫。太罪过了,他怎么会以为那只猫是神的化身。必须要忏悔,要彻夜地忏悔。

悠仁耸耸肩,回头发现小悟正撕咬糖纸。白猫身边已经散落了三、四张糖纸,悠仁从猫嘴下夺过糖,正色道:“你也是,不可以吃太多糖哦。”

“喵喵喵!”

不行,悠仁!我要证明我还很能吃糖,我没有年纪大!放开我,让我吃,我还能吃!

悠仁一只手按住猫,另一只手拿高糖。这猫劲儿还挺大,悠仁怕他挣进河里,无奈吻了一下猫咪额头,安抚道:“小悟乖,不是不给你吃,是不能多吃。糖我帮你存着,明天给你。”

白猫僵住,半晌,又将额头拱向悠仁,软声撒娇。

不要糖了,还要亲亲!